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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语

2022-05-26南书堂

美文 2022年9期
关键词:杜鹃花秦岭歌唱

南书堂

秘语

秦岭在说话。

话语持续、密集,纷乱繁复而又自带节律,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语言系统。

呼隆隆——南山出言了。呼隆隆——北山出言了。南山在我家门前,北山在房后,都是秦岭里的山。声音是雷鸣,从山背面传来,奶奶说,那是山说的话。奶奶把山说话叫“出言”,那是她谈及神时才使用的词汇。我问:“山说的啥么?”奶奶说:“雨来了。”不一会,果真雨就来了。按奶奶的说法,雨是山派来捎话的,跟送信的邮递员一样,跑来告诉人山要说的是喜是忧是福是祸的消息。

这是我最早知道的秦岭的话。直到现在,我也愿意这雷声真的出自秦岭之口,那穿透天地的威力,那不置可否的语气,唯独秦岭,才有资格。

秦岭里的人们都知道,山的话语不止如此寥寥几句,人们听到过很多。

微风里,山在自言自语,草木们一直支起耳朵听着,听得心领神会了,便频频点头,听高兴了,便摇头晃脑。大风吹,山的嗓门也大起来,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歌唱一会儿狂吼,声音的浪涛翻涌着、奔跑着,好像急切地要把什么要紧事,通知给远远近近的生灵们。特别是到了深冬季节,山的语气更显急迫,总是一边铺开枯叶的褥子、雪的棉被,一边大声询问、呼喊,又要问寒风中的草木们还冷不冷,又要提醒冬眠的动物们别睡得太沉,别忘了按时从春天醒来。每座山都是这样,像每一位母亲,忙得不亦乐乎,话语絮絮叨叨。

也像每一位母亲,秦岭里的山把更多说话机会留给了它的孩子们。更多时候,山只是一个倾听者、呵护者,倾听着它们生长的话语、爱的话语、幸福的话语,包容着它们蛮横的话语、仇恨的话语、厮杀的话语,抚慰着它们疼痛的话语、孤独的话语、死亡的话语。

万千生灵都有传情达意的本能。据说,动物们求爱时,语言最为丰富,也最为动听。以此推測,秦岭里的话语,多与爱相关。正在伺机捕获猎物的狼群不可能有滔滔不绝的话语,低头吃草的羊群往往沉默如一地乱石,而一旦进入爱情时刻,它们会立即变得情感丰富能言善语起来。

最能言善语的,是鸟儿。一天的两个时间段,清晨和黄昏,鸟儿们几乎控制了山的话语权。一片吵杂声中,我们能想象到的,是它们的相互问候、请安,是它们商讨着一天的工作或分享着一天的收获,当然,最多的,是它们对爱的温馨表达。有了这爱的话语,清晨和黄昏的山林,最和谐生动,最具家的意义。

在秦岭里,朱鹮曾是种群数量很少的一种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这种鸟少到只有仅存的七只。人们想方设法保护它们,但它们并不以种群的岌岌可危为然,只管放任自己的优雅,优雅地在河边在草丛觅食,优雅地在山中飞来飞去,优雅地说着甜言蜜语,衔一根枝条当爱的信物。在朱鹮看来,表达爱、拥有爱,是比存活更重要的事情。

有一年,我两次经过秦岭的一条小河,中间相隔数十天,我却看到相同一幕,一只白鹤孤独地在那里寻觅、盘旋,偶尔的叫声凄凉得让我想哭。我知道白鹤总是成双成对出入,不知这一只为何形单影只,也不知第二次见到的是不是上次那一只,如果是,我很伤感,如果不是,我更伤感。我想,秦岭里这种呼唤爱、怀念爱的声音,白鹤绝非唯一。

秦岭是个大家庭,众生各择其时,各在其位,粉墨或不粉墨登场,用五花八门的语言,竭尽所能地展示着它们爱的天赋、爱的艺术和爱的力量。也许平铺直叙的言说还不足以博得异性的芳心,它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语言的最高形式——歌唱。在夏秋两季漫长的时序里,昆虫中的蚂蚱、蝉、蟋蟀以及两栖动物中的蛙类,都曾主宰过秦岭的声腔语调,都是歌唱高手,爱情高手。

我小时候和同伴喜欢跟着树上的蝉声一起歌唱,只觉得蝉鼓腹而唱好玩,却不明白蝉为何而唱,更不知道蝉歌唱时,腔腹中的鸣肌每秒种就能振动近万次。当我知道了蝉是为爱而唱,当我有了苦苦追求爱情的经历后,我很是佩服蝉,只几声歌唱,就搞定了爱情,它的几声歌唱胜过我的三年殷勤表现呀,它的歌唱多有魅力。

从前,许多地方青年男女谈情说爱都有临山对歌的习俗,秦岭一带也有,现在却见不到了,要见证这一习俗,只能到南方的广西、贵州等地去见。人总热衷于抛弃传统,哪怕是美好的东西,但大自然却对传统情有独钟,还在为人们保留着这份珍贵记忆。秦岭的传承者之一,是蛙。

夏日的一场场雨后,小溪畔、池塘边、稻田里,青蛙们开始了它们的歌唱。歌声此起彼伏,雄壮洪亮,传播得很远。这是雄蛙们组织的大型演唱会。它们各自扮演起不同的角色,似乎有领唱、合唱、伴唱,使大合唱既具撼天动地的磅礴之力,又有愉悦心灵的音乐之美。这样的歌唱,已近乎于经典,人们也会驻足欣赏,想必那些同样渴望爱情的雌蛙们,是不会无动于衷,错过这个不收费的婚介机会的。

秦岭的话语何其多啊,我能写出的还不到它的冰山一角。秦岭自古有高人。我曾向一位寺院的住持讨教:“秦岭在说什么?”“阿弥陀佛——”他的回答高深得令我一头雾水,远不如奶奶的解释简洁明了。我写过一首题为《水声》小诗:

河水有说有笑

以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但我们十分自信地假装听懂了

从古,到今

从圣人到凡人

秦岭的秘密何其多啊,它的语言无疑最是神秘。它只向我们示以神秘,却深藏了打开神秘之门的钥匙。我一方面假装听懂了秦岭的话语,一方面却感慨人类至今没有培养出跨越物种的翻译。如果可能,那将是一个很火的职业。

 雾岚

伟大之物总被万物喜爱、追随和崇拜。秦岭逶迤连绵、气象非凡,喜爱者、追随者、崇拜者无以计数,就连云雾也难免其俗。云来自于天,雾起自于地,云雾缭绕,秦岭便更加多姿,一派雄伟里,又生出万千柔姿美态来。

云虽是秦岭的常客,但我并不喜欢,特别是浓云密布的那种。秦岭多雨雪,就因这种云。可我是要经常从陕南去西安的,过秦岭,若遇黑云压山,十有八九会遭遇一场雨雪,过去好长时间,秦岭上路不好走,受困途中的煎熬,至今印记深刻。不光我不喜欢,古人也不怎么热爱,愁怨之情比我还甚。最具明证力的,当属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那一个“横”字,你能感受到韩大师笔端倾倒出了怎样的无奈与惆怅。

倒是秦岭的雾岚,让我爱怜。雾有时像一丝长长的飘带,慢悠悠向一座山峰围拢过来,系在山腰上,山像刚刚起床,而无数飘带围拢山间,则像山起床后扭动腰肢,转呼啦圈,做健身运动。雾有时像从山脚下的屋舍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山似乎很满意地享受着这份安然的流动,一如接受着人间的问候与祝福。雾有时拔地而起,翻腾如海浪,迅疾笼罩了一座或者几座山,充当着一道大幕,凭借此,山调皮地和你玩起了失踪,任鸟怎么叫,任你怎么喊,它却不现身。

我小时候老分不清山中哪是云,哪是雾,人们口中的云和雾常常是连用在一起的,就连读到的诗词里也有混淆。我以为它们是同一事物。自从有了翻越秦岭的经历,我才敢得出这样肯定的结论: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贾岛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写的都是秦岭的雾,而非云。王维那时已是田园隐者,贾岛那时还是云游和尚,清静恬淡之人,倘若诗中有乱云翻卷,也只能当作极不可能出现而出现的小概率事件。

秦岭里有许多名山,我慕名去过一些。雾岚许是有着和我一样的心理,我去太白山,它在那;我去华山,它在那;我去终南山,它也在那。这些山上都有寺庙,寺庙在山顶的很少,大多坐落在与山顶还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我是要进庙里和上山顶看看的。站在山的制高点上,仿佛来到了魔幻般的天界,雾面像天庭,寺庙像天宫,而峰顶像任由我挪来移去的龙椅。我的一句感慨,便是雷霆。我的一声怒吼,便是天问。平日紧敛的情绪,终于在此可以尽情发泄。一次,在华山极顶,我又看到了我登临秦岭其他峰顶看到的同一现象:一路相随的雾,即使夷平了山谷,笼罩了绝大部分山体,却到寺庙止,绝不上行一步。我先是一惊,然后努力探寻其中的玄机和原委,是建寺庙的人基于对雾的规律性把握,还是雾遵从着某种修为标尺?问题没有想透,心里却多了一份敬畏。

去年春天,和几个朋友去秦岭南麓的木王山看杜鹃花,又遇大雾弥漫。远远地,雾已送来浓郁花香,雾却不让我们目睹花容,莫非雾要抢了杜鹃花的风头?这想法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都想做谦谦君子,就异口同声给出了一个君子式的看法,雾在为我们营造一种朦胧而神秘的氛围。一位诗人朋友立即赋诗一句:雾是闺房,杜鹃花宛若我们急切想见的姑娘。在这一比喻的激励下,十里杜鹃花,我们几乎是一株一株看过去的,每一株我们都感兴趣,每一株看得都很仔细。杜鹃花是花中的大家闺秀,矜持而又热情,但没有谁看好我们,愿意被我们带走,好像知道我们只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游客,而她们是这1300米海拔地理上永远的主人,只钟情1300米海拔的爱,不高攀,也不下嫁。下山返回时,我和朋友还在因未能一睹十里杜鹃花蔚为壮观的全貌略感遗憾,雾却豁然散开,像打开了闺门,杜鹃花们站在那儿满脸笑容挥手相送。我和朋友开玩笑说:“看来,下次再看杜鹃花,得先做好雾的工作呢。”

我越来越喜欢观察雾琢磨雾了,雾却越来越喜欢成为山的衣裳。我的家乡的山,统称“东秦岭”,可每一座山,似乎并不想着怎么去沾秦岭之名的光,蹭秦岭之名的热度,普通、沉默如同家鄉的人。在家乡人眼里,它们也像随便一个物件一样普通。人有寂寞的时候,山也有吧。家乡人寂寞久了,是要搭个台子唱大戏的,唱花鼓,吼秦腔,什么都行,只要能热闹几天。山寂寞久了,会唤来雾。雾环绕着山,遮蔽了山,它们仿佛在酝酿什么大事,事的确不小,结果却不出所料,雾一退,山披上了一身绿衣,雾再来和山酝酿,山又换上一身黄衣,仿佛雾这件外套里藏着几层衬衣,一身穿旧了换上新的,山就活泛起来,有了形象之变,家乡也就有了春夏秋冬。

家乡的许多山上,种植着中国最北的茶树。有趣的是,这些能长茶树的山,多呈环形,由几座山围拢而成,茶树就像它们抱在怀里的娇贵的孩子。这山形,仿佛一把天下最大的茶壶。最有趣的,是壶盖,它是一团恰如其分的雾岚。壶里氤氲着一年中繁忙的茶事,壶盖把它盖得严严实实,你看不见,却听得到鸟的鸣叫、人的说笑声和机器的轰响,仿佛扑面而来的春天,是由这些声音向外派送。在秦岭里,雾和山就像无法割舍的亲戚,相依相存着,相互帮衬着,又像一对玩伴,玩着它们开心的游戏。此刻,雾也许只沉醉于它的游戏,只为了壶形山有个好壶盖,却没想到它们给人们带来了多大的福分。

每年清明时节,喝上一壶刚刚采摘的秦岭云雾茶,我就陶醉得有点飘然,秦岭诸峰也因用过了这些茶山送去的早茶,表情显得格外生动。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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