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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空间视域下的《白痴》解读

2022-05-25陈婷婷

美与时代·下 2022年4期
关键词:白痴

摘  要:传统小说叙事学往往重视对时间的研究,而疏于对空间的关注。20世纪后半叶,空间转向成为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的重要领域,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越来越多的作家和文学评论家逐渐关注空间在叙事进程中的推动作用。现代小说叙事结构中的“空间形式”,并非全指“物理空间”。叙事空间视域下的《白痴》解读,通过小说中提到的几个特殊空间,探寻战争背景下人物与空间的依附关系以及空间背后的权力关系。

关键词:坂口安吾;白痴;叙事空间;权力关系

空间,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形态。叙事小说注重对作品时间的研究而疏于对空间的解构。20世纪后期以来,随着“空间转向”的出现,空间逐渐超越传统的地理范畴。“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述功能。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进整个叙事进程。”[1]可见,现代主义小说文本不仅依赖于时间關系,而且也依赖于空间关系。

坂口安吾是二战后日本“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主张将一切虚伪的东西毁掉,恢复本真。1946年6月,他发表了代表作《白痴》,在日本文坛引起了轰动。小说讲述二战战败后的日本东京遭遇美军大空袭,主人公伊泽大学毕业后工作碰壁、生活不顺,偶然之中邻居的妻子白痴闯入他家,他与白痴女的相处中,由“堕落”走向“新生”的故事。本文尝试运用空间叙事理论分析小说《白痴》中人物活动的空间场景,探究空间场景与人的身份关系以及其空间背后的权力关系。

一、巷子:无序空间里的身份抗争

“那房子里曾经同住着人、猪、狗、鸡,还有鸭。各自的住处和吃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2]1这是小说开篇之语,伊泽栖身的空间以及周围的成员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跟随叙述者,我们可以以一个“全知视角”来“看”这个巷子里的众生百态。房东夫妇是裁缝,阁楼里租给一对母女,女儿怀有身孕,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小巷的出口是一家香烟店,经营者是五十五岁的独居女人。香烟店斜对面的派米处的后面住着一个寡妇和她的儿女,兄妹乱伦致使妹妹服药身亡,医生随意开了张诊断书了事。附近的廉价公寓里住着妓女和有钱人的小妾,她们的私生活混乱。接着用“隔壁”这样标明位置的词,将按摩师、浪人,以及海军少尉的住处展现在聚光灯下。百货公司的二楼是个赌场,这里是“烂醉如泥,瞪着排队的民众们”。再往后,巷子的尽头,住着主人公伊泽的邻居,一个相当有钱的疯子。疯子的家是一个类似于“迷宫”一样的空间,文中描写为“找不到出入的门口”,对小偷和闲杂人等也起到了预警和牵制作用。这里是个二层小楼,住着疯子的母亲和他年轻的白痴老婆。从对巷子空间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巷子里的布局是凌乱和破碎的。除了巷子入口的香烟店和巷子尽头的疯子的家,大多用“隔壁”“后面”等相对位置来描述。巷子里不仅动物和人同住,且三教九流的人物悉数登场,整个巷子空间给人一种混乱感,叙述者不厌其烦地将这种模糊的空间一一指给我们“看”。

主人公伊泽,一个27岁、对人生的阴暗面有一定了解的年轻人,当他要置身于这样一个无秩序、乱糟糟的巷子空间内时,他也始料未及。他问裁缝师,这里是不是因为战争的缘故才变成这样,得到的答案是:“这一带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由此得知巷子里的这种状况不是因为战争这个特殊时刻变成这样的。伊泽受过高等教育,也在电影公司实习过。一个看似“不同于巷子里的众生”的较高地位的人,生活在一个下等的、肮脏的巷子里。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对这般境地的伊泽而言,无疑是十分无奈的。伊泽自诩是一名艺术工作者,却也明白如今报社记者和电影编导都是“贱业中的贱业”,大家只知道追赶潮流,在这里,独创和个性不被允许。伊泽遭到同事的排挤和社长的训斥,得出动荡时代美的艺术是无能为力的。最终,为了两百日元的生活资金,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我们可以看出,伊泽自身一种身份建构的矛盾性,他选择“巷子”作为居住地,采取一种空间上的“逃离”方式,但明显巷子空间让他感到不适。伊泽对自己的工作已经“热情消失殆尽”,但依然会想“如果辞职,就无烟可抽了”。可以说巷子为他的身份抗争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在战时背景下,巷子象征着战败后经济衰败、秩序混乱的“皇国”。但巷子里人的生活方式与伊泽以前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他在这里觉得格格不入,因此处于巷子空间的“边缘”。因为伊泽受过高等教育。他无法浑浑噩噩地度日,但他的“觉醒”是十分有限和无力的。

二、壁橱:阴暗空间里的身份探寻

如果说巷子空间是赤裸裸展示在读者面前的可视空间,那么伊泽的居住地则是相对隐秘的私人空间。白痴女的意外到来,躲进伊泽家的壁橱里,伊泽发现后本想叫醒邻居送回白痴女,但又觉得深夜叫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同时,如果留有夫之妇在家里过夜,显然是不道德的,天亮再送回亦会造成误会。两难境地中,伊泽“心里涌出一股奇妙的勇气”,使得他决定留下白痴女。伊泽明白自己害怕的不过是“世人的眼光”,但所谓世人,也就是巷子里形形色色的住户,他们之中不乏私德败坏之人。如果说伊泽留下已嫁作人妇的白痴女是“不道德”行为,那么评判他不道德的也不会是巷子里的住户。

小说中好几次提到白痴女躲进伊泽家壁橱的情景。白痴女以为伊泽对她有意来到伊泽家,当伊泽说对她没有非分之想时,她理解为伊泽讨厌她而躲进了壁橱。此时,伊泽的壁橱成为制度化与权力化的可视巷子空间外的“不透明领域”。伊泽在工作中碰壁,艺术和生活的对立让他精疲力尽,精神世界的空虚和现实生活的无力冲击着他,巨大的绝望让他产生毁灭一切的幻想。但白痴女单纯、直接的行为让伊泽重新思考真实的自己,也唤醒了他的热情。可以说伊泽从白痴女身上去探寻自己的身份。想要艺术的独创性却为了生活空虚度日的伊泽,在社会制定的“规则”中迷失了自我,看到拥有着坦率、无邪之心的白痴女,他恢复了失去已久的热情。如果说,伊泽以前是黑暗里的孤独徘徊者,那么遇到白痴女对他而言则是带来了“希望”,只不过这种希望伴随着巨大的不安。一方面,伊泽看不惯“巷子空间”中的种种规训和不合理,想要抽离出来;另一方面,他收留白痴女又意味着要为此行为付出代价,他曾想向裁缝坦白,内心的挣扎和犹疑来自于他不忍心掐灭对他来说的这点“希望”。表面上是白痴女躲进壁橱里,实际上映射了伊泽内心的一个“壁橱”存在,探寻一个不被暴露于阳光下的“自我空间”。

三、白痴:身体空间里的主体建构

相较于巷子空间和阴暗壁橱,作为个体物质载体的身体则是更加私密的“处所”,从新的空间理论来看,我们人类的身体也是一个空间,是人最后的一份私有财产。童强在《空间哲学》中指出:“人的身体不仅本身占有一定的空间,而且有其活动范围,由此形成某种身体空间。”

坂口安吾笔下白痴女意外躲进伊泽家的壁橱里,给伊泽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白痴的身体空间是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的秩序外空间,伊泽不但接受了白痴的身体,而且认可了白痴“天真诚挚的”心灵,甚至“把自己和白痴降到同等地位”,去理解这颗“稚嫩坦率的心”。相貌端庄的白痴在小说中三次被比喻成虫子,第一次是被婆婆大声喊叫,她的身体因惊讶而抽搐,“来来回回像虫豸一样挣扎”[2]14;第二次小说描写白痴女只不过是一具肉体,“一具始终清醒,像虫豸一样不知餍足地蠕动着地肉体”[2]32;第三次是在经受轰炸之后,在巨大的恐惧笼罩下白痴女对死亡的害怕表情中提到了虫子。正常的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下意识地呻吟或喊叫,而白痴女则是完全无意识地恐惧,没有语言和表情,甚至连伊泽的存在都意识不到,这是一种“盲目、下意识、绝对的孤独,是一种青虫的可悲孤独。”[2]36

此外,小说关于白痴女的另一个比喻是猪,白痴女是被疯子丈夫买回来的,婆婆也对她大呼小叫,她虽为人妻,但在家庭里却是如同动物般被豢养。小说中写白痴女和她的疯子丈夫到猪圈时的不同对比,疯子光明正大,而白痴女悄然无声,把猪圈当作避难所。这里只是客观描写白痴女过着如同“猪”一样的生活。而结尾提到白痴女睡着打鼾,这鼾声像是猪叫,这里是有隐喻意味的。当她再次苏醒,也就是阳光洒下来时,她将获得重生,由“猪”变为“人”。在对白痴女的描写中,伴随着虫和猪这样的动物,足以看出白痴女作为人被驱逐出自己的身体空间,动物性掩盖了人性。小说中提到伊泽与白痴女相处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一具“等待中的肉体”,反反复复地清醒与昏睡,都是无意识的活动。只有在最后一次空难袭来时,伊泽对她说:“别怕,抱紧我。”此时,她听懂了,用力点了点头。这个举动让伊泽“感动地快要发疯”。这是女人第一次表达出的绝无仅有的回答,这代表着此刻伊泽抱紧的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至此,白癡女的作为“人”的主体建构起来,动物性的白痴女逐渐成为过去,她开始“醒来”,获得“新生”。

四、空间背后的权力关系

小说背景设置在美军空袭下的东京,这里的一切都多少和战争扯上了关系。二战时期,虽然“巷子世界”是毫无秩序的空间,也就是伊泽口中“猪”的世界。但这里和日本二战时的政治体制毫无冲突。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出现的名词,如“女子挺身队”“防空演习”“配给制”“国民酒场”等战时体制都在这个人与动物同住的混沌空间中一一出现。巷子里的房东,即裁缝师,小说中提到他是镇议会的议员,租户的女儿是议会的办事员。其他悉数登场的阿婆、妓女和姨太太、浪人与海军少尉等众生都是“消息灵通”的裁缝告诉伊泽的。假如整个巷子是一张散漫又无序的“地图”,那房东则充当了全知视角的“讲解员”角色,巷子空间的人与事被放到了“审视”的位置。巷子里的每个住户似乎都是反常人的“异类”,怀孕的少女“长着一张大嘴和两个大眼珠子,骨瘦如柴”,她讨厌鸭子,跑起来却像鸭子一样。香烟店55岁的女人“涂着白粉”。更搞笑的是疯子“仪表堂堂”,他的白痴妻子面容姣好,宛如“古典人偶”,二人似“一对璧人”。前文提到裁缝是镇议会的会员。镇议会,日语写作“町会”①。这是日本内务省为了统治国民建立的基层组织,具有政治意义。人们的行为受到层层组织的“监控”。《白痴》中的裁缝对巷子里的居民了如指掌,实际上充当了政府权力的履行者角色。小说中还提到廉价公寓里住着的妓女和小妾们,因为爱整洁,所以管理员不曾在私德败坏方面找过她们的茬。这里的“管理员”也可以看作“町会”的干事,“忠实”地履行着政府“监视”的职责。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到:“为了行使权力,必须使它具备一种持久的、洞察一切的、无所不在的监视手段……把整个社会机体变成一个感知领域。”[3]战时统治者高举“道德”的旗号,实际上是为了建立机制更好地“统治”国民,使得他们“服从”于“道德”。至此,我们大致能明白在巷子这个可视空间中,“町会”充当着执行机关,高喊“道德”口号,用“监视”手段使居民“服从”。通过空间对身体的监控,达到权力控制意志。只不过滑稽的是,暴露于阳光下的巷子众生行为都是“反道德的”,而监督者,即“町会”干事也都是机械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房东虽然监视着巷子里居民的情况,只不过这种监视功能的结果是“无效”的,因为”不道德“充斥在整个巷子里。行为怪异的疯子和他的呆呆傻傻的白痴老婆反而更像是“常人”,疯子的家七弯八绕,甚至连对巷子了如指掌的裁缝都不知道他房子的具体内部构造。可见,疯子和白痴的居住空间是相对于独立在“巷子世界”之外的,也因此不受“规范”和“道德”的制约。

五、结语

“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属性。小说的世界由位置与背景、场景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理和空间。”[4]要真正理解一个文本,读者应以空间性的思维去感受文本中人物的空间处境。坂口安吾的文学是堕落和颓废的文学,以人物的堕落反抗现实的假道德。坂口安吾在《堕落论》中提出“生活下去,堕落下去”[5],作者的思想主题运用到小说中,我们可以理解为在战争笼罩之下,安吾呼吁日本国民堕落成普通人,脱离社会建构的虚拟价值观,恢复本我。《白痴》正是作者呼吁国民的传声筒,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堕落中获得新生。我们可以看到巷子空间被暴露的“不道德”、壁橱空间被隐匿的“希望”,以及身体空间被建构的“自我”。作者打破了叙事的时间顺序,情节不按照时间顺序作线性发展,这种叙事的不连贯性为从空间角度解读文本提供了可能性。现代主义小说家正是通过对叙事技巧的创新运用,使时间文本的小说呈现出空间形式,拓宽了小说的表现形式,通过空间叙事理论研究作品也将成为必然的趋势。

注释:

①战时日本国民核心动员组织,始建于1937年,1952年解散,又名“町内会”。如今重组后的“町会”已经没有政治意义,而是居民自治组织。

参考文献:

[1]尤迪勇.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J].江西社会科学,2006(10):61-72.

[2]坂口安吾.都会中的孤岛[M].丁灵,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8.

[3]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40.

[4]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55.

[5]坂口安吾.堕落论[M].高培明,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8:139.

作者简介:陈婷婷,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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