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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天上去住

2022-05-19秦湄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跛脚苹果树伯伯

秦湄毳

这里是煤矿上的一排家属房,因了小巷口长有一棵别的巷子都没有的苹果树,人们有时候称这条小巷叫“苹果巷”。

从北京搬来的陈阿姨说,北京都有一个苹果里,要不咱们的小巷就也叫“苹果里”,可是中原这个小煤城,人们不习惯称“里”,这边就叫“街”“路”“巷”,所以,有人叫我们这里“苹果路”“苹果街”,也有不少人叫这里“苹果巷”。那棵苹果树据说是因了风的吹送,把矿上苹果园里的小树吹来一棵,它就正好长在我们住的家属房边上了。花奶奶说,这是她从苹果园里移来的,哪是大风刮来的,大风只会刮去东西,刮走人啥的,不会刮来东西,更不会刮回来人啥的。她家住在最西头的巷子深处,她却在距离她家最远的西头巷子口,栽下这一棵苹果树,巷子口有棵苹果树,可不就成了这排房这小巷的标志了。花奶奶说,自打有了这棵树,她就不会走着走着走过了。

花奶奶很喜欢这棵树,长不长果子,她都护着它,给它浇水,见到谁家小孩子去摇晃它,她就去阻止。东墙外,小巷口,迎着阳光,喝着清风,慢慢长,从筷子细长到竹竿粗、碗口粗,一直在长,“一年一个样儿,像个孩子似的”,花奶奶说,她喜欢这棵苹果树,看它开开花,挂挂果,绿油油的,长不成果子都没关系,看着舒服,图个喜性,花奶奶广而告之,“人家有市花,有狼图腾,狗熊都能当图腾,咱有咱的苹果树。”

这个长着苹果树的小巷深处住着一个苹果花一样美丽的姐姐,爱上矿上苹果园里那个跛脚的护林人,她会蒸好热腾腾的包子,穿过这矮小的苹果树,拎着去给她的爱人吃,也会在夏日里煮好冰糖绿豆粥装在便当盒里,路过的时候拂一下苹果树上的小果子,轻哼着歌曲去矿上的苹果园里送给他喝。巷子里的人们都知道,那护林的跛子是一个资本家的狗崽子,母亲被劳改,父亲判了刑,有一个哥哥在边疆,跛脚的他因了跛脚不知是“造反派”不屑,还是被网开一面,他侥幸地做了煤矿上苹果园的护林人。家里的书都被抄了,成了“毒草”,可他喜欢看书的习性不改,《保卫延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革命的书还是可以读的,“红宝书”也是可以看的,护林的同时,他就看书,坐在果园边的铁路上看书。“他很安静的样子,看着看着,就闻到苹果花的香。”这是阿霞姐姐的话。

每当他巡视一圈林场,就会坐在铁路上看几页书,傍晚的时候,他坐在晚霞里看书,那安静的身影,一天,一天,吸引着姑娘的目光,这就是我邻居家林伯伯的女儿阿霞。林伯伯是矿上的革委会主任,林伯母是矿上食堂的会计,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阿霞姐姐当时高中毕业刚被招进矿上的宣传队,我最喜欢听她在矿上文艺汇演的时候唱我们小孩子爱听的歌儿《让我们荡起双桨》,她有时候也扮演唱《朝阳沟》里的“银环”,唱豫剧“我往哪去啊我往哪走——”

我在玩沙子,猛一抬头的时候,在云端,蓝色天空里,阿霞在给后面铁路上的跛脚大哥哥送吃送喝,还送了矿上发的可以领汽水和冰糕的票吧。偶尔看见他们在长长的铁轨上一前一后地慢慢走,总是看见他们肩并肩地久久坐着,两个清亮的剪影印在天上,也粘在地面上,看上去很美。

有一次,他察看我捉的小虾和螃蟹,当春花把一只小螃蟹和一只老螃蟹分开的时候,他劝阻,不要把它们分开,它们是妈妈和孩子或者是爸爸和孩子。他反复给我们说着,但我们没有谁会听从他。后来他的样子,我看到简直就是在央求了。

跛脚哥哥难受的样子,让我下了决心,给春花说,“就听哥哥的话吧,我把我的小水枪给你玩半天。”之前春花想玩我的水枪,撵着我要好几天了。于是,春花停止虐待那两只螃蟹。跛脚哥哥居然趁我们不注意,把两只螃蟹又放到小河沟里去了。

春花拿了我的小水枪拼命地去喷水去了,我看着哥哥跛着脚从小水沟边走回来,很奇怪他怎么那么关爱那两只螃蟹,老螃蟹和小螃蟹。我迷糊地看着他,想知道为什么。

他走过来很感激地笑着,“谢谢你,小妹妹,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小鬼头。”他笑起来了,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真迷人,好像是两朵芬芳的苹果花。

晚上在房前纳凉的时候,我给妈妈讲跛脚哥哥和两只螃蟹的事,妈妈听了,叹一口气,“不见爹,不见娘,他也只是个大孩子哩,可怜的孩子!”妈妈叹着气,给爸爸说,“听矿上的人说,阿霞这孩子很喜欢他,老林坚决反对,死活都不同意这门亲……”

我支棱起耳朵想多听一些阿霞姐姐和他的事情,爸爸妈妈却并不多说了。

有一天的中午,我拎着我的小水桶回家,看到谁家的饭菜洒在小巷的狭窄过道上,一只大大的铝饭盒敞口在墙角,瘪得很难看,像一张扭曲的脸,汤水散发着喷香,洒了满地,一只流浪狗在慢吞吞地吃,吃得好香。

我听到了林伯伯大声的呵斥声,隐隐约约有嘤嘤的哭泣声,还有林伯母小声劝阻什么,最后听到“嘭——”的一声,似乎是摔门的声音,然后巷子里有人招呼,“林主任出门去哪?”

我想起了那个铝饭盒,那瘪成丑八怪的模样,有愤怒的脚步声,响过小巷。

我紧张得大气不出,妈妈说,“吃饭吧,是林伯伯在吵阿霞哩。我做饭的时候,就听见爷俩在巷子里闹腾,唉——”

爸爸夹了一筷子我不爱吃的菠菜放在我的碗里,爸爸说,“晓得啵,你长大了可不许跟阿霞姐姐那样不听话。”

妈妈冲爸爸瞪眼,“跟毛丫说这个早哩!”“早啥子早,阿霞小时候就是个犟筋丫头。”爸爸道。

“可是,阿霞的事情哪有犟脾气这样简单,分明是她爸爸怕她找个资本家的跛儿子影响他继续升官。”

妈妈又抢白。“她妈妈都说了阿霞要是一门心思愿意,她就不嫌那孩子的腿有毛病。”

“老林不也是沒办法,有人盯着他的位置想取代他,他也是不敢有差池,可能是不想让家庭背景有污点,不然还不是授人把柄。”“不光是这个吧。也可能就是嫌弃人家呗,没家没院的,腿还……”

爸爸妈妈絮叨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那些话,就像是毛线团抖开来的线头,一开始还看到,越扯越远,越扯越远,远得我看不见毛线头了,连毛线团也邈远到天边,还是滚落进了深深又黑黑的矿井里面。

看着那一坨绿色的菜,我也不敢像平时一样说不吃不吃就不吃的话了。闷着头,难以下咽地把它们含口里,闭起眼睛不嚼就吞下去。耳朵眼里阿霞姐姐好听的声音在唱,“咿呀,哎呀,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

唱腔飞着,心里想着姥姥讲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忽然发现林伯伯就像是那个在制造天河的王母娘娘,忍不住“唉——”了一声,细细的,妈妈爸爸一下子愣了,可笑起来,“小孩子懂什么,还会叹一口气!”我成了他们的笑料,他们笑起我来,我自己也好笑地笑了。

是哦,我好可怜那个哥哥,没爹没妈的,跟我们比,他好可怜,他还是个跛子,会讲那么好听的故事,能写那么好看的字,还会用芦苇秆给我们做好听的响器……我想起他的各样好,越发希望阿霞姐姐能跟他好,不然,这世界上有谁跟他亲呢?

每当再去玩的时候,我都特别留意地看一看阿霞姐姐是不是又陪跛脚哥哥坐在铁路上说话呢,还是一起看书呢,有时候,我看到他们两个一起站起来,看天上的小鸟,看它们飞在云朵里去,都看不见了,他们还在仰着头看——只是,有好些回,我没有看到阿霞姐姐了,只看到跛脚哥哥。他也只是转一圈就走,不在铁路上停留,手上的书卷着拿,没有坐下来摊开读过。很奇怪的是,我居然看到林伯伯好多次,他在我们玩的小河沟边和沙堆边,有时候在铁道上,来回地走,脸黑得像乌云似的。

再后来有一天上午,早早地,跛脚哥哥到我们的乐园里来找我,说,“小妹妹,你把这封信带给你们院里的阿霞姐姐好吗?”我满口答应了,擦一擦我手上的沙子,郑重得不能再郑重了,我接过来,那是一个粉色的信封。

我飞快地往家跑,顾不得再多玩一会儿。跛脚哥哥在后面喊,“不用急,不要慌张。”还叮嘱什么我已听不真切,只是跑呢。

可是我急着完成这使命呢,还从来没有人让我完成这样大的事呢,我要完成好,一定早一点交给阿霞姐姐。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又到下午。终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在巷子口的小苹果树下,守到了阿霞姐姐,把藏在衣服里的那个粉色信封交给她。

姐姐的眼睛都亮了,又惊又喜地对我说:“来吧,来我家喝汽水吧。”我不由自主就跟着去阿霞姐姐家,边喝着她给我打开的一瓶汽水,边仔细端详阿霞姐姐,又细又弯的眉毛,小的嘴巴,很红,像一颗豆,苹果一样的圆圆脸,真漂亮啊。我想着妈妈在夜晚乘凉的时候讲给我听的那个童话故事,小人鱼就应该是阿霞姐姐这个样子,两排睫毛湿湿的,那么长,一闪一闪,像星星。

我看见阿霞姐姐认真地拿出一根针,一点一点挑开那个粉色的信封,阿霞喜不自禁地给我说:“毛丫,你知道他多有才华,会写诗,写剧本,写小说,写——写好多好看的故事,喏,他的作品有这么厚这么厚——”阿霞姐姐说着比着,我瞪大眼睛看,看她的一张粉白的脸庞,因了兴奋,变得红红的,像是霞光染红的苹果花瓣。“他说了,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除非我们两个人都愿意或者其中有人愿意分开才会分开。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我们就不会被分开!”阿霞姐姐说着,点下头,再点一下头,重重地,认真的表情。“毛丫,你说他好不好?”阿霞姐姐问我,抽走我的汽水瓶子,“说话呀,别光顾喝啦!”我晕腾腾地不知怎么答好,又摇头,又点头的,“不是不好,是好,是非常好!”阿霞姐姐笑了,“姐没白疼你,赶明还来姐家喝汽水来。”然后,她又说,“姐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他,连他走路的样子,一晃一晃,姐都喜欢,晚上睡觉睡不着,他总是在我的眼前晃呢……”姐姐一副很抒情的样子,禁了口,眼神谜一般,更闪亮,向着很远的地方,那是我无论如何也望不到的地方。一边帮我托一下汽水瓶子的底,为的是让我喝得省力一些,一边轻轻说:“姐可能是被他的才华给迷住了吧,姐就是喜欢有才情的人!别看他——”阿霞姐姐顿了下,不忍心说跛脚哥哥是“跛子”,“别看他——那样——可他的心灵着呢,灵得很,对人可好,可可好——”姐姐不再说了,不再说跛脚哥哥怎么对人“可好可好”。我咕嘟嘟嘟地喝着汽水,汽水冒着泡泡,姐姐的快乐也在冒泡泡。

阿霞姐姐存放在水桶里的汽水,冰镇得又凉又甜,我细细地喝,吸溜尽最后一滴。姐姐已经忘记了我,她轻轻地从信封里抽出来一张洁白的信纸,信纸在她纤细如小竹枝的手指上拈着,一跳一跳的,像是姐姐激动的喘息,信纸粉嫩嫩,飘在她手上。她眼睛一下也不眨地看,看着,微笑着,说:“多好啊——他说,当云彩擦亮天空,我们就搬到天上住——哦,真好!”姐姐望向天空,兴奋地刮一下我的小鼻梁,“看,看那悠悠的白云,我真想和他一起把家搬到天上,住着云朵房,睡着云朵床,还要去舔食云朵里的棉花糖——”姐姐笑着抹眼泪,我有点害怕看她了。

把空瓶子立墙角,我轻轻地带上她家的门,跑回我的家。阿霞姐姐陶醉的样子,像白云一样在我心里飘荡,令我想不通的是,她是不是真的中了跛脚哥哥的魔法呢?她的爸爸骂她中了邪,着了魔,难道她真的被跛脚哥哥施了魔法?

夜晚,望着天上的星星不停地闪,我就不停地想:我要是睡觉的时候摸不到妈妈,就会着急地叫,“妈妈,你在哪儿啊?”可是,跛脚哥哥跟他的家人,谁也见不到谁呢,听说都好几年好几年了,那他一个人怎么过呢,他怎么就有了魔法了呢?晚上是谁陪他看星星呢,阿霞姐姐能陪着他看星星吗?看着星星,我开始打瞌睡,钻进妈妈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跛脚哥哥是大孩子了,可能不用想妈妈了吧。迷迷糊糊里我看到,阿霞姐姐穿了彩霞一样漂亮的衣裳,他和跛脚哥哥手拉手,在苹果园里,跑啊跑,唱啊唱,唱的是,“我们搬到天上去,我们搬到天上住白白的云朵屋——”

我咯咯地笑醒了。

爸爸媽妈做好了早餐,在侍弄门前空地摆放的花花草草,听到我的笑声,妈妈吃惊地跑到床前,“毛丫,你怎么了?”

“没怎么,做了个好梦!”我的嗓子因为天气干燥还哑着呢。

“这孩子做了什么好梦,笑醒了?”爸爸听到了,也来问。

我这才说:“我梦见阿霞姐姐和跛脚的大哥哥在一起,可好了,给他们鼓掌哩,一下就笑醒了——”

我还没说完,妈妈就板起来脸,爸爸也厉声说,“不许胡说,你林伯伯因为这事前天都打了她了,小孩子不知道事情严重,不要出去胡说八道。”

我点点头,心上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阿霞姐要给跛脚哥哥当媳妇嘛,愿意就愿意了呗,还打人了?

我想着,心上有些讨厌林伯伯那张总是凶巴巴的脸。

吃饭的时候,我听妈妈问爸爸,“听前排房老程嫂子说,矿上有人给阿霞介绍一个条件很好的新对象,老林还把阿霞喜欢的那跛脚小伙子调到井下采煤队去挖煤去了,真的假的?”

爸爸吃一口煎饼,“唔。”一声,算是应答。我想问,“什么是‘条件很好?”又恐怕爸爸说,“大人说话,小孩子莫多嘴。”就把“问号”存脑子了。自己给自己说,“长大了就明白了。”因为妈妈不想回答的问题都是这样给我说,“小时候不明白的,长大了就明白了。”

妈妈在叹气,她说,“可怜的孩子,他那个身体可怎么挖煤哩。”她又问爸爸,“说是老六叔去看园子去了。”爸爸咿咿地吃饭,吃了早餐抹着嘴巴说,“老林这事做得过分了。”然后叮嘱妈妈,“出去不要乱说话,光听人家说就是了,你不说也不能够憋死你。”妈妈对爸爸说的难听话,也没有生气,她倒是好脾气地直点头答应着。

这可恨的林伯伯,不是要跛脚哥哥的命嘛。我恨恨地用筷子敲打一下我的小碗。哦,怪不得,我在铁道边玩,再也没有看到过跛脚哥哥了。

跛脚哥哥说过,苹果园在晚上是负责种果树的一家人住在里面,兼管看护,他光在白天种果树的人在林子深处干活或者出外育苗、拉肥的时候,他要操心看好果园。跛脚哥哥说,真正到晚上去偷苹果的小偷儿也没有,都是白天里有年轻不工作的或者是不上课的学生孩儿去祸害,他们摘了不吃,青苹果涩得很,也吃不成,就是有捣蛋的半大小子去破坏着玩——这些都是跛脚哥哥以前说的,所以矿上才派了一个人专门来值白天的班,这就是跛脚哥哥,这一时不见他了,倒是看见住在前院的老六爷爷白天总在那里,牵只狗转来转去的。原来是让他顶走了跛脚哥哥。

爸爸妈妈上班去,我和小伙伴们照样是到铁道边玩沙,沿着小河沟找宝贝,浅浅的小河沟,本来就是矿上防矸石山燃烧冲水流下来的,成了小河沟,久了,也有了鱼和虾,长满了水草,再说,经历长途跋涉,水早已沉淀得异常清澈了,春天看得清小蝌蚪,夏天照得见脸上的汗珠子呢。这有趣的小河沟,在我知道了跛脚哥哥不在这里出现的时候,感觉它也没意思了。虽然老六爷爷的狗曾是我的爱物,每次吃了鸡骨头和排骨块都给它留着,但是它在我心上,没有跛脚哥哥让我想念呢,它又不会像跛脚哥哥那样给我们讲小木偶的故事,用芦苇秆做一只只笛子,吹得可响呢!还会用塑料绳子打成一个一个结,给我们编一条一条的小金鱼儿……我想着那些好听的故事,想着跛脚哥哥在井下挖煤挖不好,也会跟院子里的寇伯伯那样少条胳膊可怎么办,他本来腿脚都坏了!还想着要是那样阿霞姐姐会不会也不要他了,即使阿霞姐姐要他,林伯伯更会不同意他跟阿霞姐姐结婚!

多么好的跛脚哥哥,多么可怜的跛脚哥哥!想着想着,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不行,我要去问问阿霞姐姐,还跟跛脚哥哥在一起吗?管春花要过来我的小水枪,我就飞跑着去找阿霞姐姐——我知道姐姐现在肯定没在家,她在矿上宣传队,没准在排演节目,我去那里找她——我去了三个排练室都没找到她,看我在那出没来出没去的,一个跟阿霞姐姐一起表演《朝阳沟》演栓保的那個演员问我,“毛丫,你是不是找阿霞呀?”我点点头,他肯定是听阿霞姐姐叫我“毛丫”来着,“阿霞姐姐呢,她在哪里?”

“我也在找她呢,都两天没见到她了,我在找她排演新戏,你见到她叫她快点来啊!”我灰心地冲他招一下我的小手,走了,原来他也不知道,他也在找阿霞姐姐,姐姐到哪里去了呢?她不要跛脚哥哥了吧?是不是被林伯伯藏起来了?

我想着走回家去,那一天也没有玩的兴致。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屋门,喝了一杯水,开始拿着我的小水枪不停地吸水,往门外喷,喷着,想着,为什么大人不让阿霞姐姐跟跛脚哥哥在一起,是不是因为跛脚哥哥是个跛子?为什么林伯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把跛脚哥哥调岗去挖煤,跛脚哥哥就得去挖煤?为什么阿霞姐姐不见了,她是自己一个人走了,还是跟跛脚哥哥在一起——他们在哪呢,去哪里了?

一枪一枪清水喷出去,把门前的地都喷得湿漉漉的,我还是迷惑不解,不明白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吵我不懂事,我心里说,我是不懂事,不懂阿霞姐姐跟跛脚哥哥的事,为什么大人要当王母娘娘呢?

“老林还是被那谁盯上了,正闹腾呢。”“闹腾啥呢?”“匿名信,以权谋私乱调岗。阿霞谈的那个对象的事。”“是那个跛腿孩儿办的事?”“不一定吧。”“一早就见到他家那嫂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

星星一闪一闪,像是爸妈的闲话在风里捉迷藏。

晚上在门前小床上纳凉睡觉的时候,我看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对妈妈说,“阿霞姐姐丢了,找不到了。”妈妈一激灵,“这孩子,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林伯伯林伯母都找她找疯了——”

我想象着他们找不到阿霞姐姐那着急的样子有些心安地睡了,想着林伯伯一着急,回来就会同意她和跛脚哥哥好了吧。小舅和小舅妈不就是用出走的方法逼着他的妈妈——我的姥姥同意他跟小舅妈结婚的吗?我不禁带着微笑睡着了,连数星星也忘记了。

也许跑来跑去找阿霞姐姐累得我瞌睡,也许是我知道了阿霞姐姐跟跛脚哥哥一定能跟小舅和小舅妈一样,也会结婚,也会跟其他结婚的人一样,给大家发喜糖,想着想着,我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屋里的床上。夏天的晚上总是这样,在门前纳凉的小床睡着,爸爸妈妈就会把我抱进屋里睡。我一醒,伸手没有摸到妈妈。妈妈不在,我就心慌,我大声喊着找妈妈,却听到号啕的声音——好像谁的肠子都要从声音里给哭出来了!我感觉,头皮发凉,听着害怕。

继续大声叫妈妈,爸爸却过来搂住我,“别害怕,孩子,妈妈去看林伯母了。”爸爸开始给我穿衣裳,我这里才停住了心惊,听出来了哭声是从林伯伯家里传出来:“我可怎么活啊,阿霞呀!”

我要跑去看,爸爸拦阻了我,“小孩子,不要去。”

爸爸严厉的神情吓着了我。想是又到了星期天,爸爸不上班,他用他温暖的大手给我梳辫子,他劝我,“小孩子去那样的场合,会做噩梦的。”

什么样的场合呢,像栓保和银环一样,像小舅和小舅妈一样,跛脚哥哥和阿霞姐姐结婚了吗?不对呀,小舅结婚我都去吃喜糖了,爸爸也没有不让去呀,再想想,小舅结婚的时候没有谁大声哭呀?听姥姥说过新媳妇要哭轿,可是现在没有花轿呀,再说,怎么不是阿霞姐姐在哭,反倒是林伯母在哭呢?

爸爸只为我梳过这一回辫子,我想,他是拽住我的辫子,为了不让我跑去看才给我梳辫子的吧。不然,我悄悄地逃,也要趴在门缝里去看看阿霞姐姐家里怎么了?

唉,爸爸,你把我的辫子扎得好紧,好难受!其实,是为看不成阿霞姐姐难受吧。

直到中午,妈妈才回来,妈妈的眼睛也像是哭过,红得很,比跟爸爸吵架那一次哭得都红,眼泡都鼓起来了,有点像我家鱼缸里的金鱼的眼睛。妈妈的情绪像烂棉花的絮,飞着唉,“唉”“唉”,她叹息个啥哩。

撵在身后,我小声地问她,“阿霞姐姐家怎么了,她跟跛脚哥哥结婚了吗?”妈妈并不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结婚了。”然后,很认真地把我拉到身前,更认真地叮嘱,“以后再也不要去沙坑和河沟那边玩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呢?”问妈妈,“那是我们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你说的吗?是我们的乐园!”

妈妈頓了顿,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只是又叮嘱给我,“小孩子要听话,妈妈说不要去,就不要去了,妈妈回来带你去河滨公园看猴子滑滑梯。”

我一下很高兴了,跳起来,“妈妈说话要算数!”因为以前妈妈怕花钱,总不肯带我去这收费的地方玩呢。妈妈看着我,嘴角一咧,算是笑了,“算数!”

后来不用妈妈告诉我,我也知道了。在那一天云彩擦亮天空的时候,人们发现,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一起沿着铁路,搬到苹果园那里的天上去住了。

有人在风里念那首诗,说那是他们写在苹果树上的话,“当云彩擦亮天空,爱人啊,我们就搬到天上住。”这是我最早知道的一首诗,随着悠悠的白云,在我的童年里一闪一闪——消失了,消失的还有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还有那一片沙,那条水沟,那能跳进去捞虾的清澈河水,那能钻进去捉螃蟹的带有苹果味儿的时光。人们说,苹果园里总是飘出来袅袅的清音,“咿呀,哎呀,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好难舍,好难忘……”

往小巷深处走,就看到一个白发老妇人,她说她姓花,苹果花的“花”,从伯母被叫成奶奶,伸着长满青苔的手指头指着清澈的天空,告诉路过她家门前的人:“知道吗?搬到天上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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