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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枯黄,文字温热

2022-05-24李鑫

滇池 2022年6期
关键词:赤水河祖母故乡

李鑫

低垂的玻璃杯

当你写下这一句时,玻璃杯中空茫的

想象空间显露出母亲低垂的眼神,霜和月光

馈赠给这个秋天低垂的白,

母亲这个词语从鲜艳低垂成了摇晃和衰老。

现在的母亲平静地收下那些孤寂的月光,

那些一大片一大片从飞蓬和柿树上镀下的

霜白,那些白色的小小颗粒,聚集的语言、

水、呼唤或者疼痛、眼泪、沉默。

玻璃杯低垂成了

许多皱纹、松弛、遥远、模糊,

以及酸涩、无味、平淡、尘土气息。

你捧起玻璃杯的时候,母亲电话进来了,

想起这些强行转化的坚硬,你有些心酸。

你按了按胸口上凉得疼痛的秋天,

等那些霜白化水,再往电话那头喊了起来。

一张褶皱稿纸上的村庄

沁过去的蓝黑色墨痕,成为雨后黄昏的

罗汉岭,这属于灰白大雾中隆起的

乌蒙群峰。被钢笔刮破的部分,成为沟壑,

赤水河支流的小小河道,

脚跟有秋水的凉意,你听见母亲在追打

遥远的偷偷戏水的你,

他们在水流声中隐隐约约,像纸上偶尔弹起

的某种光痕,或者你怀念的一个错觉。

弯弯曲曲的、相互交错的、大大小小的

都是你走过的阡陌,那其中

围住的山水村寨,围不住的人们,

在一张稿纸里闪闪烁烁,在你欢喜的时候

突然消失,在你悲伤的时候,突然出现。

他们活在一场茫茫大雾之中。你伏案而眠,

一个村庄下了一场秋雨,赤水河涨水,

从你的睡眠里小心翼翼地,侧身而过。

非常规的素描

花朗乡在夜里是一块紫黑色的大海绵,

如果風刚好撞到你想家的念头,那碰撞的

力会让海绵挤出月光。

那些湿漉漉的带着杉树枝气味的月光,

让你的身体和念头,同时白了。

有些地方看不清,黑色墨水笔涂上深痕,

有些地方月光倒上去,马上就消失了,

像一些名字已经黯淡,像一些方言被打磨掉

长长余音。

想起这些你希望月光是烧煮发烫的白银,

想起这些你希望那些深色部分只是大大小小的空白,

你可以用白银重塑他们,

他们其实那么白那么具体,那么的让人

深深热爱。

质地发脆的秋天

玉米还在地里,褐黄色的一大片,再过一阵

就是焦黄色,日光一照,有容易折断的焦虑。

遗失在田野的锄头,斜躺着,

就斜着开垦风,和它所带来的天空。

这种空茫中的碰撞意识,让人心疼,你看着

桌上的书,一点点黯淡朦胧旋转,成为

故乡的玉米地,你看着你随意盖在纸上的章,

变成锈红色,深如井,

又脆得像越磨越薄的方言,你一开口就容易碎去。

嗨,写在烤焦稿纸上的冷秋天,

你看着那些带着口音的词语,弯曲、变形,

一点点晃动就在风里失去。

嗨,那把遗忘在田野的锄头,在你头顶的

藏蓝色夜空,翻动到半夜。

丝质的怀念

想起糖烧焦了,天空的样子就像

被呛住了。这时你看见年迈的祖母添柴,

油锅中炒着辣椒。

你眼睛发红,眼角有泪,她一边开门

一边说快出去,太呛了。

想起天空,空下去的一大片茫茫无序,

你就想起熄灭的火炉,空房间,黑暗中

消失不见的祖母。

他们都在词语的黑色角落,角落中的

一个小小黑色区域,没有光的暴晒,没有

声音,就像一罐密封的蜂蜜,

里面黑乎乎又有想象的甜和甜过分后的涩,

那里有着沉甸甸的蜜呀。想起这些

你的怀念充满丝质,

并有了绵绵拉丝的动态形状。

隔着水杯的怀念

多好呀,某物被放大,又模糊了深深的

刮痕。松木桌子,从水杯看去是

染黄的九月,几头牛在山野吃草,回头看了

你一眼。桂花开,桂花落,桂花铺了一地,

你喝水,回忆充满了桂花香气。

你把杯子放着烧水壶旁边,黑手柄,

水杯里看去是横着的一截,深色,你想起

祖母出殡,黑压压的天空黑压压的送葬者,

黑压压的泥土铺在上面。

你突然悲凉,把水杯举起,只有闪亮的光,

一道道的如同刮破脸的天空,或者

被撕碎的时间绸缎。

似乎再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样的无意义时刻多好:

赤水河就是赤水河,乌蒙山就是乌蒙山,

祖母就是祖母,他们都好好的,

就像爱,就是爱,只有爱。

墙上有一个虫洞

你想象它会深到何处的时候,退休的父亲

正在楼上投影旧电影,那些旧山水似乎

只在电影里了,声音都有着灰尘的腔调。

前些天看到的蛇,钻进墙洞,和许多年前的

那一条很像,一直都在你的阴影里,

但是他们是故乡必不可少的事物,就像死亡,

一直都在山间,密密麻麻。

你在房间,对着虫洞远远看去的时候,

你看见无数的墓碑,似乎也是无数灰白色的

洞穴。它们会深到何处呢?

或者有另一个出口,换另一种方式重聚,

你在墙上搜索了半天,暂时放弃。

父亲的电影还在播放,他跟着电影里唱起

老歌,那声音重合,混在一起成为新的

某种事物,

你突然有些放心,对于新生或者

出口。

积水里的天空

你看,云朵中的你的哭泣的眼睛,

哭泣的词语哭泣的口音哭泣的念头,

你看眼睛中的白色云朵蓝色天空,

它们和乌蒙大地混在一起,在你泪水属性的

事物之中。

你看见来自于蓝色的白,来自于白色的蓝,

或者来自寂静的爆炸,来自纯黑中的光明,

来自你深爱的名字的茫茫陌生,或者

来自无限冰冷中的热,热爱。

云朵飘过你的眼睛,擦干净你忧郁的小意识,

你看着一块块的蓝,像一个个

熟悉的旧背影,他们身上的旧山水,旧词。

云朵飘过眼睛,就到了黄昏,

万物和你一样,红红的,像为谁哭了一次。

一只苹果上的村庄

你先看到那些让你想哭的斑点,那些老去的,

那些深陷的松弛的黯淡的祖母式的,

那些烟灰中红红发烫,把你想念的夜空烫出

词语形状的,那些窗口。

你看着那些深红色,沉淀下来的声音,

你记起呼喊、呼唤、疼痛、咒骂或者低语,

那些部分过于甜,带着一点点酸涩,那些

炭火一样正燃烧,往记忆深处烙烫的物质。

你看着那些空白,如旷野,

那些青涩,如河流,那些浅白、清灰,如村落。

你看着上半部分,如苍穹,下半部分如大地,

你看着它们合在一起,成为深爱之物。

这是一种结合之物,酝酿之物,甜美与短暂之物,

你拿起一只苹果凑向唇边,

就像你站在村口,那时候如现在:

落日如血,炊烟飘忽,有孩子追着蝴蝶,

有母亲追着孩子……

水烧开的时候,你看见故乡在扑腾

用滚烫的语气,用急促的口音用不可触碰的

方式用越烧越薄的脚印,

越来越沉的颜色,你似乎看见

被雨水烫坏的屋顶,烧焦的房梁,

被日光磨坏皮肤的父母。

你看见那些气泡你想起云朵,或者一场暴雨,

所有的庄稼和你都瑟瑟发抖,

又充满惊喜和期待。

水壶在摇晃,想起故乡,

你突然感到一头大象塞满你所在的空间,

所有的思维都在游走和扑腾,

你烧水,你想起此生,觉得应该用某种方式一饮而尽,

突然泪如雨下。

一只橘子的投影及其他

只有那么大一块深色土地,就像你

只有那么大的一个故乡。你看向月亮,此刻

朦胧,看不清是不是类似泪水涔涔,类似你

看向深爱之物。

你看向月亮的时候,它白、恍惚、柔软,

像你看一只橘子的本体,或者橘子的假想体。

或者,如同你看它的投影,过度的黑等同于过度的白,

你看着月亮亮起来等于投影一点点,亮起来,

你看着心头有些发热,眼睛有些发痛鼻子发酸。

你觉得月亮承受了太多,

你把纸屑、碎片一点点从橘子的阴影里拿开,

看着阴影变得轻盈单纯,像纯粹的孤独或者希望,

你看着一只橘子,

你想起头顶发酸的月亮,它照着你的故乡,就在千里之外,

你的家正亮着灯,所有的事物都在投影里睡熟,

所有的事物都披着月光,闪闪发亮。

形成星辰的方式

你用蓝墨水钢笔在纸上飞快地来回涂画,

风在外部吹,或许正吹着故乡的山野,柿子和火棘,

竹林里有小空间可以给万物摇晃。

涂画半天,蓝黑色的区域里也有许多

小小的白,耀眼、炫亮、像秋天夜晚

一次次突然刺来的虫鸣。

所以此刻,你在房间而心生山水,

你像摇晃竹林一样,在画里摇晃那些白,

所有的星星都升起来了,它们在乌蒙故乡的头顶,

在母亲睡眠的上升部分,一颗颗

闪闪烁烁的像词语,像梦里突然

母亲喊你的乳名,

嗯,每一声都是一颗星子的诞生。

敲碎一个字,从里面取出荒原

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你在路口正往回走,

中元节,亲人们都在路口,你走路

小心翼翼,怕碰疼他们。

天空万里深紫,有月不明,如磨损的硬币,

所以人间此刻大部分是紫黑色,

而月亮像唯一的出口。

可是亲人们都不在天上,都在身边,

他们还带着记忆里的口音,

说着记忆里的事,这多好。想到这里,你就

想敲碎“白”字,让此刻的人间再黑一些,

不分虚实软硬远近,不分欢喜悲伤,

你所有的深爱之物都在这诞生的荒原之上,

你爱他们,爱、深愛,

碎了的月亮掉落一地,黑暗中的人们可以随意捡起,

就像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找回——

某人的一生。

刈麦或剪纸

你在追寻事物的相关性,比如它们,

都是制造缺口。想起

这样一个结论你自嘲地笑了起来,

总有失去之物,麦杆在田野撑着天空,

纸屑落在地上,如凝固的月色。

那些留下来的部分,沉甸甸地在竹樓上,

或者那个剪下来的字贴在木门上,

他们构造了共同的家园。

嗯,家园,你提起这个词语满怀羞愧,

你亏欠绵延的乌蒙群山,亏欠线条

亏欠道路亏欠赤水河湿漉漉的手指。

他们麦子一样放在故乡,或者

麦秆一样被遗弃在了大地。这些年来,

你活成了越磨越锋利的镰刀,只制造缺口,

却没有守住任何热爱的部分。

旧山水或者铅笔素描

山风的梳子,将千里光一朵朵

梳下来,

编在山野亚麻色的头发上。

如果山野睁开眼睛,黑鸦会旋转,

抖下一夜清凉的睡眠。

乌蒙山脊那柔和的手臂,

会往你怀里拥去。

如果山野站起身来,松枝的裙裾摇摇晃晃,

茅草的铜饰会叩响成溪水之声。

在这山野,故乡有多爱你,

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就会站起身来,

轻轻扯着头顶的蓝,

一块块放在你怀里。

暖色调的视觉处理方式

雨后,积水浑黄、色冷。核桃叶为舟,

正在此江上颠簸,不远处酸浆草含着泪珠,

牛蹄印里,小小湖泊正吞下大大天空,

球形的弧度让你觉得万物可托。

烟色正翠,秋风横拨,琴响,

配以鸡鸣狗吠,山雀几声,

红柿子躲在枯叶后面,如清晨之灯盏,

不够亮但有光。

有人牵牛上乌蒙山,有人背背篓出门,有人

如你,会坐车横渡赤水河支流,离开故乡。

写到这里,纸需要再枯黄一些,这样文字

会温热,许多霜白慢慢融化。

或者,你需要手持一块滤镜,看秋风不凉,

人间温热,那些冷去的沉默的消失的

恍惚中还能恢复从前模样。

鸡鸣狗吠,核桃叶为舟,正颠簸行进,你

记起多年前的清晨,父亲送你出门,

雨后,风凉,他跟在行李箱后面,你在前面

不敢回头。嗯,暖色调,一滴浑黄的热泪,

会如暖阳,砸热许多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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