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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个好天气

2022-05-18赵勤

飞天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范李梅老婆

赵勤,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东莞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小说在《十月》《上海文学》《飞天》《西湖》《清明》《西部》《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出版散文集《重返阿瓦提》。短篇小说《教堂蓝》获东莞荷花文学奖。散文《观音山下》获《人民文学》杂志征文奖。

呐诺,你要的书,当当和亚马逊都没有,我在多抓鱼上抢到的,品相还好,你别计较啦。不算计,吃啥喝啥?再说了,你要是听我的……李梅絮絮叨叨说着话,从一个大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顺便用她好看的丹凤眼,剜了我一下。

我没接话,继续斜躺在床上,假装还在看那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不妥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脸皮厚了,李梅怎么说,我都不解释。

我知道她其实也不想听我解释。我們像两只刺猬。

我靠稿费过活,几乎养不活自己。以前她不说什么,每次来买些吃的、用的放下。刚开始我内心别扭,羞愧难当。现如今我一面讨厌着自己,一面若无其事一般。我靠稿费过活,几乎养不活自己。想着哪一天获个什么奖,知名度高了,就有大刊向我约稿,那时候稿费就不是现在的千字一百,而是千字千元,那她就可以花我挣的钱了。

不想让她走,可是,我知道她是一定会走的。不是真走,过一段时间还会回来,她在市郊工厂上班,半个月休两天。

明早能不走吗?我说。

你右眼眼角有眼屎,多大的人,脸也洗不干净。她说。

那你啥时候回来?我说。

别老待在房间看书,每天都出去走走路。

我刚要再说点什么,话还没有说完,李梅就已经走到门外了。关门声很大,桌上摊开的书页上腾起一层灰尘,飘荡得满房子都是。窗外天阴着,少了一个人,这个十五平方的出租屋就显出空旷。

南方的夏天,说下雨就下雨,午后一场大雨冲刷着街道,雨水像是泼下来,激起水雾,周遭一片白茫茫的,窗外能见度很低,这场豪雨越下越热烈。

黄昏时,雨势小些了,但势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原来读过一遍,今天是重读,书不厚,也就是个中篇的量。我从早上看到现在已经看完好一会了。眼睛酸涩、头脑发胀,恍惚中好像看见那个干瘦高大的老头,面对妻子吃什么的诘问,乐观通达地说“吃屎”。

黄昏时,雨小些了,但势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好几天没有看见太阳了,最近一直在下雨,这样的日子真让人绝望。黄昏,房间里仿佛更潮湿了,摸哪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似乎可以拧出水来,黏黏地粘在身上。肚子有点饿,但这也没有什么,只是烟抽完了,心没着没落地的空寂。

书是看不下去了,更别说写点什么了。我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出去走走。就这样我打着伞来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盒七匹狼。这个烟有劲,抽着踏实。

我不喜欢那种细长的纸烟,口感太轻飘飘,抽着像没有抽一样,一口气吐出去,嘴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心里也就跟着空空荡荡的。

在马路边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上一口,那些烟气在喉管里向下转上一圈,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浸润一遍,再从口中慢慢呼出去,就又有了气定神闲的底。既使雨水打湿了肩膀,也不觉着那么难以忍受了。

在街边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一会,我来到老范的烧烤店。因为下雨,店外面的篷板下四张桌子空着,店里空荡荡的,也只有西边靠墙一桌坐着两个年轻男子,桌上摆着吃剩下的烤串和扦子,两人喝着雪花纯生啤酒,小声说着话。

老范闲坐在吧台后面看报纸,见我来,拿出刚做好的牛肉干让我品尝。老范说牛肉是煮过再切成细条,接着放了佐料干煸,里面有红辣椒丝和白芝麻。我拿了两条放嘴里,麻辣味的,越嚼越香。

不到六十岁的老范,黑黑的脸,眼睛不大,却有精光,老范长着一张发福的中年老男人很常见的脸,身材不高,不胖,但壮实,这么看着实在普通,好像也没有啥特别。但仔细看他,真和别人不太一样,可是你又说不出具体有什么不一样。再仔细看去,他的左手小指有点弯曲变形,指尖像是曾经断了又接上的,有点弯曲变形。他的腰上总别着一把带鞘的刀。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他总随身带着刀,是有点怪怪的。他说别看了,那是用来削肉的,他说。

据说老范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街上一度流传着他二去“鬼门关”的种种传奇,说得的有鼻子有眼,说话的人仿佛亲眼看见了。可他自己倒什么也不说。以前我也问过,问急了,他只说没有啥好说的,都是年轻不更事,又穷,胡作呢,没有啥好说的。

老范说,咦,看不出你这个瘦麻秆,倒是能吃辣子,像个儿子娃娃。

我是新疆人嘛,能吃辣子,要是再有瓶白酒就更好了。

老范说的“儿子娃娃”是我们新疆的汉语土话,是新疆人对男性的夸赞之词。在新疆,“儿子娃娃”是耿直义气、豪爽热情、有胆有识、敢掏心窝子、敢于担当、敢于奉献、大气忠诚这一系列词汇的总和,几乎囊括了新疆男人的所有优秀品质和精神风貌。

就我现在这个窝囊样子,哪里配得上这个词呢,恍惚中李梅的大眼睛看着我,脸上不由发烫。唉,这个雨夜,适合喝酒。

老范,你也是新疆人吧,要不你怎么知道“儿子娃娃”这个话。我说。

嗯,木垒县大石头乡的。我们那里羊肉好,店里的牛羊肉都是从我们县里空运来的。

木垒去过,大石头乡就没有去过了。怪不得你们家的烤肉好吃。这么好吃的牛肉干,还遇上了老乡,看来不喝一点都过不去。小二,拿酒来!我大声喊着,好像要把心里的什么赶走。还没有喝,我就已经有了醉态。

小二回家了,今天就我陪你。老范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瓶产自新疆伊犁的“英雄本色”,又吩咐后堂弄两个凉拌菜,这才在我对面坐下来。

看我吃得满嘴直吸气,老范说,这个味,你喜欢吃,老范说,一会走的时候,拿一点回去,以后吃不着了。

不做了?

嗯,店盘了,定金也收了,只等下个月办手续。

生意不好吗?

老婆不让干了,生意倒是挺好,是老婆不让我做。

哦,那为什么呀?

老婆天天念叨,说我杀了好多羊,不好。

雨还在下,我们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凉拌海带丝还有老范亲自做的牛肉干对酌。大约是酒的缘故,老范今天兴致高,说起家乡的旱田,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一到五月,站在山梁上放眼看去,一块绿色的麦子还没有成熟,一块黄色的油菜花开了,一块紫色的是榨油的紫苏,大地上一块红色一块绿色一块紫色……好看得很。老范说着高兴,我听着亲切。

那是新疆啊,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做了几年记者,南疆北疆的各处风土人情都很熟悉,但在东莞这里,我不愿意提起曾经那些经历。二十九岁那年,在乌鲁木齐待得仿佛越来越滋润的我,经历了父母的突然离世,感觉到了无常。

李梅说想写,在哪里都能写,却还是因为我背井离乡跟来了。

我们在南方生活,常常为着一些事生气,过后彼此又后悔说过那些伤人的话。唉,不想了,今天就听老范说说他的事,不定就是个好故事呢。

我正想着趁老范高兴,问问有关他的传奇故事。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接电话的表情有点阴沉,末了说有点事,失陪了,就匆忙出去了。

我一个人喝着酒,李梅的脸就在眼前晃。虽然她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原来那样对我好。她说我矫情,我嘴上不承认,心里是知道的。可是,人到中年的我还有什么呢,就只剩下矫情了吧。其实还是害怕。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我怀疑,这些李梅也知道。

细雨扯天扯地继续下着,落在头顶的棚板上,发出一些细微的响声,不细听,就没有。

不多大会,老范又回来了,看我还没走,咦了一声,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原来刚才他老婆在街上停车,不小心剐蹭了别人的车,那人不想报案,要私了,说话却是蛮横,老范去救驾。

我这一辈子颠沛流离,幸亏有这个女人给我个家,所以最恨为难我老婆的人,你对着我,咋都行,为难我老婆,不行!

老范说着话,左手在我面前一挥。他见我盯着他左手看,就势把左手伸到我面前。你看,这是我打老婆,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把手指切了一刀。

什么时候的事,你还打老婆啊,也太野蛮了吧。

他咧嘴笑了一下,就打过一次,老婆比我小十几岁,是我从河南骗来的,东跑西颠地过了这些年,受了不少罪,从没埋怨过我啥。

那你为啥还打她?

年轻时浑呗,当时我们住在县城的出租屋,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我开出租车,老婆在家带孩子。她十七岁跟了我,那时候我也就刚二十岁,我妈不待见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老婆和孩子。她一个人带两个小孩,没有老人给搭把手,手忙脚乱的。我开了一晚上出租车,回到家,她还没有做好早饭。我埋怨了她几句,她就向我抱怨孩子总是啼哭。我那天和顾客因为路线的事争吵了几句,又饿,听着心烦,抬手就是一巴掌。人年轻,手下没有数,一巴掌连她带孩子当时就扇到了地上,小的那个孩子在她怀里,哭得地动山摇,她也哭,声音倒还没有孩子的声音大,大的坐在床上也在嚎哭。看着她娘仨哭得满脸都是泪,我一下内疚得不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给她说,老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真的再也不打你了,真的。我这么说着,她还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我心里难受,想想看,瘦弱的她,为了我离开了父母,来到这个西北小县城。日子那么穷,自己还是孩子,还要带两个小孩。你说,我还是人吗?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就拿起菜刀赌咒发誓,如果我再打你,就如这个手指一般,说着砍了下去,血点子溅得到处都是。当时老婆吓坏了,幸好手指没有断,但是长歪了。事后她说我真傻,女人哭,哄哄就好了,还真下得去手。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

我看着老范的脸,这个粗壮的新疆男人,此刻面上显出做错事的害羞,是害羞的表情,难怪看着有点不相衬的感觉。

老范的这一巴掌,好像打在了我的脸上。放下酒杯,我摸摸右边的脸,隐隐还有一些刺痛。我从未打过李梅,她倒是给过我一巴掌。

那是我们在东莞的第一个冬天。跨年那天夜里,刚完事,我心情很好,问她是不是又断电了。她瘫在小床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好像刚才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把腿脚都收着,给她腾点地方,可能是她没有理我,没有什么原因,突然感觉特别空虚,我伸手绕过她去床头上拿烟。她依然神情迷离地的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闭着,能看见一根一根的眼睫毛微微颤着,就在那一刻我觉着挺对不起她的——床太小了。说不定我去做鸭子,也能卖个好价钱……我话还没有说完,她一巴掌就扇到了我的脸上。右脸颊上立刻火辣辣的刺痛,我没有哭,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好像我这人天生欠抽。

老范拿起酒杯,给自己斟满,一仰脖子,喝了,展开蒲扇似的大手,在嘴上一抹。我凝神看他,此刻有点陌生又有点很熟谙的感觉。他给自己又倒满了一杯,眼盯着门外的细雨,长叹一声,人这一辈子,谁能说得上呢!

嗯,老范,听说你有些特殊经历。我忍着没有直接问出如何死过两回的话。

他好像知道我的小心思。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个没有文化的新疆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吃过苦,如今儿女双全,守着老婆过个小日子罢了。

他越不说,我就越好奇,声东击西是当记者的看家本领。没文化还骗上个小姑娘当老婆,厉害啊老范。

嘿嘿,她是我第二个老婆,也是活该和我有缘,有些事啊,就非得那么着。

就是就是,你也教教我,我都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呢。我说。

骗谁呢,那个经常来找你的女人,看着挺踏实,是你小子心不定吧。

啥都骗不了你。你家不是在大石头乡吗,那个年月你都能跑去河南撩姑娘,我不信。

人穷啊,穷得裹毡子了,你就会想办法。二十六歲那年家里发生些事情,我在大石头乡实在待不下去了,扒上一辆送货的车到了乌鲁木齐。开始在碾子沟车站附近给人扛包,晚上就睡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饿了,就到附近的餐馆里,捡些别人吃剩下的。就这样干了一个月零三天,攒了三十八块六毛钱。我听说河南人多,地少,就买了到河南的火车票。

我不挑挣钱多少,专往姑娘多的地方去。嘿嘿,姑娘多了我就有机会。我就是要成个家,那时候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没有文化,只能干些粗活,砖厂里需要人打土坯,我看工地上有姑娘在干活,就留下来。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力气小得抓不住个鸡,活干得慢,再说了,打砖坯哪是姑娘家干的活。

每天我很快把自己的干完,就去帮着她干,干完活,我再送她回家。日子久了,她看我的眼神也有了情义。

有天下午,我送她回家,快到她家门口了,远远看见她爹提个棍子站在家门口。看我们走近了,就冲过来,对着我吼,再看见你跟在我丫头后面,我就把你狗日的腿打断。

一连好几天姑娘都没有来上班。我忍不住,跑去她家附近,远远地望着。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微信啥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在她家大门口喊她的名字,她爹撵出来,我扭身就跑,她爹在后面追。我边跑边喊:叔,你把丫头嫁给我,我一辈子都把她捧在手心心里。他爹追得的气喘吁吁的,看看追不上我了就停下来,拿棍子指着我骂:狗日的,我就是把她剁巴剁巴喂了狗,也不把她嫁给你这个外乡人。

然后呢,你最后和姑娘联系上了没有,我着急着想知道结果。

她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啊,我和她爹斗智斗勇,最后带着她悄悄跑了,一路跑回我们那个村。虽然出去一年多,家里还就那样,看不出有啥变化。那天,我带着媳妇到家的时候,我妈正站在院门口眯眼望着空荡荡的戈壁滩,看我又带回个丫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骗了谁家倒霉的丫头,一转身,进屋去了。我妈看我从来都是不顺眼。

嗯,不对,不对,她是你第二个老婆,你第一个老婆呢,还有你妈为什么说你又骗了谁家的丫头。我问。

死了,一尸两命,我妈说是被我克死的,当时她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呢,老范说着话,脸阴沉下来。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接什么话,拿起酒瓶给他酒杯里续了一点酒。

还有王喜也是那次被煤烟打的,只有我命大,都要埋了,又活了过来。有时候我想,我妈是恨我的吧,在她眼里我就是个不祥的人,老范嘟囔着。

父母爱孩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也有不一样的父母。李梅他爸和他妈离婚后,带了儿子去上海,李梅那时已经在新疆大学上大学,生活费都没有着落,她爸把她妈一个人撂在兵团连队里种地,自己回上海进了工厂当工人。李梅给他写了很多信,就我所知,她爸至今没有和她联系过。

我比李梅大两岁,我们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我家和李梅家住隔壁,那时候兵团连队的房子像整齐的营房,我们两家就隔着一堵墙,家家都没有院子,门挨着门,白天父母出门干活,没有幼儿园,每家都是大孩子带小孩子,天天混在一起玩,没有买来的玩具,我们也可以自得其乐地弄出很多玩法,丢手绢、跳绳、抓骨子、过家家、打牛牛什么的,我都上二年级了,李梅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小屁孩,居然跟在我后面让我带她去学校上课,我自然是不答应的,三哄两骗就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李梅上学后,成绩比我好。我贪玩,还不用功。可我会写诗,李梅不会。李梅是喜欢诗歌的,我们上中学那会很多人都喜欢诗歌,李梅把席慕蓉的《七里香》抄在绸面的笔记本上,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对着它发呆。她经常央求我给她朗诵我写的诗,我其实也是瞎写,但我看得多,汪国真太浅了,席慕容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我总要看一些更小众的,才能显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我从我爸的小书架上翻出过期的杂志来,里面有些诗句特别好,就像是我写的,我把那些符合我心情的句子改头换面,抄下来算我的,李梅看见了,以為是我原创的,她看我的眼神就有了崇拜的意味。心情好的时候,我就拉长了声调给她朗诵起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我继续背着诗句,眼神却溜向她,我发现一到这句时,李梅的脸上恍恍惚惚,眼神就迷离起来。

她十七岁那个暑假,在学校后面的棉花地里,我就是用聂鲁达这首诗把李梅变成女人的。我还记得慌慌张张中,我有点害怕,更糟糕的是当时她哭了。我害怕她后悔,我爸会打死我的。我正想着怎么哄她不要给父母告状,结果她说,我知道这不是你写的,你就不能给我背一首你自己写的吗?

那时候李梅是有点崇拜我的,不止李梅,整个学校文学社的同学都有点崇拜我——初中二年级,我的一篇800字的作文《浪花》就上了《兵团日报》的副刊。我和她都没有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她会抬手就给我一巴掌。当然,那时候的我还很纯洁,怎么着也想不到自己会想去当鸭子赚钱。

我出神的当口,那两个年轻人结账走了,老范去收算完账,接着又回来坐下。

老范,煤烟打死人是咋回事啊?我问。

我整天在街上混,死皮赖脸缠着一个姑娘,终于骗到手,我领回家去给父母看。继父是个老实人,家里这么穷,有姑娘愿意跟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有啥好挑的。我妈没有显得多高兴,我还听到她说,我又不知道咋祸害人家丫头。

姑娘已经怀孕两个月,看着生米煮成熟饭,我心里那个高兴啊,赶紧哄着姑娘和我领了结婚证,搬家里来住。没钱盖新房子,继父腾出一间房子给我们做婚房。房间不大,三分之二都是炕,炕前架着个炉子取暖,同时也是烧炕用的。我们那地方,冬天外面零下二十多度,家家都睡土炕,房子里烧炉子,房子暖和了,炕也烧热了。

可能是老天爷看我高兴得癫狂,嫉妒我,就让我过了二十一天好日子。事实证明我妈嘴真是毒,这个姑娘到我家不到一个月就因为我而死了,还连带着把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带走了。

那天王喜来找我,冬天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我俩就着酸白菜,喝着合作社打来的散酒,渐渐就有点上了头。害怕王喜喝了酒走夜路,我让他留下来住我家。农村人,条件差,没有办法讲究,一条土炕上,中间睡着我,一边是我媳妇,一边是王喜。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决定害得他丢了性命。

王喜和我是小学同学,虽然我们在一起也没上过几天学,可我们俩比亲兄弟还亲。他家是牧场的,在后沟里,比我家还远。那时候,吃不饱,我们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王喜经常从家里给我带些吃的。每星期他从家里回来,我就跟过年一样,可以好好吃一顿。他们家人口少,吃食上比我家宽松。

那天我和王喜都喝得有点多,安顿着躺下后,一会我就迷糊起来。等我再看到太阳已经是七八天以后的事了。

一个人濒临死亡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无数次想到了死,但也只是想想。我能想到:我死了,李梅一开始会难过,接着会骂我狠心,再接着她一定会看不起我。我就这么逃跑了,很轻巧,很决绝地逃跑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这么个人了。李梅想到这里一定会很想扇我一巴掌。我知道,我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抡起胳膊,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老范没有注意到我的走神,他继续说着。

事情是我醒来以后别人告诉我的。那天一大早,妹妹烧好了糊糊,也没有见我们起来,就来喊我们吃饭,喊了半天没有人答应,她推开门,看见王喜歪斜着靠在门边上,人都僵了。我和媳妇还躺在炕上,也都被煤烟打了,没了呼吸。家里人听到妹妹惊叫的声音,都跑来,七手八脚把我们抬到院子里,希望发生奇迹,人能缓过来。折腾到中午,三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剩下的事情,自然是通知王喜家人,搭建灵堂,找人去挖墓地,定棺材,人停在灵堂,等着发丧。

据我妹妹说是停了三天才发丧,那天他们把棺材抬到半路上,有人听到棺材里响了一声,听到声音的两个人,互相觑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到大概离坟地二百米左右的时候,棺材里又响了一声,大家面面相觑听了一会,放下棺材,还是决定叫我继父来问问要不要开棺?我继父匆匆从后面赶上来,盯着棺材,愣了好一阵,咬咬牙,开!

棺材打开后,人们发现我侧卧在里面,但是人还是没有一点点知觉,不呼吸,也听不到心跳,但我继父还是决定把棺材先抬回家。还好灵堂没有拆,他们没有把我搬出棺材,打开了棺材盖,只是时不时让人来看一眼,直到日头偏西,人们听到了我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右臂挥动了一下,碰着棺材板。人们这才把我抱上炕,大家七手八脚地揉胳膊揉腿,有人去找了赤脚医生,忙活了半晚上,人总算醒过来了。

我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挣扎,也不知道为什么挣扎,醒了后浑身酸痛,没有力气,脑袋也是木登登的。唉,活是活过来了,也就是个半死人。

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怎么就是半死人呢,我越来越觉得的老范是个传奇人物。

福个逑呢,老范停顿了一会又说。唉,你说得也对呢,我现在是挺有福的,当时我真是觉得活着没啥意思,老婆死了,还是一尸两命,连带我最好的朋友也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翻看我爸的《红楼梦》,最喜欢看有关宝黛两人的文字,四本一套的简装版,被我不知翻了多少遍。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把《红楼梦》放回我爸的书架上时,第一次想到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好惆怅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因惆怅而迷茫。

我哥和我姐,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老师特别宠爱的那种人。只有我学习不好,写诗、早恋。高三重读了两年也没有考上个正经的大学,在乌鲁木齐念了个骗人钱的成人班,一年就毕业了。惆怅还在,没有时间迷茫,人总要吃饭,我不能总问家里要钱。好在我能说会道,还会写点什么,主要是当时我在报纸副刊上已经发表过不少豆腐块,毕业后进入到报社,干起了记者。

那时候纸媒还红火着呢,一个老记者带我实习,跟上他出去几次,不到一个月,我就摸到了门道。新闻稿子好写,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了什么结果,我不仅知道了把这些写清楚就是新闻稿,还知道了哪些会议交通费多,哪些活动就是意思一下。那时候记者除了工资的收入,各种场子都会给交通费,少则一两百,多的七八百,有的企业除了交通费还会送礼物。我每天东跑西颠,吃香的喝辣的,收入也还行。

李梅倒是考上了大学,可是专业调剂成了中文系维语专业。她在新疆大学过着穷学生的日子,还爱着文学,参加了文学社团。有时候我去她学校,她在宿舍,我就会带她去街上的餐馆吃饭,走的时候再给她一点零钱。那时她爸带着她弟弟回了上海,她妈一个人还在兵团连队种地,想办病退也没有门路,意思意思地种了几亩棉花,耗着等退休,她的生活费很少。

有一回周末她正忙着组织朗诵活动什么的。我去看她,见不到人,只得把參加新闻发布会给的纪念品给她放在宿管阿姨那里。晚上她会呼我,那时候手机不普及,还是用传呼。我下楼给她回电话,再快也都过去了五六分钟。铃声一响,她就接起来了,好像她的手就在话机上,时刻准备着拿起话筒。在我“喂”一声之后,她开心的声音就在耳边爆起来,她的大嗓门那时候好像还没有什么改变。常常都是她在说,她说学校班级的事情,说文学社的活动,说她读过的书,然后感谢我特意给她买了保温杯,有时候是雨伞或者诸如此类的生活用品。

我不特意解释那些物品的出处,她应该也能猜得到,有的上面还印有宣传单位的标识。那时候我想,至少她的开心是真的,至于是不是特意为她买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偶尔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会想想新闻五要素,时间、地方、人物、发生了什么,造成了什么结果。我自己呢,发生了什么,造成了什么结果?没有答案,我就是浑浑噩噩跟着日子往前走,那时候我就是混日子,一天一天往下,把日子混下去。

老范,你觉着活着有啥意思?

不知道。小时候总是吃不饱,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吃顿饱饭。二十几岁上天天想着绕丫头、娶老婆,成家了又没有房子住,挣钱买房子,养孩子啥的,总有忙不完的事。有意思没意思,总得活着吧。人活着就有意思,死了还有啥意思呢,你说是吧。说完话,老范嚼着牛肉干,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咀嚼而有点变形。

我还是好奇一个人怎么能死两回呢?他不说,我也不好直接问。

人穷,连死都不容易。既然老天爷不收我,那我就得活,活就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又娶了媳妇,没有钱盖新房子,村里倒是有破烂废弃的房,房子的主人搬到城里去了,房子放在那里没人经管,都破烂得的不成样子了,逢一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门、窗子到处都漏风跑气的。我觉得挺好,用了几天时间拾掇,糊泥巴、抹墙,好歹有个自己的窝了。我带着媳妇搬出来的时候,都走出好一截路了,我妈又撵上来,递给我个芨芨草框子,里面是两双碗筷,一个馍和小半袋面粉。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你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可人穷啊,没有钱,出去打工也找不到活。突然有一天,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邻居家从南路来了一个维吾尔族小贩,赶了一对毛驴,驮着从南路贩来的杏子。正是五月底六月初,天气已经很热了,杏子捂在柳条筐里,很快就捂出水来,邻居看我成天也没个正经营生,逛来逛去的,就说五块钱一筐杏,赊几筐给你拿去卖吧。我想反正也没有事,就背了一筐杏子去街上,一天下来一筐杏子买了七块六毛钱,就要回家了,看见一个人拿着一张羊皮,我问他卖不卖,他说卖。我就跟他磨,结果用四块几毛钱把他的皮子买下来。

我妈妈家住的周围,住着好几个靠贩卖羊皮过日子的人,虽然我没有钱,也从没有收过皮子,但和他们厮混的久了,也多少知道一些小窍门。那天我把那张皮子拿去找我认识的一个贩羊皮的人,挣了一块五毛钱。给完钱,他说我的皮子收得贵了,还可以再低点。我就缠磨着他给说说收皮子的窍门,我看他说三句听两句的,咬了咬牙出门花了三毛八分钱,给他买了一盒红山烟。他高兴得不得了,又说了很多收贩羊皮的窍门。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就和这个收皮子的人混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跟上他出门,看他收皮子,我给他打下手,下午的时候,我离开他,独自在街上晃悠,运气挺好的,收了三张皮子,我又拿回去卖给那个教我收皮子的人,这次挣了四块多钱。离开县城路过一家小饭店,我买了两个油糕,揣在怀里。

晚上回到家,媳妇埋怨我昨晚怎么不回来,我笑嘻嘻地把她揽过来,撑开衣领,让她闻闻。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拽着她,把油糕递到她手里,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咬了一口,又送到我嘴边,我扭过头去,示意她去端饭。她转身去灶台给我端来一碗苜蓿蒸面,我接过来扒拉了两大口,看着媳妇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油糕,比我自己吃着还香,还甜。

那天晚上睡到炕上了,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挣来的五塊钱在她眼前晃,我就给她讲了这两天卖杏子、收皮子挣钱的经历。我算了一笔账,除过还邻居赊杏子的钱,以及买烟买油糕的钱,还挣了五块三毛钱。这五块三毛钱是我起家的本钱,就此我也做了几年收皮子,卖皮子的生意,攒了些钱,在县城租了个房子,把老婆孩子接来,我替别人跑出租,她在家带孩子。

而我,是什么时候对记者生涯厌倦起来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父母被我姐接到西安已经两三年了,她和我哥都在西安成家立业,两人都是社会精英人士,争着赡养父母。我爸我妈经常给我打电话就是唠叨我,说我生活没着没落是他们最大的心病。父母莫名其妙地担心我没有钱,娶不上老婆,就没有孩子,将来老了怎么办?其实他们都是瞎操心,我在报社混得挺好,买了单位的福利房,小记者也混成副主任,对着别人的稿子也可以指指点点了。那时我其实还活得热热闹闹,只是没有结婚。李梅已经在读研究生了,她的作家梦破灭,依旧选择了维语专业。我刚好没有玩够,就用实际行动支持她。学费和生活费我包了,你就好好读书。我给她说。

那时候的我,早就不写诗了,过得活色生香,除了去学校找李梅的时候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李梅身上有种劲,或者是她那脆生生的大嗓门,能让我不由就静下来,想想自己。但一转念想想,又可笑自己神经质,我俨然已经混成了乌鲁木齐这个首府城市密不透风的一份子,团场和文学诗歌什么的都离我很远。

我从时政口子去了旅游口,经常利用工作之便下地州采访,游山玩水一番,回来把通讯员的稿子炮制一番发了交差。没有人觉得我不敬业,和那些利用媒体营私舞弊捞钱的人相比,我就是个胸无大志而无害的优质未婚男。有女孩喜欢我,也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可我都不认真。玩玩可以,结婚那就要娶李梅,这个事好像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老范年轻时经历的那些苦楚和磨难,我完全没有经历过,想想我年轻时对工作也好,对那些交往过的女孩也好,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过。有时候我挺混蛋的,这个到现在我也承认。

做生意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老范接着说。那时候她刚怀孕,她怀孕的时候才十八岁,我每次出门的时候,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她吓得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我回来了她又高兴得像个小羊羔一样围着我撒个欢,再撒一个欢,咯咯地笑,像个孩子,让我心里生出怜爱。我知道她不想我出门,就想和我厮守在一起,可是没有吃的,我总要出门去挣钱啊。那年冬天,我们几个人商量好去山里收淘汰羊,可是我知道她就在这两天要生了,我把她送到我妈家。开始我妈不同意,我好说歹说都快要给我妈跪下了,我妈才勉强同意照顾我老婆。

出门的事情不好说,我们赶到山里,第二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被大雪封在山里。雪下下停停,我们好些天没有回家,我心里着急,可没有办法,到了第十一天头上,我实在担心得不行,不顾同伴阻拦,冒着大雪赶回家。我妈说她已经生了,不听话非要去医院,人和孩子现在还在医院里。我妈说生孩子是个女人都会,不用去医院,我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没有去过一次医院,都是在家找产婆给接生的。我顾不上和我妈计较,赶到医院里,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在一旁睡着。没有人照顾她,是同病房的一个女人每天帮她买饭。

后来我跑出租车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相差一岁多,都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她每天忙忙碌碌,洗尿片子、被单什么的,还要给我做饭,我就那一次犯浑,打了她,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而我的父母出车祸的时候,我好像有预感。那天我参加一个单位的广告商答谢晚宴,有个戴眼镜穿烟灰色衬衣的妹子好像对我有好感。她坐我对面,总是对我微笑,我一抬眼就遇上她的眼神。可那天我有点心不在焉,没有撩妹子的欲望。刚开席,主人的三杯酒还没有喝完,我感觉心口有点疼,突然就不想再坐下去,于是装作去卫生间溜了。

我还记得那天从酒店出来后,心里没着没落的,我还去新大找了李梅,结果她宿舍的同学说导师带她们去南疆社会实践了,还有几天才能回来。我百无聊賴地回到家,洗洗躺下,翻看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日本小说一直是我消遣的睡前读物,但那天也没有怎么看进去,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三点,我姐打来电话,告诉我爸妈出车祸了,抢救无效,二老双双离世。听着电话里姐姐的哭声,我想抽支烟,半天都没有点着。

他们在世时,并没有给我说过太多南方的事,我在乌鲁木齐待了那么几年,之前也从未想要离开新疆。

突然就感觉什么都没有意思,什么事也不想干。我辞职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读书。李梅总是拖着我往外走,好像当记者那几年把路都走完了,我不喜欢出门散步,也不爱去李梅推荐的各处旅游点。就这样过了两年,然后就只想写小说,想去南方。

我和老范说着话,我说我的,他说他的,时间过得飞快,天都快要亮了。一口又一杯酒下肚,我完全没有了刚开始喝时那种辛辣、刺激的感觉,酒是好酒,这会居然喝出点甘甜的味来。

老范说,劳碌了一辈子,老婆说没有看过海,要我带她去海边看看,我就带她来了深圳,去了大小梅沙。她很喜欢南方,待了一段时间,不想走了。我们就在周边转转,东莞樟木头镇的房价比深圳低得多,有和谐号,想去看海了,早上去,上午看看海,中午还可以在海边吃个饭,下午去附近逛逛,晚上9点就可以到家。我们就在这里买了房子,开了这家烧烤店,也有个事情干。

南方的天气潮湿啊,还有老鼠特别多,店里雇了人,老婆也没有什么事情做,隔壁老太太信佛,拉着我家女人一起去佛堂,念诵学习,回来给我说什么佛法,我哪里听得懂。不过也怪,自从她学了佛,她就不怨恨我妈妈了,也不让我抱怨我妈。她说每个人都有难处,看看你妈去世的时候,除了你,其他几个子女都不在身边,连她最喜欢的小儿子都没有见上,她多可怜啊,她在世的时候你没有能力好好孝顺她,如今她已经去世了,你就不要抱怨了,她总是你妈啊!你还别说,老婆子这些话我还是听进去了,想想我妈也真是不容易,孩子多,她身体又不好,我也脾气倔,那时候没少惹她生气……想想怪愧疚的。酒至酣畅,老范声音有点哽咽。

我这一辈子啊,什么罪都受过。年轻的时候怨恨我妈,怨她偏心我妹和我弟弟。可她老了,他俩还算计她存的棺材本,就连她去世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也够可怜的。

我这半辈子过去了,早年为了吃上一口饱饭,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白眼。没有我老婆,也没有我的今天,她就像我的定海神针,只要她在,心静,人也安稳。如今对我来说,挣钱不是最重要的,守着老婆过日子重要。她最近老给我念叨,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什么的。是啊,我这一辈子都是因为没有房子住而折腾,当初和我妈生气也是因为没有地方住吵架。我妈去世了,兄弟几个人为了她在县城的房子也不是很愉快,人这一辈子啊,就为了有个地方住,折腾掉了大半辈子。老婆念念叨叨,我听不懂,但是我觉得她说的有一样是对的,我杀了太多的羊,或者说很多羊为我而死,一想到这个我就不自在。

老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刚经的内容,不是……

你别给我讲经,老婆天天在家念叨,喝个酒你还要念叨。我知道的,就是不要老想着自己那点小心思,不要计较,要无私,是吧?老范喝了一口酒,看了我一眼。

也是吧,不完全正确,是……我还没有说完。老范说,正确是个啥,哪有那么多正确!你说正确,我说不正确,那还是不是正确?嘿嘿。

看着老范,我心里恍惚起来,是呀,心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李梅的维语和研究生在东莞毫无用武之地,不过也许她能在工厂当个文职人员,研究生学历也是有用的吧,她不怎么给我说工作的事。她喜欢给我说的都是女工、男工的八卦。我也喜欢听这些,这样我可以把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和事,粘粘连连捏合在一起,编成一个故事,好像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有着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一样,做这个事让我仿佛可以窥探别人的内心世界,好像多活了一次。

老范,还有一次呢?

啥一次两次,大男人的,别咕咕叨叨,喝完这点,回家睡吧,一会老婆醒了,又要担心。我可不想她总念叨我,老范说着话,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把瓶内最后一点福根倒给我。

老范的故事讲完了吗,我也迷迷糊糊起来,好像我替老范过了一辈子,那些糟心事都是我自己的经历,老范却也像过着我的人生,糊里糊涂的几十年就过完了,此刻的桌子和面前的酒,都摇摇晃晃地恍惚起来——我怎么就到了这里?

晃晃脑袋,有点晕。说了那么多,又累又困,回家睡觉吧。站在门口,看看天,灰蒙蒙地发着白,雨早停了,此刻空气潮湿、干净,还可以看见几颗星子。嗯,我能确定,明天是个好天气。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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