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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

2022-05-19张象

山西文学 2022年5期

1

下了车才知道天有多热,从停车场到酒店大堂,不过两分钟,背心都湿了。太阳很大,碧空无云,知了在皂荚树上高高地叫着,仿佛是夏天寂寞的修辞。酒店两幢楼,一幢白色贝壳,一幢褐色海螺,都嵌在绿色的半山腰上。四层的海螺,三层的贝壳,表面都被玻璃覆盖,反射着金晃晃的太阳光,像谁丢在海浪声里的童话。我们想住贝壳,没房了,海螺也只剩一个大床房,价格很贵,一晚要花两千多。我说算了,找一家民宿吧。他说没事,既然来了就要体验下,大床就大床呗,又不是没睡过,你怕啥?

我怕啥?我怕贵。虽然不用我花钱,但他的钱也是钱嘛。如果不是怕贵,我倒觉得大床反而更好,这次来找他,我有要紧话要说,睡一起正好可以多聊聊。

粗略算来,我和他已两年未见,但认识却有三十多年了。打小,他父母都在城里工作,他在村里跟着外公外婆。我和他一墙之隔,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他哪儿长了颗痣,喜欢吃什么,怕什么虫子,我全都知道。农村天地广阔,长大一点,我们就漫山遍野跑,四处游荡,春天吃枣花,夏天打木瓜。这木瓜和南方的木瓜不同,又名文冠果,长在悬崖上,拿木棍去打下来,里边的籽有成人拇指大,又黑又硬,每颗木瓜里有八颗或十颗,我们就脱下上衣包回去,让她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用红线穿二十来颗,戴脖子上当佛珠玩。冬天下雪,风快如刀,外面又冷又滑,除了堆雪人,一般就不出去,烤着火炉听爷爷讲三国,什么三英战吕布、吕布戏貂蝉、温酒斩华雄。一边听,一边嘴里还吃点什么,烤土豆,南瓜籽,还有他父母从城里捎回来的大白兔奶糖。有一次,我们还掰院东井口上的冰溜子吃,奶奶发现后狠狠骂了一顿,罚我们剥了一下午玉米棒子,手都起了泡。

最难忘的还是秋天。庄稼收完后,田野空空荡荡,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在黄土地上啄食,我们便爬到最高的山坡上看云。那是我们童年的圣地。爷爷家的四眼狗跟在身后,摇头摆尾,快活得很,让它去追麻雀,总追不到,我们便在山顶上肩并肩坐下,一般顺序是:他、我、狗。他那时总是两手托着腮帮子,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远方。我有时也托,有时不托,不托的时候就摸着我旁边的四眼狗,它的毛又凉又滑,长长的舌头猩红着,一吐一吐,十分温顺。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残留着庄稼成熟的味道,我们看远方,远方的山,与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云。云的颜色多种多样,有白的、蓝的、还有红的和黄的。风自由自在,吹着我们,也吹着云。云被吹得气象万千,天上就像放电影,一会儿羊在吃草,一会儿两只老虎打架,一会儿残阳如血的战场上,爷爷讲的古人复活了,人喊马嘶,杀声震天,大战几百个回合。有时还能看到一朵云娉娉袅袅,像穿着白纱裙的妙龄少女挥手问路,他说那个像是认识吕布前的貂蝉。有时我们看到火车。火车又长又白,呜呜地叫着,一直开到天边去了。他就皱眉,流下眼泪说:如果这火车是真的就好了,我们坐上它,去找爸爸妈妈,和哥哥。因为计划生育,他被寄养在村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甚至我们这些表兄弟表姐妹,都待他很好。但是村里的顽皮小孩,总是笑他“没娘孩”,他受不了,上学后我们因此老跟别人打架,也因此老被罚站。他总是期盼爸爸妈妈来接他,但总盼不来。

我们办好入住,进了三层的房间,酒店的“浪漫”把我吓了一跳: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居然有两只白天鹅在接吻,天鹅四周,22朵粉红色的玫瑰花围成一颗“心”,夹杂一些绿叶,在浅褐色的床旗上起承转合,像爱人写的散文诗。走近一看,原来白天鹅是白毛巾叠的,红花和绿叶都是塑料做的,这自然在情理之中,也很适合情侣,但是两个大男人住,气氛就有些诡异。他估计看出了我的尴尬,边换鞋边笑:房间是提前布置好的,不过这年头,就是看到两个男的,人家服务员也不知道你们啥关系……我赶紧顺着话题说:怪不得现在有些男的,年纪老大了也不结婚!他诧异地看我一眼,旋即哈哈大笑说:你是说我吗?我正要进入主题,他却不待我回答,三下两下,把自己脱得春光乍泄,进卫生间去了。我想,去就去吧,反正也不着急,晚上还可以继续说。

躺在凉爽的空调房里,我看了看手机,回复了几条无关紧要的信息,又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他上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天特别冷,老师办公室的水缸都结了冰碴子。我们当时四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都挤在一个教室。有一天下课后,不知谁在院墙角落里点了一堆黑豆蔓子,火烧起来,烟雾缭绕,学生都围上去烤火。风助火势,烧得很快,藤蔓迅速燃尽后,上课的哨声还没吹响,有人发现冻得直发痒的双脚,踩在那堆灰烬里也可以取暖,于是一群人就挤上去。哨声响起时,我们都急急慌慌跑回教室,我高他一级,坐他后面。那一节课我们上语文,其他年级的同学在做作业,我正听老师讲一首什么诗,忽然嗅到一股焦煳味,接着看到一缕黑烟,从我前面的桌子下方飘上来,有些呛人,我低头一看,大叫起来:家浩,你的暖鞋在冒烟!正在讲诗的女老师也听到了,跑下来一看,脸都白了,赶紧让一名高年级的男同学跑去办公室舀水。火被冰水浇灭,老师让我送他回家。到家一看,他左脚“懒筋”那儿,烫起了一溜发黄的透明水泡,我看着很疼,他却说不疼。正好我爸那年去山里打猎,捕获了一只獾,家里有獾子油,奶奶就讓我回家去取来,给他细细抹上。爷爷端着旱烟袋,摸着白胡子,默默抽了一袋烟,一句责备的话没说,就出门给他买药去了。

他的脚好了以后,很幸运地没有落下什么毛病,我二姑和二姑父可能被吓倒了,也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终于把他接到了城里上学。此后,我们开始还每年都见,春节他们开车回来,我们一起走亲戚、看大戏、一起去小时候游荡的地方吹一吹风、看一看电影,感觉很快活。到后来,风继续吹,电影却无人问津,我们越长越高,越走越远,爷爷奶奶相继故去后,春节都很少见了。或许我们的心里,依然还珍藏着童年的圣地,但是也都明白,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是什么样的力量,使我们短暂交集之后,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呢?这个问题我才开始想,他留在床上的黑色苹果手机就响了起来。我正犹豫要不要去敲门,门开了,他走出来,身上裹着白色浴巾,拿起手机看了看,又去了卫生间。

我下床打開冰箱,喝了一小瓶冰水,掀起白色的纱帘看了看,很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个开放式阳台,木地板,上面摆放着两个带有褐色坐垫和靠垫的原木椅子,椅子和椅子中间,隔一个圆木茶几,茶几上放着玻璃壶和小茶杯。阳台下面,是绿油油的草坡,草坡下面就是大海了。蓝莹莹的大海,平静而坦荡,偶有三五个人在海边的伞下喝东西眺望,隔着玻璃窗闻不到腥,只看见快艇像海鸟一样掠过。

他在卫生间又待了半个小时,再出来时,头发干了,浴巾也不裹了,只穿一个黑色短裤。我看到他原本匀称的身材也有了小肚腩,转身套T恤时,左脚后跟上被火烧过的痕迹,依然隐约可见。我背靠着纱帘,看着他感叹:怪不得贵,这下面就是大海,海景房啊!他却穿好了衣服,握着手机欲言又止,最后下了很大的决心般说: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临时有点急事,得回去,要不你一个人玩?我马上想到和那个电话有关,问他什么事,要回一起回。他却从黑色背包里往外掏东西:也不是啥大事,这房退不了,你来深圳要看看海、坐坐船,这个防晒霜50倍的,白天出去抹,这个花露水也给你,晚上蚊子多!我把东西接到手里,心想我的事还没说呢,但是房间这么贵,都走了确实很浪费。

2

他走后,漂亮的服务员送来一碟西瓜,我吃着西瓜和老婆聊天,不觉都吃完了。她问我事情办得咋样,我说才开了个头,她说这么慢?我说得等机会。我问她朵朵乖不乖,她说挺乖的,在家画了一下午画,只是吵着要爸爸。我说明天就回呀,要不要视频给你们看看海?她说算了吧,免得你女儿又要跟你要白雪公主。

到了五点多,我琢磨外面没那么晒了,可以去海边走走。但说实话,我志不在此。他不在,我对海毫无兴趣,我这次来深圳,不是来旅游的,我是带着任务,来找他谈话的,可惜,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好好聊。头一天的夜里,我下了飞机已是十一点,到了他家更晚,对面楼上的灯光都稀疏了。但他还是叫了外卖。我把家乡的特产给他,他很高兴,当场就打开两个碗团,浇上蒜、醋、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外卖来后,我们吃着烤串喝他珍藏的进口红酒,他问我怎么忽然想到来找他,我说以前孩子小,现在大点了,能走开。他说有六七岁了吧?我说是的,六岁了,下半年上小学。他举起高脚杯和我碰了下,说好快,去哪个学校呀?我喝了杯里的红酒,又倒上,说:还不知道,划片的学校一般,正看能不能找找关系。他捏了个最大的生蚝放我面前,说你可以问问我爸,他虽然说退了,教育系统还是比较熟的。我没说实话,只说是准备问问二姑父。也许是为了掩饰,我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拿了个羊肉串递给他,他却摆摆手,说你吃你吃,我自己拿,对了,嫂子和朵朵咋不一起来?我说周末补课。他摇了摇头,好像很了解似的说:现在的孩子压力就是大,应该好好玩嘛。又问我港澳通行证,我说没办,他说还想带你去香港转转,这下只能去西涌了。我说你工作不是挺忙吗?他说再忙两天时间还是有的!他问东问西,说这说那,就是不说婚姻,一直到吃完,我都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个事。后来洗漱时,我发现他的卫生间有女人的润肤霜、口红、金色的长发,还有粉红色的牙刷、漱口杯……他家里那么干净,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我怀疑那都不是他弄的。我问他,他却打哈哈,说有时候是会来个……朋友什么的,但不是女朋友。家里干净很正常,每周都会叫保洁。

今天吃过午饭,我们就来了西涌。路上也一直在聊天,但始终没说那件事。我想,也不着急,反正我们要在西涌玩一天,时间还多得很。没想到,他突然走了,我的计划完全落空,思前想后,搞不明白。尤其是那个神秘的电话,谁打的?说了什么?为什么像在他身上系了一根线一般,远远一牵,他就被牵着走了?

想了好一会儿,头都晕了,仍想不清楚,只盼今天赶紧过去,我好回去跟他继续说。拉开窗帘看外面,人早就多起来了,一些陌生的男女,远远地在海边嬉戏,还有人抱着救生圈下水。我索性不再去想,下床换鞋,拔卡出门。出门去却又回来,把他留给我的防晒霜和花露水,全抹了一遍。

次日一早,我从海边潮乎乎的梦里爬起来,看了日出,吃过早餐,早早地把房退了。然后就没等他接,我自己打车回去,挺贵的,居然花了两百块。

上午九点半,我到了,尾随两个买菜的大妈混进小区。发现小区很大,有一面漂亮的人工湖,鱼和鸭子在水里各自为阵,忙忙碌碌,荷叶们却很团结,志同道合地连成一片,把粉嫩的荷花托举得更加明艳动人。我绕过湖水,穿过芒果树、芭蕉树、棕榈树,还有一些不认识的花和树以及它们的影子,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找到他所在的5栋一单元3层,门却敲不开。我打电话、发微信,都没反应。点开他的头像,只看见两个破折号中间夹着一行小字:“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因为是星期日,他不可能去见客户。据我所知,他也没什么同事,因为这几年他自己做自媒体,做得很不错,平时办公就在家里。很自然的,我又想起了头天下午那个电话。那个人到底是谁?和他什么关系?客户?朋友?情人?健身教练?还是别的什么?说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么急,以至于他要突然离开?我想,以前看新闻,说有些地方会有诈骗、谋杀、抢劫、情杀什么的,不过他那么聪明,这种事应该和他无关,估计,是他昨天那件“急事”还没有办完吧?他去哪儿办事了呢,离这儿远不远?会不会,会不会他压根儿不在深圳,而是去了外地?一想到这里,我头上的汗水就流得更加密集,身上也更滂沱、更黏、更湿了。

我站在他家门口空旷的楼道里胡思乱想,隔壁有人推门出来,一个光膀子男人探出头放了袋垃圾在门口,看见我,热情地说:等人啊,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忙说谢谢,不用了,心里却在沮丧地盘算:如果他去了外地,二姑和二姑父交代我的事还没办好,我就这样回去,岂不是白来了?那我们家朵朵上学的事,还怎么好意思麻烦人二姑父?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就给他微信留言:看到信息速回电。随后打开手机上的购票软件,想万一他很晚才回我,我是不是得改签车票……刚刷两下页面,听到电梯响,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看见他手里拿着车钥匙和一个粉红色草帽,草帽上还缀着一只翩然欲飞的黄色蝴蝶。我揉了揉眼睛。他看到了我,帽子径直掉到地上说: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去……我确信他是真回来了,就捡起帽子递给他说:事情都解决了?

他嗯了一聲,没接帽子,走到门前用拇指摁了一下,门就“滴”地一声开了。进了他家,我把粉红蝴蝶帽放到玄关那儿的柜子上,他换了鞋开空调,好像很随意地说:帮朋友送娃去学英语了,你玩得咋样,坐船了吧?我也换上拖鞋说:挺好的,我下午三点火车,这两天忙忙碌碌,还想早点回来跟你聊聊。他问我喝啥,我说可乐有吗?他说有,转身就去了厨房。我忙进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我看见他坐在沙发对面的小藤椅上喝冰咖啡。靠近黑色皮沙发的茶几一侧,立着一瓶没打开的可口可乐,瓶子外面结着一些细小的水滴。我走过去坐下,打开可乐,问他深圳的孩子周末也这么累吗?他说是啊,我刚看到你微信,地下车库没信号,你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还没带你好好玩呢!我笑说:这不是已经去过海边了嘛,今天出发,后天早晨6点就能到,还能赶上上班,明天星期一,请一天假就可以!他喝了口咖啡,仿佛洞悉一切却又不忍点破般看了我一眼,说:一天假都不用请,你退了,我给你买机票吧!我吹着空调喝着冰可乐,脸上却很烫。我还是笑了笑,说不用了,我想顺路看看沿途的风景,31个站呢,路过广东、湖南、湖北、河南、山西的好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正好看一看。他说,站都不出你能看上个啥?我说也可以的,至少可以感受下气候什么的。他拿起手机看了看,不知给谁发了几个字,又放下说:那随你吧,中午想吃啥?我说随便,别太辣就好,这两天有点上火。他说那我带你吃个粤菜吧。就打电话订座,说是三四位。我问还有谁,他说:朋友家的娃,也许,可能还有她妈……我一看,机会来了,赶紧顺着话题说:不错不错,你现在都会帮人带娃了啊,那等你以后自己有了,就能直接上手!他却一口喝完咖啡,站起来说:你还有想去的地方没?要不,你还是把票退了,我给你买张明天的机票,下午咱俩出去转转?

眼看他又要转移话题,我感觉时间不多了,就强拉回来说: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想跟你好好聊聊,咱们兄弟也有两年没见了,你一个人漂在深圳,过得还好吗?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又坐在我对面说:这么煽情干吗?我挺好的啊。我这也不算漂吧?这房子是我买的,我户口也在深圳,这应该叫定居吧。我说是,有出息,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挣的也不少,可是你不觉得还缺点什么吗?你也不小了,条件又不差,为什么还不找个人结婚?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他呵呵笑了一下,把面前的空瓶子攥在手里捏得变形:找个人?你说吧,我找谁?我也喝完了瓶里的可乐,说以你现在这条件,那还不是随便挑。他摇了摇头,问我还喝吗,我说不了。他叹了口气,眼圈红了:其实我想娶的人,已经……死了。

3

我心里一震,同情地看着他,暗自揣摩那是怎样一个悲伤而又缠绵的故事。又想,会不会跟那个电话有关?他却没有继续说,而是站起来走向书房。

我跟他去了书房。他的书房跟客卧差不多大,布置很简单,靠门的墙边立着一排白木书柜,柜子里很多古籍,如《聊斋志异》《风俗通义》,还有一些外国文学书,如《百年孤独》《安娜·卡列尼娜》,也有一些绘本,几米、朱德庸和宫崎骏的居多,品牌营销的也不少,书名没记住,好像有一本《乌合之众》。书柜对面,窗户旁边,放着一张旧门板似的榆木长桌,长桌上是白色电脑,电脑旁堆着书、笔记本,笔记本再往外,是一个好像忘了冲洗干净的蓝色瓷杯,和一个宽矮的玻璃瓶为伴,玻璃瓶中插着一株绿萝,长得十分自在。榆木桌再往里,是一把黑色的旋转办公椅,办公椅往左,空阔白墙上,赫然挂着一幅仕女图。仕女图不稀奇,稀奇的是像这样真人般大的仕女图。图中女子乌发云髻,朱唇玉面,头戴三朵石榴花,身着淡紫色齐胸襦裙,低头侧目,手抚胸口,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书房挺大啊,比我家主卧都大。他却指着画,说你看,这就是我想娶的人,可惜她死了。我不由退了一步,倒吸一口凉气说:什么?这是你女朋友?他倒好,向前两步,走到画边,轻轻地抚摸着女子的秀发说:不是,你看字,她叫朱淑贞,是与李清照齐名的宋代大才女,这么好一个人,可惜遇人不淑,死了快一千年了……我哭笑不得,走近看画上的小字,那楷书写得漂亮:“巧雲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牛織女幾經秋,尚多少離腸恨淚。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南宋錢塘朱淑貞詞,嶺南某某人某某年敬錄。”我说你这玩笑开得,咱说正经的,你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你的喜酒?他却正色道:你没发现她很像貂蝉吗?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我们走回客厅,时间走向正午,太阳偏南,客厅里的光,混杂着斑驳的树影,在靠窗的灰木地板上摇曳。我抢到了小藤椅,他只好坐沙发。隔着白色的大理石茶几,他的目光黯淡,像在自言自语般对我说:你说这人来到世上,结婚是为了什么?我说这还用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嘛!他却反问我:天经地义是什么?天经地义也不是法律,法律没有规定人必须结婚,人就可以选择结婚,也可以选择不结婚。我选择不结婚,对别人,对社会,有什么影响吗?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那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盼着我、催着我结婚呢?因为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喜欢同类,不喜欢异类,同类就是要和他们一样,和多数人一样。多数人都结婚,所以你也得结婚,你只有结婚,和他们一样,他们才认为你是正常的,至于你找什么人结婚,阿猫阿狗还是豺狼虎豹,他们根本不在乎!但是这种现象,这种心理本身,它是正常的吗?它不正常!我们是人啊,不是一般的动物,更不是养在笼中的宠物,我们来这世上游荡,活一次,短短几十年而已,转眼就没了,为什么要千篇一律、随波逐流,为什么就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呢?

他说得激情澎湃,面红耳赤,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对着我居高临下,滔滔不绝。我待他稍稍平静下来,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人生哪有什么事事如意,人是社会的人,不是孤立的人,只要在这社会里,人就有责任,不能随心所欲,比如说你父母希望你结婚,你就非不结吗?他竟拍了下茶几,激动地说:传宗接代有我哥还不够吗?再说了,我也没说非不结。我只是现在不想结,这是我的自由。但是将来有一天,也许我又想结了呢?那也是我的自由啊!

他一口一个自由,搞得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们沉默着,气氛有些微妙。几秒钟后,他终于又坐下来,喘着粗气,脸还红着,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当年没有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弟,你现在啥样?

他的话是一把生锈的锄头,钝笨地将我心里那根深埋已久的老刺刨成几段,却没挖走,于是一根刺变成几根刺,一份疼,也就碎成了很多疼。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和他爬过的山坡看过的电影吹过的风,想起了被改写的命运,想起了错过的另一种生活,想起了年轻时因为道路扭转而失散的恋人,想起了这庸庸碌碌的人生,想起了此行来深圳的目的。我感到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像一个人在闹铃中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昏昏欲眠,此前整晚都没有睡着一秒钟一样。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以前没有想过。以前我只是忙,以后,我想我或许是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了。我想,人生或许不应该像他说的那样,但是,也不该像我现在这样。

中午去凤凰楼吃粤菜,我见到了粉红蝴蝶帽的主人。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比朵朵略大,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雪白,黑发微卷,很有礼貌地喊叔叔。我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但又很确信,我们绝对是第一次见。她的妈妈没有来,她也不生分,看上去跟他很熟,说要吃榴莲酥,要吃猪手煲,要吃蒸排骨,他一迭声说:好好好,点点点。他问我吃什么,我看了一会儿菜单,问没有土豆丝吗?他说你呀,来这儿吃啥土豆丝,靓女,来,再给我们点一个蒸凤爪,生灼芥兰,避风塘肉蟹,清蒸海上斑,再来一个老鸭汤。我说太多了吧。他说没事,南方菜量小,这些都是特色。然后他越过我,坐到小女孩那边去了。

吃完已快两点,他说小女孩两点半学钢琴,他要送她,不顺路,给我打个车。我说你别管了,我自己打。打车走到半路,遇上堵车,车里空调不佳,热得我心烦意乱,忽然想,去他妈的,豪气一把,便不顾两成的退票费,退了火车买机票。手机买好,我让司机掉头去机场。司机问几点航班,我说五点多。他说现在才两点,这里过去半小时,你这么早去干吗?我一想也是,就问他哪里有卖小孩衣服的,他说前面两公里有个奥特莱斯,都是大品牌打折,还有小孩玩的,你要去吗?

那个奥特莱斯很大,像个公园,欧式建筑,修得像梦幻城堡一样。天虽然阴了,但还是很闷热。我转来转去,给朵朵和我老婆……想了想,还有我自己……每人买了两件耐克的短袖,一共花了六百多。虽然汗如雨下,背心又湿了,心里还是很高兴。

转眼到了三点,忽然起风了,空气中的闷热似乎退去了那么一点,购物公园里的人渐漸多起来,三三两两的鸽子振动着灰白的羽翼,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我去外面打车时,路过一家很大的玩具店。我并不打算给朵朵买那个昂贵的白雪公主,但还是忍不住隔着玻璃多看了两眼。没想到,我竟然看见了她。她的侧脸似乎已不是很年轻,但是乌发垂肩,穿着淡紫色的长裙,气质非常好。

我不认识她。看见她之前,我先看见的是那个粉红色的蝴蝶帽。然后是小女孩。再然后,是陪小女孩挑娃娃的他。到最后,我才确认她跟他们是一起的。我以为我看错了,眼睛揉了又揉,角度变了又变,看到的却都一样。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感觉,聚散离合,若出其中,生老病死,若出其里……

风继续吹,鸽子们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有一瞬间,我差一点就冲进去打了个招呼,甚至还给小女孩买了白雪公主。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干。我转身离去,继续往前走。走到太阳又睁开了午睡过后的惺忪眼眸时,我忽然感觉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就当小女孩的钢琴课已经上完了吧。

然而,小女孩真的去上钢琴课了吗?我想,这和小女孩是谁一样,是一个不容多问,但却夹杂了温柔甜蜜、辛酸无奈的,更加混沌、更加迷蒙的故事。

【作者简介】 张象,1984年生于山西,本名张伟,山西文学院第七届签约作家。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黄河》《都市》《青春》等刊,出版有《一混五六年》《你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