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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把连

2022-05-21王山

参花(上)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柱太爷狼狗

爷爷临终前好像有预兆,那天晚上,他仰起久病而憔悴万分的脸,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老三,我还想去长白山里看看。我知道爷爷要去看的地方现在叫作楞场村。

我答应了爷爷。第二天便开着八成新的三菱越野车朝长白山深处开去。车子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行进,像一叶小舟穿行在浓绿色的大海中,我们爬到一座大山半腰的时候,爷爷说下去看看。

爷爷扶着我艰难地下了车,颤颤巍巍地站在盘旋而上的沥青公路边上,扶着腰指着一片原始森林,眼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兴奋地说,这就是柞树岗,是我的父亲你的太爷当年用手枪打死老野猪的地方。

这件事爷爷已经说过多次,我不愿意让他扫兴,还是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爷爷说,那天早上,翻译官金四洋照例去鬼子帳篷点卯,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回到了工棚子。

你太爷和几十个劳工,正坐在南北两排大炕上吃饭。高粱米干饭萝卜丝子汤,外加一碟咸黄豆。谁也不说话,咀嚼还有喝汤的声音起起伏伏。

金四洋径直来到你太爷面前,催促他快点吃,说今天跟青木上山打猎去。

青木是木场鬼子的小头头,一个面目还算清秀的家伙。

去鬼子帐篷的路上,金四洋告诉你太爷,明天,鬼子驻松月县的指挥官来视察,打招呼要青木弄点野味吃。青木接到信,立刻想起了你太爷江满堂。

青木知道太爷是个猎手。于是便指名要他上山打猎。

青木两根手指捏着烟卷儿站在光亮而坚硬的雪地上,肩上背着卸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枪,衣服左下摆的口袋鼓囊囊地塞着半瓶满洲大曲。他悠闲地剔着白白的牙,看见你太爷他们走出了工棚子,他一口把牙签吐到雪地上,然后狠狠地吸了口纸烟。

那时候你太爷已经一个来月没摸枪了。禁不住两手发痒,便问翻译官,青木肩上的枪是给我准备的吗?金四洋摇摇头笑了,哪有这好事,青木让你扛把斧子!你太爷面露不悦,小声嘟哝,打猎不给枪,算啥事呀?江满堂,别做梦了,青木只是让你领路。

三个人便踏着软滑的雪路吱嘎吱嘎地往山上走。太阳刚冒红,空中飘舞着细碎而晶亮的轻雪。

你太爷扛了把伐木斧子走在前面。金四洋牵着大狼狗在后面跟着。青木倒背着三八大盖枪,走在最后面。

临走前,你太爷主动征求青木的意见,问上山去打什么,青木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太爷分析说,今年雪小,狍子不容易撵,黑瞎子都蹲仓了,打些其他小动物也没意思。现在只能去打野猪。他还说,野猪好找,大多都在柞树底下拱橡子,或者在核桃楸树下找核桃吃。听完金四洋的翻译,青木便叽里咕噜了一番。金四洋告诉你太爷,青木说了,那就去打野猪。还有,你不许逃跑,你跑得再快,也没有大狼狗快,它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你太爷没吱声,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青木。

然后三个人便往林子里走,他们顺着爬犁道,过了伐木的黑熊沟,沿着岗梁朝柞树岗爬去。

树林里很静。皑皑的白雪,白糖似的软软地罩住山野,间或有一串串瘦小的印痕东奔西窜,那是老鼠、黄鼠狼还有山鸡或是红头松鸭们留下的。

正月里天短,估计有十一点多,他们才爬上柞树岗。刚才那段山势很陡峭,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青木靠着一棵老桦树,仰脖㨄了口关东大曲,拎着酒瓶,斜眼问你太爷,江的,还要走多远?你太爷把斧子拄在两腿间的雪里,扫了眼面前的柞树排子说,快了,咱们下岗往窝子里走吧。

山势渐渐平缓,一水水儿的柞树却渐渐地粗壮起来了。他们走了不到半里路的时候,黑色壮硕的大狼狗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原来它发现了一溜新鲜的野兽踪迹。金四洋被狗带得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亦步亦趋。你太爷快步走近,从棉手闷子里抽出手,食指摸了摸野兽留下的痕迹,抬起头说这是头野猪,而且个头不小,可能是头孤猪。为什么?金四洋问。你太爷微微一笑,你没听说过吗?一猪二熊三老虎!金四洋摇摇头。是这样,孤猪都是独来独往的成年老公猪,他们有长长的獠牙,浑身还挂了甲。看到两人摇头,你太爷接着说,野猪挂甲,就是到了春天野猪皮肤发痒,找红松蹭,时间长了浑身都裹满了厚厚的松油子。松油子形成的甲壳又黏又硬,子弹很难穿透打进肉里。没有过人的胆量和高超的枪法,猎人不敢轻易对付孤猪。

金四洋就把你太爷的话翻译给青木听。青木斜了眼你太爷禁不住仰头狂笑,面露不屑,拍拍三八大盖枪,嘴唇瘪了瘪,摇着头哇啦了一通。金四洋和你太爷说,青木嘲笑说吃中国的枪不行,老土炮没劲,日本的三八大盖无坚不摧,管它挂了什么甲,保管一枪穿透。

青木冷笑着哗啦一声顶上子弹,从金四洋手里抢过大狼狗,带头顺着野猪的踪迹追了上去。

你太爷见状眯着眼睛一笑,附在金四洋的耳边小声说,翻译官,把你的手枪上上顶门火儿!

金四洋看了眼你太爷,满脸的潮红,他顺从地解下皮带,王八盒子连同子弹盒都递了过来,小声说,这玩意我从来没用过,在我手里就是碎铁。你太爷接过手枪,熟练地顶上了子弹,然后悄悄告诉金四洋,一会儿野猪如果冲过来,你赶紧钻进雪地里不要动。金四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狼狗很亢奋,嗅着野猪的踪迹,哈哧哈哧吐着红红的舌头试图挣脱铁链子,青木被拽得一路跟头把式。突然,大狼狗汪汪叫了起来,猛地往前一窜,挣脱了青木,拖着铁链子箭似的向一片开阔地冲去。

你太爷打量了一眼,见这里地势平坦,柞树高大,地上的橡子不会少,便知道是野猪觅食的好地方,料想很快就会发现猎物了。

你太爷和金四洋在青木后面,跨过一棵风倒树的时候,果然,前边的雪地不再是一片洁白,乱糟糟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雪坑,露出了黑黑的泥土和黄黄的枯叶。

一团黑色格外显眼。

大狼狗狂叫一声,迅疾地朝着一团黑色冲去。你太爷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团黑色果然是头几百斤重的孤猪!

受到惊扰的野猪停住了觅食,扬起长长的嘴巴,警觉地咴咴叫了几声,扭身看见大狼狗冲了过来,突然暴怒,嗷的一声咆哮,抡起长长的嘴巴,咔嚓一声把身边一棵碗粗的黄波罗树抽断,然后扬起长长的脸看着渐渐逼近自己的敌人。大狼狗祸害人很有一套,对付野猪却是毫无经验。它看到野猪冲着自己吼叫,也呜呜地低吼,嗖地跃过黄波罗树,径直向野猪扑去。野猪不躲也不闪,头一低,把长嘴巴插进雪地里,瞪着血红的小眼睛以逸待劳,待到大狼狗扑到近前,长嘴突然往上一扬,长长的獠牙便挑进了大狼狗的肚子,接着长脸一甩,大狼狗像片树叶一样飞了起来!大狼狗一声惨叫,狠狠地砸进雪里,四条腿抽搐了几下,一挺身子,不动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青木看得清清楚楚,情知大狼狗凶多吉少,张大嘴哇啦一声长号。你太爷想他一定是在叫大狼狗的名字。

大狼狗悄无声息。

青木知道大狼狗死了,啊的一声大叫,气呼呼地倚着棵柞树,对准野猪,咣地开了一枪。野猪居然毫不在意,它昂起头来眯着眼睛,抖了抖背上钢刷般的鬃毛,示威似的寻找枪声响起的方向。青木不服气。三八大盖连钢轨都能穿透,却打不死野猪吗?他怀疑子弹没有击中野猪,赶紧退出弹壳,又开了一枪。

野猪仍然毫不在乎,红红的小眼睛瞪了青木一会儿,突然长脸一扬,短小的尾巴剧烈地摇着,边嘶叫边朝三人冲来,像发疯的坦克一般,身后的雪地上,划出了一道沟。

你太爷情知大事不妙,连忙喝道趴下!金四洋也不顾裤裆湿凉,连忙和你太爷扑进雪里颤抖不止。

青木不明白你太爷在喊什么,误以为让他快点射击,便飞快地退出弹壳,来不及瞄准,冲着野猪又打了一枪。野猪依然疾步前进,情绪也更加暴怒,眨眼就冲到青木跟前,抡起长长的嘴巴,愤怒地抽向攻击自己的敌人。就在野猪的长嘴巴将要挨上青木大腿的瞬间,仰面朝天的你太爷,扣动了王八盒子的扳机,随着枪声,野猪的头顶噌地窜出一条血线!它怔了怔,不甘心地轰然摔进雪地里。

青木白净的脸没了血色,闭紧眼睛待了一会儿,醒过神来后,见你太爷手里握着手枪,连忙大声喝道,江的!枪的放下!然后长枪抵住了你太爷的额头。

你太爷把枪丢给金四洋,翻身坐起,看了眼野猪下颏的枪伤,又看了眼裤裆精湿的金四洋,嘴唇一撮,扬起头㘗㘗地吹起了口哨。

金四洋知道你太爷的哨声是“月牙五更”。

青木收了长枪,看了眼野猪的伤口,冲你太爷高高地豎起了拇指。然后指着野猪的头部,半生不熟地问,江的,这里的,咋会击穿?

你太爷眯着眼睛笑了,他说野猪到处都可以挂甲,唯有下巴底下蹭不到,所以可以穿透。

金四洋便小心翼翼地翻译给青木。

青木一边哟西,一边察看野猪的身体,发现三颗子弹都击中它的肋部,却只留下三个圆圆的弹坑。

大狼狗死了,流出了一大堆肠子!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青木流下了泪,透过眼镜,他的眼睛红得滴血。他静默片刻,脚跟啪地一碰,给大狼狗敬了个军礼,然后让金四洋用雪把大狼狗的尸体埋了。

归家途中。三人默默无语。青木在前,金四洋居中,后面跟着你太爷。积雪开始融化,不像上山时那样松散,但还是会发出唰唰的响声。快要临近他们采伐的山场时,青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和金四洋哇啦了好几句,然后指着你太爷,又哇啦了些什么。

金四洋不敢怠慢,忙把青木的话翻译给你太爷。

青木问,你为什么要救他?如果不是你出手,野猪会挑死他的。你们中国人都恨日本人,你手里有枪,为什么不打死他逃跑呢?

你太爷轻松地笑笑,神情自若地掏出关东牌香烟点着,贪婪地吸了口,脸上露出淡淡的冷笑。

因为野猪是野兽,人和野兽是有区别的。

青木明白了你太爷的意思,尴尬地转回身继续往山下走。

其实,你太爷救青木心里是另有打算,那番心思青木直到死都没整明白。

青木拖着枪走了好一会,突然转身嘟噜了一句。

你说得或许有道理。

车子继续前行。下了柞树岗,进入一个长而弯的沟筒子。我们路过一道小桥,前边一拐,看见了一块刻有“板岔沟”三个红字的卧牛石。我爷爷指着石头说,你太爷就是在这里这被小鬼子抓去葫芦套的。

你太爷身材高大,当时是侦察参谋。

那天你太爷奉命下山,去松月镇找烟铺老板赵松岩,弄些獾子油,给山上的战士们治冻伤。

三九天,冒烟儿雪,嘎巴儿嘎巴儿冷。

你太爷戴着貉子皮帽,穿了件东北军深蓝色的马大衣,戴着厚厚的棉手闷子,生牛皮乌拉踩在雪路上吱嘎吱嘎地响。

老北风太猛了。你太爷弓着腰,匆匆地走路,头上貉子皮的三节毛被寒风吹出了一个个漂亮的漩涡。

你太爷扮成猎人的样子。他肩上油腻腻看不清颜色的褡裢里,装着七八条灰狗皮子。拐过小板岔沟门儿,离松月镇两里多路的时候,突然从沟掌上老于家小烧锅里,钻出四个人把你太爷截住了。

三个鬼子一和一个二鬼子。

他们的脸色都红红的。老于家的酒是出名的有劲。小鬼子到了中国,就不喜欢本国的清酒了,二锅头的酒香,一旦被他们闻到,就会像饿狗一样一路寻来。

那二鬼子披着日本黄呢子大衣,两只耳朵上套着二指多宽灰色的兔子皮,两只手插在黄色日本大马裤的兜里。他高傲地打量了一眼你太爷,扬起无须的下巴问,小子,干啥的?哪去?

公鸭嗓娘们儿腔。

你太爷点头哈腰地说是打猎的,去镇里卖灰狗皮子。看人下菜碟是侦察员的本能,他知道此时只有这样对付鬼子或许才能蒙混过去。

二鬼子扭身跟一个戴眼镜挺斯文的鬼子咕噜几句。鬼子扶了扶黑色的镜框,上下瞟了你太爷一眼,温和地对二鬼子咿里哇啦一顿。二鬼子边听边嗨嗨地点头。鬼子嘟噜完了,那肉墩墩的二鬼子便对你太爷说太君看中你了,想给你找点事做。你太爷想着任务,连忙摇头。鬼子军官的五官像被寒风刮走了样,那张脸扭曲得像片枯干的白菜叶子,他用戴着黄手套的手,噗噗地拍着腰间的短枪,叫道,不去就死啦死啦!你的抗联的干活!

你太爷叹了口气,两手插进手闷子里,跟着浑身酒气的鬼子们,顺着松花江的雪道朝回走。

你太爷知道再往下走是个叫葫芦套的村子。途中他从翻译官口中知道戴眼镜的鬼子叫青木,是个小队长,在葫芦套负责看管采伐木头的劳工。

葫芦套只有十几户人家,雪地中间是一片低矮的房子和园障子,很靓眼,水墨画一般。这时候,你太爷发现西边的大平地里堆起了两座山一样的木楞。奶奶的!小日本儿不知啥时砍伐了这么多树呢?

你太爷心里暗骂。

木楞北边,靠江边的一溜工棚子,屋后面的树筒子烟囱正冒着被寒风吹得时有时无的青烟。

挨着工棚子是一处黄色的军用帐篷。你太爷暗想,那一定是鬼子们住的地方。

那时候鬼子每年冬天都要抓劳工进山采伐,春天开化后把木头穿好长长的木排,顺着松花江浩浩荡荡放到安东,然后装船运回国。

你太爷住下后才知道,葫芦套的大楞场堆的都是没疤瘌没节子的上好红松;小一点的叫小楞场,堆着水曲柳,核桃楸和椴木。

两个楞场相距一百来米。

离工棚子还有几十米的时候,你太爷发现挂牛掌用的柱子上,捆干草一样绑着一个人。他的旁边还站了两个披着大衣的鬼子。到了近前,你太爷看见,柱子上绑着的是个小伙子,他光着紫红色的上身,重重的鞭痕洇着血滴,稚气的四方脸青紫青紫的。他已经昏死过去,下巴颏儿已挂了一拃来长的冰溜子。他的旁边站着两个和年轻人一样年轻的鬼子,他们脚边放着个结了冰的洋铁皮水桶。一个肥头大耳的鬼子,端着铁皮水舀子,正从年轻人的头上往下浇水;另一个干瘦身材黑紫脸膛的鬼子,一手拤腰,一只手把皮鞭折起来掂着,仿佛在寻找年轻人的痛点。

看见青木一行人过来,干瘦身材的鬼子一个立正,哇啦一声。青木指向柱上的年轻人,也跟着哇啦了一句。你太爷见那肥头大耳的鬼子,放下水舀子,顺手提起身后的长枪,闹着玩似的朝年轻人胸膛捅去。刺刀一拽,鲜红的血便喷涌而出,雪地瞬间被染成了红红的一片。

你太爷不忍心看下去,把头别了过去。接着又听鬼子喊了一声什么,耳边很快就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

你太爷看见从帐篷中跑来一个鬼子,手中牵了一条黑色的大狼狗。大狼狗连蹦带跑,叫着号着,情绪极为亢奋。

那鬼子的手一松,大狼狗便惡狠狠地扑向年轻人,落下来的时候,嘴里便多了一条子鲜血淋淋的肉。

年轻人的大腿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几个鬼子一齐放声大笑,青木笑过后指着你太爷哇啦一通。

太君说,你要好好干,不然,下场和他是一样的!二鬼子摘下你太爷的帽子,把自己耳朵上的兔子皮丢给他。

那天晚上,在木刻楞的工棚里,你太爷睡得很晚。他倚着满是手指抹痕的黄泥墙,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的泥像一样,呆坐在昏黄的煤油马灯灯光下,思索着以后怎么办。

南北大炕睡了八十多人。都是抓来的劳工。抓来的劳工没有行李,只有日本人配给的一条旧军毯,枕头都是劈成两半的黄波罗木段。

你太爷身边睡的是把头老牛。老牛睡了一觉,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在门口铁皮尿桶里晃啷晃啷尿了泡长尿,顺手往柴油桶改成的铁皮炉子里填了几块柞木劈柴,临躺下前有意无意地蹬了你太爷一脚,小声说别想逃了,虽然只有几个小鬼子,但是他们有枪,外加一条狼狗,晚上又在外面锁上门,弄不好就喂了狼狗!你今天没看到刘三吗?他只不过拉木头的时候,撞坏了一条牛腿。

牛哥,这些我知道。让我想想。

老牛叹息一声枕着黄波罗枕头,蜷曲着壮硕的身子接着睡。

劳工们睡得挺熟,剧烈的呼噜声此消彼长。

你太爷枕着刘三留下的“枕头”,毫无睡意,司令“一个战士到了什么时候,也要战斗”的话,一直在脑海里打转。他坚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逃出去。给小鬼子卖命,实在是无法忍受的耻辱。但是他必须忍受下去,现在木场也是战场。

通过几天的观察,你太爷整明白了,必须和老牛搞好关系,因为劳工们都听他的。大家的信任像老牛腮边的胡子,茁壮而又茂盛。一天晚上收工的路上,你太爷有意和老牛走在一起,看看两垛上好的木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些好东西,白瞎了!老牛扭过头接着说,不白瞎还能咋办?小胳膊扭不过大腿!牛哥,办法总是有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好东西便宜了小日本子!

小江啊,这话可别乱说,小心丢了脑袋!

牛哥,我知道你是条汉子。

第二天早上,去山场的路上,老牛低声问你太爷,小江,有办法吗?你太爷摇摇头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字,磨!

老牛和工友们很好地理解了你太爷的这个“磨”字。接下来的日子里,下山的木头一天比一天少起来。戴着你太爷貉子帽子的二鬼子(你太爷已经知道他的大名叫金四洋),来找老牛质问是为什么。老牛斜了眼金四洋,硕大的帽子把那脸显得更胖了。老牛叹口气说伙食跟不上,菜里连个油星也看不见,哪来的力气干这么重的活?

金四洋的胶皮袜子踢了踢脚下的硬雪,摇摇头,咂了一下嘴表示同情,然后便和老牛商量,你们先坚持几天,我和青木说说看。

伙食仍然没有改善。

拉下山的木头越来越少。

次日下午,城里的福田来了。他是坐汽车来的。同车拉来的有给鬼子们的给养,还有押车的两个鬼子。

你太爷没有上山。他被青木安排剥野猪皮。青木实在想不出,怎么样才会把这连子弹都打不进的家伙的皮剥下来?

你太爷当然有办法。他常随着老爹打猎,跟了队伍之后,也经常打野兽补充给养。

其实,这和剥其他动物的皮没什么两样,只是青木被那层厚厚的猪皮给蒙住了。你太爷几乎没费多大劲儿,就把野猪的皮给剥下来了。青木又让你太爷帮着伙夫煮食野猪肉。在他眼里,你太爷已经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中国人。

你太爷用猎人的秘方,把野猪肉烀得又烂又香,很远都能闻到香味,馋得小鬼子们直流哈喇子。

爷爷说,你太爷给鬼子伐木第十八天的时候,差一点就让一个叛徒给认了出来。

一天傍晚,你太爷收工回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住进了工棚子。他定睛一看,头发根儿刷地奓了起来!原来那人正是王大柱,听说他前不久叛变了。虽然自己只见过他一面,还戴着墨镜,谁知道他能不能认出自己来呢?他又是怎么来到这里了呢?

你太爷满腹狐疑,晚饭后躺下便去悄没声地问老牛。老牛阴沉着粗粝的脸,小声说,金四洋说了,劳工里可能混进了抗联,那家伙就是为此事来的,大家都小心点,少惹这个黄皮子!

你太爷第二天忐忑不安地上了山。果然,王大柱虽然手里拎着把斧子,却不干活儿,东瞅瞅西瞧瞧。到了晚上,一个故意弄折斧把的劳工被拉了出来,被青木抡起皮鞭一顿狂抽,一会儿便皮开肉绽,当晚就发高烧,不到三天,就死了。

老牛觉得不可思议,和你太爷说,青木表面挺斯文的啊,内心咋会那样的凶残?你太爷说人一旦没了人性,比野兽还要残暴。两人凑到一棵老桦树后面尿尿时说。

这天下半夜,老牛把你太爷捅醒了,他说,小江,我看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得想个办法,让这条疯狗乱咬可不是个事!你太爷皱着浓眉,跟老牛要了根纸烟,眯着眼睛看着老牛,看着看着狡黠地笑了。老牛心里便有了数,他发现你太爷晶亮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自信和勇气。

清早,大晴天,空中飘着晶莹的霜花,喘气有些费劲,每个人的嘴和鼻孔里,都喷着白色的雾气。你太爷背着弯把子锯,落在了劳工的后面。他冲着一棵稠李子树,尿了一泡长尿。

这时候,他发现王大柱扛着斧子赶了上来,胶皮袜子把爬犁踩得嘎吱嘎吱不断地呻吟。

你太爷不想理他,便边系腰带边独自向山上大步快走。伙计,慢点,等等我!王大柱在后面大声招呼。你太爷就不能再走了,只好停住等着王大柱。

伙计,认识一下。我叫王大柱,你呢?王大柱边说边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烟。你太爷接过一根协和牌香烟,掏出火柴两人点着,吸了一口告诉他自己叫江满堂。

江满堂,我看你不太像是庄稼人呀!

你太爷喷了团烟雾,嘿嘿一笑,两手做了个端枪的动作。

你也是抗联?

不是!春天种地,冬天打猎。

哎,江满堂,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呀?

哦,我也觉得你面熟呢!对了,每年冬天我都去卖皮子,会不会在哪家皮货栈见过你呀?

你太爷早有准备,应付得合情合理。

或许吧,我爹就是做皮货生意的。哎,说起来也是熟人,今天,我跟着你打丫子(砍掉树身上的树枝)吧?

你太爷不好拒绝,看了眼王大柱,突然,他眼珠一转,笑了,于是点头说好啊。

王大柱到死也不知道你太爷笑容里的意思。

两人到了山上,在一棵粗大的红松树下,你太爷打量了一眼树倒的方向。红松树应该是往山下倒的,它的身子朝山下倾斜着,树的正下方的坡下有一棵水桶粗的“拧劲子”。你太爷便把红松树底下的积雪用脚踹了踹,掏出手闷子垫着坐在雪地上,喀哧喀哧地锯了起来。王大柱暂时没事,点了根协和牌香烟,眼睛盯着干活的劳工们开始吞云吐雾。他却不知道,背对着他的你太爷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原来,按木把儿的行话,在红松树前面的拧劲子叫作“迎门树”,在砍它之前,必须先锯倒“迎门树”,以清除潜在的危险。但你太爷却没有这样做。他专心致志地锯起了红松树,用现在的话说,不按正理出牌。

弯把子锯锉得很锋利,随着来回有节奏的拉动,黄色的锯末子纷纷洒洒地落到了雪地上。你太爷先是把下面锯了一半,然后又开始锯上面,红松很快发出了轻微的叫轧声。你太爷朝红松树冠看了眼,知道树很快会倒了,便停下锯捂着肚子哎哟。王大柱听到声音便蹚着雪走了过来喊,哎,江满堂,咋回事呀?王大哥,我、我肚子疼,这棵树也快倒了,我疼得使不上劲儿,这样放着危险,你来拉两下,就倒了。你太爷一边哎哟一边看着王大柱说。

王大柱答应一声,坐下来接过你太爷手中的弯把子锯笨拙地拉了起来。你太爷的脸色显得无比痛苦,他佝偻着腰说,王哥,我闹肚子,离远点,别臭着你。说完捂着肚子故作艰难地向附近的小岗鼻子爬去。

你太爷爬上小岗鼻子,脚把雪踩了个坑,蹲了下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大柱吃力地锯树。

嘎吱吱——嘎吱吱——红松树身子歪了,开始叫轧,刹那间,就挂着风声向山下倒去,巨大的树冠呼啸着扑向近处的那棵“拧劲子”。只见那“拧劲子”的树干一弯,又突然猛地一弹,红松树身便腾空而起,树根一扭,向坐在雪地里的王大柱顶去!王大柱慌了手脚,想跑也来不及了。一声惨叫过后,红松擦着“拧劲子”树轰隆一声倒下,地上腾起了一团雪雾。

砸人啦——!砸着人啦——!你太爷站了起来,装作系裤带,然后挥着手闷子高叫!

大家赶到近前一看,王大柱已经被红松巨大的冲力撞成了两截,肠子都流了出来!雪地被鲜血染红了老大一片。

老牛和你太爷对了一下眼神,会心地笑了,然后指挥劳工们拉着王大柱的尸体下山。

你太爷面露愧色,冲着大伙儿嘟哝,我要是不拉屎就没事了!王大柱也真是的,树倒了也不知道往安全的地方跑!我把安全道都蹚好了!

收工的路上,老牛问你太爷,兄弟,你和老哥说实话,你是什么人?

牛哥,我是中国人!

王大柱不应该死啊?怎么说他也是中国人!

牛哥,中国人干了对不起中国人的事,吃里爬外,这样的人就该死!

这是怎么说?

败类!帮狗吃食!牛哥,以后,我会告诉你这王八犊子的事。

老牛是个老实人,到了现场,他一眼看出了你太爷使的手段。因为他知道但凡有点经验的木把绝不会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虽然他心里也恨王大柱,但也对自己的场子出现了这样的事故,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

牛哥,你说,咱中国会亡国吗?

你说呢?

呵呵!你太爷摇摇头。

为什么?

不服气!

你太爷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说,我不服,你也不服,大家都不服。只是有的說出来,有的不敢说。但心里想得都一样对不对?只要不服,咱中国就有救!

老牛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两团少有的红晕。

有道理!小江,我看得出来,你是干大事的人!你看能不能把大家早一天领出苦海?

牛哥,你需要给我点时间。你和大家,需要的是团结和信心。

王大柱死了,鬼子并没深究。翻译官金四洋私下和劳工们透露,王大柱是一个军需官,他知道抗联的几个供粮联络点都被端了,他也就没了利用价值。老牛斜了眼金四洋问了一句,你呢?金四洋尴尬地笑了声,你们是牛马,我是只带枪的巴儿狗。老牛说哪天你没了枪,连巴儿狗也当不成了。金四洋苦笑,其实,我们都差不多。

大小楞场的木头垛一天比一天庞大起来,青木和鬼子们整天得意扬扬。青木每天都牵着凶巴巴的大狼狗,吹着口哨,晃啷晃啷地围着木楞转几圈。大狼狗跟牛犊子似的,脖上挂着个鸭蛋大小的铜铃。狗没到铃声就先到了。

到了楞场村,爷爷下了车,看了眼平整的水泥路,还有整齐划一的一片砖瓦房,便指着西边的一片平地说,看,那里原来堆满了木头,分别叫大楞场和小楞场,那些木头就是被你太爷领着劳工们烧掉的。

拖回野猪的那天晚上,你太爷没有和鬼子们吃野猪肉,照样回到工棚子里喝土豆汤吃大馇子干饭。可是大家都没注意,他把老牛拉到工棚的门边,咬了半天的耳朵。

那天夜里,葫芦套的村民都听见了来自楞场方向剧烈的爆炸声。第二天一早,鲜艳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起来一看,大木楞和小木楞正在轰轰烈烈地燃烧着。强劲的火焰,借着徐徐的北风,蹿了十几丈高,映红了半边天,近处的雪地露出了黑色,远处的雪地上落满了些灰色的烟灰。

几个胆大的年輕人,仗着胆子来到了火堆前,发现鬼子的帐篷和劳工们的工棚子,都成了灰烬,那辆敞篷汽车,趴在那里,像一条没了肉的鲇鱼。在鬼子帐篷的位置,乱七八糟地躺着十来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几支弯曲的枪管和变了形的行军锅。

抗联的队伍里,多了支能征惯战的叫作木把连的队伍。你太爷是他们的连长。

金四洋没地方跑,也跟着大家上了山,不过他吃不了那份苦,不久就开了小差,听说跑到了关里,给国军当了几年的翻译,后来又被解放军俘虏了。

爷爷告诉我,你太爷牺牲在了朝鲜战场。他牺牲的时候,那年我才八岁。 老牛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没了一只胳膊。他年年来看我们,来了就讲你太爷。他还领着我去过楞场,指给我看哪里是他们住过的工棚子,哪里是鬼子们的帐篷,还有大小楞场的位置。

作者简介:王山,笔名晓禾、晓轮、七彩雾,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散文、故事和纪实文学约100万字见诸报刊。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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