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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时间的河流

2022-05-26向湾硚

美文 2022年9期

向湾硚

2021年除夕之夜至初一之晨我安坐书桌,以随笔来表达又一次“跨越”的心情,乃“感情记忆”。这两个“跨越”的时间,都有一年结束盼新年之意,仿佛是给我多一次机会:1月1日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春节前可抓紧啦;可这又仿佛是给了一个囚笼,1月1日表面上是新一年的开始,但春节不到,也觉得一年还未真的过去,在新旧交叉之中度过时日,仿佛是现代国人困于中古与现代文明之中的隐喻。

时间,原是重叠的,从来没有清晰过。一件事离去,又倒映心上,衬入新一天的日光里。第一次在伯克利上比较文学课时,有一道论文题是讨论小说中的“temporality”(暂时性,时间性),我花了很长时间询问老师这个词的含义,无果。只因在那之前,我从未思考过除“日历”“钟表”之外的时间,无法理解其他角度“时间”的含义。那之后,我总是被文学作品中重新设置、干扰时间的情节吸引,并一度认为,挑拨自然时间是一个作家最大的野心。一旦时间受干扰,过去可以重来,死可以生,一切存在的规则都可被打破且并不为人知,多么过瘾的想象世界啊!在笔端,生命似乎更丰富地呈现出来,甚至无限延长。

生活中,我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时间之奴。甚至,我需要了解清楚时间的规则,时间于我的含义,才能制定自己的时间表。一个人类学教授每每给新课堂提醒,只言“时间管理”一词,说这是他走到今天的唯一法宝。时间管理,是在意识到生命有限之后,思索自己的人生目标、意义,然后管理分配这可贵的时间给生命每一个需要浇灌的部分。给事业的时间版块,给玩乐的版块,给朋友亲人的版块。不断重复的版块教律固化为习惯,习惯成就一个版块的持续。

有这样一个说法:大多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由智商情商决定,而是由习惯决定。我是同意的。想要培养自己,去习惯早起,习惯出门晒太阳、散步,习惯写周记,习惯发现当下值得珍惜感恩的事物,习惯不断地理解、关爱自己和他人。

除夕之夜至大年初一,最为感慨的是爷爷给他的孙子孙女们一人一个千元红包。爷爷,一辈子的老农民,一生从未尝过钱滋味,都由婆婆打理。逢年过节也不赶场上街,只站在家门口坎子上,与来往客打招呼寒喧。如今,国家政策惠及农村上年纪的老人,每月有钱发放。爷爷从未看过这样发钱给人的政府,总是念叨,这才是真正为人民的党和国家。婆婆去世后,爷爷感慨婆婆不多过几年这好日子。他也不去买东西找快乐,养老金大半自己存着。这是第一次,爷爷给我“压岁钱”。小学时候,我得了第一名,把奖状给婆婆,她会从裹在一层花手绢的钱卷里抽出五块钱给我奖励。爷爷就在无人时,从包里摸出一角钱给我。那一角钱不知是他在家里哪个角落捡到,收起来,没有用处放着的。而给了我,就有了用处。这些奖励,自是告诉我,要继续好好学习,还会有更多的奖励。

读书到今日,已經变成家中人“你到底还要读多久”的质问,而奖励,则更多是来自自己了。昨天想到问读博同仁,读博期间的最大收获是什么?我想,不会有谁是说发了什么厉害的论文,而更多是自己学会了什么人生的道理,领悟了更接近自我的一番生命体悟。其实,不过都是一段人生而已,一样的时间秩序中,不同的轨道上,我们只是用自己脚下的路丈量着自己生命的长度。这之中,除了生死,哪里有什么必须的起点、终点?世事重叠,唯有心是自欺不了的明镜,无法也不愿臣服于任一种时间霸权的绑架,那就数着自己的日子,慢慢体悟每一天。

夜晚,关上房间屋顶的大黄灯,我在书桌小白灯下写周记。

昨天读了奈保尔的诺贝尔颁奖典礼演讲,其中引用了普鲁斯特的话:“作家建立在个人生活之上的作品——例如对话,以及充其量只能被视为对话集出版物的客厅文章——是表面自我的作品,不是心灵最深处的自我,不是那个将整个世界、以及俗世中的我抛在脑后才能发现的我。”

这里有表面自我和“忘物”的自我,普鲁斯特以为忘物自我写下的作品才是“为自己而写、却惠及众生”的。

我在写日记时,关掉房间大灯,似乎外界就消散了,我引导自己呼唤出那个忘物后的自我。我告诉自己,在这盏小灯下,你不再需要执着于“深刻”“意义”“客观”“知识”,你只需要自在地和自己说说话。

这个角落让我安宁而愉悦,而我似乎更能与“孤独”相处了。过去几年,甚至在大学时代,我不断地感受“致命孤独”,拒绝孤独,仿佛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可悲的, 我现在依然会偶然因孤独而伤怀。对于孤独的恐惧,就如同《小妇人》中乔(Joe)在地板上爆哭一样。

我害怕孤独,害怕人人都有伴而我是不同的那一个。我害怕成为大家口中那个“女博士”加“剩女”加“书呆子”的怪物,那个在婚恋市场上被不断嘲笑的贬值物件——即使我知道自己内心丰富有趣又愿意努力。我害怕成为Cat lady——高知女博士,孤身一身,养一群猫作伴——读到现在,当时同我一起来的两位女同学都独居并养了猫,而我也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猫并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我害怕孤独,我不希望一个人上街,一个人运动,一个人散步,我希望有个人能陪伴我,陪伴就好。去年疫情陪我散步的小伙伴,不断劝我,“走出去为自己买支铅笔,买束花,像达洛卫夫人那样(Go Buy yourself a pencil, a flower like Mrs. Dalloway! 注:Mrs. Dalloway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Mrs. Dalloway的人物!”后来我失去了这个陪伴,也总是需要鼓起力气出门。

幸运地,这周我又遇见了新小伙伴!他喜欢运动,可以陪我走路——我多么开心——老天爷又听见我的呼喊了!信任一个人很难,能让我舒服自在、没有表演的负担也很难。希望之后的散步可以让我继续自在。

在有了可以陪我散步和运动的小伙伴后,我的读博生活中最大的挑战就没有了!对,只是这样就够了。散步能让我锻炼身体肌肉,能让我和阳光互相欣赏,陪伴让我抽离学业事务,换换头脑,放松下来。其他时候,我继续自己规划的每一天,上课、教课、改作业、写论文、毕业找工作,在拿到稳定非贫困线的工资之后直起腰杆面对世界。

经济允许的话,当然要继续养猫,它不需要我太多情感呵护,也可以优雅活泼,自成一派,酷到不行!这样想来,似乎不那么焦虑未来了——不管是能写出怎样的论文,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是不是会孤身一人,或许,都不如一份“自在”重要。这一份“自在”是:在繁忙琐碎的生活中,我是否总可以有这一盏夜灯,让我安然褪下成年的皮毛和礼貌装束,让我总是可以召唤出心底那个“忘物”的自我。

自由地做点什么且不会有“做不好”的担忧,这就是“自在”。每天跟自己谈谈心,做自己的“知心湾”,應该属于这一种。

开学第一天,法语课。上这门课是因为专业需要通过第三外语考试。考试内容就是一篇文章翻译。看到课本上写“课程目标”是学期结束后就能翻译专业文章,觉得不可置信——一学期就速成?系里经验证明,可以。这也是因为教材编排就是以阅读为导向,俗称“哑巴法语”。一开始学的词组是 “cognates”,是跟英语极度形似且同义的词。看下来让人大受鼓舞——这么简单!然后学“false friends”,这是法语中跟英语同形不同义的,就难起来了。

同班同学有个人说“I've learned it for seven years but I'm such a dumbass that I don't remember any of it.(我已经学了七年了,但我是如此的愚蠢,以至于我什么都没记住)”听起来可笑,却又如此真实。语言是很挑剔的,一段时实间冷落它,它就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了。一门语言会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我很期待有一天去欧洲旅游,可以和当地人聊天,而不是走马观花、停在表面。

2019年去日本,偏离导游航线,跨入平常小咖啡馆,同行者恰有日语能手,便跟店主聊天。一位老奶奶,开了一辈子小馆,客人来来往往几十年,丈夫去世,女儿出嫁,自己还继续守在这里。墙上到处是一辈子珍贵的回忆,布置得像家一样。她说“不管怎么样,也还是要加油哦”,双手还握拳做“加油”手势。当然希望我暮年之时也会是个有活力的可爱老太太。

当天也有泛起复杂心情的时候,看到同辈的朋友在顶刊中发了文章,一时眼红得不行,对自己的责怪也突兀腾起——啊,她做到了!……你为什么没做到?不得不冷下来想为何自己如此受刺激,想来是从小的生存逻辑便是“优秀至上”。 要在超过别人的优秀里感受自己存在的价值,被认可。这种有毒的自尊心建立的基础实际上是一种践踏,是需要通过他人的“无能”来验证自己的价值,仿佛“不够优秀”就理应不被看到,不被认可,甚至是一种罪过。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达尔文思想就这样控制我很久,影响我对自己的认知。所以有时候在看到别人的优秀时,我忘记了“见贤思齐”,而是一种摇晃的危机感——怎么办?我不如别人优秀了…… 我会失去话语权、选择权、我会被忽略……这样下来,我更会觉得自己不配快乐,不配享受生活,因为我不够努力,所以我才不足够优秀、被人看不起,活该被忽视,被踩在脚下。

我不断害怕会掉下去。我以为我只要不优秀,不奔跑,我就会掉下去——掉回到来的地方,没有自己的空间,没有尊严,没有目光注视,没有爱。这段时间总梦里惊醒,担心错过会议,担心错过活动……我疯狂地去要一切井井有条,因为我认为那样可以保证我持续优秀下去,不让他人失望。

我当然容易理解自己正是因为小时候出身、贫穷、地位、性别等等所受到过的“忽视”和“低看”,让我形成了“必须优秀”的存活逻辑。小时候无法看到更复杂的因素,只会简单归因,只有不断通过“优秀”来保护自己,来获得关注、安全感和爱。同时也深深内化了这样的社会达尔文心理,会潜意识觉得我不优秀的时候,别人不理我、不尊重我是“应该的”。

不可否认,我的成长之路上是靠着这种扭曲的危机感价值观来获得世俗意义上的“进步”的,也正是因为这些进步,我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间。另一方面,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应对心中这座“阶级之塔”,塔顶端是财富、名气、地位、优秀的能力……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 宽容理解自己,不成为塔下囚徒,而是望向更远的地方,望向万物各异共生长的丛林。

我现在当然已经可以理解当年那些忽视我、低看我的人,这些人远远不能简单用善恶愚蠢来划分。但是更难的是给自己松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会被看见,我会被喜欢,生命本身就是恩赐,这一切和优秀与否没有关系。思维的惯性会不断地坚持它的锁链,何况已经上锁了多年。

所幸不管怎样,其实还是可以在生活的细微之处体会到人之善意,它们不断地打动我,让我觉得,明天会更好。而我也希望可以成为那个让别人感到世界美妙的陌生人之一。

学习法语需要成堆背单词,记阴阳词性,于是开始难起来了。老师推荐的记忆方法是单词卡片。备好卡片和五个纸盒。卡片正面写单词,背面写意思、词性。纸盒1为需要每天过一遍的生词,通过记忆测验的卡片进入纸盒2,每两天过一遍。通过测验记忆的进入纸盒3。依次类推,通过5个盒子后,这个单词就是终于记牢了。如未通过任意盒子考验,则退回上一盒。单词记忆的核心是“重复”,有规律地重复帮助我们巩固记忆,不断激活即将淡忘的单词,直至记忆牢固。再也没有中小学时期的黄金记忆啦,只能靠这种土办法。

在美国读博是要授课的。第一次教高级中文,原本是忐忑。因为大学四年级的课主要是讲授文化类课文,但是又不像文化课、文学课那样去深入分析文化, 只是课文是正经书面语,讲中国人的“客套”“自谦”“礼多人不怪”等。如何在讲语法、单词、课文、文化和课堂趣味之间取得平衡呢?教学督导给我传授的是由具体例子的文化差异讨论(小对话),延伸到背后的文化因素(课文)。这样做了一周效果良好。如果先进入“枯燥艰深抽象”的课文,学生是很难专注且理解的。

不过在跟这些美国大学生讲中国文化的“自谦”习惯时,我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内心习惯:面对别人的表扬时,我会不相信对方的真诚。我会觉得,对方只是出于礼貌,虽然这根本上是我对自己的不信任和否定。甚至在我第一次到人类学系上课时,班里只有我一个外国的非本专业的研究生,所以我非常在意自己的表现,比较慌张。但是教授非常不吝啬夸奖,哪怕在全班面前。我会反复跟他确定我小论文是否写得好,也会表达“你不用总这么nice(友善)”,“你可以跟我說尖锐的批评,这样有助于我提高”。直到教授跟我说,他完全没必要因为要“to be nice”而夸奖或不提出批评建议,他给的评语就是真实反映他的判断,我才放心。

退一步讲,我发现鼓励是比批评能更好帮助他人进步的方式。因为任何人面对批评,都会直觉地难受,心门骤然关闭,拒绝受伤。而在接受表扬时,人心是敞开的。给予他人夸奖和建议,是在其心中播种希望的种子并指引方向。这并不是说不提出批评建议,而只是表达方式的改变。我认为,如果是真的为他人着想,那就应该用最能帮助到他人的方式表达出来,服务他者。

论文进度终于赶上了自己一周前设定的目标。看到有文章说哪怕我们的新年计划总是只有三分热度,那也是好的,因为那也是我们进步了三分。我作为一个“待办事项”狂人,给自己的标准是,每天的待办事项上我完成60%就达标,80%就是特别好!当然,很多时候,会有意外,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时候也不责怪自己,而是尝试理解自己刚刚遭遇的变故,寻求帮助,去帮助自己面对困境,解决难题,而不是责怪自己。自责或许是一种最无力的自我安慰,还不如勇敢地原谅自己,然后想办法补救、解决问题。当然,很多问题,尤其当涉及到他者,我们自己是很难面对的。这个时候,朋友家人特别重要。这第一周我就遭遇了两次争议和矛盾。每一个都一度让我全身短暂地颤抖。是依靠着我亲近朋友与我耐心沟通,依靠其他并不亲近但有善意的朋友的帮助与分析事件背后的复杂性,我才一个个面对下来。我为此感到幸运,一个朋友陪我聊天,一个朋友陪我低落,一个朋友陪我理性分析——幸运的我。

之前读白先勇《孽子》,我们聊到了其中两个苦难女性的不同结局,为何一个似乎最后拥有幸福而另一个却悲惨收尾?当时老师点出这是因为前者有一个support system(支持体系),而后者,只有一个自己。又想到之前刚到美国发现很多在高速路口乞讨的流浪汉(非嬉皮士),以他们国家的福利制度工作制度,或许大可不必这样,但后来发现,他们的流浪乞讨,更多不是因为经济,更是家庭的破碎,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或许更难感受到“努力生活”的意义吧。当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或许更容易感到悲伤,更容易陷入情绪,更容易逐渐失去与社会他人的联系,风一吹,说倒就倒。建立自己的“支持系统”,找寻相亲的朋友,了解自己的需求,更好地服务自己,更好发挥自己的潜能。

如今日渐意识到,房间有花对女性来说是多么欣喜的事。当它开放在书桌一角,仿佛是在尽最大限度明示——你看,我是如此可爱,生活里有多么美丽的事物!于是一进入2022年我就决心让自己与花朵相伴。高中以来一直说要“一张安静的书桌”,现在,我想要一张有鲜花相伴的安静书桌。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