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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语流年

2022-05-18马晓燕

飞天 2022年5期
关键词:蔷薇银杏小城

马晓燕

风过蔷薇

初夏时节的绿野小城,任凭蔷薇信手涂鸦。无论是雕栏玉砌、幽庭深院,还是公园广场、街边巷角、阳台窗户,广阔与方寸之间,都可见明丽热烈、娇艳欲滴的蔷薇花盛世缠绵。“不搖香已乱,无风花自飞”,每每路过,衣袂留香。这还不够,打开微信朋友圈,但见花开似瀑,繁华明媚。每到这个时节,小城的人们都在自发庆祝这场盛大的蔷薇花事。

世间,大概没有比蔷薇更美的花名了。一声蔷薇,仿佛一声由衷的呼唤,让人不由得想到夏日的黄昏,细碎的光影,有梦的从前和苦涩的暗恋,更有令人心神荡漾的名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倘若美丽与危险、柔情与野性,在一个女子身上并存,那该是多么奇妙的遇合。

在这座小城里,蔷薇大多是深红、玫红、粉红、粉白色的,这些颜色,在素净的青山绿水间是璀璨的,夺目的。就在一夜之间,蔷薇堆积如云,那艳丽铺张、盛大而隆重的样子,像极了炽热的、奋不顾身的爱情。

花瀑从铁栏杆上流泻下来,仿佛一帘妖娆的幽梦,为素日赋予了柔软妩媚的风情。小区门口是公交车停靠站,似乎一到了花开的季节,等车的人就比平日里多了起来。一日,她开车从这里经过,忽见一位姑娘蹲在花瀑下画着什么。那情形,像极了《红楼梦》中的一个画面,一个叫龄官的丫头,在五月的蔷薇花架下,用金簪划着“蔷”字。她想,倘若不是爱到无法排遣,爱到细致如微,爱到深重壮阔,又怎会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心上人的名字,连雨淋湿了纱衣都浑然不觉呢。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是她最喜欢的诗句。她痴迷蔷薇,却一直生活在一个封闭而单调的世界里。有一天,她的世界里,偶然吹进来一阵奇妙的风,还带来了一片绮丽的云彩。在云端之上,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她原来窘迫生活的——优雅的、有序的世界,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让她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因此,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带她进入这个世界的风。

一个女人,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几岁,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刻,比夏花还灿烂,那一刻,就是遇到她最爱的人的时候。于是,她的那一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临了,就像五月的蔷薇一样,盛放得惊天动地。可是,这世间有一种爱情,只能是一个人的盛情,所有的痴心,最后都是孤单的,无望的。很快,风吹过了,云彩消散,丢下被大雨浇湿的她,在原地绝望的打转,像一朵开至荼蘼的蔷薇。

在她的手抄本里,珍藏着洛根·皮尔索·史密斯的经典散文《蔷薇》。当年,她是带着朝圣者的灵魂,用颤抖的双手,慌张的笔迹,在牛皮纸扉页上,如获至宝般,逐字抄下了整篇文章。文中讲述了一位老伯爵,年轻时情场失意,而后终生未娶,但他一生都在为爱而活。当年他在心上人的园子里无意攀折回来的一株蔷薇枝条,在他的精心呵护下,长成了一株巨大的蔷薇树。每年夏天,从茂密的枝叶中都会开出深红的花儿,繁盛的花朵溢出醉人的芬芳,仿佛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

空气里弥漫着蔷薇花的甜香,一位英俊瘦削、口若悬河、风度翩翩的老伯爵浮现在了面前。他有清澈的眼神,雪白的头发,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的高贵和优雅;他见多识广,幽默风趣,又不失庄重与深沉,像极了她曾经遇到的那个人。她仰慕他的才华,更被他有趣的灵魂所吸引,几乎他写的每一篇文章,她都会大费周折地找来一睹为快。他的文字是有魔力的,就像《蔷薇》一样,每读一次,就像是又推开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她似乎在不断靠近未知,却又永远无法抵达最后的终点。后来,她在屋顶小花园里,也种下了一株蔷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情本就是个缥缈的东西,不知怎的就爱上了,沦陷了。清高的龄官亦是清醒的,她预料到自己的爱情只能是一个悲剧,所以,她断然选择了离开,就像脱笼的鸟儿那样终获了自由。

善良如她,她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他,每当想起他的时候,都只记得他的好,一如初遇的那一刻,她对他说,我遇见了你,仿佛低到了尘埃里,但即使是低到了尘埃里,我也要努力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夏天,小花园里的蔷薇终于开花了,细嫩的枝条上缀着白色的小花,素素的、静静的、怯生生的,全然没有等待中的浓烈。那一刻,她死心了,过分的执着,过分的痴迷,过分的纠缠,终究难成善果。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爱你,这个人一定是你自己。可她是花光了一辈子的运气后,方才明白尘世的无情。

一天傍晚,她刚进小区,就看见几个青春懵懂的小女孩在她住的楼下徘徊,原来她们在等风,风会给她们带来一场白色的花瓣雨。她们说,那是婚礼前的彩排。她踩着缤纷落英,微笑着走过,不觉一路芬芳,暗香袭人,蔷薇花开花落,生命中的人来来往往,世间所有的失去,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她想,有一天,她终于也能像老伯爵那样,愉悦地坐在蔷薇树下,从容、欣欣然、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谈起当年的柔软时光,仿佛对方已经知道这件事似的。

七里香

瓦窑背前面是一大片密密的竹林,高大的杂树从竹梢上空撑出来。竹林里藏着几十座矮矮的坟茔,婆婆说那里面埋的是我们的祖先。我小时候和伙伴们并不怕坟,常常到竹林里去玩,和祖先一起捉迷藏。男孩子爬上树,爬到竹林的上面。有的树是不能爬的,因为树身上缠着扎人的刺藤,到了夏天刺藤就开花了。花有好听的名字,叫“七里香”。

七里香是山野常见的花。树有多高,它就会缠着树爬多高,甚至比树还高。它依托着树,却不是全然的攀附和侵占,因为它有自己的根。根深深扎进泥土,刺藤向着天空生长,然后垂挂下来,流泻一道花的瀑布。刺藤是蛮不讲理的,刺藤上开出的白色小花却是怯生生的,密密匝匝地依偎着,在密林深处小心翼翼地绽放着。一缕轻风过来,带走它那醉人的暗香,在七里之内甚至七里之外静悄悄地飘散,给寂寞的山谷一个夏季的浪漫。七里香是低调的,可是,它不时被羊吃掉芬芳,被牛踏掉雅致,被不知好歹的放牛娃用镰刀砍断温情。刺藤拉拽一下路人的衣服,花儿也要受到抱怨甚至辱骂。它就是不招谁不惹谁,有人照样要蔑视它:“人家不夸自已夸,头上戴朵刺藤花。”

我的祖先,就在这片花瀑下长眠。这里静谧、阴凉,鸟啼有一声没一声。一到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就在七里香下面“摆酒席”、过家家。有一天,我和咪燕娃、路腿娃坐在坟头上,被倒角里的婆婆发现了,她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咒骂并恐吓我们,我们赶紧逃离坟头,却最终没能逃出咪燕娃父亲的手掌心。我们一字儿跪在院坝里,咪燕娃被她那笃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路腿娃挨了一顿臭骂。我虽没挨打,当时却比一朵七里香还惶恐。为这事,母亲没少计较倒角里一家,两家人很长时间没有走动,我和小伙伴们的玩耍也被禁止。可我们自有好办法,模仿鸟叫,吹口哨,一拍即合,又凑到一块儿了。不过我们知道了,地下的祖先可不是地上的七里香,是冒犯不得的。从那以后,我们好像再也没有钻过竹林。七里香在夏天依然从竹林里漫出香气来,我却是顾不上它,也顾不上什么祖先,自顾自长大了。

栀子花的心事

对于写作者而言,文字犹如儿女。养花也一样,伺弄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养过的花里,栀子是最喜欢的一种。

栀子是那种貌不惊人,却拼了命去香的花。

你看它,简单干净,娇小清淡,香气却是超乎寻常地馥郁和浓烈。就像小城的女孩们,容颜淡淡的,却有着极清亮的眼神,极倔强的个性,初识似乎没有多少印象,过目之后,又忍不住无端地怀想。

对栀子的迷恋,始于一首叫做《后来》的歌:“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那年正好十八岁,青春像盛开的栀子一样,透着极简的芬芳,又带着义无反顾的倔强。可惜年轻时经济拮据,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一盆小小的栀子花,一条好看的百褶裙,都是多么奢侈的梦想啊。

辗转多年,终于在小城里安家落户,拥有了自己的秘密花园,淡香的衣柜,像在圆一个青春的梦。

邻居们都将阳台封闭起来,隔成了实用的住所,我却请来工匠砌了一个小花台,倒了几方腐植土填进去,又咬咬牙,把苗圃市场里最大的一盆栀子花买了回来,和蔷薇、茉莉、三角梅一起留在了身边。清晨抑或傍晚,一个人在小花园里待很久,看书,呼吸小城洁净的空气,有时什么也不做,把自己调理成一株沉静的植物,鼓励姐妹一般的栀子,开吧,开出你的心事。

衣柜里呢,多是蓝色的衣裙,这么多年,对蓝的偏爱不觉到了骨头里。这是在补齐《后来》的歌词,以自我的理解添加些旋律,不过我深知,蓝色的背景音符挥之不去了。

栀子的香,最衬夏夜的雨。所以,总会在那样的夜晚,泡一杯清茶,端一把木椅,坐在小花园里,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夜雨后的栀子花香如潮水般涌来,它总会固执地拽着你,让你猛地想起生命中曾经短暂停留,又不辞而别的,某个遥不可及的人。那感觉,甜蜜又绝望。

栀子开白花,我偏爱蓝裙。也许,只有一个人明白其中的甜蜜挣扎,毕竟,很多时候,忧伤也是成长,纵然生命如栀子,也不算冤枉,不算过分。

樱花悟

小城的四季,春天略显短促,花间陌上,稍不留神,便落英缤纷了。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整个春天都是忙碌的,他们急急忙忙地趕赴一场接一场,长长短短的花事。

小城四月的樱花,是春日的盛宴。若是没有樱花的点缀,那小城该缺了多少颜色。而花事最隆重的地方,非樱花大道莫属了,春晖潋滟,樱花媚人,这是鲁迅文章里的绯红轻云径,是李商隐笔下的烂漫几多时,也是元稹诗里的相思最多处。

绚丽的樱花使小城居民得以阅尽春光无限美。在流连忘返的人群里,他端起相机,把樱花的美定格在了镜头里,也把樱花树下长裙飘飘的她封印在了岁月的包浆里。他酷爱摄影,尤爱拍花,她被他镜头里的芬芳吸引,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奔他而来,把今生此后的时光,完完全全地,交给自己和心爱的人。

她想起了一个画面,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她站在迟暮而料峭的春风里,呆呆地望着一个举着平板对着樱花树拍照的背影,她的内心剧烈地翻滚和汹涌着,却只能落寞而绝望地站在那里,没有理由再上前一步。那个背影从屏幕的反光里看见了她,扭头对她清冷地、淡漠地笑了笑,说了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樱花啊。她默然无语,在与那边界清晰的目光相触的一霎那,她撕裂的心里,终于落了一地的——哭泣的樱花。

犹记得日本动漫《秒速五厘米》有一句经典台词:秒速五厘米,那是樱花飘落的速度。那么怎样的速度,才能走完我与你之间的距离?

樱花轰轰然地盛开,丰穰华丽。可不到半月,又迅疾地凋落殆尽。难道太完美的生命都像忽然盛开又突然凋谢的樱花吗,炫目过后,留下的是无尽的虚幻之感。人们为这转瞬即逝的生命,引发了对生死“无常”和世事“无常”的慨叹。

宗教里的“无常”是指世间的一切都处于永不停息的生灭迁流变化之中,没有永恒的存在。过去本来没有的现在有了,现在有的将来也会变成空无。“所有的事物终究都会消逝”,毋庸置疑,这是一种消极的世界观。

日本人在消极之中,创造了“物哀”的美学思想。日本人看樱花,一观其美,二观其衰。日本文学中的“物哀”,并不是真正的颓废、绝望,它的气质,微暗渺淡,辽远纯粹,像浮在山顶的一抹紫色轻云,或是细雨中的一盏昏黄小灯,泊在汊港里的一叶方舟。据说,一到赏樱季,日本举国上下皆会盛装出动,一些赏樱名所更是拥挤不堪,年年都要上演一场狂歌醉饮的春日大戏。民众不仅要亲眼目睹樱花的盛大绽放,更要亲眼确认壮美于无声处凋零。日本古代美学思想经典著作《徒然草》中写道:“樱花并非唯有盛开的时候才值得观赏,月亮并非皓月当空才最美丽……含苞欲放的枝头与枯叶满地的庭院尤其值得玩味。”在日本人“物哀”的美学思想里,“残缺的、不圆满的美”更令人动容,更能引起人们深思和纪念。所以,当一场盛宴消逝了,人们似乎反而更心安了。接受和享受一切“没办法的事”,从容优雅地面对生死“无常”,是日本美学意识的硬核,更衍生为日本民族独具的“樱花精神”。

“无常”一词在中国文化中更偏向于对“世事变化无端”的理解,更注重对现实的把握。屈原命运多舛,美政抱负无法实现,但即使遭遇了被放逐的屈辱,也始终不改初心和立场。千古励志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他坦然接受命运,坚守内心的写照。同样是赞叹瞬间消失的芳华,龚自珍用“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表明达观之态,花落归根,化为春泥,孕育新的春天,青翠、芳香,正可以献给后之来者。从而,“无常”变成了“有常”。

我们的生活有时也如一朵慌张盛开的樱花,随时随地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小到随身之物的遗失,大到亲人的离逝。在追逐事业的路上,明明成功唾手可得,可转眼又溃不成军;海未枯,石未烂,便轻易不见了山盟海誓;相伴多年的朋友突然形同陌路……世事无常,孰可敌之,也许,丰子恺说的那句话“凡事顺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之时淡然,失意之时坦然;艰辛曲折必然,历尽沧桑悟然。”该是一个答案。

银杏之河

小城有一条长长的银杏大道,秋日出闱,一袭金黄的绸缎,光洁鲜艳,雍容华贵,沿白鹭栖息的河堤,绕过山水秀颀的身段,一直延伸到婚礼深处,别在新娘墨绿色的秀发里。却并不出嫁,只是在遇见的人心里,各自有幸福的底色就是了。

我是一個慵懒的人,但自从爱上银杏大道之后,便开始乐于行走。

在铺满金色地毯的银杏大道上,畅快地沐浴一场纷飞的银杏雨;或者站在银杏树下,想无关名利的虚无之物,想难以再见的那个人,想错过的时间,以及永远不可能重新选择的命运;再或者,我就是一片心形的叶子,挂在枝头,任由心事流淌。

骆以军在一次演讲里提到了观看方式,他说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月光映照的银杏叶地毯》有一段话:

你站在一棵银杏树的森林下面,你看到漫天纷飞的银杏叶,叶片点点鹅黄,像撒下的一片黄金雨。你会看到一片银杏叶旋转地坠下,或者两片银杏叶像蝴蝶旋舞般兜转而落。你会看到三片、四片、五片。慢慢地,你眼前便是一片宁静的眼花缭乱的金黄色的景观。

假如,我们把银杏定性为张扬的草木。

那世间大概没有比银杏张扬得更彻底更纯粹的了。它竟然不屑以花示人,那一树的黄金叶,就足以惊天动地了。你看,它把金随意的挂在身上,抛向空中,撒向大地,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底气和霸气。自古以来,张扬都没什么好结局。可是银杏,却足足炫耀了两亿年,至今,还是不可一世的姿态。

所以,如果张扬的够久,那就自成风骨了,就应该换一种说法,比如活成了传奇,或活成了时间深处的永恒。

翻开植物志,你会发现,银杏简直就是一个孤独的赢家,因为同属于银杏纲、银杏目、银杏科、银杏属的其它所有植物皆已灭绝,唯有它活成了植物界的传奇。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地球上万千物种都在进化和演绎,但银杏几乎没有变化。它擎着明晃晃的火炬,从亿万年前的光阴里走来,燃烧着每个秋天。当然,它一定听过恐龙的嘶吼,或者认识猛犸象,并且和大熊猫是邻居。它那坚硬外壳包裹的种子,躲过了流星与地球撞击后的冰冷与死寂,于某一个阳光普照的春日偷偷萌芽。

在冰川时代的唐家河,方圆数百公里,仅存一株树龄愈千年的古银杏。或许那是战马裹挟的种子,遗落在了阴平古道旁,疯长成了千年银杏王。除了无休止的战争,几千年前,也有勤勉的衙役,在青川这块鞭长莫及的羌氐蛮夷之地,恪尽职守,依据秦律,公正划分井田,严谨落墨于木牍之上,以备世人监督和质询。

5·12特大地震发生那一刻,当我和同事侥幸从危房里逃脱出来,剧烈的心跳还未平复,尚不知晓外面的惨烈,顾不上亲人的生死未卜,就坐上摩托车赶到了包村驻地,挨户查灾,安抚乡民。数千年前,数千年后,很多东西都在变,但有一群卑微的人,一种微小的精神,始终难以改变。就像学术界争论银杏不曾进化的问题,它的执拗和强大,是来自基因里的底气。也或许是受到了神衹的垂青,是被命运选中的树,所以古老的躯体上,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端庄和平静。

人们总是赋予古老以神性的光辉。譬如,乡野总是流传着无法验证的魔幻故事,说那深山里的古藤,被刀砍断后,会流出血水一样的液体。据说毁坏古藤的人,大多不得善终,曾经就有人因伤口流血不止而死。我曾在乡间看到过传说中的锁鬼树,直插云霄的嶙峋怪树围成一个诡异的怪圈,说是暴雨之夜这里常常电闪雷鸣,鬼魂被黑白无常用铁链条捆在树干上,接受前世的审判和酷烈的刑罚。

我和一群人无意间闯入了锁鬼之地。我被那四围古木构建的阴森威严气场震慑,不由得拜倒在地,向着古老深深致敬。待我看清那树上赫然留着的被绳索深深勒过的痕迹,以及掩在鸢尾花间重重叠叠的古坟,忽以为传说照进了现实,一时间天悬地转,惊得夺路而逃。

人们往唐家河银杏王身上披挂祈福的红绫。他们把写了心愿的红绫,万水千山地带到了这里,顶礼膜拜过后,慎重地缠绕在枝头,在深谷里红得十分抢眼,像是给神捎去的口信。人们以为古树通着神灵,神又总是万能的,仿佛只要潜心祈求,不管正不正确,合不合理,神都会不加思辨地满足与答应。而所谓造化弄人,是神失去了分辨之心。古老的物件是神了解俗世愿望的通道,人们通过古老向无所不能的神灵诉说和哀求,神有时也会心血来潮,诡谲地拨弄一下命盘,捉弄或者抚慰一下跪拜的众生。其实神的另外一个重大职责就是维系着世间永恒的平衡,没一个弱小的生命个体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只不过人们在得意之时,很少会去想即将来临的失去。

我曾经问过一位受过专门神学教育的神父,神是有求必应的吗,为何世间又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他说,神一定是有求必应的,他不一定会在这件事上给予你想要的,但他一定会用另外一种方式补偿给你。这么说,平衡就是你得到一样东西,必然会失去另外一样东西,你不可能永远获得,也不存在永恒的失去。上帝为你关闭上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说的是同样的道理。在被神祉操纵的命运面前,最大不过生死,而在宗教里,生死不过轮回,不外乎一场又一场的花开花落。

唯有银杏,活过了时间,它比宗教出现得更早。宗教时而没落,时而振兴,宗教还在不断地进化以适应众生的需求。但银杏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已然持续了亿万年的辉煌。它竟然操纵着时间,时间拿它毫无办法。能控制住时间的物体,是洞悉了时间的秘密,它抓住了命运的软肋,扼住了命运的喉咙,所以它无所畏惧,所向披靡。或许,银杏本身就是时间,本身就是神祉,它心有定境,不住因果,超然物外,肆意张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即使有一天,我们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它也许还不会谢幕。人们对它的参拜,更像是对时间的致敬。

骆以军说,卡尔·维诺最后在小说里写道,漫天纷飞的银杏叶的秘密在于,我们视觉坐落的这一整片,你觉得它是一整个空洞的无感性的空间,其实你可以把它切割成连续的平面。你只要仔细观看,会发觉每一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叶子,而且其实只有它一片,孤独地在自己的那个位置旋转打圈。

走在小城的银杏大道上,如漂泊在时光的河流里。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片落叶,在自己所生活的平面中孤独的旋转,直至降落,然后回到起点,同其它树叶一样,化为泥土。

我们选择不了出生,控制不了时间,也左右不了命运,但我们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永恒,比如对灵魂的绝对忠诚——《终结者》里说,“你之后,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不会了,永远不会了。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桂香有无间

不瞒你说,我是一个时令感昏聩的人。在这个夏日漫长又清凉的小城里,我并不知道秋天什么时候会降临。

但是,我对草木又是极其敏感的,小城里种着节气清晰的花木草树,我可以凭着它们的反应来判断季节的更替。比如,只要有一缕桂花的香气滑进了鼻孔,我就知道,秋天来了。

小城里种着许多桂花树,即使千树万树的桂花都开了,空气中也不见一丝妖娆和浮躁。桂花只会躲在暗处袭人,它散发的是暗香,是浮动的香,深幽的香,是找不出边界,挑不出头绪的神秘和空灵,是微醺。或许是气候的缘故,小城的桂香略带一丝清寒,像是在他乡撞见了苦涩的暗恋,大脑会有瞬间的迷失,但片刻的恍惚过后,又恢复了清醒与自知。

生怕撞见硕大肥厚的花,像大鸟一样蹲在枝头,一副独领风骚的姿态。打心底喜欢琐碎的、渺小的生命。就像那桂树上,数不清的小花簇拥依偎在一起,黄中带金,金中露银,银中映白,不肯以颜色媚俗。一如身边那些内涵深蕴,饱读诗书的人,恰好又有素雅安宁、与世无争的性格,他们即使穿着朴素,即使在人群中缄默不语,也是清新而美好的。

当暄气见凉,秋色温和,月儿正圆,桂花皎洁,便是最值得恋慕的时令。所以,在桂花仅有的半个月花期里,我都会赖在小城,哪里都不愿去。每天,要么在桂花纷飞的街道上重复两点一线的穿行,要么是在氤氲着桂子香的小屋里读书修行,灵魂似乎也熏染上了些香气。

桂花最惧风雨,再盛的花,一场秋雨过后,也就七零八落了。为了能长久地留住桂花香,我学会了做桂花露。收取一些开在第二天且是带着晨露的丹桂,此时香气为最浓,也最是清香干净。净手后,摘去花柄,只留下细小的花朵,铺一层桂花,撒一层白糖,存放在密封罐里,一个月后,就有了香甜如蜜的桂花露。

在最难将息的雨夜,煨着红炉,酌一口小酒,再来一小勺桂花露,桂子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抑制不住生长的,还有温暖与躁动。

表姐说,认识你几十年,脑海里始终还是那个站在桂花树下使劲哭泣的四五岁的小姑娘。她忆起了年轻时候,跟随那个开着破车的远游客,满大街寻找秋天里最后一棵开花的树的场景。人生就是这样,几个瞬间,就足以挂念一生。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后来的生活大概就像一朵桂花,慢慢地开,静静地落,悄悄地思,窃窃地念。

野樱花

八十年代初,一位流浪诗人,于一料峭春日,意外邂逅了这遗珠小城,酩酊大醉之际,写下了“四周苍翠驻春寒,环山花雨是青川”的浪漫诗句。

这花,乃是春日里的山樱花。不过,本地人都管它叫野樱花。野是什么,是放任自流,是无章可依,是不管不顾,就像生在这大山里的“野”姑娘一样,无需精心呵护,甚至鼓掌喝彩,就一下子长大、开花了,连花谢也是一下子的事情,你都来不及记住它是曾经美过一场的。

总觉得,小城的春天是被野樱花唤醒的。当万物还以腼腆的姿态——比如,冬天在纠结以哪种仪式挪走小尾巴,野地里的冻土羞答答的硬气着,化了冰的河水还赖在石头缝里。野樱花才不管呢,没等绿叶来铺垫,就先破了花骨朵,开出粉得近似于白的小花,一树,百树,千树,万树,一夜之间,就把小城拥在了它的怀抱。

老远看,仿佛翻卷着粉的、白的雾岚,一团一团的,飘浮在黛色的山林。樱花的清香从崖畔上扑下来,在小城里弥漫,把春天的气息洇出去了。春风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翻山越岭地吹了进来,等这山坳坳里的其它花草汹涌而至时,野樱花早已遗世独立的美过了。

野樱花不同于只开花不结果的日本樱花,也不同于花朵娇艳、还能结出甜蜜果实的樱桃花。野惯了的野樱花在孤注一掷地绚烂过后,出人意料的奉献出一树酸酸甜甜的野樱桃来,成了林鸟的粮仓。野樱树养活了雀鸟。但凡有野樱树的林子,往往就是一片快活林,热闹非凡。所以,在小城四围的山林里,随处可见鸟的巢穴,耳畔皆是鸟的嬉啼。扑楞楞飞起的一群麻雀,低声沉吟的杜鹃,喳喳喧哗的喜鹊,山鹰在林子上空盘旋,鹧鸪带着一大家子拐进了荆棘丛,而发情的野鸡在踱来踱去,诉说着衷肠,等待坠入情网。

人居的灯火就在隔岸,它们也时常飞入小城闲逛。我就看着十几只拖着蓝色长尾巴红嘴蓝鹊,在小区的玉兰树上嬉闹。人们视鸟为飞翔的灵魂,从不追赶或嫌弃,说不定它们是某个前世有缘,今生转世为鸟的亲人或故友。更有慈悯的主妇,时常将煲饭的上好米粒,撒在窗台或瓦背上,喂食前来落脚的小精灵,一来二去,竟给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哪怕躲在窗户后面静静地瞧,纵使一惊一乍,内心也是欢喜的。

以这座小城为家的鸟雀,和野樱花一样自在任性,无所忧惧。是的,万物竞相以野的方式在尽情撒欢。

幾个小隐之人撺掇东山下的原住民宿,把茶水搬进野樱花林里,一方小桌,两三知己,于林中高谈阔论,话题无非宗教、哲学、历史,探讨生活的意义,也为世界和平操着闲心。当然,五元一杯的素毛峰更适宜这种平淡的日子。

我们如李元胜一般诗意:“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竟义,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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