[ 美] 兰德尔·贾雷尔

很久很久以前，在森林一直延伸到海边的地方，孤零零地住着一个猎人。他住在一栋木头房子里，在最靠近大海的那一头有一个用粉色、灰色和绿色鹅卵石做成的壁炉，那些鹅卵石是猎人从森林的尽头，也就是那个悬崖边，一捧又一捧抱回来的。在碎贝壳铺就的地面上，覆盖着鹿皮和海豹皮，床上还有一张大黑熊的皮。床头的墙上挂着猎人打猎用的弓箭。

猎人是一位身材魁伟的有着棕色脸膛的汉子，有着浅色的头发和浅色的大胡子。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把大大的、狩猎用的铜号，那是他在一艘被海浪冲上岸的船骸里找到的。在构成墙面的圆木和椅子的木板上，他还刻上了狐狸、海豹、猞猁和一头山狮。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会坐在壁炉边，木柴在炉子里熊熊燃烧着，炉火与暗影将房间变成半是金色半是黑色，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把屋外海滩上的涛声都给盖下去了。

到了春季，从悬崖蔓生到海滩边的那片草地上，便会开满各种鲜花，有的白如海水的泡沫，有的蓝如深邃的大海。猎人会盯着那片草地看上半天，那儿可真是太美了。可回到家里，却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他看到的景象。到了晚上，太阳在大海的尽头慢慢落下，如同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在人们眼前渐渐消失，为远方的岛屿勾勒出深蓝的剪影，这是何等壮美的景象啊，可猎人还是找不到一个人来分享。

又有一天晚上，猎人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轻柔的夏日微风从敞开着的屋门吹进来，月光透过窗口洒落到地板上，像给地板铺了一张白熊皮，这不由得引起了猎人的一阵遐思。渐渐地，遐思变成了梦幻，梦幻中母亲在对他吟唱。这吟唱声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依然能听到有人在唱歌。他起身穿过草地走到海边。潮水已经退去了，温润的沙滩上，温暖而又轻柔的海水奔到他的脚边，又在阵阵絮语中逸去，队形宛如带着泡沫的小扇贝，又像片片闪亮的鱼鳞。

远处，在那些海豹白日里栖居的岩石上，有什么东西正躲藏于暗影中，用女人般柔婉的声音在唱着。那歌有歌词，却没有一句是猎人以前听到过的，而且那歌也和猎人以前听到过的所有的歌都不同。他静静地听了很久。随着一个婉转低回的长音，歌曲结束了，一切又归于平静，除了大海的银色浅浪发出“哗——”的一声轻响，寂静片刻，然后又是“哗——”的一声。

猎人对着歌声的方向喊了一声，随即听到岩石的暗影中响起一阵急促的攀爬声，接着是什么东西跃入水中的声音——那是海豹总会发出的声音。猎人手搭凉棚，用力朝岩石暗影周边的月光中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再凝神细听，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晚上，等听到歌声又起的时候，他便来到海滩上驻足细听，把新的歌曲听完，然后对着唱歌的地方轻声呼唤。那唱歌的跟之前一样跃入了水中，不过这次，由于猎人把目光盯准了岩石周围的月光，所以他看见有一个湿漉漉的、光亮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用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看，没多会儿又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这东西他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有着亮闪闪的长发和亮闪闪的皮肤，颜色都是泛着银光的湖蓝，如同月光照耀下的水面。猎人踏过沙滩和草地，走向回家的路。一路上，他轻轻地哼唱着歌，一遍又一遍，曲调正是那岩石上美人鱼唱的那首歌。

第三天的一整天，无论他手上做着什么事情，嘴巴里一直都在哼唱着。有时候，他会短暂地忘记，他真担心自己会遗忘，可那曲调总是会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那天晚上，月亮升起后，猎人来到海边，开始唱了起来。他把自己知道的歌挨个儿唱着，每唱两首歌之间，他都会哼唱出他记得的那点曲调。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海豹栖息的岩石：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唱了一会儿之后，他看见，从海浪画出的离岸最近的白线后面，冒出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猎人不想吓着她，于是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继续唱着他的歌。等快唱完的时候，他稍稍把头转回来一点点，然后又一点点，直到从眼角能看到她已经靠得更近一点儿了——月光在她的头发和湿漉漉的浑圆肩头闪亮。猎人用余光看着她，口中唱起了属于她的那首歌。可就在他快要唱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一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轻笑，笑声后一个声音替他把剩下的几个音给唱完了，然后没等他说点儿什么，那个身影就不见了——她的脑袋和肩膀滑入水中的动作非常流畅，前一分钟她还在那儿，可下一分钟她就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几乎连个水花都没有溅起。

猎人跟动物相处久了，所以他的耐心比起动物来一点儿也不差。他等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回家。对于那个消失的身影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失望，反倒确定了她肯定还会回来。他回想着那一声轻笑，那首歌的最后几个音，也一直在他心中回响。待到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已然分辨不清那几个音是他脑海中的回忆，还是真的听到了，反正他很肯定她会回来的——等他熟睡后，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更靠近海岸。每一次来，她都用水一般柔柔的声音跟猎人说话，但她的语言和猎人说的话没有丝毫共通之处。

他们开始互相把自己的话教给对方。美人鱼会拍拍自己的头，把同样的声音发上一遍又一遍，直到猎人把这个词记住。猎人会拍拍自己的腿，然后说：“腿！腿！”而美人鱼的表情很是困惑，她仿佛觉得腿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东西，而且还有个专门的词来表达。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她那水润润的声音跟着猎人重复这个词。

不过美人鱼学说猎人的话比猎人学说美人鱼的话要好得多，在记忆方面她也胜过猎人，因此没过多久，原本相互的学习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态势。猎人說美人鱼的话说得磕磕绊绊，很不像样，而她说起他的话来就像一个老魔术师学一个新的戏法，几乎不费太大劲就学会了。猎人颇有点儿纳闷儿地对她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犯错呢？”

“什么是错啊？ ”

“说错词发错音，跟你本意不符的东西，就像我这样。我想说你说的话，可我现在说出口的，就是错的。”

美人鱼用满意的语调重复了一遍：“错。” 她又多学了一个字。

她告诉猎人，她的同类曾经也来到过海豹岩，但因为看到猎人每天晚上都在海滩上，她们就都不来了。她说：“大海——”她停了下来，不知道下一个词该怎么说，于是开口问道：“你是一个男人，那两个怎么说？三个怎么说？ ”08F277FE-1812-42D5-97F5-6961A222F407

“男人们。”

“大海里的男人们，和我一样——”

“那你该说大海里的人们。”

“大海里的人们，和我一样，都害怕陆地。我不怕，哦，我不怕！他们觉得我——”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成功的喜悦继续说道，“觉得我错，大错。他们说，所有的好东西都在大海里。”她用手拍了拍身边的海水，既表示欢快，又表示对那样的说法有点儿不屑。

“你为什么不那么想呢？”

美人鱼马上就告诉他了，不过用的是她自己的语言，不是猎人的语言。他听了哈哈大笑，她也笑了，然后鼻子和眉头皱了起来，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但没有找到，于是就说了句：“哦，就这样吧！”每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如何表达时，她总是开心地喊一声：“哦，就这样吧！”

猎人不记得自己教过她这句话，可她就是学会了。

第二天晚上，她有了自己的回答。她的开场白是：“因为陆地是新的。”猎人乍一听脸上满是疑惑。她很快接着说道：“他们说所有的好东西都在大海里，可陆地是新的。陆地是——”说到这儿她嘴里吐出一个自己语言里的词，然后又耐心地问道：“你有腿，我没有腿。月亮是白的，天空是黑的。你管这叫什么？”

“不同？”

“不同！不同！陆地和大海不同。”

有时候陆地与大海是如此不同，美人鱼花上几秒钟就能学会一个新词，但跟她解释半个小时她也弄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一天——美人鱼现在白天也会到海滩上来了——猎人指着草地的那头，用教师解释事物时那种一字一顿的语调对她说：“那是我的房子。”

“房子。”美人鱼带着咳咳声说道，“房子。”

“我在房子里睡觉，睡在床上。我在房子里吃饭，在桌子上吃饭。”

“床。”美人鱼重复道，“桌子。”但她原本灵动的双眸看上去有点儿滞缓和犹豫，很显然，对于猎人所说的东西她没有一点儿概念。

猎人开开心心地说道：“桌子是大的、平的，有腿，”美人鱼的眼睛亮了，她知道腿的意思，觉得这很有陆地的气息——“是让人吃饭用的。”

“为什么要爬上去吃饭呢？”

“哦，不，不用爬上去，你把要吃的东西摆上去。”

“为什么？”

“嗯，要不然你就得把它拿在手里。”

“你不想把吃的东西拿在手里吗？”

猎人只管自己继续说下去：“桌子旁边就是床，床也是大的、平的——”

“哦，对，跟桌子一样。”

“怎么说呢，其实跟桌子不完全一样，床是用那边那种木头做的，上面铺了一张熊皮，人就睡在上面。”

美人鱼顺着猎人的手指看去，看到了那边的木头，那根木头碰巧是空心的。美人鱼心想，把那样的木头拿回家，铺上一張动物的皮子，然后钻进去睡觉。“啊，”美人鱼兴奋地说，“我知道床是什么啦！”

“床和桌子都在房子里面。房子是大大的、空心的——”

“就跟床一样。”

“不，床可不是空心的。”

“那我就不知道床是什么了。”

“我们待会儿再回过来说床。房子是大大的、木头的——看到它有多大了吧——那是让你晚上或是下雨天待在里面用的。”

“为什么？”

“那样就不会把自己弄湿了呀。”

“不把自己弄湿？”美人鱼用极度失望的语气说道。

猎人转眼间就有了一个主意。“它就像是一条船。”他解释道，“你想想，你原本只能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可现在你每天晚上都可以游到礁石旁的那艘船骸里，这样难道不是很妙吗？天上下雨的时候你可以待在里面。”

美人鱼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轻声说道：“这是我一辈子听过的最最奇怪的东西了。你——你错了。你肯定错了。”

不过在平常的大多数时间里，猎人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对于美人鱼来说都有着来自陆地的吸引力。她喜欢猎人给她表演射箭，她会用手抚摸黑色的弓和白色的羽箭。后来一天，他给她带来了一枝红色的枫叶。美人鱼对着枫叶看了又看，好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她拿过树枝，在空中抽打着，亲切地对他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东西。哦，你可真是幸运哪！你住在陆地上，陆地真是太——太——”

她想不出来要说的词，这在他们相识的很多天里还是头一次。憋了半天后，她像以前经常说的那样，说了一句：“就这样！”

到现在为止，美人鱼和猎人已经有许多时间在一起度过了。他的房子已经很自然地出现了疏于居住的痕迹，而打猎对他来说也成了一件机械的事情，只要捕获的够接下来一两顿吃就行了。

美人鱼对草地已经习惯了，他俩会坐在黄褐色的秋日草地上，目光越过海豹岩眺望远处的小岛，然后美人鱼会颇为得意地说：“我现在离开海洋有一百五十步了，是你那种有腿的人走的一百五十步哟！”

“你知不知道还有别的谁到过陆地上这么远的地方？”

“别的谁？才没有呢！他们要是现在看到我的话，准会说——”她笑着说起了她以前提到过的那句话，“‘你犯了多大的错啊！哦，你犯了多大的错啊！”

不管是不是错，反正美人鱼已经成功犯下了：那年秋天她走进了那所房子，就是有桌子和床的那所房子。自那以后，海里面的朋友们就很少见到她了，她成了偶尔才从“太——太——”太那什么的陆地前来造访的访客。08F277FE-1812-42D5-97F5-6961A222F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