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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鳗鱼

2022-05-19程青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孙先生爱情爸爸

程青

那年冬天北京冷得特别早,十月中旬已经要穿羽绒服了。特别是刮风的日子,又冷又干,不管待在屋里还是屋外都是透心凉。我从温暖湿润的南方过来做北漂,天气成了对我的第一个考验。

原本我打算过了冬天再出来,但莺莺姐、婉儿和陆岩他们几个催得太紧了,说他们都到了,就等我一个。制片人霖哥也每天打电话发微信,说人码齐了就好开工写剧本了,现在是三缺一,老朋友嘛,一个不能少。我却不过情面,也却不过情义,还有一个私人原因,我和继母闹得很僵,跟她带过来的妹妹也相互看不顺眼,老是别别扭扭的。她们俩是一条线上的也就不说了,我跟爸爸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我发现他越来越没有原则,时常偏向她们母女俩,有时候干脆彻底倒向她们,我都闹不清楚他到底还是不是我的爸爸。我也不想在那个家里待了,也不是我不想待,是真待不下去了。有一天我心情烦闷,一个人在外面漫无头绪地乱走,太阳照在头上火辣辣的,我忽然想明白兴许他们也很不愿意我待在家里,他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就是那一念之间,我决定立刻北上。

莺莺姐和婉儿邀请我去跟她们挤一挤,她们和另外一对情侣在东五环边上合租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我觉得三个人住一个房间实在太拥挤了,而且和陌生的情侣住一起也不方便,我谢绝了她们的好意,自己在网上找房。

出租的房子很多,找起来却像大海捞针一般。要么大小不合适,要么价钱不合适,要么地段不合适,好容易都勉强合适了,租期又太长。我不知道霖哥的这个活儿多长时间能完成,也不知道做完这个还接不接得着下一个,而且更加不能确定的是我自己有没有耐心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待下去。我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没啥能耐不说,还娇气,做事凭兴趣,受不得委屈,有时倔劲一上来不肯将就。妈妈总说是爸爸惯得我一身毛病,现在爸爸不惯我了,可我身上的毛病一点没好。

我手机上下载了各种租房App,那一阵我就像上瘾一般有事没事刷一刷。一天半夜从睡梦中醒来,我随手点开一个租房软件,竟然搜到了一套看上去很不错的一居室,租期可长可短,地点离莺莺姐和婉儿她们不远,价钱合理,比我的预算还低,关键是装修得赏心悦目,从图片看,格调、色彩以及配的家具和摆设都是我喜欢的。次日我打电话联系了经纪人,毫不犹豫付了定金。

到北京的第一天,在房产中介公司我见到了房东孙智达。孙先生四十几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微胖,圆脸,大眼睛,厚嘴唇,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印象。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位烫着半长卷发、皮肤微黑的女士,看上去比他年轻一些,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两口子。

坐下签合同之前,孙先生和我随意交谈了几句。

他未语先笑,说刚才看见我走进来就很高兴,他就想把房子租给一个女孩,因为这是他们女儿的闺房,装修好不久孩子就出国留学去了,房子还是崭新的呢。

我一听特别高兴,这么说我的运气真是很好。价钱我就按网上约定的支付,孙先生似乎在等我砍价,但我没有,这个价钱要得并不算高。中介的小伙子把合同拿来给我们签,是事先印好的制式合同,对租金的约定是押一付三。孙先生对我说:“您看这样好不好,不用押一付三,您住一个月就付一个月的租金,如果住不满一个月,租金算不算的也没关系。”

“那不可以。”我认真地说,“我会按合同付的,谢谢您不要求押一付三,这样我手头可以宽裕点,不过,至少也是要押一付一的。”我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我跑了怎么办?”

中介的小伙子听了笑起来,说:“人家都是为自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你们倒好,这么谦让,话都是替对方说,我干了好几年还没见到过。”

孙先生用玩笑的口气对我说:“那没事,您也不会把房子带走吧。”

他对我一直称“您”,说话的方式像个地道的北京人,但他咬字特别清晰,和北京人舌头向上轻轻一卷的发音方式不太一样。他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也顺口问了他一句,他说他是南京人,不过,已经在北京生活几十年了。

“你们彼此还有什么要求都当面说清楚。”中介的小伙子叮嘱我们。

“本来还想说拜托您爱护这个房子,见到您觉得不必说了。”孙先生笑着说。

我说:“您放心,我会比自己的房子还要爱惜的。”

走出房产中介公司,孙先生向我介绍那位和他一起的女士:“她是我同事,叫宋淑雅。”他就像顺口提起似的说,“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今天我车限号,搭她的车。”

他们带我去物业办登记手续,然后领我去新租的房子。房子果然十分理想,除了非常新,还特别干净,真是纤尘不染。客厅里有小巧的写字桌和柔软的长沙发,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都是颜值很高的那种,灶台和油烟机看着就像是从来没有用过,还能闻到新物的气味,洗手间是干湿分离的,淋浴间的玻璃罩明亮剔透,没有一点水渍,水池和马桶样式时髦美观,同样是十分清洁,整套房子比我想象的还好。孙先生打开厅里的窗户通风,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金灿灿的阳光从玻璃上反射进来,房间里相当明亮。他站在窗户前,指着对面一座高高的塔楼对我说:“我就住在对面的小区,您看顶层那个挂着蓝色窗帘的就是我家,走路几分钟就到。”

正说着,宋淑雅走过来轻声问他:“塑料袋在哪儿?”他顿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她要的是垃圾袋,指了一下进门处挂衣架下面的小柜子。她打开取出颜色不同的垃圾袋,套在垃圾桶上,我明白这是为了垃圾分类。看她细心周到如同主人一般,尤其是和孙先生很有默契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想到他们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同事那么简单。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

孙先生问我:“您刚搬来,需不需要去超市买点东西啥的?正好有车,带您过去很方便。”

我谢了他,说不用,我可以在网上下单。

临走前他说:“电和燃气我都充了,回头我把電卡和燃气卡给您送过来。”

我说:“您把电卡给我就好,我不做饭的。”

第二天下午,门上响起很轻的敲门声,是孙先生来送电卡和燃气卡,跟他一同来的还有他太太。

他太太和他差不多年纪,她身材娇小,长相清秀,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硕大的有点扎眼的耳环,能明显看出眼圈有文过的痕迹,细白的皮肤有一些晒斑和皱纹,一开口说话却带着一种妩媚和娇气。她自我介绍说叫潘晓芬,笑嘻嘻地对我说叫阿姨还是叫姐随便。她带来了蒸香肠和酱肘子,十分热情地说:“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你尝尝,喜欢的话再给你拿。”

她和孙先生上次来一样,也站到窗户前,指着前面的高楼说:“你看,那是我们家,挂蓝窗帘的,离你不远,哪天请你过去认认门。”又说,“当初给女儿买这个房子就是看中离得近,人家说父母和孩子隔着‘一碗汤的距离最好,就是说端碗汤过去还不凉,这样相互不会烦,彼此照顾起来又方便。”她一脸幸福。孙先生也笑,也是非常知足的样子。

她对我称“你”,有股子自来熟的劲头,让我觉得很亲切。

外面秋雨绵绵,房间里倒是温暖如春。霖哥给我们开了电暖气,又亲手给我们煮了香喷喷的咖啡,他用一种夸张的、既讨好又鼓励的口气对我们四个说:“你们都是我眼里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好编剧,有劳各位大驾,多下功夫,多费心,咱们整个爆燃的,好好放它一把烟花。”

之前我们和霖哥合作过,不过是很小的合作,也没拿到什么钱,那还是在他发达以前,如今他已是大制片人了,虽然可能还算不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但在行内也有相当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他手上掌握的资源也是今非昔比。霖哥给我们出的题目是写一部缠绵悱恻的爱情电影。“我的梦想就是能拍一部传世佳作——”他带着梦幻般的神情说,“爱情无疑是最美好、最打动人心的。”

我们四个却是十分雷同的小心翼翼的表情。

“我特别盼望你们能写出像《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罗马假日》《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影片,《乱世佳人》《蒂凡尼的早餐》《廊桥遗梦》当然也是极好的,怎么样,各位有信心没?”他用激动和欢悦的口气透露说,“这回咱们不是戏等钱,而是钱等戏。”

可是我们却激动不起来。

莺莺姐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影史上的经典,哪里是说写就能写得出来的?别说我们了,就是让原作者再来一遍怕也难做到。”

婉儿十分干脆地说:“我写不了爱情,我连正经的恋爱还没谈过呢。”

霖哥说:“你们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这个团队,关键是要相信爱情。”他又说,“艺术创作是虚构,并不需要事事亲历。”

陆岩叹气说:“我倒是相信爱情,也相信我们这个团队,且谈过恋爱,但可能是我运气不太好,从来没遇到过电影里那种超凡脱俗的爱情,我的恋爱不管谈成谈不成,谈来谈去都是一地鸡毛。我和现任女朋友已经讲好下个月结婚,钻戒和婚纱买好了,酒席预订了,亲朋好友的请柬也发出去了,她忽然跟我提出要三十万的彩礼钱,现在我被这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对他表示同情。

我说:“我愿意写爱情,但我不知道怎么能写好,我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生活。”

霖哥笑着说:“你们不要上来就先给我摆一堆困难,还是那句话,没有条件我们创造条件也要上。”他转向我说,“所以呢,就是要多观察生活,多体验生活,多深入生活。”

他说话的腔调特有领导的范儿。

我们都说霖哥讲得没错,可是我们各有各的难处。我们七嘴八舌,自揭伤疤,轻而易举就把剧本会开成了诉苦会。

莺莺姐说她之前确实存在爱情焦虑,生怕一生遇不到一个相爱的人,遇到之后便是婚姻焦虑,担心人家不跟她结婚,现在又遇到生育焦虑,不是生两个还是三个的事儿,而是生一个都很困难。“不瞒你们说,我做过两次试管了,都失败了,身体上受的折磨就不说了,心理上也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想不通别人唾手可得的,到我这里怎么就那么难?可是我还是不死心,我在犹豫要不要做第三次。做不做对我都是个非常艰难的选择。”

婉儿说她特别羡慕那些找到自己另一半的人。

她苦笑着说:“去年我姑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们之间不冷不热的,想热热不起来那种,我跟他说,你说我们是继续相处还是分了算了,他说都行。他这个态度,我知道没啥大戏,再往下聊恐怕也就是一块鸡肋。我说那就算了,不要耽误我了,他说你都二十八了,我能耽误你什么呀?”她叹口气说,“我渴望爱情,但现在不奢求了,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肯对我好,乐意跟我在一起,愿意听我跟他絮叨絮叨心里话,偶尔对我说声‘我爱你,哪怕是骗我的也没关系。”

“骗可不行,我在这上头是吃亏上当过的。”陆岩皱着眉头说,他的女朋友跟他谈恋爱时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让他买,对他非常体贴,也非常体谅,可是当他向她求了婚,她马上跟他提出一堆条件,买房买车不说,还要一大笔彩礼。“她真的太能装了,装得温柔贤惠,特别好说话,我这不就中计了,現在是进退两难。”

我说我的问题与爱情无关,我是怀疑人生。我跟他们讲了我爸爸一颗心都在他新太太身上,对我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了,我在他眼里无足轻重。我说:“我连自己爸爸都不能相信,让我还怎么相信别的男人?”

他们听了居然哈哈哈笑,异口同声说:“这倒又让我们相信爱情了。”

我到北京转眼就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接到孙先生的电话,他问我房子住得还好吗,有没有啥问题,聊了两句他说如果我周末有空,他和太太想请我到家中吃个便饭。

除了几次去开会霖哥请客,我已经吃了两个礼拜的外卖了,对周边各家小馆子的味道了然于心,有的我一看见名字便没有了食欲。孙先生的邀请让我的胃一下子苏醒过来,味蕾也同时雀跃起来,但我没有马上答应。我心里犹豫,从小到大我很怕到人家里做客,我不知道到了别人家里该说什么不说什么,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且我还怕冷场尴尬。但孙先生一句话打消了我的顾虑,他很平淡很家常地说:“就是请您过来认个门,顺便吃口饭。”

到了约好的那天,天气阴沉,待在家里都冷飕飕的,我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憋大纲,心里又为去不去犹豫。傍晚时分孙先生打来电话,说他马上开车到楼下接我,让我慢慢下去。我说路这么近,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他说天冷,不好走。又说,有车接接送送很方便的,女儿在家的时候上学、出门都是他接送。他乐呵呵的,听上去这是一件很令他愉快的事。

我没再拒绝。到了他家,一打开门炖肉的香味就扑面而来。他家不大,也不新,但收拾得窗明几净,窗台和窗前的长条桌上摆着绿植和盆花,整整齐齐,生机盎然。潘晓芬迎出来,接过我的外衣,让我换上事先准备好的一双棉拖鞋。

“新的。”她说,“以后你来就穿这双。”

我心里一暖。

“我看你比我们桃桃也大不了几岁,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真挺不容易的。”她眼里闪过怜爱。

她请我在沙发上坐,给我沏了玫瑰花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酒杯、碗筷和冷盘,孙先生一到家就扎上围裙进厨房去忙了,不一会儿端出一道道热菜。

吃饭的时候他们夫妇拿着公筷给我搛菜,我面前的碟子里堆得像小山一般。他们家的菜做得又精致又好吃,平心而论,比我父母做的饭菜丝毫不差。唉,我们那个家早已经散了,想到这儿我心里不由得一疼。

他们夫妇一边频频劝我喝酒吃菜,一边津津有味地聊起做菜的诀窍。他们讲鱼要做得有样子,煎鱼的火候一定要控制好;又说炒肉丝必须锅热油烫,要把肉丝炒得立起来,不能塌了,才好吃。还有好多,他们一个说,一个应和,聊得丝丝入扣。我听着他们说,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踏实感,我已经长久没有听见这样平和亲切的家常话了,不过,我真的不懂肉丝怎么炒得“立”起来。

他们问我到北京来做什么,我说过来写电影剧本,他们沉默了片刻,表示赞赏,脸上的表情远没有刚才说做菜时生动,显得有点隔膜。

“你写什么电影?”潘晓芬问。

“爱情。”我说。

他俩听了似乎一怔。

“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我听说过一件事情,有一对男女,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家里不同意,非要他们分开,他们不肯分手,被逼得走投无路,两个人决定一起去跳江。你们猜后来怎么了?女的真从桥上跳了下去,男的没有跳。”她说,“这算爱情吗?”

孙先生摇头说:“肯定不能算啊,还爱情呢,连最起码的人情都没有。”

潘晓芬不同意,说:“两个人肯定也是真的要好,不然怎么会宁可一起去死呢?”

孙先生说:“他真爱这个姑娘就应该承担起责任,而不是跟她一起去死。”他停了一下说,“我想起我们报社有个同事,是个轴人,做事认真细致到不可思议,我们那里发表的文章有错别字就会被记下来,每天公布,还要罚钱,大概是一个字一块钱吧,涨没涨价我不知道。这个同事就从来没有错过一个字,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而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啊。就是这么一个一丝不苟特别较真的人,他结过五次婚,说是为了寻找真正的爱情……”

“那他找到了吗?”潘晓芬略带揶揄地问一句。

“大概就是上上个礼拜吧,他离了第五次婚——我想,他是没找到吧,要找到了不就不离了?”

我发现他们两口子挺幽默的,讲笑话都是一脸严肃,一点不笑,也许他们并不觉得这是笑话。

“你写剧本肯定很费脑子哎!”潘晓芬转回话头,感叹地说。

“靠写字吃饭真不容易。”孙先生说,“我在报社上班,看那些编辑记者很辛苦,写呀写的,白班夜班都写个不停,好在我是做发行的。”

吃饭的当口孙先生一次次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朝外面张望。“今天这么个冷法,感觉是要落雪了。”他微笑着说,“刚才去接您的时候,我看见好像在飘雪花点子,要是下下来,就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潘晓芬接嘴说:“可以把暖锅拿出来了,下雪天吃暖锅最好了。”她热情洋溢地对我说,“你也一块来吃。”

孙先生答应了一声,继续说:“我们桃桃特别喜欢下雪天,一看见下雪就兴奋,就要往外面跑。那孩子不怕冷,小时候跟我玩打雪仗,冻得小脸通红手指像小胡萝卜也不肯进屋,还跟我说要是一年四季都下雪就好了。哈哈,她去了波士顿,打电话给我们说那里的雪比北京大多了,积雪堆得像墙那么高,经常是一夜大雪之后早晨出门连汽车都找不到……”

潘晓芬望着他笑,对我说:“他说起女儿话就特多。”

孙先生又讲起女儿小时候的趣事,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事情,他说得兴味盎然,我听了心里发酸。我不由得想起爸爸妈妈,上一次我们一家人像这样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而下次再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都是未知数。

自从在孙先生家吃过这顿饭,大约是因为我对他们的厨艺赞不绝口,夫妻俩经常做了东西送给我吃。

潘晓芬来得多一点,起先她送完东西就走,连门也不进,说是怕打断我的思路。后来来的次数多了,我让她坐会儿,她也不再拒绝,但神情总有些惴惴不安,就像一只驚恐的小兔子,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我们很熟了,她坐的时间才会稍长一些。

跟我闲聊,她比在家里更加放得开,话说得坦率直接,经常是一针见血。我感觉不到我们年龄的差距,和她就像是闺密一般。她告诉我她大专毕业一直在医院当护士,因为心脏不好去年办了病退。

“哦,心脏没大碍吧?”我关切地问。

“还算稳定吧。”她说,“以前我身体可好了,这么些年在医院上班见的事情太多了,我这小心脏受不住了。”她半开玩笑地说。又说,“我小时候家里人叫我林妹妹,说我太多愁善感,这样不好,可我也改不了啊。在医院里我见到病人难受,也跟着难受,病人疼,我也疼,我比他们还疼。记得有一次值夜班,有个人被担架抬进来,浑身是血,说是被老婆拿菜刀砍的,医生护士都往上冲,我上前看了一眼,什么也没做呢,就咕咚一下栽倒在地人事不知。那个月奖金我一分钱没拿到,还被倒扣了五百块。”

我差点扑哧笑出来,却不由得叹了一声。

“还有让我觉得特别难受的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有些病人送来已经病得不轻,医生虽然尽力抢救了,但也相当于跟阎王爷抢人。病人昏迷或者自己不能做主的时候,医院会征求家属是继续抢救还是放弃,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放弃两个字。尤其是病人求生欲很强,你看了会心碎。一般来说,父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孩子,不过,夫妻就不好说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

“那天你说要写爱情电影,其实我特别喜欢看爱情电影,可听你一说我心里立马想,这太难为你了!

我活了这一把年纪,青春年华早过完了,年轻时的爱情梦也早醒了,我是越活越糊涂了,你说真有爱情那个东西吗?”

她望着我,似乎想笑一笑,但那个笑容没有成形就消失了。

我发现她笑起来特别年轻漂亮,仿佛年纪从身上流失了一部分,但是她不笑的时候显得忧戚和隐忍。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要是说婚姻可能还实在些,结婚毕竟有红彤彤的证书在那里,两口子一起吃吃饭睡睡觉过过日子也是真的,有了事情夫妻之间多少也能搭把手相互照应。”

她忽地收住话头,脸上有点发窘,好像为自己说了真话愧疚。

我却想到了孙先生,脑子里浮起他微胖的笑呵呵的脸,我不由得说:“你和孙先生还是挺不错的,说真的,你们的家庭气氛让我很羡慕。”

她瞬间绽露出甜蜜的笑容,她笑得十分由衷,而且很有满足感。

孙先生也会来给我送吃的。他经常带饭上班,有时候他上班前先拐到我这里,给我送来同样的一份,足够我吃一整天。他跟他太太一开始一样,也是送完就走,门也不进。跟太太不一样的,他还会从餐馆带东西给我吃。有时候他在外面应酬,吃到好吃的菜,会给太太和我各打包一份。我心里真是挺感动的,以前我还小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他在外面吃到什么好吃的一定要带妈妈和我去吃,看到我们喜欢吃的东西,他就反复买,直到我们再也不想吃。我发现孙先生有些地方跟我爸爸挺像的。

有一天,孙先生来给我送酱牛肉,说是专门跑牛街去买的,让我尝尝百年老店的味道。那天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我们签租房合同那天见到的宋淑雅。

孙先生说:“您说家里的Wi-Fi 不稳定,我请了个专家来看看。”

我想起我确实是提过一嘴Wi-Fi 有些飘忽,其实也还能用,没想到他放在心上。

宋淑雅轻轻一笑说:“我哪里是啥专家,就是略微知道一点,还不知弄得好弄不好。”

她进房间去调试Wi-Fi 的时候孙先生坐在餐桌旁跟我闲聊。

不知怎么几句话之后话题就说到了宋淑雅身上。他说她特别能干,还特别热心,报社的人有事都喜欢找她。又说,其实她自己的事情就够多的,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四个老人,加起来三百好几十岁,都是她一個人忙前忙后照顾。还有一对读中学的双胞胎儿子,成绩优秀不说,一个篮球打得特别好,一个足球踢得特别棒,她对他们可是下了大功夫了。

宋淑雅听见了,隔着正对着客厅的窗子,对孙先生一笑说:“你帮我那么多,我都没说。”她朝我说,“我转业到报社,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个行业,两眼一抹黑,多亏孙老师不厌其烦地带我。”

孙先生哈哈笑着打断她说:“我们就不要对着夸了。”

宋淑雅一边忙着一边说:“我就是想多做些事情,把事情做好,我看人家做起来不费力,到我这儿不知怎么就变难了。我总觉得自己没把事情做好,经常疲于奔命,还是顾此失彼。”

孙先生宽厚地笑着,朝她说:“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要不然单位选劳模大家怎么都把票投给你?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这样可不是要累着自己!”

他的口气里带着些许埋怨,听着特别真率,我心里一动,不由得又想到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十来分钟,宋淑雅就把Wi-Fi 调好了,果然比之前好用多了。

我请她坐,她说不坐了,还得去给老人送东西。

孙先生接过去说,她家四个老人住在四个地方,老父亲在住院,老母亲住在自己家里,老公公住在疗养院,老婆婆住在老年公寓。他说:“这一圈够她兜的,今天她车限号,我开车送她。”

他俩匆匆走了。我捧着一杯热茶走到窗口,漫无目的地朝外望着,无意间看到他们正好走出单元楼门,孙先生伸出胳膊搂住了宋淑雅,那么自然而然。

宋淑雅斜过身子依偎着他,两个人挨得很近,头靠着头,就像在喁喁私语。

这一幕仿佛瞬间证实了我心里的猜测。

我们四个出了一份大纲给霖哥,他看了两天没有说话。到第三天他召集我们开会,说大纲写得当然是不错,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我做梦都想拍出一部特棒特感人的爱情电影,你们是知道的,所以,一定要写出真正的感情。”他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爱情多么美好,多么珍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面面相觑,就像答错题的小学生。

“你们都是我信得过的编剧,而且这回把你们一块儿请过来,就是希望你们能把优势集中到一起,我要的不仅是叠加,还要翻倍,再翻倍,要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像推土机那样一路碾轧过去,所向披靡,我相信你们肯定能找到感觉的。”霖哥用一种提振的口气说。

可是我们却没有这个自信。这天霖哥让我们把合同签了,我们竟然都找各种理由推托,放在以前,这可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莺莺姐说她还想再去做一次试管婴儿:“我想再努一把力,剧本说不定能写一辈子,生孩子这辈子恐怕就这一回了。”她说得既无奈又凄凉,似乎已经预知了结果,却不能不去再试。婉儿说她的终身大事比别的事都要紧:“我想通了,这个对象不行我就换一个,我就当项目去做,好赖要抓住青春的尾巴梢子把自己嫁出去,想到一个人孤老终生,我内心充满了恐慌,什么都没心思做。”她双眉紧锁,愁容满面。陆岩的问题也很棘手,为了办婚礼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出去了,拿不出三十万的彩礼钱给未婚妻,他跟她商量等有钱了再给,可是她和娘家人都不答应,坚持要拿到钱再办事。我们几个七嘴八舌给他出主意,都说这么拜金爱情还有一点点位置吗?没有爱情的婚姻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的婚姻还结它做甚?“我们已经领证了。”陆岩一脸苦恼地说,“现在不是结不结的问题,是离不离的问题。”

霖哥费了好一番口舌劝说他们三个,他好说歹说,他们总算答应继续为剧本出谋献策。

霖哥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眼睛里闪现出热切的光芒。

这曾是我多么渴望见到的光芒!我的心蓦地热起来,可我想到他只是为了他心中的爱情影片,而不是为了他心中的爱情,我的心又慢慢凉了下去。

“我也不签了吧。”我弱弱地说,“你们都说自己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是因为你们都在才过来的,反正你们不签我也不签,要不然到最后所有的问题都成我一个人的问题了。”

霖哥听了后说:“不至于的,瞧把你吓成这样。我们先往下走着,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我接上去说。

霖哥瞪我一眼,笑着打断我说:“正相反,我想说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六合同没签,但大纲还得继续。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电脑发呆。

阴了几日,果然下起雪来。雪下得不大,午饭时分开始下,午睡起来就化干净了,地上除了有点潮湿,看不出一点下过雪的痕迹。

潘晓芬打来电话,叫我过去吃暖锅。

“上回就说下雪天来吃暖锅,今天总算下雪了,我把金针、木耳、香菇、豆腐皮都发上了。”她兴高采烈地,声音里的欢快就像小孩子终于盼到了过年。

我正一个人待得烦闷,她这个电话让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我从柜子里拿出霖哥送给我的两瓶波尔多葡萄酒,准备带过去跟他们一起喝。

刚把电话挂断她又打过来说:“我蒸了红豆栗子糕,还热乎着呢,你有空早点过来尝尝,正好咱们喝茶聊天。”她又补一句,“智达出差去了。”

虽说孙先生不在家,但潘晓芬做的暖锅一点不对付,料备得充足,简直够十个人吃。我一进门就看见餐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碗碟,除了发好的金针、木耳等等,还有做好的各种丸子,切好的肉片和蔬菜,香菜、小葱、姜丝、小米辣也是一应俱全,整整齐齐的,看着赏心悦目。

“以前我总笑话智达,他一做菜就做多,尤其是请客,生怕不够吃,现在不知不觉我也成他了。”她边说边笑。

我吃着她新蒸的糕点,喝着她用碧螺春、茉莉花、干荷叶、红枣片、生姜丝、碎芝麻煮的茶,听她讲她和孙先生的事。她说和孙先生认识是她舅姥姥介绍的,她舅姥姥原先跟孙先生也是素不相识,他们是在火车上遇到的,坐同一个车厢,一路上他帮她端茶递水,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舅姥姥带的行李多,上车时孙先生主動帮她搬到行李架上放好,下车时又帮她拿出站。她舅姥姥很感动,跟他要了电话号码,一定要介绍给她。舅姥姥说,一个人对陌生人都这么好,你找他错不了。“我舅姥姥是个半仙,会算卦,会解梦,会寻物,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人家不明不白的问她都懂,老太太看人的眼光也不一般,现在她已经八十多快九十了,耳聪目明,硬朗着呢,家里上上下下都肯听她的话。”

正说话,门铃响了。

我笑说:“是不是孙先生赶回家来吃暖锅了?”

“不能够。”她笑,“他去跑发行了,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她打开门,似乎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

门外那个人说:“你不是说就自己在家吗?所以我没事先发信息。我们单位组织去农庄采摘,我给你拿点刚摘的蔬菜水果过来。来的路上看见有个店里在卖大闸蟹,给你买了几个。”他说着话走进客厅,看见我,微微一怔说,“有客人啊?”

潘晓芬对他说:“就是租我们房子的小朋友灿灿。”

他立马笑着和我打招呼。

潘晓芬没有向我介绍他是谁。

他把东西拿进厨房,过了片刻跟着潘晓芬走出来,说:“你说洗衣机门不好关,我去瞧一下?”

说着,他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说:“看不出有啥毛病,你把门往上托一托就能关上了。”

潘晓芬说:“我就是那么做的,这不是麻烦吗?”又说,“我以为你样样精通呢,也有你修不了的。”

他听了嘿嘿地笑,没说啥,很老实忠厚的样子。

“晚饭要不就在这儿吃吧?”潘晓芬说,“我弄了暖锅。”

她说得很虚浮,听着就是一句客气话。

“不啦。”他说,“得早点回去,老太太一个人在家。”

她脸色一松,笑说:“那不留你,路上慢点。”

那人一走,潘晓芬抿嘴一笑说:“是我前夫老胡。”

又说,“没对你说,我嫁智达之前结过婚,还有女儿。”

我听了大为吃惊,不是吃惊她离婚再嫁,而是吃惊他们的女儿竟然不是孙先生的。孙先生说起女儿眉开眼笑的样子,简直比亲生的孩子还要亲。

“唉!”她叹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

她说她和老胡离婚是因为他家暴。“他是独子,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工伤死了,我没见过我那位前公公。他跟着妈妈长大,母子两个相依为命,他妈妈把他惯得脾气特大,一言不合就动手。我先还是忍的,后来他连女儿也打。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娇娇嫩嫩的,让亲爹打得鼻青脸肿,我就再也忍不下去了,下决心跟他离了。”

她说着,眼睛里涌起一层泪水。她飞快地眨动眼睛,泪花沾在眼睫毛上。

“要说离了也是伤心。他那个人,除了脾气不好,别的都好,这话听上去矛盾,其实我说的是实情。他人好,心地善良,对人真心实意,我工作又忙又累,家里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包圆,我上夜班也都是他接送,风雨无阻。所以说吧,跟他离婚我心里真是挺难受的。离了之后我结了婚,他到现在也没结,我都不知道这十来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她很伤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说:“我父母也离婚了,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很大了,上中学了。他们经常吵架,我爸爸喜欢喝酒打牌,我们家晚饭桌上基本见不到他,他跟他的哥们一起放飞自我,有时喝得大醉,有时输得精光,挣了钱也不拿回家来,我妈妈伤透了心,老是气得跑回娘家去。他们吵得家里飞沙走石的时候我心想不如离了算了,后来他们真离了,我们三个其实都很伤心。”

她两眼望着我,满是同情。

“那我女儿还是很走运的。”她说,“智达一直很疼爱她,我爹妈说,他可比亲爹还要宠孩子。我嫁他时桃桃才七岁,都是他接送她上下学。她出国留学也是他拿的钱,他把父母给的一套房子卖了,我不过意,他说房子不算啥,给女儿创造一点条件,让她出去看看世界才是特别值得的。真的,我没对他说过——夫妻之间感谢的话我也说不出口,其实我心里真挺感激他的。”

又到约定开会的日子,我早早到了,可是过了钟点,他们几个一个也没来。我给他们发微信,他们就像约好似的,一个也不回复。

好容易等来了霖哥,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神色似乎很落寞。

“你说这是咋回事呢?”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我没钱的时候,你们几个都肯帮我,现在我拿着一把钱,为什么反而是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

他跟我说那三个今天都不会来了,莺莺姐和婉儿说有事要回家,他估计她们已经走了,不过,直到上午才对他说。刚才在路上他接到陆岩的电话,也说有事来不了,又说这个项目就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给你们出难题了?”他说,“前些日子我心里就有预感,他们是准备好要撤了。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不接,发微信,以前都是秒回的,后来也不怎么回了,就是回复也是拖拖拉拉要耗上老半天,连请他们吃饭都轻易叫不出来,我就觉出苗头不对了。”

我不好说什么,因为我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他又说:“记得是《泰坦尼克号》吧,船都要沉了,乐队还在沉着地演奏,每个人完成了自己的声部才熄灭蜡烛离开,咱们至少还没有到沉船那么糟糕的境地吧,他们已经早早熄灭蜡烛逃离了。”

霖哥眉头紧锁,情绪低落,他可是非常阳光的一个人,而且总给我一种春风得意万事亨通的感觉,他们三个一撤似乎让他陷入了困局。我发觉自己的处境十分尴尬,既不能向着霖哥说那三位不好,因为我跟他们不仅是好朋友,也算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可我又不能替他们说话,因为我不想得罪霖哥。

霖哥忽然笑了,说:“算了,我不为难你,看你骑在墙上挺难受的。”

我也笑。

霖哥说:“我这会儿很想把你像根救命稻草一样抓在手里,要对你说的那句台词我在路上就想好了——‘你对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重要,是不是挺煽情的?不过,我见到你就不想说了,我不愿意给你压力,也是先放过自己吧。”他对我提议,“会今天就别开了,我们轻轻松松喝个咖啡好吧?”

当然好啦,求之不得。

他去买了咖啡,还有芝士蛋糕。

喝着香醇的咖啡,他的情绪明显好转起来。

“他们三个临阵脱逃,我也反思出这个题目是不是太不好弄。我心中的爱情,或者说我想象中的爱情吧,确实是非常完美——真诚,纯洁,无私,忘我;我寄希望通过你们把这样的理想或者说理念变成一部电影,让更多的人看见和感受到,也可以说让更多的人一起做梦……”他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这个人并没有那么脱离实际,我也知道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是怎么回事。就拿我来说,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恐婚,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是‘恐爱。从前的爱情不讲条件,现在的爱情好像首先是讲条件,从前的人用一生去爱一个人,到我们这一代,恐怕不少人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有个冷笑话说,两堵墙相互打招呼:拐角处见!两列对开的火车相互打招呼:回头见啊!——回头真见着了不还是得迎面错過?人家说一不留神活成了一个笑话,我真担心一不留神活成了一个冷笑话。”

看着他干净的面色,透亮的眼神,有一阵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他说。

“我在听呢。”我说。

我撒谎了,我确实是走神了。不知怎么我想到了孙先生和潘晓芬,还有宋淑雅,我想告诉他,恐怕他把“从前的人”的感情想得太简单了,生活是复杂的,爱情也不可能是简单的。

我跟他聊起我的两个房东,他听得很认真,饶有兴味的样子。听完,他沉默了好几分钟,就像信号中断一般面无表情。

“你想说爱情是不拘一格的,我听懂了。能不能让我坚持自己的想法,至少是在心里。”他喝光杯子里已经放凉的咖啡,脸上露出不肯妥协的微笑。

霖哥仍然不想放弃他的计划,不过,他也做了很大程度的让步。那三位果然弃船而逃,只有我一个还跟着他在茫茫无边的海上漂流,他对我不像之前那样说一是一,变得有商有量。我们发生争执时,他不仅肯让步,甚至肯心无芥蒂地采纳我的意见,我俩的关系慢慢竟有了一点相敬如宾的感觉。

一晃我的北漂生活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北方寒冬的凛冽萧瑟和我家乡的温暖和煦全然不同,我家乡这时节还是满目青翠,鲜花遍地,而这里树枝光秃秃,楼房灰扑扑,一到雾霾天气全城都笼罩在污浊的空气之中。为了帮霖哥达成心愿,我宅在自己临时的小窝里,过着单调清冷的生活,每天对着电脑苦思冥想,许多时候仿佛走进虚无一般的发呆。

某日,门上响起久违的敲门声,是孙先生出差回来过来看我。他给我带了沿途买的各式小零食,还有一大包滚烫的糖炒栗子。

“我家桃桃最喜欢吃这家的栗子了,今天我正好有空,专门去排队买的。”他满面笑容,像个慈爱的爸爸。

我请他进屋坐。

他带着一股寒气走进来,脸都冻红了。我给他泡了一杯茶,他捧在手里,没脱外衣,在沙发上坐下来。

“晓芬本来要一块儿来的,今天她有点感冒,我怕她再冻着,没让她出来。”他说,“她特意叮嘱要我谢谢您,说我不在家的时候您去陪了她好多次。”

我说:“是她照顾我,我去你们家蹭了好几顿饭。”

他笑着摆了摆手,随即收了笑说:“其实我也要谢谢您,桃桃留学走了以后,晓芬有好长一段时间精神状态很不好,整天没精打采,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我真担心她想孩子抑郁了。后来您来了,她一见您就喜欢,常跟我说起您,说句占您便宜的话,我们看您就像是自己女儿,就是那种越看越觉得好的感觉。”

他说着呵呵笑起来,就像是忍俊不禁。

我也笑了,我说:“我太荣幸了。”

他一脸认真地说:“您别介意就好,我和晓芬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人。”

他似乎有点羞愧。

我说:“我真的是特别高兴。”

他显出轻松。

“晓芬姐感冒没事吧?”我问。

“感冒没事。”他说,“她身体弱,我最担心的还是她的心脏,前年搭了三根桥。”

他忧心忡忡。

“晓芬姐夸您对她特别好。”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说出这么一句。

“那是应该的。”他说,“夫妻一场,我就想把她照顾好。还有女儿,还有她父母,我都想照顾好。”他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其实每个人我都想照顾好。”

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脸上闪过一个就像跟我心照不宣似的微妙表情,我即刻想到他后面这句话大概是指宋淑雅吧。

“您真是个大好人。”我由衷地夸赞他。

“说不上的。”他谦虚地说,又嘿嘿笑着,带着既像是反省又像是认同的神色说,“晓芬说我是一个多情的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啥意思啊,她是不是说多情的人也是无情的人?不过,比起无情的人,多情的人至少是有情的。”

再过半个月就要到春节了,孙先生和潘晓芬去南京探望父母。临行前他们又给我送了好些吃的,有酱好的肉,烧好的鱼,卤好的豆干,蔬菜都是洗净切好装在保鲜盒里的,还有好几种我喜欢吃的水果,那么细致体贴,令我感动。他们走后,我还真挺想他们的,那种萦回于心的感觉非常类似于年纪小的时候妈妈出门我想念她那样。我经常手捧茶杯,站在窗口眺望他们的家。因为知道了哪个房子是他们的,我能从众多蓝色和灰蓝的窗帘里一眼辨认出他们的窗口。我甚至就像长着千里眼一样,能看见目力不能及的摆放在窗台上他们夫妇精心莳植的花花草草。

他们到了南京和我视频,把他们的家人亲戚一一介绍给我,我恍若他们大家庭中的一员。那种十分新鲜的感觉令我很欣悦,我一点不感到那些素未谋面的人陌生,仿佛他们从来就是我的家人。

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家了。我以为自己不会这样,而且,自从妈妈离开,那个家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爸爸娶了继母之后其实那已经算不得是我的家。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住在别人的巢穴里。甚至于连我的爸爸,也成了别人的父亲。所以当我不时会下意识地想到远在南方的那个家——我的小小的阳光灿烂的卧室,随风飘起的印花窗帘,放在书桌上的猫咪茶杯,还有那些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书,我自己都会感到吃惊。那个家里发生过的事情,点点滴滴,就像水流一样穿透我的心,把我的心浸泡得松软不堪。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突然”是因为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平常他和我就是互发一下微信,而且同样是只言片语,没头没尾。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尤其是亲人之间,从来不说亲热的话,而且,即使是一句善意满满的话也要故意说得硬邦邦的,我妈妈一直说他冷漠。

爸爸在电话里说,这两天他到上海开会,开完会想顺道到北京看看我。我听了差点愣了,从南宁到上海再到北京,怎么说也不算是“顺道”呀,我不知道我老爹心里的地图是不是跟我的不是一个版本。

我回答他:“哦,怎么想起来的?”

在电话那头他似乎也是一愣,说:“就是看看你。”

停了一下又说,“你走了三个多月了。”

我把他的話连起来解读:你走了三个多月了,我得看看你去,要不然说不过去。

其实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他有他的生活,他来不来看我,我真的不介意。

“北京很冷的,太冷了,你不习惯的,没必要跑一趟。”我对他说。

“机票都买好了,下午的航班。”他说,“冷我不怕。”

他就是这样,说啥是啥,不与你商量,固执得很。

很多时候,我跟他一样。

几个小时后,爸爸就到了。他不让我去机场接他,连航班号也不肯告诉我,我只得听他的。他一进屋就说:“看你过得还不错嘛,有吃有喝的,看来我担心得多余了。”

他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包包吃的,其中好几包是我们老家的螺蛳粉。我在家里都不吃的,他不会不知道,我真不明白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带过来。

“抽个时间你带我去看看你的两位房东,你跟我说他们很照顾你,我要去登门谢谢他们。”他说。

哦,这么说螺蛳粉啥的大概是他准备给孙先生他们的,这真可谓是“千里送鹅毛”了。

大概他发觉我神色不太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两个方方的锦盒,递给我说:“还有这两样也送给他们,你打开看看,我刚才在机场买的。”

我接过打开一看,锦盒上面印着四个金字:高级饰品。打开层层包裹,原来是两块琉璃挂件,两个盒子里分别装着男款和女款,标价很贵。

“怎么样,送得出手吧?”爸爸目光热切地望着我。

我真不想打击他,这两个物件华而不实,况且也不像是孙先生夫妇的东西。

“我挑来挑去,差一点把飞机误了。”他说。

我还是忍不住说:“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两眼望着我,木了一下,语气急促地争辩说:“礼物就是心意,哪能说有用没用呢?”又带着讥讽和玩笑的口气说,“你们不是很浪漫的吗?现在怎么一开口就是‘有用?”

他话里的这个“你们”显然是指我和妈妈,以前他也是这样说我们的。

我心里觉得他眼光土不会买东西,不过,没有往下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的房东?”他问我。

“这回见不着。”我说,“他们出门去了。”

“这么不巧?”他明显失望,“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啊!”

爸爸是第二天晚上的航班,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出去逛逛。我问他想去哪里,他说冰天雪地的,看你又忙,不如哪儿都别去了。我说你难得来一趟,北京好多地方都没玩过,我再忙也要陪陪你,何况我也没那么忙。

“那好,”他说,“我们去香山吧。”

香山?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香山的红叶最有名了,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可是这天寒地冻的,香山的红叶早落光了。

我还是陪他去了香山。山上阳光灿烂,寒风料峭,他面颊冻出两块红,就像涂了没抹开的胭脂,他竖起衣领,缩着脖子,脸色泛黄,看着都冷。我把自己的羊绒围巾摘下来给他,他坚决不要,还差点冲我发脾气。

一路上我们话很少,几乎没有交谈。在离开家之前已经有很久我们就是这样子,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郁闷,我想既然跟我无话可说,又何苦跑这么大老远来看我?

我们并没有爬到山顶,走到大平台就开始往回返。下山的路上我们不像上山时那样沉默,不时交谈几句。爸爸也不像刚才那样冻得哆哆嗦嗦,他脸色缓了过来,面颊上那两片奇怪的红色也自然消失了。

“山里真静。”他感叹说,“我感觉能从这宁静中汲取能量。”

“所以你不去看名胜要到山上来餐风饮露。”我说。

“这里人少。”他说,“我就想安静地和你待一下。”

我不吱声,心里想:何必呢?

我們默默地往下走,下山比上山步子快得多。

“小时候你就喜欢一个人走在前头。”爸爸从后面赶上来,笑眯眯地说,“从小你就能干,独立,那样小一个小人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又快又好,你妈妈说,这孩子长大了留不住,肯定是要远走高飞的,让她一语说中。”

他毫无预兆地提到我妈妈,用的还是那样一种亲昵的口气,就好像我们还是一家三口,中间没有发生任何变故,我心里忽地一酸,有一股气在胸中胀满,我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有些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停下脚步,在一个斜坡上站着,脸上出现了踌躇的神色。

我也停住脚步,等着他说。

他缓缓地挪动着脚步,仿佛要找一个站得住脚的地方。他下到一个比较平坦的台阶上,说:“爸爸没本事,留不住你妈妈,也留不住你,蛮失败的。”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差点被他打下来。

“说这做什么?”我气恼地说。

他赔笑说:“你不要生气,我也是想了好久,要不要对你说。”他停顿了片刻,轻笑一声,又说,“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机会说。”

我听了没有同情,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离婚离后悔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我忽然想到,尽管一直在一个家里生活,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其实我并不知悉,他们谁对谁错我更是弄不清楚,我只是对他们离婚这件事耿耿于怀。

看我眼圈红了,他走近我,轻轻搂了搂我——大约从我八岁之后他就没有这样跟我亲近过。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说:“你离开家之后我很失落,不是因为你走了,而是我反思了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我是爱你和你妈妈的,对你们的这份爱里甚至含有很多特别自私的感情。尤其是对你妈妈,我对她的感情,也可以说是爱情吧,经常是霸占性的,我对她限制太多,让她感到是一种勒索,无法忍受。所以她一离开我就跑到澳大利亚去了,我想就是为了离我远点吧。”他凝望着我,声音忽然有些嘶哑,“我伤害了她的同时实际上也伤害了你,不仅让你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家,也让你对亲人之间的爱产生了怀疑。其实我都看在眼里,只是走到这一步,我也无能为力……有时夜里睡不着觉,我会想来想去,也想通了一些事情,亲人之间的爱可能感觉非常深,但是当无法达到预期的时候,它是脆弱的,很容易就会消失。唉,我已经尝到了苦果。”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句安慰话,我满心委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更需要安慰的人。

等走到山下,我的心情才轻松下来。

“我不想给你捆绑任何亲情的绳索。”爸爸说,“你随时可以回来,来看看我也会很高兴的,家永远是你的家。”

当晚,爸爸回去了。除了给我带了一大堆吃的,他还留下两万块钱,我不肯要,他执意给我。他一个人去了机场,就像来的时候不肯要我接一样,走的时候他也顽固地不肯要我送。

我承认,爸爸来过之后我更想家了。尤其是出门时遇到北风呼啸,站在冰冷彻骨的马路边上打不着车,或者网约车迟迟不到,几分钟冻得手脸僵硬整个人犹如冰棍一般,回南方去的念头越发强烈。我在霖哥面前也流露了这个意思,他似乎有点紧张,问我回去了还来不来,我知道他还是放不下他心里的那个项目,只好说还不一定走呢,既是搪塞他,也是搪塞自己。

我在回与不回之间纠结,一晃就到了除夕。

除夕一早爸爸和我视频,和我聊了聊他们忙年的事情,问我春节打算怎么过,他就像是不经意地问我你回来吗。我跟他说我不回了。我一点准备没做,没买机票,没收拾行李,也没给他们买好礼物,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他便说,不回也好,省得路上挤来挤去。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言不由衷,让我心里莫名地涌起负疚感。

我在网上下单买了一些吃的,想到要过年,比平日买得更多。买好东西又把家收拾了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我心里却并不安逸,写字是没有心思的,想坐下来好好看看书,翻了几页就不耐烦起来。屋里很静,暖气充足,但我却感到无比寂寞,长长的一个下午我几乎一直对着窗外发呆,我的目光不时落在远处那一方蓝色的窗帘上。

薄暮时分,我接到孙先生打来的电话,他问我在不在家,我说在家呢,他的语气立马有点小兴奋,他说:“我们还想您兴许回家了,兴许出去跟朋友聚了,您在家太好了,我们已经过天津了,您等着我们来接您一起吃年夜饭。”

我怕给他们添麻烦,正欲推辞,潘晓芬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你想我们了吗?我们可想你了!在南京看见什么都想给你买一点,我们相互提醒,她吃不了这么多的,但还是买,还是买。好在是开车回去的,要不然这么多东西肯定拿不了。”

她说话的口吻完全像是家里人,我有点不适应,但又很感动。

孙先生再次接过电话,说:“给您带了一样好东西,您肯定猜不着,我也是有年头没看见过了,晓芬还拦着不让我买呢,我没听她的。”

他像是占了上风一般哈哈大笑,潘晓芬也笑,他们的笑声洋溢着没遮没拦的愉快。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吗?他们的电话给我清冷孤独的心境带来了暖意和慰藉。

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直没到。我不放心,打电话过去,他们说堵在路上,不过,导航显示道路很快就会畅通。过了一阵他们再次打电话过来,说前面又堵上了,吭哧吭哧走得相当费劲。我们隔一阵就通一个电话,来来回回不知打了多少电话,他们终于在八点多钟赶了回来。

听见敲门声我真是喜出望外,就像小时候终于盼到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孙先生提着两袋子东西走进来,让我收好跟他去吃晚饭。他打开一个环保布袋,一样一样告诉我什么该冷冻什么该冷藏,随即他又打开一个套着塑料袋的蒲包,一股咸腥味扑面而来。

“闻闻,多香啊,大海的气味!”他笑呵呵地说,“这是野生的海鳗,特别新鲜,这么大个头,我都没有见过。”

虽然我特别喜欢海鲜,可是面对这么大一蒲包的海鳗,我还是傻眼了。

“我来帮你收拾。”他看出我束手无策,仿佛为了不让我为难,大包大揽地提起袋子走进厨房。他拎出一条海鳗,举过头顶,足足有两米长。他把它放进水池,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东西风干了蒸一下特别好吃,有多少都吃得完的。”

他满面笑容,神情特别陶醉,我估计那一定是触动了他往昔的记忆。蒲包里那么大的海鳗竟有兩条,我心里觉得太好笑了,瞬间理解了潘晓芬为什么要拦着不让他买。

敲门声又响起来,我跑去开门,是潘晓芬来了。

“我们正要下去呢,你怎么上来了?”孙先生说。

“我等这半天也不见你们下来,外面下雪了。”她转向我,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我想别让你吃了饭再从雪地里往回跑,就把菜拿上来了,差不多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可以吃。”她手里提着一个带盖的竹篮。

我高兴地对他们说:“正好我也买了不少吃的,不如就在这里吃年夜饭?”

“这好吗?”他们显得有点迟疑。

“有啥不好的,本来你们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我说。

“现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客气地说。

我不让他们推辞。

孙先生放下没收拾完的鳗鱼,和潘晓芬一起忙晚饭。我要帮忙,他们不让,说厨房油烟大,非要我到房间里去。我自然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便摆摆酒杯碗筷,帮他们递递东西,打打下手。

潘晓芬说:“桃桃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是什么都不让她做,他们学校要求学生回家帮爸爸妈妈做家务,还要填写家校联系本,我们都是闭着眼睛给她写上。”

她朝孙先生努努嘴,“他比我还惯呢!”

孙先生笑说:“不是有句老话,‘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父母和朋友能靠是福分,能让别人倚靠同样也是福分。”

潘晓芬也笑,说:“所以我们家桃桃直到出国前家务活儿啥都不会。她问我,煮面条是冷水下面还是热水下面,和面是先放水还是先放面,还有可笑的,她做西红柿炒鸡蛋那是一绝,她把鸡蛋炒熟了西红柿直接拌进去,我说她就是个小爱迪生,这也算发明创造吧?她爸爸还直夸好吃呢!”

他们煎炒烹炸,厨房里热气氤氲,这个家里第一次有了这般浓浓的烟火气。我脑子里不由得叠印出小时候在家时的情景,那个时候爸爸妈妈的关系还正常,虽说他们也会吵嘴,但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一到休息日他们就一起出门采购,回来一做就是一大桌。白斩鸡、大肉圆、红烧鱼是他们最经常做也最拿手的,每个节日他们都要弄出一些别出心裁的节目,过年要做年糕、糖环和腊味;端午节除了包各式各样的粽子,还要做芭蕉叶糍粑和艾叶青团;中秋节要做凉拌鸭子和藕饼。他们还经常请亲戚朋友到家里来吃饭,我特别喜欢他们请客,家里来人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喜欢看他们相互碰杯,一杯接一杯喝酒,抢着说话,高声大笑。我心里一个很深的感触就是大人们的热闹冲淡了我童年的孤寂。看着孙先生夫妇忙碌的背景,我竟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真想从背后拢住他们,就像小时候经常对我爸爸妈妈做的那样。

不到一个钟头他们就做好了一桌菜。让我暗暗惊叹的是他们夫妇俩配合得太默契了,做菜的时候他们话很少,或者根本不说话,手底下却是环环相扣,干净利索。我们三个围桌而坐,打开电视机看春晚节目,瞬间充满了过年的气氛,我甚至有昔日重来之感。

吃完饭,他们抢着收拾,我不让他们忙,但拦都拦不住。孙先生不但不让我动手,也不让太太动手,叫我们两个坐沙发上安安逸逸喝茶看电视。他呵呵笑着说:“我做惯了,你们都别跟我争。”

潘晓芬拉住我,笑嘻嘻地说:“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她笑得眼睛弯弯的,一副很娇媚的模样。

我们就果真不管了,由着孙先生一个人忙。他弄好了,走到客厅里得意扬扬地对我们说:“鳗鱼我也收拾出来了,你们要不要观赏一下?”

他打开厨房通向阳台的门,外面稀稀落落飘着雪花,两条长长的鳗鱼悬挂在露台的晾衣钩上,在夜色里通体泛着银光。

“您可真有办法。”我夸赞他。

“他这人太实在了!”潘晓芬笑着撇了撇嘴,“但愿没给你添麻烦才好。”

春晚正演得热闹,他们告辞要走,我没有挽留他们。他们开车赶了一天的路,又忙了年夜饭,我想肯定也累了。我把爸爸带来的东西拿给他们,他们欣喜的神色就像是第一次收到礼物,我觉得真是过了一个多少年没有过的完美的除夕。

出门前,孙先生帮潘晓芬穿上外衣,又给她围上披巾,他做这些十分自然,没有丝毫要做给别人看的意思。面对眼前这幕,我竟然下意识想到了另一个女人。一错神,我想起了孙先生望着宋淑雅那脉脉含情的眼神。我送他们夫妇俩进了电梯,我们互道“新年快乐”。

潘晓芬按住电梯门对我说:“对了,忘记说了,明天你要是高兴的话下午跟我们一起去逛庙会吧?”

孙先生笑容满面地说:“我们每年春节都去的,属于我们家的传统保留节目。”

我欣然答应。

回到家,我走到窗口,外面的雪还在下,还跟刚才那样下得不紧不慢,地上没什么积雪,他们的汽车停在路灯下,车顶上倒是有一片白。我漫无目的地朝外望着,看见他们走出楼门,夫妻俩一前一后,隔着有两三米的距离,孙先生走在前头,潘晓芬走在后头,他好像想停下等她,但他刚站下又迈开步子往汽车走去。他没有像上次我看见的和宋淑雅那样伸出胳膊搂住太太,潘晓芬也没有像宋淑雅那样斜过身子依偎着他,我想这也许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吧。

翌日清晨,我在金色的光线里醒来,隔着窗帘都能感觉到外面是一个大晴天。

拉开窗帘,外面银装素裹,房顶、树枝、汽车和地面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雪,看来夜里还是下大了。阳台上两条长长的鳗鱼冻得硬邦邦的,背部和尾巴上结着小小的冰凌,被阳光一照,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往下淌水。这两条经孙先生之手开膛破腹的鳗鱼,嘴和肚子被一次性筷子撑开,仿佛泰然自若地伫立在风里,正咧嘴开怀大笑。

我怎么看都觉得阳台上这两条鳗鱼突兀,奇怪,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可是它们又似乎让我呼吸到了某种熟悉的生活气息,让我生出一种安逸的情愫。想到下午还要跟孙先生和潘晓芬一起去逛庙会,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也是在那一刻我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不再在回和不回之间犹豫。我想,我不回去,爸爸跟继母和妹妹会过得很开心,而我跟孙先生夫妇在一起也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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