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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记(下)

2022-05-24胡正刚

滇池 2022年6期
关键词:鸟雀野兽

胡正刚

晨雾

冬天的清晨,浓雾从山脚下的坝子里升起,越过低缓的丘陵地带,铺天盖地涌进我们执勤的帐篷。我和白武值了整夜班,排查登记过路的行人和车辆,长夜漫漫,寒意和困意把我们击打摇摇欲坠。白武是一个自然村的社长,今年已经七十多岁,是村里年龄最大的村社干部,原本年后就要选举换届,届时,他将不再担任社长。疫情来袭,换届延期,他只好继续再干一段时间。村里通往外界的道路有三个主路口,每个路口都安排了村社干部和驻村队员日夜执勤。山里的初春寒意深重,白武年龄大,身体带病,村上安排他白天执勤,那样相对轻松一些,他看不惯有的村社干部熬不住严寒,在后半夜偷偷跑回家里避寒补觉,主动要求值夜班。白武做事公正,言行果断,在村里威望高,他主动要求值夜班之后,工作人员偷懒耍滑的现象大幅减少。

我喜欢和白武一起值班,他有丰富的乡村阅历,装了一肚子故事,讲话时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有他在的场合,总是回荡着欢声笑语。上山接班之前,白武从家里带了一袋土豆和蚕豆,还灌了满满一塑料罐白酒。

到山上交完班,夜幕已经降临,寒意一阵阵袭来,我们在帐篷前避风的地方生了一堆火。木柴噼啪燃烧,红色的火焰驱散寒意,为我们带来了光亮和温暖。白武抓了几个土豆和蚕豆扔进火灰里,等不及下酒菜熟,拧开瓶盖,咕噜咕噜灌了几口酒,眯着眼使劲咂巴嘴,一张沧桑的脸舒展开来,每一条沟壑般的皱纹里都溢满了陶醉。白武把酒罐递给我:胡领导,不是我吹牛,我们家里自己酿的小甑酒,味道就是比你们省上的瓶装酒好。山里冷,来两口?

我连忙朝他摇手,一是示意他不要喊我领导,二是回绝他邀我喝酒的美意。我酒量浅,一喝就醉,担心耽误执勤。白武嘿嘿一笑,独饮虽然乏味,但他也不太在意,自顾自地喝了起来。火光把白武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喝了酒后,一张酒意荡漾的脸红扑扑的,把一头白发映衬得更加白了,如同秋风中的苇花。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夜渐深,寒意渐浓,我把身子尽量移近炽烈的火焰,前胸和脸炙烤得生疼,后背却仍旧一阵阵发冷。我耐不住冷,转过身烤后背,后背暖和之后,前胸又冷了,我只能在火堆前转来转去,烤了前胸烤后背,这副模样狼狈而滑稽,惹得白武一阵阵发笑。火堆里透出阵阵香味,白武用一根细木棍拨开火灰,拣出一个熟透的土豆,拍拍灰,递到我身前。

白武:胡领导,吃个洋芋。

白武今晚和我说话,一开口就喊领导,每次我都认真地纠正他,而他依旧故我。吃了土豆和蚕豆,肚腹充实暖和起来,身上的寒意也没那么重了。白武再次把酒罐递给我:胡领导,洋芋只暖肠胃,不暖手脚,喝点酒就全身都暖和了。

上山时,我带了一个保温杯,里面的水已经冷了,我倒掉水,灌了满满一瓶白酒,举瓶和白武对饮了一口。乡村自酿的土酒度数高,辛辣刺口,如同吞咽火炭,第一口喝得急了些,我被呛得连连咳嗽。看到我开始喝酒,白武哈哈大笑,拍着酒罐大声说:小胡,喝慢些,不用急,这罐酒够我们两人喝的,这才像个扶贫干部嘛。

这个夜晚,白武再也没有喊过我领导,这让我自在了一些。围火取暖,又有烧熟的土豆和蚕豆佐酒,身体里的寒意被压制住了。夜还很长,过往的行人不多,我们边喝酒边聊天。白武年轻时身体硬朗,手脚灵活,是村里的民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人烟稀疏,山林则幽深茂密,大白天走进森林,林中一片昏暗,抬头看不见天空。林子深,野兽就多,春荒季节,村民缺少粮食,野兽也难捕捉到猎物,饿急了的狼和豺狗会在深夜发出阵阵嚎叫,声音传到村子,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慌。

饥不择食的狼和豺狗会溜进村里觅食,村民饲养的鸡、羊、猪没少遭殃,袭击人的事件也时有发生。狼和豺狗的眼睛构造奇特,夜里也能看清事物,它们机敏灵巧,走路时悄无声息,发现猎物后,它们无声无息地慢慢靠近,突然一跃而起,死死咬住猎物的喉咙。直到喉咙被咬住,猎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惨叫声还来不及冲出嘴巴,就被野兽的尖牙咬断了,喉管里只能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哀鸣。村民整天提心吊胆,防不胜防,惊恐的记忆代代相传,如今,村民骂人时,仍旧常用“豺狗咬的”这句话。

为了防御野兽,村里的民兵和青壮年男人组织了“打狼队”,每天夜间手持火把在村子里巡逻,白武枪法好,虽然才二十出头,仍被选为“打狼队”的队长。山里的村寨零星分散,有些偏远的村子只有几户人家,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常需要走很远的山路。野兽感官敏锐,来去无踪,村里虽然组织了“打狼队”,人畜被伤害的事件还是时有发生,白武最小的一个妹妹就死在豺狗的一次夜袭中。这个小姑娘乖巧可爱,是一家人的掌中宝。这件事发生后,白武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用来为妹妹复仇。那几年,死在他抢下的狼和豺狗一双手的指头都数不过来。猎杀的野兽多了,白武身上萌生了一股杀气,只要他一进山,野物感知到他身上的气息,就躲得远远的。

几年后,村里人烟渐密,村子周围的樹木被砍伐一空,作了烧柴,空地则种上了耐旱的荞和燕麦。森林一步步往高山退,野兽慢慢少了,不再进村为害,“打狼队”原地解散,枪支交还县里。白武心有不甘,自制了一把火药枪,农闲时节就进山打野兽。禁止打猎的规章出台后,白武才上交了火药枪,回到村子,安心做一个农民。

东边的天空泛出一片灰白,天就快亮了,山里开始起雾,黎明前的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我们朝火堆里加了几根木柴,火光熊熊,仍然抵不住严寒,那是一种从骨髓里往外蔓延的寒冷,冷得人骨头生疼,牙齿打颤。我和白武都喝醉了,黎明前的寒风中,白武瘦骨嶙峋,白发苍苍,身体里的活力和热气差不多都被生活消耗殆尽了,他不停往火塘里添木柴,火已经很旺了,炽烈的火焰烤弯了他的眉毛和额前的头发。老人尽量把身体往火堆里凑,恨不得把火塘紧紧搂在怀里。我知道,他身体内部也在起雾,骨缝和血管里覆满白霜。

尽管村里所有人都认为他曾是最厉害的猎人,但我仍然很难把他添柴时剧烈颤抖的手和一双扣动猎枪扳机的手联系起来。借着酒意,我请他给我讲述村民们与野兽搏杀的细节,他此时已经酒意深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婉拒了我的要求。他认为袭击和猎杀,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其间掺杂了太多血泪,每一次复述,都是让早已流干流尽的血和泪再流一次。

寒意和困意浓雾一样袭来,为了驱除睡意,我们没话找话,把话题转向了打猎。白武给我讲了他年轻时擅长的几种打猎方式,一种是在早春,草木萌芽,百鸟发情的时候,带着家里驯养的野鸡,进山找一片有野鸡出没的树林,把这只野鸡拴在树上,它发情时的鸣叫,会引来同类自投罗网。这种捕猎方式的诀窍只有一个,驯养野鸡时,把它和家里的其他鸡隔离开,让欲望在它在身体里堆积、发酵,这样,到了发情的季节,它的体内就安置了一颗欲望做成的炸弹。在山里,它求偶时惊心动魄的鸣叫像是加入了过量春药,能把附近几座山上的异性同类都引来。看到同类被一一捕获,它看清了猎人的意图,但是仍然无法停止鸣叫,对猎人和自己的双重绝望加重了炸药的分量,如果不把炸弹的引信拔掉,它就会一直鸣叫,直到找到幻想中的点燃引信的火柴。

第二种打猎方式是猎猛兽用的,村民祖辈相传一种制作精巧的工具,主要部分是机簧和钢针,只要被野兽咬住,钢针就会弹出,刺进它的嘴巴和喉咙,野兽越挣扎,针刺得越深,再凶猛的野兽都会被驯服。这个工具上系着一根绳子,野兽被制服后,可以像牵羊一样牵回村子。这是一种危险的捕猎方式,为了让野兽上当,得徒手和它搏斗,野兽扑过来时,看准部位和方向,让它的嘴刚好咬住机关。险境是衡量勇气最精准的尺度,牵着一头豹子、狗熊或者狼回村,是猎人莫大的荣耀,每个猎人,一生中都奢望有这么一次荣光,可惜的是,很多优秀的猎人因此一去不回,这个工具也渐渐失传了。

第三种方式也是猎大型野兽的,在山里发现野兽的脚迹,放一块银子在脚迹窝里,念一段咒语,这头野兽就会返回猎人所在的位置,这时,就可以用火药枪把它打翻。虽然已经醉得意识模糊,但我仍旧对这种狩猎方式表示怀疑,白武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给我看,说银子上褐色的污迹,其实是一滩干掉的虎血。我仍然不信,老虎不可能听懂人的语言,更不会听从一段咒语的指引。老人嘿嘿一笑,往火塘里加了几根木柴,口中喃喃作声,念起一段咒语,他的声音低沉而悠远。

雾更浓了,风过群山,森林发出一阵阵喧响,响声里似乎夹杂着忽远忽近的虎啸。

最后的猎人

村子背后群山莽莽,村前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岸边布满肥沃的农田,村民们世代务农为生。早年间,村子背后的深山植被繁茂,常有鸟兽出没,务农之余,村里的男人不时进山打猎。上世纪70年代,森林一步步往后退,露出光秃秃的山头,大一些的鸟兽几近绝迹,已经不是打猎的年代。过了几年,县公安局组织过一阵声势浩大的“缴枪运动”,民间私藏的火药枪、铜炮枪、气枪几乎被收缴一空,打猎从现实生活中退場,被封存于记忆中。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不合群的人,陈二就是这样一个人。相较于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陈二更乐于做一个猎人,哪怕只是捕捉一些虫鸟蛇鼠之类的小动物——葫芦蜂、斑鸠、菜花蛇、竹鼠、田鸡……除了耪田种地的农忙时节,陈二有很多时间是在深山里度过的,带上铁夹、绊索、捕鸟笼、砍刀、塑料薄膜、打火机和几个麦面粑粑,他可以一个人在森林里生活三四天。据说,他还从收缴枪支的行动中漏网,在牛圈的大梁上藏匿了一把火药枪。陈二清楚私藏枪支的严重后果,对外人绝口不提,连自己的妻子都不知道这把枪的存在。火药枪需要经常擦拭和保养才不会生锈,那把枪存放在牛圈里,虽然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着,但常年雨水洗刷,粪便薰腾,估计枪管早已生锈,扳机和撞针也已经朽坏失灵。陈二年纪渐长,早已绝了使用火药枪打猎的心,火药枪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上交派出所吧,担心说不清来源,空惹一身麻烦;拆毁或丢弃吧,又担心露出马脚,况且在内心深处,他对这把枪也有一丝不舍之情。

开展植树造林和天然林保护工程之后,村后的山岭慢慢绿了起来,一些已经消失多年的动物,又回到了山林中。一次进山烧蜂包时,陈二发现了一只麂子的踪迹,这只麂子让陈二心痒难耐,他了解麂子的习性,知道它的觅食和活动场所相对固定,不会轻易迁徙。过了几天,陈二再次遇到那只麂子,狩猎的年代,动物在一次次的追捕中养成了警惕的天性,一见到人或者感知到人的踪迹、气息,就会迅速逃匿。在天然环境中,动物的感知力十分敏锐,一遇到危险就会避开,除了经验丰富的猎人,很少有人能发现它们的踪迹。禁止捕猎之后,由于缺少天敌,食草动物的警觉天性逐渐减弱,见到人不再每次都惊逃。过了几天,陈二进山时,再次遇到这只麂子,这次相遇,让他对狩猎的兴趣死灰复燃,陈二决定铤而走险。

陈二约了两个要好的村民一起进山打麂子,他们是乘着天黑进山的,只有在黑夜里,才能让火药枪避开其他村民的视线。出发前,陈二躲在楼上,认真检查了火药枪,枪身生锈不算严重,扳机、撞针等零件也还有效。常年在山野里生活,陈二训练出了猎人特有的机警和敏锐观察力。经过两三天搜寻,一天黎明,他们在一个山洼里发现了麂子的踪迹。三个人散开,以合围之势包抄麂子,当时,枪在另一位村民手上。持枪的村民看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动静,朝着灌木丛开了一枪。枪声响起,灌木丛里发出一声惨叫,那是陈二的声音。

两位村民把受伤的陈二带回村子,他们不敢去乡上的卫生院和县城里的正规医院给陈二治伤,火药枪造成的伤口十分容易分辨,只要医生发现这个事实,会立即报告警方,他们将会因持枪、打猎、人身伤害等坐牢。他们找到一个乡村游医,游医用小刀子将陈二身上的铁砂一颗颗剜下来。

那把火药枪成了烫手山芋,他们把枪身砸碎,木制枪托投进火堆烧成灰烬,枪管、撞针、扳机等铁制部件,用铁锤砸到看不出原样。他们还是不放心,时值烤烟季节,开枪的那位村民把一堆碎铁偷偷带回家,放到烤房的炉膛里,用煤烧了一整夜,他一直盯着,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清晨,炉膛里只留下一坨黑漆漆的铁渣,夜里,他进了一次山,把铁渣扔进了水库,压在胸口的石头才暂时落地。

手术几乎成功了,陈二捡回了一条命。限于医疗工具缺乏和技术有限,他体内细小的铁砂未能全部取出。这些铁砂进入血管后,会随着血液流动在全身游走,这个过程产生的疼痛,犹如一场在身体内部进行的漫长凌迟,让陈二不能片刻安宁。

年轻时经常进山,除了打猎,陈二也掌握了一些草药常识,他采来草药治疗身体的疼痛。草药药效轻微,无法止痛,陈二到药店买了止痛药和膏药,效果也不明显。有的药物是处方药,药店不出售,他就到乡卫生院,以治疗风湿和骨质增生为由,请医生给他开止痛药。他大把大把吃止疼药,过了一段时间,陈二的身体产生了抗药性,剧痛又开始了,而且愈演愈烈。

一次进山时,陈二找到几株野生草乌,他知道这是一种毒草,生产队时期,有一年村里的耕牛误食了草乌,中毒而死。身强体壮的耕牛尚且会被毒死,人的身体自然无法抵抗草乌的毒性。陈二小心翼翼地服食草乌,每次只吃一两片叶子,待身体习惯草乌的毒性后,再逐渐增加剂量。草乌的毒性在肠胃里挥发开之后,一阵阵剧痛让陈二浑身哆嗦,冷汗直冒,肚腹和血管里的两种疼痛内外夹攻,陈二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如同处在风暴的中心,陈二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久病成医,陈二摸索出一种疗效更佳的配方,草乌毒性最强的部分是块根,草乌根又称附子,富含毒素乌头碱。陈二把附子晒干,泡进白酒里,对一般人而言,这是剧毒的毒酒,在陈二的生命中,则成了药酒。饮用了附子酒,在酒精的作用下,附子的毒性发散很快,服用后几分钟,整个人就会沉浸在毒发与酒醉的双重幻觉中,慢慢失去知觉,如同在黑暗的泥潭中缓缓下沉。

清晨,随着身体慢慢恢复知觉,疼痛也从血管里一点点苏醒,朝着身体各处蔓延。叫醒陈二的不是生物钟,而是疼痛。陈二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痛苦而无望,他想起年轻时捕获的一只野兔,那只野兔被自己设置的铁夹夹断了腿,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它死前的神情,和镜子里的陈二一模一样。陈二清楚,自己活着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死神埋伏在命运的不远处,如同一头野兽正在等候猎物。

疼痛愈演愈烈,陈二终于撑不住了,一天夜里,他来到牛圈,在原先藏枪的房梁上拴了一根草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猎人陈二,在生命里的最后一场猎杀中,成了自己的猎物,死在了自己的枪下。

陈二死前,妻子已经离世多年,由于性格孤僻,孩子成家后也已和他分家居住。陈二治伤的事情虽然隐蔽,但他的孩子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盘根错节,枝蔓牵连,与他一同进山的两位村民是不出五服的亲族,他们主动承担了陈二的丧葬费,陈二的家人便没再追究。这件事如同那坨由火药枪的碎铁熔炼成的铁渣,被永远沉在了水底。

村里的一位老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陈二已经去世了十多年。那天,我们恰巧路过村后的水库,讲到当事人将火药枪的铁渣沉入库塘时,老人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初冬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水面荡漾着一层金色的波光,一阵西风吹过,水波轻轻晃动,我身上感觉到一阵寒意。火药枪的残骸已经是一坨铁渣,但它似乎还保留着枪的形态,当我的视线掠过寒风吹皱的湖面,慢慢接近它时,我感觉到它从水底瞄准了我。

我在冷风中打了一个寒噤,迅速收回目光,紧了紧衣领,跨上摩托车,哆哆嗦嗦打着火,把油门拧到最大,飞一般逃离了水库。车轮碾过库边的弹石路,一块碎石掉落水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个庞然大物在我身后,朝着我心脏的位置开了一枪。

霜露繁重的夜晚

寒意砭骨,半睡半醒间,耳朵里听见一阵巨大的“呜呜”声,那声音尖锐刺耳,似哭似笑,像极了人声,又充满了莫名的凄厉诡异,让人毛骨悚然。我惊恐地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在黑暗中摸索手电筒,动作稍微大了一些,差点从钢丝床上掉了下来。听到我的动静,白胜走进帐篷,告诉我不要怕,那是“恨虎”在叫。

我就着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三点钟,重新躺下后,却再也无法入睡。山里夜间气温很低,刚才惊出一身冷汗,湿黏黏的衣服貼在身上,更觉得寒意逼人,深入骨髓。那声音停了一会儿,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这次听得更清晰一些,至少有两三只“恨虎”在帐篷附近叫,声音时远时近。确定了那声音是来自自然界,而且白胜就在帐篷外,我没有了初听时的恐慌,但那声音实在太吓人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我穿上衣服,来到帐篷外,向白胜打听“恨虎”是什么怪兽。

白胜坐在火堆前,身子缩成一团,呼出的气带着一团团白雾,他手边摆着一瓶酒,脚下遍地都是烟头。我在火边坐下,灌了一口烧酒,身子才渐渐暖和起来。

一个月以前,邻乡的一位养殖户到外县送饲料,返程时以200元一头的价格买了一头生猪运到本地。那是一头快出栏的大猪,市场价应该在4000元以上,售价这么低,明显不合常理。养殖户知道这是一头病猪,但一眼看不出大的异常,考虑到车子空着,就顺路带了回来,单独关在一间小圈里,计划自己家的猪出栏时,将这头买来的猪混在里面一起出卖。这位养殖户平日好赌,他把这桩买卖也当成了一次赌博,如果猪病死了,自己只损失200元;如果猪的病好了或者按计划售出,他将赚得二十倍的差价。事与愿违,一个星期内,他家养殖的所有猪陆续生病死亡,一头不剩。

猪病以这家养猪场为中心,迅速向周围蔓延,县城许多养殖户都遭了殃。畜牧兽医站工作人员介入后,查清了病因,这种病被称为“非洲猪瘟”,传染性十分强,病毒可以通过空气、水源传播,接触过病原物的人和车辆也会成为传染源。这种病防治难度大,发病迅速,猪一染上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死去。

防控工作层层布置下来,村里开过会后,在三入村路口设置了检查点,安排人员昼夜执勤,生猪只能出村,不能进村。检查点的地面上铺了草席,席子上洒了消毒粉,执勤人员还配了喷雾器,对进村的车子用消毒液喷雾消毒,运送生猪的车辆则一律不许入村。一条大河蜿蜒穿过坝子,为图省事,有的养殖户会偷偷把病猪和死猪扔到河里,死猪顺河而下,既污染环境,又会加速病毒的流传。除了检查入村车辆,河道流经的村子,工作人员还有另一项任务,每天顺河道巡逻,制止人们将病猪和死猪扔进河流。如果在河道里发现死猪,就通知畜牧兽医员,协助他们对死猪进行无害化处理和掩埋。

我们白天要在村里办公,执勤检查就安排在夜晚,山里昼夜温差大,虽然才是秋末,夜晚已经冷得人难以安眠。今晚我和白胜搭档,他是一位60多岁的男子,性格内向,话不多,总是别人问一句他说一句。听村里人讲,年轻时,他爱笑爱动,种庄稼打猎都是一把好手,成家后生计艰辛,家庭又遭遇了一些不顺,性情慢慢就变了。

在火堆前,我向他打听“恨虎”。白胜告诉我,“恨虎”不是野兽,而是一种猫头鹰,这是一种猛禽,吃鼠类和小鸟,饿极了也会进村叼鸡。“恨虎”叫声凄惨,像哭又像笑,让人听了心里发慌,人们十分害怕,认为那是一种凶兆,它在谁家叫,预示这户人家会遭遇厄运。“恨虎”白天躲在山林里睡觉,晚上出来捉老鼠和鸟吃,它的眼睛构造独特,在黑夜里也能看清东西。它躲在黑暗里,偷偷数人的眉毛——他数清了一个人的眉毛,这个人不久后就会死去。村里小孩夜哭,大人经常这样吓唬小孩:别哭了,要把“恨虎”引来了。

“恨虎”勾起了白胜的回忆,他的语调低沉肃静,火光闪烁,照着他忽明忽暗的脸。山林一片寂静,只有燃烧的木柴不时爆起几点火星,发出噼里啪啦几声脆响。这时,“恨虎”突然又叫了起来,声音很近,仿佛它就在头顶的树枝里,我一口酒刚咽进喉咙里,被惊得一口喷了出来,引发了一阵咳嗽。白胜起身,拍拍我的背——做惯了农活的人,手上力气大,我的背被拍得生疼,咳嗽更剧烈了。我摆摆手制止了白胜,他见状退开几步,从包里掏出一把弹弓,朝着“恨虎”藏身的树枝打了一粒“子弹”——村民把一种黏土揉成圆形的弹丸,在火边烘烤干后,软硬轻重适宜,可以作为弹弓的子弹。白胜手头准,弹丸力道大,打在树枝上,“啪”的一声碎开。“恨虎”扇动翅膀,在黑暗中“扑簌簌”飞远了。

经过一阵折腾,我们都没了睡意,坐在火边喝酒等待天亮。星月无光,森林浸泡在墨汁一样浓厚的夜色里。山里气温低,霜露繁重,不一会儿,我们的头发就被夜露沾湿了,湿黏黏的十分难受。坐久了腿脚发麻,寡酒无味,肚子里袭来一阵阵饿意。白胜提议到附近找点下酒菜果腹,顺便活动活动手脚。

白胜年轻时喜欢打猎,是村里有名的好手,打猎被禁止以后,他上交了火药枪和气枪,但用弹弓打鸟雀的准头却不亚于当年。弹弓的弦是用剪割成皮条状的摩托车内胎做成的,当地人称之为“皮枪”。

森林里有不少野栗子树,火堆上方就有一棵,正是野栗子成熟的季节,许多鸟雀到树上采食野栗子,夜晚就睡在枝叶间。我们打开手电筒,在树枝间寻找鸟雀的踪影,黑沉沉的夜色带着一种巨大的吸力,手电筒的光射向远处,就被稀释和吸收了,消失在漫天黑雾里。光线被栗子树繁茂的枝叶遮挡、折射,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我看出去只有黑魆魆的一片。白胜眼力好,他知道鸟雀被灯光照到后,两只小眼睛会反射出黯淡的红光——借助这两个小红点,他可以准确定位猎物的位置。鸟雀轻捷灵动,眼睛里的红光也忽闪忽灭,转瞬即无,瞄准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白胜手持弹弓站在野栗子树下,全神贯注,身体绷紧,如一把拉满了的弹弓,他双眼里的光,比电筒的光更明亮。弹弓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一只鸟雀应声而落。

我们静立在树下,发现树枝间睡着和飞来树上吃野栗子的鸟雀,白胜就用弹弓把它打下来,他手头准,每一次射出弹丸,都有一只鸟雀应声落地。打了六只后,虽然鸟雀还在不停地进入射程,但他却停止了射击。

我们把猎物拿到火堆边,在火堆里加了一些枯树枝,火旺了一些。白胜手脚麻利地把鸟雀放在火上燎去羽毛,清除内脏后,用树枝穿了在火边烘烤,不一会儿,肉香四溢。

我的酒喝完了,白胜从瓶子里又给我倒了一些,这酒是上山前从村里的小卖部买的,廉价而辛烈,刺鼻的甲醛和塑料味,比酒味还浓厚。我们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吃肉,身上的寒意减轻了一些。白胜从包里掏出几个草果捂在火灰里,不一会儿,火堆里传出一股草果特有的焦香味,白胜把草果取出来,掰开外壳,抿一撮盐巴放在里面。烧焦的草果籽辛辣如小米辣,和酒吞服,像是咽下去一团火炭,每吃一颗,额头上都会冒出几粒汗珠,我感觉那汗珠是炙热的,伸手一摸,却和露水一样冰冷。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添了一些干柴,火又旺了一些,烤着前胸,后背却依旧寒冷难耐。睡觉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喝酒聊天打发时间,我问他刚才为什么不多打几只鸟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咕噜咕噜灌下去几大口白酒,轻叹一口气,回忆起他的父亲。

多年前,山林茂密,山上各种野物出没,由于生活艰辛,一年四季少见油腥,打猎成为村民的肉食来源之一。白胜的父亲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猎手,这位老人沉默寡言,没有娱乐,也不喜欢和人交流,只对打猎这一件事感兴趣。在白胜的记忆里,他父亲打到的猎物数不胜数,童年和少年时期,他家灶房的梁上总是挂着一些风干的野味,被做飯和取暖的烟火薰得黑黝黝的。他家的生活,比村里其他人家多了一些油腥和肉香。猎杀的野兽多了,父亲身上,始终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阴沉杀气。

野栗子成熟的秋天,老猎人在一个夜里独自一人到深山打猎。老人守在一棵野栗子树下,那晚,森林里的松鼠和鸟雀估计是饿伤了,前仆后继地上树吃野栗子,前半夜,他一直都在重复装填火药、铁砂和瞄准开枪的动作,鸟雀和松鼠破碎的骨肉、毛、血落满了他的头和肩膀。诡异的是,这些小动物对枪声和同伴的死亡毫不理会,越过一地同类的尸体,不停聚集到这棵野栗子树上……

白胜说,那已经不是打猎,而是一场杀戮与赴死的对峙,天快亮时,松鼠和鸟雀依旧源源不断地往枪口上撞,父亲还猎杀了一只呜呜怪叫的“恨虎”。他的父亲——面对野猪、熊、豺狗和狼也毫不畏惧的老猎人,一边猎杀猎物,一边开始心慌手抖。头顶又传来一阵“恨虎”的怪叫,老人突然丢下火药枪和满地的松鼠、鸟雀尸体,失魂落魄地逃出森林。回到家后,父亲再也没有碰过枪,他迅速衰老下去,身上的活力和杀气也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无神,经常忧惧地盯着某处。油尽灯枯的暮年,一天夜里,熟睡中的父亲听到一只“恨虎”在院子里鸣叫,声音如同催命,他起身轻轻出门,没有惊醒任何人。

第二天,家人发现老人不见了,焦急地进入浓雾笼罩的森林里去寻找。天快黑时,他们在一棵野栗子树下发现了父亲的尸体,白胜还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找到了父亲生前使用的火药枪,时隔多年,枪管锈迹斑斑,木头做的枪柄也已经糟朽,轻轻一碰就成了一堆碎末。

白胜不善言辞,喝了酒后,更是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费了很大劲才把父亲的往事串起来。父亲死前,他每次进入森林打猎,都会特意去寻找父亲猎杀鸟雀和松鼠的那棵野栗子树,寻找他丢落的火药枪,可惜一直都没有找到。在他们族群的信仰里,一个人如果在未成年前离世,属于横死;而在成年后,不论是死于疾病、凶杀或者意外事故,都算是正常死亡。对于父亲的死,白胜内心有一位儿子的悲伤,这种悲伤是持久的,但有限度和时限,终究会被怀念和回忆覆盖。

父亲死后,他成为了一位像他父亲一样优秀的猎人,他的性格、秉性也和父亲越来越像。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悲伤越来越淡,但他心里始终藏着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疑惑,这种疑惑,有时像茫茫白雾,有时像沉沉夜色。在打猎时,瞄准的瞬间,白胜有时会对猎物产生轻微的敌意,中年以后,这种敌意渐渐变淡了,猎杀时,他常常主动停下来。

我们头顶的树上,不时有松鼠和鸟雀来吃野栗子,一些栗子壳落下来,有的掉在火堆里,有的掉在我们身上。一只“恨虎”被肉香吸引,也来到我们头顶的树上歇脚,不时扑棱一下翅膀,“呜呜呜”怪叫几声,声音似嘲讽,又像是叹息,我们酒意正浓,没搭理它。天亮时,我和白胜都喝醉了,在未燃尽的火堆边席地而睡,我们丢弃的碎骨和树上掉落的栗子壳混杂在一起,它们上面,盖着一层薄霜。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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