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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中漫游海岸线

2022-05-22Yinanaa

世界博览 2022年10期
关键词:敦刻尔克海岸线灯塔

Yinanaa

在漫長的历史里,作为陆栖动物的人类将海岸线视为“世界的尽头”。海洋是一个与人类熟悉的陆地截然不同的生存空间:主宰陆地的是重力的规则,主宰海洋的是浮力的规则;在陆地上我们习惯和追求着稳定,在海洋上我们则必须习惯或温柔或狂暴的起伏;我们可以给陆地上的一切以“秩序”,却无法给海洋以“形状”……海岸线不是陆地和海洋这两种空间和系统的分割,而是它们之间“不安”的边界,充满侵扰和骚动。它是一个纯然开放性的意象。也正因此,在电影里,我们总能看到海岸线的踪影。

在费里尼的名作《大路》的结尾,暴躁冷漠的赞巴诺在失去唯一可能爱他的杰索米娜后,静静地来到海边躺下,忧伤的旋律响起。在那一刻,他那封闭的心或许第一次向世界的可能性打开,而与之共鸣的只有阵阵海浪,它们持续地拍打着海岸。在特吕弗的名作《400击》结尾,顽劣的少年安托万从家长、老师和整个成人社会施加于他的寡淡世界中跑开,一路跑向海边,而尽头只是茫茫海岸线。他的脚步慢下来,脸上多了些许迷茫。少年也许第一次意识到寡淡是人生的底色,我们只能一次次冲向边界,心向远方。

本文将从灾难片、战争片和惊悚片3个角度带你漫游世界知名电影中的海岸线,探索这些电影里海岸线的哲学和美学意蕴。

我们常识中的海洋代表着丰富的资源、绚丽的风景和廉价的航线——一言以蔽之,代表着自然的馈赠;在更宏大的地球史中,海洋可以相当残酷——海侵和海退经常出现。安第斯山脉从秘鲁-智利海沟中升起,形成智利漫长、笔直而刚砺的断层海岸,而在电影《2012》里,我们也看到整个狭长的美国加州沉入海底。

在灾难片里,海岸线的变动事关人类的生死存亡。当海浪吞噬人类所赖以生存的城镇,人们必须重新寻找和建立“陆地”,必须确立新的“海岸线”。在2004年上映的经典灾难片《后天》中,海岸线的逼近意味着陆地所象征的人类自以为岿然不动的一切价值的倒塌——“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而海岸线的重建则意味着新的价值观的构建。正如电影《2012》的结尾,海水涌入青藏高原,南非崛起为新的世界之巅,方舟上幸存的人中,傲慢骄逸的亿万富翁之子已能和普通女孩分享和建立友谊。《后天》描绘世界末日的纽约,《2012》描绘世界末日的加州,地理不同但主旨相似。

2015年上映的挪威电影《海浪》是一部北欧气质和好莱坞模式杂糅的灾难片。在这部另类电影里,能与主角一家匹敌的另一位“主角”是挪威的盖朗厄尔(Geiranger)峡湾。在高纬度地带,冰河纪的冰川移动留下深邃的冰川谷,海水涌入后形成比海更深的峡湾,挪威崎岖而幽美的海岸线由此雕琢而出,而盖朗厄尔正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处,也是挪威最负盛名的旅游胜地之一。

一般来说,作为背景的海岸线在镜头中只会呈现为色调。而《海浪》里,对海岸线的刻画详尽到可以辨认出建筑物细节的程度。电影一开始,即以仿纪录片的形式阐述盖朗厄尔地区若发生山体滑坡和继发海啸将有怎样严重的后果。之后更不厌其烦地仿佛“旅游宣传片”般以鸟瞰镜头描绘这片地区深谷幽林、高山碧水的一派静谧景象。镜头稍微拉远,险峻的山峰拔地而起,如利剑般陡然刺向天空,天空也摇摇欲坠,而海侵淹没冰川槽谷后形成的峡湾则深不可测。大大小小的房屋可怜巴巴地镶嵌在山体之上,对比之下那深邃的峡湾和幽蓝的海水仿佛在宣示着人类和其创造物的渺小——尽管人们喜爱用“秀美”等词语描写峡湾,但当峡湾本身作为冰川活动的痕迹与更为宏大的时间和空间尺度相连,人类的存在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桑之一粟”。

这些电影视觉化了完全可能发生的场景——全球变暖在吞噬着海岸线,热带缤纷的珊瑚礁正在因海水温度升高而大批死去,温带肃穆的红树林也因沿海生态系统的破坏而黯淡下去。正在消失的或许不光是图瓦卢等太平洋岛国和马尔代夫、日本、荷兰等国的部分地区,还有你和我——“我们”的所在。在这个意义上,1968年上映的《人猿星球》无情地想象了人类的未来——被人猿奴役。海岸线无疑是这一讽刺的最佳情境:人类祖先从海洋中爬上了陆地,然后呢?

坦克可以在广阔的平原上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但潮起潮落的海岸则是登陆作战的梦魇。现代战争中的海岸线已成为鹿死谁手的决胜之地,因此,海岸线常常成为战争片中登陆作战的背景。在优秀的战争片中,海岸线不仅是被跨越的障碍,更可成为无声的“主角”。

二战期间的1942—1944年间,轴心国集团在北起挪威南至法国的漫长海岸线上修筑了长达2700公里的“大西洋壁垒”,而同盟国军队最终在1944年6月6日那“漫长的一天”发起诺曼底登陆作战,令“大西洋壁垒”土崩瓦解。

在诺曼底海岸线上,大大小小的峡谷镶嵌其中。最高超90米的白垩岩悬崖有的连成一片高原拱卫城市,有的从海水中拔地而起成为峭壁。悬崖下隐藏的奇花异草吸引着各种鸟儿。俏皮的卵石海滩则会在退潮时露出细沙。工业革命后,这里是法国最繁忙的港口城市之一。悬崖和海水闪烁的光影令19世纪的印象主义艺术家们(莫奈、雷诺阿、惠斯勒等)目眩神迷。他们长久守在这里,满怀眷恋地捕捉最美妙的光线,留下大量传世杰作。

尽管各种情报显示盟军将在加来登陆,但希特勒本人却深信盟军将在诺曼底登陆,他严令隆美尔加强防御。因此,诺曼底广阔的滩涂上遍布着防御工事:碉堡、地雷、各种障碍物和人工沼泽。两栖作战的士兵们必须穿越海浪,穿越岩柱和沙滩,穿越地雷。

《拯救大兵瑞恩》中对诺曼底登陆的描绘堪称经典:镜头从极低的角度掠过水面,画面中“捷克刺猬”(钢条焊接成的障碍物,在涨潮时隐藏在水下,可毁坏登陆艇)在汹涌的海水中时隐时现,仿佛在模拟反登陆一方窥探的视角。而在登陆一方的视角里,奥马哈滩的海岸线隐藏在弥漫的雾气里,几乎无法辨认,但我们知道那里隐藏着无数个机枪手和黑洞洞的枪口。在接近海岸线时,舱门一开,子弹扑面而来,尸体横飞。今天,风景如画的诺曼底海岸仍是法国人的度假胜地,但谁能忘记78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杀戮和死亡呢?

在1998年上映的《细细的红线》里,热带的海岸线是鲜艳夺目的绿色。太平洋上的瓜达尔卡纳尔岛以一片热带风光夺去了众多大牌演员的出场时间,以摄影闻名的泰伦斯·马利克以绝妙的运镜从各个角度描绘这位沉默的“主角”。在美军前往瓜岛的画面中,镜头长久地凝滞在远景青翠欲滴的海岸线上,倏尔凝视行进中的士兵们的脸,倏尔再度跳跃到远景。另一个经典镜头则是滩涂上一株纤细的植物,从浅浅的海水中兀自生长出来,亭亭玉立。在《细细的红线》里,土黄色、翠绿色和浅蓝色交织勾勒的海岸线指向生命本身,它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而当代表战争、杀戮和鲜血的红色出现,导演鲜明的反战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

而在克里斯托弗·诺兰导演的《敦刻尔克》(2017年)中,英吉利海峡那不散的雾气里,海岸线是灰白色的。诺兰对人物的刻画十分吝啬。短短100分钟后,你或许对出场的士兵、船长、飞行员们有些许印象,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和呼喊中你也可能记住他们各自的名字,但关于人物的过去和未来,你几乎一无所知。《敦刻尔克》不厌其烦地刻画的是陆地、天空和海洋。电影的3条支线分别是陆地撤退、海上救援和空中救援,分别发生在1周、1天和1小时之内。而这3条支线、3种环境和3种时间尺度结合之处,正是海岸线。敦刻尔克大撤退发生的地方,也正是海岸线。特别是在“海洋”一节中,马克·里朗斯开着他的渔船向着敦刻尔克的海岸线前进,几乎每一个镜头都将人物和船只置于狭小的近景,而将大幅画面给予远处的海岸线——希望与救赎之地。

敦刻尔克海岸是一片超10公里长的广阔、平坦且极浅的沙地,涨潮时部分沙滩便被海水淹没。其实,直到今天,法国政府仍需以多种手段遏制海水侵蚀沙滩的趋势。敦刻尔克并非深港,比渔船更大的船只在靠近海岸前即会搁浅。

2007年上映的电影《赎罪》在结尾处以一个沉郁的长镜头描绘了1940年英法军队在敦刻尔克撤退时的绝望场景。这片海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已成废铁的坦克和卡车,爆炸后的残片和残兵构成了生理意义和心理意义上的“残”。敦刻尔克海滩见证了战争那真实的残酷和人的血肉之躯那真实的脆弱。

回到诺兰的《敦刻尔克》,远景令海岸上的一切模糊得难以看清。在诺兰强调真实性的镜头中,此情此景也不复“海天一色”的蔚蓝与鲜明,而是晦暗阴沉,可以想见温带海洋性气候下的阴云密雨。天、地、海交界处的海岸线赫然横贯始终,成为那朦朦胧胧的画面中唯一实在的参照物。著名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在评价《敦刻尔克》时指出,诺兰对海岸线的展现,其色彩的运用(棕、棕黄、灰、蓝灰、黑)令他想到印象主义画家惠斯勒的画作。

于是,在《敦刻尔克》中,在救援渔船的航程里,灰白色的海岸线随着人的前进而不断退却,却最终将被抵达。它成为这部并不刻画人物心理的電影里最直接的象征——无远弗届的不止是陆地、天空和海洋,也是人们的勇气和希望。

在人类面对自然束手无策的漫长历史中,海岸也是危险的——暗流能带来果腹的鱼类,也能卷走生命;海风能助力轻舟,也能掀翻船只。在现代,人们傲慢于自己预测风向和海流方向的能力,但在惊悚片里,海岸线还在恐吓着我们,作为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化身。

在2018年上映的科幻惊悚片《湮灭》中,生物学家莉娜和其他4位女科学家进入了陨石造成的神秘结界“闪光”(shimmer)内。“闪光”内的一切都超越了物种的界限而折射、吸取和变异。探险小队成员间发生了争执,莉娜以“原路返回需要6天,而向前抵达海岸线只需2天”说服了同伴。在最后一位同伴也主动放弃而化身为一株植物后,莉娜独自一人抵达了海岸线。

“闪光”中的海岸其实是英国北诺福克郡的霍克姆海滩,是英格兰最大的自然保护区——霍克姆峡谷国家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这里如西欧大部分海岸般属于屏障岛海岸——在沿海平原地带,海浪带来的泥沙在陆地边缘形成一个沙脊(屏障岛),而屏障岛的背后则是时而被潮汐填满时而露出的浅水沙地。霍克姆海滩位于霍克姆湾之畔,与树林、盐沼、泽地、牧场等多种生态系统并存。海岸线包裹着一个马蹄形盆地,涨潮时涌来的海水迅速填出一个宽阔的浅潟湖。在绵延6.4公里的金色沙滩上,没有任何人造建筑,只有海风吹动沙丘不断变换形状,绵延其侧的幽幽松树林随风怒吼。《湮灭》里,海岸线那拒绝一切雕琢的原始气质被超现实主义风格强化:海水诡异而凄美地闪烁,变幻为蓝色、绿色、粉色和黄色。这缤纷的颜色暗示着海水深浅不一、清浊迥异,不知有多少奇妙的变异生物生存其中。广阔的滩涂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冰晶般质感的树木,恰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只是间或散落着如宗教仪式般整齐排列的人的白骨。而海岸线上矗立的灯塔则不出意料地是整个“闪光”的核心。

诺曼底海岸线。

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剧照。

2021年11月,图瓦卢外交部长站在海水中为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录制演讲视频,展示着气候变化和海平面上升给地势低洼的太平洋岛国带来的紧迫威胁。图瓦卢群岛的最高海拔仅4米多。

2019年上映的《灯塔》是一部糅合了多重神话和传说因素(如普罗米修斯、海神波塞冬、海妖塞壬等)的黑白电影。故事发生在美国,而导演为了拍摄效果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嶙峋的火山岩上建了一座可照亮26公里远的灯塔。这是一处火山海岸,岩浆洗礼后又经风蚀浪打的黑色石头伤痕累累,和汹涌的波涛一道成为这个关于孤独和疯狂的故事最好的环境要素。新来的灯塔管理员霍华德于严酷的浓雾和海风中向往灯塔,灯塔所矗立的海岸线是人类社会秩序的尽头。海风海浪日复一日的击打似乎同时侵蚀着人的理性——一老一少2位灯塔管理员打架、酗酒,渐渐疯癫,人们印象中温柔友好的海鸥在《灯塔》里也成为凶狠伤人的猛禽……在海岸线这绝对的边缘地带,自然显示出它的蛮荒,而理性则消遁得无影无踪。

在影片最核心的一场冲突戏中,霍华德在暴雨下的海边被手持斧头的维克追赶。电影以特殊胶片刻意摹仿上世纪20年代的画面质感。因此,这个镜头里作为背景的海岸线朴素而疏远,仿佛一个冷漠的见证者。在1.19:1的画幅里,它不再像战争片里的海岸线般指向远方,而是和灯塔构成一个封闭系统。在影片结尾,杀死了维克而满身是血的霍华德终于爬上了他心心念念的灯塔的顶层,他伸手去感知那炙热的光源并毫不意外地被灼伤,眼球爆裂。在影片的结尾,他躺在沙滩上,海鸥啄食着他的尸体。

电影《灯塔》剧照。

 电影《湮灭》剧照。

电影《地心引力》里,女宇航员在太空遇险后,几经艰难终于回到地球。当她脱掉宇航服、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爬上滩涂时,俨然呼应了人类由海洋到陆地的进化史。

在这些电影里,海岸線的意象和灯塔的意象凝结在一起,朝向海岸线的前进于是成为一种“朝圣”。朝圣者近乎绝望地期待着一种自我的重建——认知的重建、社会关系的重建,也是对自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的重建……到灯塔去!而那漫长的、单调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海岸线和茕茕耸立的灯塔是破碎而焦灼内心的投射——现代人创造了璀璨的物质文明,却依然惶惶不可终日。往者不可谏,唯有往不可知的边界冲撞,来者才或可追。而这样的冲突,往往是危险的越界。它可能指向悲情的重建(如《禁闭岛》),也可能指向粉身碎骨的自毁(如《灯塔》),也可能指向拥抱异己,即另一种不可奈何的自毁(如《湮灭》)。

海岸线作为“开放性”意义的“界域”,其指向的对立面是“异化”。无论是灾难片中人作为自然的造物反而掠夺、伤害和摧毁自然的异化,还是战争片中人与人之间互相掠夺、伤害和摧毁的异化,或是惊悚片中人因理性的规训而失去自我的异化,这些电影反映着人类生存的现实:我们被困在改造自然、改造他人和改造自我的欲望之中,无从脱身,不得其法。

对海岸线的追求和重新抵达则是各种意义上的回归:回归自然,回归与其他存在的和谐关系,回归自我。正如《末日危途》中,末日后的父子仅怀着隐约的信念一路向南方的海岸线行去——相信南方有温暖的阳光和海水,有丰富的食物和更多的生机。虽然他们心心念念的海岸线直到电影结尾也没出现,但人们正是凭借“到海岸去”的信念才能顽强求生。这种对“温暖”的追求,也直白地反映在北欧人对南欧海岸线的狂热上,反映在美国东北部人对加州和佛州海岸线的狂热上。

回归大海本身就是一个直喻——人类祖先来自海洋,回归大海即是回归人类(文明)的“子宫”,回归本源。正如《地心引力》里,女宇航员在太空遇险后,几经艰难终于回到地球。当她脱掉宇航服、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爬上滩涂时,俨然呼应了人类由海洋到陆地的进化史。当《钢琴课》结尾处人们乘着小船沿新西兰奥克兰西海岸为哑女运送钢琴,当《莎翁情史》里格温妮斯·帕特洛在英格兰霍克姆海滩行走,海岸线也能成为理解、共存和新生的象征。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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