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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独立电影院二三事

2022-05-27文_庞鸿

中学生天地(B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放映厅新宿涩谷

文_庞 鸿

我第一次进入日本的电影院看电影,是在东京涩谷的TOHO CINEMAS,即东宝电影公司旗下的连锁影院。那时我还住在京都,利用假期造访东京这座对我来说尚属陌生的城市,走进电影院完全是出于一时兴起。

TOHO CINEMAS 位于道玄坂,与涩谷著名的全向十字路口不过几分钟的步行距离。那时我刚到日本不久,日语还不够好,整个观影过程更像一场大型听力测试,以至于现在早已想不起来,当时究竟看了哪部片子。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仅仅是电影,整座电影院也平平无奇。我完全不知道,就在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背后,在那些狭窄、曲折、安静的小路上,星星点点地埋藏着众多别样的独立电影院。城市对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是客气而生疏的。东京也是如此,它朝我微笑,满足我的期待,却无暇向我透露更多惊喜。直到几年后,我终于有机会寻访各式各样的独立电影院,而这已经是我搬去东京之后的事情了。

在日语中,独立电影院是英语mini theatre(迷你影院)的音译。从“迷你”二字可以窥见其规模,这也是为什么独立电影院在日语中又被称为“单馆系”,顾名思义,不同于拥有多个放映厅的复合式影院,日本的许多独立影院只有一个放映厅。这意味着在同一时间段,影院只能播放一部电影,接待有限的观众。与拥有庞大规模与资金的连锁影院不同,“单馆系”放弃了快速盈利的商业模式,转而走上了一条孤注一掷、追求电影本体的艰难道路。

↑与繁华闹市的连锁影院形成鲜明对比,独立电影院IMAGE FORUM 藏在背街小巷中

独立电影院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日本的主要城市涌现,为满足日益多样化的观众口味,专门放映在大型商业连锁影院中难得一见的作品,诸如欧洲电影、第三世界电影或是亚洲、北美等地的独立电影。独立电影院的经理人凭借自己的眼光,可以不受约束地自主决定购买和上映电影,还可以自行制作、发行电影。社会学家、电影导演手塚义治在提到日本的独立电影院时这样评论道:“除了法国(那里的公共补贴相当可观),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像日本这样拥有超过40 家独立电影院,这确实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尽管独立电影院一度获得成功,但在2000年之后,由于经济泡沫破碎、电影数字化,大型的复合式电影院开始主导日本市场,许多独立电影院纷纷倒闭,而幸存的独立电影院则不得不努力寻求各种革新手段以维持生存。但是对许多人来说,独立电影院依然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地方。我身边的电影研究者们,更是对遍布日本的独立电影院如数家珍。

我不是个执着的电影院“收集者”,去过的独立电影院不算很多,更不会具有仪式感地专程造访,只有在想看的电影于某处上映时才会前往那家影院。不过即便如此,久而久之也积累了一些零碎的回忆。

←国立电影资料馆

2019年,我去新宿一家迷你影院看电影,在影院的等候区偶遇了“新宿老虎”。所谓“新宿老虎”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他是朝日新闻的一名报纸派送员,终日戴着老虎面具、艳粉色的泡面头假发穿行于新宿、池袋等地区,随身的录音机公放着日本的演歌,身上除了披着廉价而华彩的衣衫外,还挂满了毛绒玩偶、花束等繁杂而艳丽的装饰。在采访中,他为自己的奇异装扮如是解释,五光十色的装束代表了“爱与和平”,至于老虎面具,则是因为“老虎是一种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改变自己信念的动物,独自在丛林中坦荡而威严地生活着”,他说自己也要走“老虎的道路”。毋庸置疑,在同质化与从众心理占据主导地位的日本,“新宿老虎”是一种异常独特的存在。

那时,同名的纪录片《新宿老虎》正在这家影院上映,等候区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相关预告。“新宿老虎”就这样走入这家不起眼的、位于地下的迷你影院,坐在等候区的软皮凳子上,默默地看着屏幕里播放的预告片。屏幕里戴着粉红假发的“新宿老虎”,影院墙上海报里的“新宿老虎”,以及此时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新宿老虎”,三者的形象在现实与影像之间离散又重叠,令我一时间有些发怔。这位“新宿老虎”是个电影迷,他说在新宿上映的电影自己几乎全都看过,为了“完全沉浸在电影之中”,他喜欢挑选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但是那一天,他没有买票看电影,只是在等候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起身离开了。个头矮小的“新宿老虎”走过我的面前,周身的玩偶随着脚步微微颤动,他看起来不如电影的仰视镜头中那般意气风发,更像一只在新宿的水泥森林中略显倦怠的老虎。

除了京桥的国立电影资料馆,我去得最多的是涩谷的IMAGE FORUM。那是一栋位于宫益坂小巷子里的灰色小楼,同样有着不甚醒目的招牌,落地玻璃透出点点暖光。推开厚重的铁门,首先踏入的方寸之地是售票区,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总是埋头看书,墙上贴满了海报与影评,电影宣传单页堆到了天花板。两个放映厅分别位于一楼和地下一楼。由于影院内候场空间过于狭小,许多观众会在电影院外的小路上等待或停留,看电影的人成了这座电影院变幻而固定的招牌。有时,来参加映后见面会的导演也会在影院外的小马路上与观众聊天,为观众在电影宣传手册上签名。

我在涩谷的HUMAX CINEMAS 看过是枝裕和的《真实》,在大塚CINEMA HOUSE 听了四方田犬彦关于巴勒斯坦电影的讲座,也去过神保町的岩波会馆……这些独立电影院大多位于静谧的巷子里,或深藏于高楼中的某一层,有着不大的门面、局促的空间,全无招揽生意的谄媚面孔,静静等待着被某个电影迷发现。

在电视与网络彻底包裹住整个世界的今天,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观影的个体终端,为何我们要舟车劳顿地跑进一间黑暗的房间,与不相识的人聚到一起看电影呢?我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对此,埃德加·莫兰在《电影或想象的人》中这样写道:“在黑暗的大厅里,影子和化身的魔力在银幕上融为一体;观众则像蜜蜂一样蜷缩在各自的蜂房中。这种蜂房受到匿名共同体和黑暗的双重包裹,它仅向银幕敞开。观众的行动渠道被封闭后,神话、梦幻和魔法的闸门随即打开。”身为一个异乡客,在日本的这些年,我在独立电影院中获得了诸多安慰。黑暗将我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把我送入“神话、梦幻和魔法”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仍能感受到自己身处于一间间独一无二的放映厅,浸淫在日本独立影院特有的那股孤傲而又温厚的文化氛围之中。那一刻,“不在场”与“在场”是可以被同时感知的。

↓经营了54年的岩波会馆即将关闭

→新宿老虎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到来以及日本政府发布的紧急事态宣言使独立电影院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部分迷你影院联合到一起,在网上开设“临时电影院”,将影片通过流媒体的方式在线上公开。观众可以在网上点击自己想去的电影院,选择影片,支付票价后获得24 小时内的观看权限。之后,疫情中的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等也采取了这种方式。在实体的IMAGE FORUM休馆的那段时间,我通过线上的“临时电影院”去虚拟的IMAGE FORUM 看过几部片子。有趣的是,在每部电影开始之前,片头会播放大段提示观影礼仪的内容,并响起略显老派的开场铃声,观众仿佛仍置身于幽黑的影院之中,身边仍坐着素昧平生的人。尽管因为严酷的现实而不得不选择流媒体的方式,却依然在形式上做出此种看似毫无意义的坚持,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风骨吧。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岩波会馆在官网发布公告,称影院将于2022年7月29日永久关闭。岩波会馆是一间始于1968年的老牌单馆系影院,至今已上映过来自65 个国家的271 部影片。公告中克制地写道:“我们向54年来给予厚爱和支持的各位影迷和相关人士表示衷心的感谢。”

日本的独立电影院似乎进入了风雨飘摇的季节,不知还有多少充满个性的迷你影院即将熄灭灯火。影迷与经营者的热情难敌时代变迁、科技更迭与疫病灾祸的来临。电影中的艺术、美与情感固然可以在每个人心中长存,但那间黑暗的屋子消失了。曾经徜徉在街头巷尾那些不起眼的小小影院的人们,他们该何去何从呢?我草草地在此记录下点滴回忆,记录下那些无忧无虑地流连于独立电影院的日子,企盼着它们终有一日能够再次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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