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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

2022-05-18杜亮亮

飞天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娟李静医生

杜亮亮,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班学员。作品见于《江南》《飞天》《文学港》《红豆》等杂志,曾获《飞天》《鹿鸣》等杂志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未曾牵手》,散文集《北风吹过江南》,小说集《高复班》等。

罗娜动身的那个清晨,大山震怒。入秋初雪,却似乎是她进山两年见过的最大的雪。狂风裹挟着雪粒子肆无忌惮地扫过她的脸,因为没戴帽子没戴口罩,脸蛋被打得生疼生疼,不知是自虐还是放纵,也不知是对过去的告别还是怀念,人这一生,都觉得自个儿活得挺明白,该走什么路,该做什么事,一目了然。活着活着却发现,啥都不明白。真的,连爱都不明白。

前夜她男友问,啥是爱?她确定那是他们最后一夜在一起。他们不是一夜情,也不是夫妻,是恩爱三年的恋人。他们没像往常一样躺在被窝里窃窃私语,只端坐于沙发,前所未有地讨论哲学和人生。之前,每次男友来找,舍友就开玩笑说,又去谈人生?他们从不谈人生,只谈恋爱。可这次,他们真的在谈人生。

“两年前来大凉山是爱,现在离开大凉山也是爱。”

“两年前我们在一起是爱,现在分手也是爱?”

“是的。”

“什么是愛?”

小时候,父亲打完她说,我是为你好,母亲骂完她也说,我是为你好。为我好,那就是爱吧。为什么没感觉到?大学毕业时,亲戚劝她回到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他们说,回老家来,找工作托关系都有熟人,为你好。辞职时,那个平时并不喜欢她的领导说,留在这里更有前途,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为你好!

这么多人为我好,为什么我这么孤单无助?

一年前,她都没想过要离开,一年后,果断离开,没有不舍。也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

中巴车驶出县城,穿越峡谷、翻越高山。天色渐明,暴雪被甩在了身后。阳光从东边的山峰射出,将西边的山头照成金色。她曾经痴迷这样的颜色。那种金色,神圣美好,她怀疑自己就是冲着那股金色而来。三年,从惊喜到淡然,如今忽然有些怀念,想占便宜一样多看几眼。是的,她已不属于这里,今天,她只是告别山区的游客,她将重返繁华都市。看着车窗外绵延不绝的沟壑,和老家的山路有些相似,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进城的情景。

夜幕降临后,城市才泛起璀璨绚烂。她走过赫赫有名的中山桥,走上大名鼎鼎的白塔山。西北的初秋略有凉意,她裹紧大衣,用贪婪的眼光攫取城市的闪烁。

“我是城里人了!”

脑海不断浮现这句话。那件二姨送的大衣在夜色里彰显高贵沉稳,也许并不合身,但没更好的衣服。那件衣服,和都市搭配。

她送走父亲才过来逛。一家子没人进过省城,也就她会说普通话。生怕学校再生事端,父亲提前两天送她进城。说是父亲护送她,更像是她护送父亲。父亲在落后偏僻的山沟里做了一辈子农民,向人问话不敢开口,看到路标不识字,一路跟着她,也就是保护她的财产不受损失人身不受伤害吧。她思忖,父亲是担心那几千元的学费能否交给学校。苹果收成不错,家里也不贫寒,但钱要攒下来给未过门的嫂子送彩礼,五万或是八万。比起她的学费,那是天文数字。

“你考上大学,不怕嫁不出去。你哥是农民,娶不到媳妇打一辈子光棍。”

不知父亲为何这么说。既然这么说,是不是该加句“我家就断后了。”

她真的没给家里提要求,她很知足。

“学校有助学贷款。”她平静略带冷漠地说:“明年开始我不拿家里的钱。”想了下又说:“上学后我打工赚钱,尽早把这笔钱还给家里。”

父亲再没说话,母亲也再没说话。

按说她该感激父母,没有父母哪有她?但她想起父亲时,不是他的拳头就是他的脚踢。小时候拿着一个毽子出门,不小心踢飞。隔壁王小胖捡起就跑,她冲上去把王小胖推到在地,把自己的毽子拾了起来。然后就听见王小胖撕心裂肺的哭喊,王小胖妈妈歇斯底里的咒骂。然后她爸出来了,抡起巴掌给她来了两下,还不过瘾,再来两下。

“我的毽子,他抢走的。”她憋着没哭出声。

“我地上捡的,我捡的就是我的。”王小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爸上来,又是两巴掌,还不过瘾,再来两下。

她懂了,哪有什么真相,哪有什么正义,拳头就是真相,巴掌就是正义。后来读到枪杆子里出政权,一下子就爱上了政治课。

大学读到心理学,回头一想,她妈是抱怨式说话,她爸是打骂式说话。也就是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天,父母才停止抱怨和打骂。她有些不习惯。爹妈还是爹妈,她还是她。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有那么大威力?甚至,她爹妈似乎对她恭敬起来。她觉得不该这么想父母,这么想有多不孝,但脑子里就冒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娜娜,以后当官了要记得,你小时候吃过我家的饭。”

“娜娜,二姨给你这套大衣可贵了,大学毕业好好赚钱,记得给二姨买更好的。”

她家平素很少来人,那夜挤满一屋子。后来才明白,那是讨账的。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她该心怀感恩。

大学宿舍住了四个女生,才知道,城里人和亲戚邻居走动不多。

“我家对面住着几个人我也不知道。”据说家里在兰州市中心有两套房的佩妮,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喜欢被亲戚邻居绑架。”

“那城里多没意思。”也是来自农村的小娟很怀念乡村生活,她说:“我家亲戚邻居都对我很好。”

大二期末考试,小娟抑郁了。罗娜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一个被爱包围着的女孩,那么一个每天开开心心的姑娘,怎么说抑郁就抑郁了。

“她就是被亲戚邻居绑架了!”佩妮这么说。

那时候还不明白被亲戚邻居绑架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的东西,去书里找。从那会儿开始,心理学书籍摆在了枕边。直到有一天她恍然大悟。本我,自我,超我。大家都觉得超我最好,高标准高道德要求自己,压抑本我的野性,然后自我就抑郁了,就分裂了。她不再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愧疚自责,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小娟在一个假期的住院治疗后来上学,她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天天有亲戚打电话发短信给我。”小娟恍若隔世一般说:“我开始都热情回答。他们以前都对我很好,我知恩图报。有天很累,我睡得早,电话没接,短信没回。第二天醒来一看,几百个电话,几十个短信。就一次没及时回短信,他们以为我出事了。我爸妈快急死,就差没报警赶到学校来。”

罗娜听着有点后怕,想到自己父母。他们就算急死,也不会赶来学校。

“他们就开始骂我。骂各种难听的话。不懂事,没良心。”小娟叹口气说:“我就开始自责,直到抑郁。做了这么久的好孩子,把自己做进了精神病院。”

小娟的电话铃声越来越少,直到短信的滴答声也消失。她半夜会打呼噜,早晨会睡过头。然后,再没抑郁过。

罗娜没想到的是,与她无关的亲戚邻居绑架,在快毕业时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你大妈家的苹果卖不出去,说你认识的同学多,让他们多买点。”

父亲在电话里说完这话,她呆立许久。大一刷盘子,大二发传单,大三做微商,到了大四,家里的钱终于还清,刚松口气。

“娜娜,你不是在朋友圈卖面膜吗?把我家苹果也卖了吧!”三天之后,大妈亲自打来电话。她还没学会拒绝,也不知该如何卖苹果。面膜也好,护肤品也好,她熟悉女生需要的商品价位,统购进来,零售卖出。大妈家的苹果几万斤,对她而言是个太大的数字。就算卖掉百来斤,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数量。

“你大妈说你没良心,小时候对你那么好,现在你大学毕业要当官,给她家卖个苹果也不愿意。”她还没想出个卖苹果的方案,她妈的电话就来了。“你二姨家的霞霞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你二姨捎话来,让你赶紧回县上上班,给霞霞也找份工作。”

窗外夜色中的城市光怪陆离,她已不再兴奋于自己是城里人。佩妮和父母闹翻了,正在宿舍哭诉。父母给佩妮找好工作,装好房子,只等她毕业安心上班,早点结婚。佩妮不领情,铁了心要去深圳。

“我去深圳打工也不留在兰州。”佩妮气哄哄地说:“留在蘭州,我大学白读了,以后孩子考上学,还跟我一个起点。”

小娟说:“兰州多好,我在兰州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天水。”

“你们有工作,记得来看我。”李静刚从自习室回来,放下厚厚的书包,一屁股躺在床上。这个高个女孩唯一的兴趣是读书,最大的目标是当个老师,和孩子们一起读书。

罗娜没有说话,脑子里全是父母和大妈二姨的声音。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的工作都没着落,亲戚还期待着她给别人找工作。

宿舍的灯关了,她伫立在窗前。她喜欢这种感觉,自己在暗处,似乎可以透过窗户,偷窥这个世界的全貌。学校不远处有家歌舞厅,夜夜泛着狡黠的光。她能想象里面的灯红酒绿,她曾经害怕,也羡慕。经不起同学邀请,她犹豫着进去过一次,还是害怕。当灯红酒绿四个字落到实处,她不知如何招架。

这个熟悉的城市如此陌生,夜夜有妖艳的光线照射着妩媚的身段,夜夜有农民工躺在立交桥下。她也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如何抉择。熟悉的老家小城那么陌生,父母亲戚也那么陌生。逃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作为家里的好学生、乖孩子,她还是试探性跟父母介绍了宿友的情况。深圳那是什么地方?父亲急了。女孩子很容易学坏。她妈对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肯定。你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姑娘,坟上已经冒了青烟,那研究生什么的,不是咱的命。

佩妮开开心心去了深圳,家长无法阻拦一个一心往外跑的姑娘。父母惋惜她丢掉国企的铁饭碗,却庆幸她找到待遇更好的外资公司。小娟回了天水,她开玩笑说,离康复医院近。李静如愿考上西北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她家并不宽裕,靠周末给附近孩子辅导作业赚钱。用她的话说,上了西北师大研究生,辅导作业更加名正言顺,继续读博当大学老师指日可待。

罗娜送走宿舍每一位姑娘,独自坐上火车去大凉山。女伴们没问她为什么,纷纷说,我们会组团来看你。她微微一笑,接受好意。心里深知,就此别过,天涯各一方。

初秋的大凉山冷气袭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虽然旅游和工作是两码事,但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各县人才短缺,她几乎没有复习就跨专业考入一家县城的重点中学当老师。

小时候家里挤大炕,长大了学校挤宿舍。如今正合她意,两人一间宿舍,舍友和男友住一起,偶尔吵架闹分手才回来。多数时间,她都能享受一个人的自由。她自豪地跟大学宿友说,我免费住山景房呢。早晨醒来,侧头一看,窗外的山峰在旭日的渲染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她就笑了。周末赖床,阳光偷偷跨过山巅,轻抚她的面颊,她又笑了。工作并不紧张,收入倒也不差。她觉得这样过一生,与世隔绝,就很美好。

一个月后,她恋爱了。

爱情来得那么快,措手不及,毫无防备。

她根本没想去恋爱。她深知自己的原生家庭,她还没有爱的能力。那是个周末的夜晚,她缩在被窝里扳着指头数县城的饭馆。说是县城,跟内地乡镇差不多。川菜、冒菜,吃过无数遍。想来想去才发现,她是不想出门。在饥饿与赖床之间纠结到将近十点,肚子猛烈反抗,她气嘟嘟穿衣出门。

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要走一段路才能找到饭馆。夜色中出现几只烟头在前面闪烁,继而闻到一股酒味,继而看到几个男人。他们站在面前,并不说话。这里多民族聚居,她分不清是哪里人,但感受到了危险。她斜着往前跑,冲到一个男人怀里,继而听到放肆地大笑穿透她的身心。

“干什么呢?”一声大吼划破深夜,也驱散了烟味和手臂。

她喘着气在慌乱中抬头,看到一身警服。山区深秋的夜晚干燥寒冷,走路都会心跳加速呼吸加重。她极想缓和过来,喘气声却更重。她忽然想哭,但时机不对。

“没事了!”警服安慰她。短短三个字,她听到了川味,感到了安全。

他叫羅刚,老家成都,当地民警。他带她吃了川菜,送她回到宿舍楼下。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缘分天注定。她在学校加班到晚上,他来接她。她半夜想吃东西,他来陪她。

“你看我们都姓罗,可能祖上是一家,不合适。”她说:“说不定是走失的兄妹。”

他没说话,拥她入怀。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们喝了不少酒。他送她到楼下,到宿舍。

起初,她总会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后来,她开始问自己,我们这是爱情吗?他们一起温暖地度过了寒风刺骨的冬季,开心地度过了野花满山的夏天。她不再问对方,也不再问自己。管它什么是爱情,管它什么原生家庭,管它什么爱的能力。他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简单。

次年国庆,毕业一年,宿友聚会。她带着自足前往。自足多么重要,世人皆被欲望怂恿,可欲壑难填,哪里是头。只有自足,才会美好。火车到兰州已是深夜,夜色中的城市泛着璀璨的光。她突然有些感动,似乎从世外而来。想起初次到省城的激动,不知为啥,又有了那种激动。难道内心对城市有向往?从小印在骨子里的向往。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是直线,起码也是曲线,没想到是个圆,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佩妮从深圳来了,带着南方女性的风情。小娟从天水来了,带着工作女性的干练。李静从学校来了,带着校园女生的清秀。

晚饭安排在一家档次很高的酒店。罗娜在老家没见过这样的酒店,在山区更没见过。她新奇地打量豪华的装饰。漂亮的服务员小姐姐倒茶时,她忙不迭起身感谢,宿友们惊讶地看了一眼,继而投来温和的微笑。她感觉到了,那微笑代表着大家容许她没见过世面。罗娜自己笑笑,没有生分,直到看见合影,她有点懵。一年时间,竟然老了。皮肤粗糙,穿着老土,和她们格格不入,是老师和同学的差别,是妈妈和女儿的差别,是农村妇女和城里姑娘的差别。佩妮办公室里好几个博士硕士,让她有占便宜的感觉。小娟说她想考公务员,好的单位都招研究生。李静说后悔没有考北京师范大学或者华东师范大学,她读博一定要去北京或上海。罗娜静静听着没有开口,学校里没有研究生,更没有博士。她从未为自己的学历焦虑过。

别人都开开心心,她闷闷不乐。闷闷不乐不只是变化,那似乎已成她的性格。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讨厌的父母。宿友身上迸发着青春的光芒,各种段子各种梗,她听得一头雾水不敢搭话。她喜欢这样的氛围可无法融入,以前在家里习惯了抱怨式打骂式说话,这一年,她觉得找到了幸福。突然发现,她还是生活在沉闷中。

更让她沮丧的是,回到家里,她看着父母很顺眼。没错,她去了比老家更偏僻的地方,已经适应那里。她想起佩妮说父母去深圳后,觉得兰州好落后,为女儿当初的决定点赞。罗娜明白,她的家人亲戚不会为她点赞。他们依旧在抱怨,你去发达地方倒好,你去了比老家更偏僻的地方。你不回来帮亲戚邻居就算了,还把自己废了。

山区正午的阳光依旧那么热烈,但罗娜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就连罗刚的拥抱,也那么冷淡。小别胜新婚,是一句骗人的话吧。

“娜娜,你变了!”相处一年,分开几天,被窝还是原来的被窝,罗刚却觉得,人已不再是原来的人。

“罗刚,你到底爱我什么?我们之间真的是爱情吗?还是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排遣寂寞?”

“你在兰州不止见了宿友吧?”

前所未有的陌生,就算在一个被窝里,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冷淡。隔着两层睡衣,像隔着千山万水。

学校来了位姓高的宁波支边干部当代课老师,局促的办公室容不下他的外套。兰州聚会之后,罗娜才开始注意各种衣着。高老师和当地人一样,进了办公室很随意地将外套一搭,椅背、桌角、杂物堆。罗娜始终觉得,他的外套很碍眼,不属于这样,不应该那么搭着。

“宁波是不是有台风?”那天下午,办公室就剩两人。罗娜想起亲戚说,浙江那地方很差,有台风。

“有啊。”高老师笑着说:“年年有台风呢。”

“台风很可怕吧?”

“台风,怎么说呢,等待台风的心情,就像小姑娘等待初恋男友,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两人笑成一团。罗娜从高老师的笑声里,听到了海的声音。上大学时,佩妮跟父母利用假期去三亚,回来给每个人一个海螺。耳朵凑近海螺,会听到海的声音。她没想到,一个人的笑声里,也会有海的声音。

罗娜知道,自己的命里没大海。可每个人心里,是不是都有一片大海。

三个月后,高老师走了,那件无处安放的外套,留给了办公室的刘老师。他说,那是特意为短期支边买的,回到宁波用不着。没过一周时间,那件外套就沾满灰尘,不再格格不入,而是和简陋的办公室融为一体。衣服还是那件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现不同的气质。

“我认识你们一个老乡,初中毕业,宁波打工,自学考大专、考本科,现在还准备考研呢。如果你真心想留在这里,也是好的。内心想走出去,就早点起身。”

“短期支边,体验生活,不见得有多伟大。”那晚,罗娜终于忍不住和男友讨论是否离开的话题。罗刚说:“我们常年默默服务默默贡献,我觉得还是我们伟大。”

罗娜自知谈不上伟大,她只是逃避生活。自身越来越暗淡,毫无能量,谈何服务,谈何贡献。

每个人出身不同,但不影响有想法。罗刚说,我去发达地区打工,只能在工厂,但在这里,可以做一个更有用的人。娜娜你也一样,你去外面能做啥呢?在这里带着学生,帮助他们实现梦想,这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平素宽松的睡衣腰带,忽然像绳子一样紧紧勒着她。就连宽松的领口,都像绳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什么是爱?爱就是一根绳子吧。

罗娜从迷糊中醒来,侧头看到窗外神圣的大山。大山没有变,她变了。神圣只是脑海里冒出的一个词语。她对大山早已失去兴趣,如同对隔壁房间的男人。她习惯性给身边的孩子拉拉被子。放寒假了,终于可以陪孩子睡个好觉。她也只有每年这个季节,才能懒散地靠在床上,想一些遥远的往事。

她总是想起那个早晨。阳光从东边的山峰射出,将西边的山头照成金色,她意气风发告别山区重返都市。她还能想起那天的发型和衣着呢,小刘海、大呢子。那时候真年轻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三年了。才三年吗?好像已有十年。她想笑笑,笑不出来。每一步都觉得自己很对,为何走着走着,走到了今天,过着过着,过上了讨厌的日子。

她脑海总是浮现那个清晨,却压抑那个场景再现。这种纠结和矛盾有一点沮丧、有一点无力。真的只有一点,并不那么强烈。喜欢什么或者讨厌什么,都不那么强烈。生活最可怕的样子,是没有知觉。

三年前,不是这样。她兴高采烈回家,兴奋洋溢在脸上。山区支教两年,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家人用史无前例的热情欢迎她回归。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摩擦嘴唇和下巴。那个曾经让她嫌弃的动作那么亲切,她甚至想上前拥抱父亲,抚摸他大地一样干涩而沟壑的脸。

“回来就好,找个好婆家,好好过日子。”母亲拉着她的手,手指和掌心之间的老茧刺疼了她的心,刺出了泪花。

她擦了把眼泪,身边的孩子也随之动了下。她又拉拉被子。明知盖得严实,还是习惯这样。孩子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都跳动了。窗外的阳光越过雪山,照到孩子脸上,泛着神圣而洁白的光,甚至某个瞬间,她在孩子脸上看到了金色。大家都说,这孩子干净,像大城市的孩子。谁说不是呢?孩子肯定要去大城市啊。

她重新靠上枕背,让思绪回到从前。忽然有些怀疑,三年前回家是那样吗?那会她对父母没那么深的情感。那种情感,是生了孩子才有的。

三年前,梦想并没有照进现实。她在家里复习公务员考试,总是被提亲的媒婆打断。今天是领导的儿子,明天是老板的儿子。侄子已经会跑,总是蹦蹦跳跳进来说,姑姑,姑姑,给你提亲的又来了。

“妈,你别让媒婆来了。”母亲到房间来,欲言又止。她央求母亲说:“妈你别催我,考上公务员,才能找个好婆家,你老急啥呀?”

“公务员说考就能考上的?”嫂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人还没进屋,母亲就把自己躲到一边。“老大不小了,天天在家里吃饭不干活,自己好意思?”还是嫂子的声音,还是没进屋。她想发作,却看到母亲的脸色。

她选择离家出走,在县城租房子,安心复习。读到《孔雀东南飞》,怅然若失。刘兰芝回到娘家,也是这般待遇。原来千年下来,中国的女性,还是没有逃脱命运。她相信自己会逃脱,她像高考复习一样认真。考上公务员,嫁个好老公。她会让哥哥嫂子看到自己的出息。

三个月后,成绩公布。笔试差了一点点。无数次设想过,到了面试,她会亮出山区支教经历,定有优势。万没想到,面试的机会也没争取到。更没想到,身上现金所剩无几。山区两年,收入不菲,花销也大。关键是,从没想过攒钱。自己吃饱,全家富足。每月工资,花在吃穿上。再回家去?面上拉不下。待个三五日可行,三五月不敢想象。再说,不正应了嫂子那句话,公务员有那么好考吗?心头一惊,忽然发现,自己啥都不会。在这个小城里,打工都不易。端盘子洗碗?超市当售货员?年轻时,总觉得可以选择的路很多,其实并不多。社会将敞开的大门一扇一扇关闭,最后,逼你走上那条路,那条自己并不喜欢的路。原来,并不是自己选择了走哪条路,而是,你不得不走那条路。

年关将至,大学宿舍的女伴们开始相约聚餐。她不想开口,或者说,不敢开口。同住四年,毕业两年,怎会天壤之别?是原生家庭问题吗?像佩妮那样富裕的孩子也不多。自己考研,也会读完。去了南方,也能混下去。条件不比别人差,怎会过成这样?

那年最寒冷的时节,老家的县城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她坐汽车到兰州,转火车到成都,再转火车坐汽车去大凉山。在那里,她才安心,才安全。她想起和罗刚一起温馨的时光。罗刚才是真心对她好的人,胜过哥哥嫂子。自从上次离开,就断了联系,但她相信,他们之间,还没结束。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山区的县城还是那般熟悉的模样。泥泞的路面,溜达着的小狗。相比离开之时,更加萧条,路上的行人,也稀疏得很。有些安心,有些忐忑,这真是喜欢的地方吗?这真是自己应该的选择吗?可是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宿舍楼下莫名地热闹,凑近去,一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有人看到她,显露出惊愕,有人会心地笑。她知道是有人结婚办喜事,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在众人的欢呼和鼓掌中,一对新人从楼道里走了出来。

罗刚,是罗刚,新郎是罗刚。她几乎要跌坐在地上。罗刚也看到了她,朝她微笑、点头、挥手,示意她往前走。身边有人喊,罗娜,一起去喝喜酒。

她真的去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喝了很多酒,跟很多人说话。教育局的领导也在,你本来就是咱们的优秀老师,先给你安顿个地方住下,開学了你直接来上班。编制嘛,慢慢再想办法。她打内心里感激他,跟他说了很多话。直到酒席散了,他扶她回到一个陌生的宿舍。她太委屈,当着他的面大哭一场,然后昏昏睡去。

次日,教育局领导和一名中年男子同来,帮她收拾屋子。屋子跟之前宿舍一样格局,两室一厅。一间住着个女老师,放假回了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内心感激教育局领导,也明白他的好意。同来的中年男子姓方,在当地人民医院工作。个子不高,但挺精神。老家乐山,也是一口川味,做得一手好菜。没罗刚帅,但比罗刚体贴。两个男人饭后告辞出门,教育局领导又折回来小声说,方医生看着成熟,其实刚三十出头。停顿了下接着说,去年离婚了。

罗娜没想到,自己的男友变成了别人的新郎,自己的宿舍变成了别人的婚房,却迎来一个新的房间新的男人。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再独居数月,尤其是有家在旁不能回,让她对家有种前所未有的期盼。县上为引进人才安排宿舍,婚后是否还能继续住宿并不知晓,之前都没想过要结婚。如今方医生闯入她的生活,仓促了些,权当相亲吧,她这样安慰自己。于是接纳了方医生隔三差五来看她,直到变成期待。

“周末去我那吃饭吧!”方医生谨慎地发出邀请,继而说:“我那方便。”他满脸堆笑,没法拒绝。

山区的冬天异常寒冷,但是太阳出来就很热烈。罗娜特意买了两斤苹果前往。本意去买香蕉,看到苹果酷似老家出产,想起大学毕业时大妈让她卖苹果。先是一阵委屈,之后又想,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放下才能拿起。于是,她买了两斤苹果。

方医生在楼下等她,西装笔挺。上楼进屋,温暖扑面而来。一桌子好菜,喷香喷香,家的感觉。忽然发觉,很久没有受到這般款待,一股感激之情涌了上来。从小没受过宠。和罗刚一起,爱得热烈,但没有被宠的感觉。方医生也不是特意宠她,但感觉到了温暖,那种恰到好处的关怀。

“方医生,这房子不像宿舍啊!”

“别叫方医生,叫方哥就行。这房子啊,去年才买的。喜欢这地方,不想回老家。离婚了嘛,买了房子,想住到老。”

想住到老几个字,打动了她。如果她能有这么一套房子,她也想住到老。

“你那做饭不方便,可以搬过来。”方医生直视着她说:“我这有个房间空着呢。”

她真的搬了过去,不对,是搬了过来。这一住,就是三年,孩子都三岁了。

从内心讲,罗娜还是感激方医生。她落魄时,方医生给了她温暖的家。三口之家,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一个漂亮宝贝。宿舍几个同学来看她,都羡慕不已。她们说,这才是岁月静好,惬意人生。小娟回到天水,嫁了个康复医院的医生。她说,这样最安全,随时有保障。去年也有了孩子,这几天,两家的老人抢着带孩子,过两天,两家的老人赌气都走了。小娟说,我都不敢产后抑郁,得管孩子啊。佩妮被父母催婚也很委屈,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我自己都过不好。大家笑笑说,有钱人家就会哭穷。

各有各的人生路,各有各的辛酸和委屈。按说她该满足,自足多么重要。方医生就是个自足的人,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小酒喝喝,电视看看。这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新婚伊始,两人卿卿我我赖在家里。时间久了,她想出去走走。方医生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人家削尖脑袋到山区旅游,你已经在天堂了,还想去哪里?要不去成都吃火锅?在方医生眼里,唯一值得去的地方就是成都。“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婚前他们去了一趟,那真是个舒服的城市啊。都江堰、青城山,成都有那么多美好的地方,都没去。每天除了火锅还是火锅,吃到她生疮便秘。方医生还说,知道我们成都姑娘为什么这么白吗?火锅排毒啊。罗娜说,你也不是成都人,别张嘴闭嘴我们成都。方医生说,人要有感激之情,有奶便是娘,喝哪里的水就是哪里人。他吃着火锅和隔壁人聊天,他说,我们大凉山风景最好。她想冷笑,认识以来,他根本没去哪里旅游过。她觉得方医生没变,她也没变,时间变了,于是优点成了缺点。又觉得人总是会变,社会也在变。不同年龄,不同地域,需求不同,兴趣不同。

方医生的兴趣只有吃。这也不怪他。当初两人在一起,最吸引罗娜的,就是他的厨艺。每当发现媳妇情绪不好,方医生就会殷勤地问,想吃什么?她其实很喜欢方医生这一点。哪个女人能拒绝美食呢?可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缺点什么呢?她不知道。

微信群越来越多,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龄人,却有完全不同的生活。小学同学晒聚会,中学同学晒娃,大学同学晒工作。宿舍也建了微信群,开启诉苦模式。小娟天天抱怨婆婆带孩子野蛮,还教育她怎么带孩子。佩妮成了考证狂,没有过硬的证书,很难立足发展。李静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天天抱怨导师折腾她。

自足是跟自己比还是跟别人比?她逐渐发现,她只是跟自己的过去比,甚至是和父辈比,或者和小学中学同学比。她确实过得好了,甚至还很优秀。可比起同班毕业在北上广深的同学,她就是个十足的农村妇女。佩妮有次说,其实不是不想结婚生娃,是不敢。工作压力太大,没时间陪。不能带出优秀的孩子,会害了孩子害了自己。李静说,是啊,我们的孩子,不是跟父母比,也不是跟我们比,是跟全世界的孩子比。佩妮回应她,资源有限,若不优秀,不如没有。这个时候,罗娜和小娟会停止讨论孩子。她们会一边洗尿布一边看信息,但总觉得,那已经不是自己考虑的问题了。

但怎么能不考虑呢?小时候村里人骂别人家孩子,有娘生没娘管。已经生了,无法回头。既然生了,该管要管,该教要教。怎么管?怎么教?她其实看过不少心理学书籍,包括婴幼儿教育、发展心理学,真到实操,手足无措。她又想起自己的原生家庭来,父母从小打骂她。那会发誓,有了孩子,绝不打骂。真的,她和老公从不打骂孩子。结果呢,孩子刚会说话刚会走路,就打骂他们了。开始觉得可爱,现在已成习惯。训斥几句,哇哇大哭。老公忙不迭去哄,还要批评她几句。她才发现,他们走到了父母的反面。她以为躲过了原生家庭的影响,根本没有。老公人到中年,对孩子格外溺爱。他说,咱两都是大学生,有正规工作,孩子能差到哪里去?不能这么说啊,咱们这里教育落后。教育落后怎么了?你老家教育也不先进,你不也考上大学了?

老公的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她在宿舍群里一说,就被狂批。这是几百年前的思维吧?我们那会生活条件差,师资力量差,家里只要不是特别困难,稍微聪明点,用功点,就能考上大学,现在可不行。现在的孩子都聪明,生活条件好,父母文化高,起点不一样。李静说,到了北京读博,才知道教育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自己的同事,很多两口子都是博士,孩子从小接受优良教育,英语、编程这些课程,小学就比我们高中厉害。佩妮说,到了深圳上班,才知道社会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当我们还在为孩子考学犯愁时,别人家的孩子早都开始精英化教育,很多同事的孩子,一看就有贵族气质。罗娜自然相信这些,没想到小娟又补了一刀。小娟说,她现在想起当年佩妮的话,特别后悔回到天水,大学白上了,孩子的起点跟自己一样。

看着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儿子,罗娜遭遇万般打击。论起点,这地方的教育比老家还落后。精英、贵族,这些词语离她太过遥远,又似乎很近。因为,她能预见到,李静和佩妮以后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如果带着孩子聚会,她停止了想象。日子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自己得学习,孩子得学习。她忽然想起几年前的支边干部高老师,之前收到教师节祝福短信,彼此加了微信。高老师总在朋友圈发一些读书群信息,她从未重视,如今想来,错过太多。

山区的春天来得格外晚,江南桃红柳绿之时,山区还是白雪飘飘。高老师在群里说,地理决定文化。他五六点就在群里读书,那时候的山区还是凌晨,多数人要到八九点才醒来。罗娜才发现,自己是老师,初中古文和英语都读不好。看到差距,找到引领。她早早起来在客厅放声诵读,她想给沉闷的家庭一点文化,一点生机。

生机果然来了。老公开始是轻轻说,小声点。过了几天,大声质问,干吗呢?还让人睡觉不?她没想到老公会这么火大。爱吃的人也爱睡吧,清晨的睡眠更加珍贵。她回应说,给娃营造一点读书氛围。老公怒气未消,发神经吧,娃在睡觉,别吵醒了!

真吵醒了,娃从房间眯着眼走了出来。罗娜赶紧说,宝宝,来跟妈一起读书。儿子看到妈妈,一言不发,放声大哭。老公在里面喊,大清早的,鸡犬不宁。

罗娜惊讶于老公的脾气突变,却并未生气,也没有放弃。情绪对抗只能消耗能量,要做成一件事,必须凝神静气,讲究技巧。整整一天,她通过各种方式威逼利诱儿子读书,均已失败告终。

晚饭时分,她想缓和气氛,好好和老公聊聊,达成一致意见,督促孩子读书。

“娃这么小,读什么书?”刚一开口,老公就不耐烦地说:“你是老师,没听过拔苗助长?孩子到了六岁,才有思维能力,才能好好读书。现在就是玩,别把孩子的天性泯灭了。”

罗娜没想到老公还有一套教育理念,准备好的话瞬间忘了。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知道说不过老公。但她相信自己,她不会放弃。

雞犬不宁成了家庭的日常。公鸡还没打鸣,方医生就被客厅的读书声吵醒,继而被儿子的哭闹声打断。他越来越厌烦,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罗娜下班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老人,公公婆婆。一个站在客厅里,冷冷地,一个斜靠沙发,抱着儿子。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显出惊愕。公公婆婆都没说话,倒是儿子提醒了她,爷爷奶奶来了。罗娜忙不迭打招呼。坐月子时,老人来过,之后两年,联系很少。她走进厨房,老公正在洗菜,头也没回。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不想让你毁了孩子。”

一直宽敞的客厅忽然局促,她不知何处安身。

晚饭过后,两位老人去了一个房间。她准备带孩子回另一间房,儿子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和奶奶睡,喊完跑了。她一时心慌,转头看老公。电视里正在放天线宝宝,本来给儿子看的,老公看得不亦乐乎,无暇顾及她的眼神。

她明白,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孩子烦她,爷爷奶奶带了礼物,溺爱有加,自然被引诱而去。她回到房间,等老公来睡。分居太久,情感疏远,同床共枕,会有沟通。一觉醒来,听见客厅传来呼噜声。

胸口憋得难受,想骂人,想打人,无处开口,无处下手。她在宿舍微信群里发了一句,真羡慕你们还没结婚的,我快疯了。没想到小娟秒回一句,我想离婚,舍不得娃。李静和佩妮竟然也没睡。李静说,如果家庭生活不幸福,孩子也不会快乐,长大容易出心理问题。小娟说,可离婚了,谁管我娃,娃太可怜。李静问她,你公公婆婆不是在看娃吗?小娟说,就是这个问题。我公公婆婆,我受不了了。娃小时候,宠得不行,现在会跑会动了,天天对娃指手画脚,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知道他们那一套东西吗?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规矩。

罗娜万没想到,自己想吐槽,引来小娟诉苦。不是溺爱就是责备,这难道是中国家长的通病?小娟说起自己老公,好吃懒做,最过分的是,反对她看书。天天问她,你看书有什么用?佩妮问她,那他平时喜欢什么?喜欢什么?打游戏啊,看电视啊。难道他觉得打游戏比看书更有用?有用没用不知道,反正他觉得更有意思。李静插话说,很多家长,自己觉得读书没用,又逼着孩子读书。家长自己不学习,孩子不会有读书习惯。

罗娜觉得李静已不是从前的李静。自从到北京读博,李静的见解完全高出她们一截。她私信给李静,讲述自己近况。李静说,之前不好意思跟你和小娟说,怕影响你们婚姻。现在出现问题,可以实话实说。你们结婚太早,太仓促。跟一个人过一辈子,还要生孩子。考察过对象的父母吗?遗传很重要,智商会遗传,习惯会遗传。罗娜说,现在说这些来不及了,我跟小娟一样,离婚舍不得孩子。李静说,女人都一样,自己的骨肉,谁舍得?可是,自己过得不好,孩子怎么会好?孩子需要榜样。自己优秀了,孩子才会优秀。公公婆婆老公不会改变,孩子势必和他们一样。罗娜就没奢望过他们会改变。那你在这样的家庭里,能一枝独秀吗?

不能一枝独秀,只能我行我素。次日清晨,罗娜继续在客厅大声诵读。方医生被惊醒,掉下沙发。

“你有病吧?”他跳起来,勃然大怒,呼着粗气站在罗娜面前说:“你他妈是中毒了吧?跟着那个姓高的读书是吧?他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勾引我们单位护士,你他妈的,是不是也跟他有一腿?”

“你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的事,自己不知道吗?”

“我干过什么事?”

“你干过什么事?这孩子他妈的是我的吗?我忍你这么多年,你当我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

“你说我说什么?”

罗娜气得浑身颤抖,眼泪流了出来,却听到旁边儿子的哭声。公公婆婆和她老公一样,怒目而视。

罗娜离开山区的那个清晨,天气和心情一样清爽。阳光从东边的山峰射出,将西边的山头照成金色。车窗外的大山泛着神圣的光。大山没有变,她变了。不是心情变了,而是人生变了。她依旧热爱这些山川,也无愧于这片大地。七年,懵懂少女成了中年妇女。如今想起罗刚的话,伟大说不上,奉献配得上。来了也是爱,离开也是爱。一个人,只有当自己走在时代前列,充满正能量,才能谈奉献。如果自身落后于时代,即使一片丹心,怕也成为社会拖累。七年下来,说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培养了一批一批优秀的学生。最近几年,大凉山迈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内地高端人才源源不断引入。罗娜自知,她已落后于时代,就算想奉献,也得去充电。

前夜方医生和儿子为她送别。儿子侃侃而谈,老师又在课堂上点名表扬他。儿子继承了方医生的优点,胃口极好,微微胖了点,但皮肤干净,就是白白胖胖吧,谁见谁爱。

她没想到,离别会这么温馨。虽然上个月才办离婚手续,但是两年来,她没再去过方医生的家。恩爱的时候,她也极少喊老公,如今还是叫方医生,不用改口。只是那个家,她以为是她的,到头来也不是。但儿子总归是自己的。最初一段时间,方医生带儿子到她宿舍楼下,让儿子自己上楼找妈妈。后来,他大大方方提着礼物到她宿舍,一起吃饭,聊天。毕竟没有正式离婚,说起来还是一家人。

她无数次当着方医生的面跟儿子说,让你爸再给你找个妈妈。儿子不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笑,她也就笑了。方医生却认真起来,笑着说,不找了,我命该独孤终老。儿子瞪一眼,不知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罗娜自然明白方医生的意思,结婚两次,都是如此,事不过三嘛。

婚前没问他第一次为什么离婚,婚后更不会问。她觉得方医生是个好人。宿舍的姐妹们却不认同。小娟说,你之前都没说过他是二婚,他肯定有问题。罗娜说,可能是我的问题,原生家庭不好,父母经常吵架,我不会处理家庭关系。李静说,我们的父母都差不多,原生家庭特别和睦的不多,很多就是搭伙过日子。小娟搭话说,谁不是搭伙过日子?别说上一辈了,现在也一样啊。我现在睁只眼闭只眼,能不说就不说,能不管就不管。她嘴上这么说,其实从日常聊天能看出来,天天在批评老公批评儿子。姐妹们也常调侃她,是不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罗娜和方医生吵架之后,小娟第一个大骂方医生,支持罗娜离婚。但三秒之后,她就怂下来劝慰罗娜,将就着过吧。佩妮毫不避讳,直言问她,你之前在外面有男人吗?你儿子到底是不是方医生的?其他人便停止发言,等待罗娜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那夜吵架,罗娜自然铭刻于心。她惊讶于方医生竟如此隐忍。他潜意识觉得儿子并非亲生,却能满脸堆笑过三年。她不善辩解不善吵架,对于方医生的恶语相向咄咄逼人,她只蹦出两个字:离婚。这两个字,她憋了很久。这两个字,扭转了战局。方医生的父母首先急了。他妈上来拉着儿子的胳膊说,你胡说什么呀,你生出来的时候,额头有个大包,娃生出来的时候,额头也有个大包,地方一样,大小一样,怎么不是你的儿子?他爸怒目而视的方向,从罗娜身上转到儿子身上骂道,你都离过一次婚的人了,还要怎么样?

罗娜的讲述让姐妹们确信,儿子是方医生的。罗娜自己却犹豫起来,方医生为何这么想?她在脑海里排查数遍。那夜喝多,教育局领导扶她到宿舍,难道?不会!她停止这个可怕的念头,接受了佩妮的分析。佩妮说,你老公吧,估计内心自卑,或者,前妻背叛了他。小娟附和说,估计上次离婚的原因,就是发现儿子不是亲生,有了心理阴影。

吵架当夜,罗娜就离家出走,入住酒店。那会,她还没有心思在群里详谈吵架经过,她只挑重点向李静询问意见。李静说,性情温和的男人,也许经历太多,也许隐忍太久。但潜意识里隐藏着暴戾,一旦发作,不可收拾。即便不会发作,也会在日常生活中散发负能量。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都是好事。

罗娜自己也没想到,分开便是永久。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已想过分开。她已不再是当年迷茫的小姑娘,她有稳定的工作。她只担心儿子。李静说,孩子还小,有爷爷奶奶照顾,不会有问题。

重新搬入教师宿舍独处,罗娜开始认真思考人生。人生啊,你不停折腾,它就不折腾你,你想岁月静好,它偏偏来折腾你。所以这人生,也不是自己能把握的。毕竟,人属于社会。自足是很重要,但谁能脱离社会而自足生存?读读鸡汤佛系一下可以,一个社会人,无法做到不和别人去比较。就说一个宿舍出来的四个姐妹吧。李静即将博士毕业,纠结于留在北京还是回到兰州。佩妮的父母,竟然接受了女儿单身不嫁。小娟呢,每天周旋于公公婆婆、老公儿子,斗智斗勇。罗娜觉得,李静和佩妮那才叫人生,她和小娟,就是混日子,还混不下去。李静博士毕业,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城市和工作,佩妮财气十足,可以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段和房型。她和小娟,没得选择。人生之路,能否自己把握?三五年看,会有偶然,可三五十年下来,在历史的洪流中,在社会的变迁下,优秀的人始终优秀,平庸的人始终平庸。年轻时候,想过安稳日子,到了中年,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来。年轻时候,迎难而上,到了中年,反而可能安逸。只是可能,没有定数。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忙碌,结局大不相同。人生之路,走着走着,有的人越来越宽,有的人越来越窄。

罗娜跟李静说,你不要管我的处境,你给我指一条明路。李静说,几千年来,平常之家,改变命运,无非读书。罗娜问,我还有救?李静说,脱产读研,重新工作。我儿子呢?你不优秀,如何帮他?你可以走得更远,远到天边,只要你是闪亮的那颗星,你就能吸引他指引他。

罗娜选择了相信李静。她和村里没读书的孩子、小学毕业务农的同龄人、中学毕业打工的同学们,区别在哪里?无非是她上了大学。总有人说,没读书也能赚钱。可放眼当下,好的单位、好的公司,哪里还招没读过书的人?就连老家的公务员考试,也只招研究生。确实有几个中学同学在老家开办公司,被称为民营企业家,但举手投足,还是农民样。她没有看不起农民,她父母也是农民。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过得更有气质,像李静和佩妮那样。

罗娜下定决心,辞职考研。忽然发现,还是身无分文。胸口憋得慌,有一些恶心。她被自己气到。第一次回到老家,她就發誓,以后不论何时,都要好好攒钱,有自己的私房钱。结婚之后,全部收入,做了家用。人生多么荒诞啊,同样错误,一犯再犯。情绪降到冰点以下,比山区的冬天还冷。

好在还有宿舍,好在还有工作。单位里传了一段时间风言风语,烟消云散。大家都忙着过自己的日子,谁有闲心一直操心别人?她照常上班,不耽误工作。

经过一段时间沉淀,在情绪无数次崩盘和重建之后,一个长远计划浮现脑海。她没告诉李静,也打消了向佩妮借钱的想法。人生之路,走着走着,好像没路了,其实,只是自己停止了走动。不如跑起来,慢跑也行,跑过泥泞,跑过旷野。

两年时间,她和往常一样工作、生活。方医生带着孩子来,她不拒绝。周末她会主动预约,带孩子出去玩。她多次向方医生提出离婚请求,均被拒绝。她也善意提醒方医生,找个更好的过日子,孩子也需要个新妈妈。方医生说,我不会和你离婚,我也不会去找。

上个月,罗娜又和方医生提出离婚,他一口答应。原因不是他找到新人,而是他清楚,娃他妈这次真要走了。

罗娜用两年时间攒钱、复习,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北师范大学研究生。她不仅让同事们刮目相看,也惊呆了宿舍的姐妹们。小娟说,我不好意思在群里说话了。佩妮说,学费生活费,姐给你出。李静说,来吧,做我的学生。大家才知道,她博士毕业回到西北师大,成了大学老师。小娟自然还是会说话。她说,看着你们真累啊,有意思吗?我儿子也大了,学习优异,岁月静好。罗娜笑笑,并不说话。这么折腾,不累吗?太多的人这么说过她,问过她。她说,就是因为太折腾、太累,才想改变。

时隔七年,重返校园。罗娜内心五味杂陈。佩妮特意从深圳飞来,给罗娜挑选衣服。把你那些大妈装全扔了,我给你挑学生装。罗娜可舍不得,她说,留着我妈还能穿呢。佩妮就嫌弃地盯着她,无可救药地发出“切”的声音。等到新衣服买来换上,佩妮真的把罗娜的衣服扔进了宾馆垃圾桶。佩妮说,我给你住两天星级宾馆接风洗尘。罗娜觉得太浪费,学校宿舍已经可以入住。到了晚上,她才明白,佩妮约了李静和小娟,采购了大量凉菜啤酒,要在房间一醉方休。

晚上进来两人,李静和她的男友,小娟没来。李静跟大家介绍,这是我同事。别人不是瞎子,看到来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定是男友。佩妮说,今晚是女人聚会。李静和眼镜男相视一笑,并不说话。佩妮就走近眼镜男说,我呢,跟李静睡过四年,那会,你们估计还不认识,今晚,我要睡她,你呢,赶紧回去。眼镜男举手想说话,被佩妮推出房间,喊了句:“明天来领人,完璧归赵。”眼镜男一回头,听到门砰的合上,房间发出放肆的大笑。

“我就知道小娟不会来。”佩妮一改匪气,一屁股坐在床上说:“她不想见我们。”

“佩妮,你别乱想。小娟要生二胎,真的走不出来。”

空气静默了几秒。在时间的长河里,那几秒太长,长到大家都回忆了一遍大学校园。

“来,喝酒!”佩妮打开四罐啤酒,给李静和罗娜各一罐,自己左右开弓,把两罐倒进了肚子。

“特别开心。”酒过三巡,佩妮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她用粤语味道的兰州普通话说:“知道为什么吗?李静,罗娜,你俩,奇迹!”她摇摇头,长吁口气,接着说道:“当初呢,咱们都很平凡,我家呢,条件稍微好点。说实话,我读研也好,宅家也好,出走也好,我有条件。但是你们,没得选择。”她仰头喝口接着说:“三十出头,其他同学,相夫教子,我们仨呢?单身,单身,骄傲,骄傲!”

罗娜说:“佩妮,谢谢你,特意从深圳飞来。”

佩妮惊道:“哎呀呀,喝多了,关键词,忘记了。”她又仰头喝口酒吐了口气泡说:“你们超越了自我,创造了奇迹。你们走出了不一样的人生之路。我敬你们一罐!”

罗娜和李静也拿起一罐酒,一饮而尽。李静说,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罗娜笑笑,山区的酒没少喝,这么放松,这么放肆,多年以来,仅此一次。

“你跟那个眼镜男啥时候结婚?”佩妮斜着眼挑逗似的问李静。

“没考虑呢。”李静笑着说:“他是我师兄,也是北师大博士,以前挺照顾我。他去年回的兰州。”

“所以你就跟着来了?”

“不是,呵呵。”李静一打呵呵,自己脸红了。她王顾左右而言他,对着罗娜说:“对了,我今天去你们系里,给你联系导师,天啦,遇到一位师姐,说是你初中同学。”

“我初中同学?”罗娜的酒惊醒一半,凑近佩妮问:“她是不是搞错了?”

“孙老师,姓孙,叫什么来着?孙琴?”

罗娜绞尽脑汁,无奈酒精作祟,无法集中精力。她打开初中同学微信群,也没找到一个姓孙的同学,不少网名,无处查询。她想询问几个还有联系的初中同學,一看时间,已是半夜,只好放弃。李静确定是罗娜的同学,说了初中校名和代课老师,精准无误。

佩妮在喃喃自语中打鼾,李静和她挤在一个床上,没了声音。罗娜睡不着。她有些醉意,脑子却清醒。山区以啤酒为主,几个朋友一起,周末的下午能喝到凌晨。她一直在琢磨,那个孙老师到底是谁?当年考上高中的三四个人,她都熟悉。她想睡又睡不着,越发焦虑。不管了,打扰吧。她一连给初中三个同学发了信息,咱们一级有在西北师大当老师的同学吗?姓孙。有人回复说,孙琴,三班的,咱们二班。

一说三班,她立马想起那个矮矮的小女生。孙琴,没错,初中毕业,考上幼师,听说幼师毕业,考了哪里的大专,失去音讯。罗娜当年还和同学说起孙琴,家庭贫困,父亲还有精神问题。那个年代,幼师算高学历,初中尖子去了幼师,毕业就能工作。大家说,孙琴这娃,不知好歹,父母在家受罪,还不回来上班。她成了大学老师?这怎么可能?

罗娜迷糊中睡去,眉头还紧锁未展。次日醒来,李静不见踪影。佩妮叹气说道,李静让眼镜男接走了,人家是有男人的人,我两单身狗,打车去学校。

抵达,佩妮并不下车,对罗娜说:“娜,恭喜你,也感谢你,你感动了我,也激励了我。”她轻轻笑了下说:“我去跟父母告别,下午飞回深圳,明天还要上班。你好好读书,毕业来深圳,我等你。”

车子疾驰而去,罗娜伫立原地。她知道,佩妮以前看不起她,但现在,彼此进入一个圈子。

发呆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我介绍说,罗娜,我是孙琴,你到学校没?罗娜喜出望外,赶紧答复,我在校门口呢。

孙琴款款而来,有点胖,并不高,却散发着知识分子的沉稳和温和。罗娜一眼认了出来,跑步向前,拥抱。

“罗娜,还记得我吗?”

“孙老师你好,肯定记得啊!”

“别叫我老师,叫名字就好。”

“那不行。”罗娜严肃起来说:“现在你是老师,我是学生,肯定要叫老师。”

孙琴陪罗娜逛校园的当儿,讲述了她的过往。从幼师到大专,从大专到本科,从本科到博士,她一直在读书,直到成为大学老师。

“当初,很多亲戚也批评我,说我没良心,不工作,不照顾家人。我妈说,你好好读书,读到最高,读到最好,你日子过好,就可以了。”孙琴叹口气,接着说:“我何尝不想报答父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学历不高,工作不好,自己都养活不起,怎么报答父母?”

“叔叔阿姨还好吧?”罗娜想起自己的父母,问道。

“挺好!”孙琴脸上泛起温馨的笑容,说道:“我父母也来了兰州,住一起,给我们看娃呢。”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个弟弟,去年研究生毕业,也在兰州上班。”

罗娜羡慕之余,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孙老师,你父母在兰州适应吗?带孩子方便吗?”

“开始也不适应,普通话说不好。孩子小的时候,太宠,孩子大了,又爱批评”。孙琴笑着说:“咱们的父母都这样吧。我每天跟他们交流呢,现在好多了。”

罗娜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小娟的公公婆婆。老年人真的都是这样,可是,作为晚辈,有没像孙琴那样好好去交流呢?

开学之际,并不忙碌。兰州到老家的县城高铁开通,罗娜決定回家一趟。

父母真的老了。正如她无数次回忆的那样,父母连口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拥抱矮小的父亲,自己的脸蛋碰触到父亲干涩而沟壑的脸。她拉着母亲的手进屋,母亲手指和掌心之间的老茧刺疼了她的心,刺出了泪花。哥哥嫂子进来,笨拙的问了句,妹子,来了?哥哥不再年轻,三十来岁的男人,干巴巴的。嫂子的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犀利,温和地躲闪着。

“你多住几天,给娃讲讲课,他学习不好。”哥哥说了一句,跑进来一个少年喊着:“姑姑,姑姑,你来了?”

罗娜只住了一夜,听父母讲村里的故事,谁家老人去世,谁家的娃考上大学,最后落到侄子身上。罗娜满口答应,我也有假期,放假了,我回来好好收拾他。一家人都笑了,像罗娜小时候。

次日清晨,罗娜要走。离家不远的大妈来了,端着一碗馓饭。大妈说,娜娜小时候最爱吃馓饭,现在是研究生了,不知道还吃不吃。罗娜自然要吃,也想起大妈家的果园。大妈说,现在苹果销售渠道有了,苹果树老了。说完又打趣道,果树跟女人一样,年纪大了,生不出了。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罗娜脑海里浮现出过往,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她又想起二姨和她家的霞霞。众人搭话说,霞霞没找到好工作,却找了个好对象。刚生了二胎,二姨在县上照顾呢。

母亲陪着罗娜去高铁站,路上还试探性问她,是否要去看看二姨。罗娜说,下次吧。母亲没有执意,她自己,这些年,也和姐妹们疏远了。毕竟,各家有各家的营生。

刚上高铁,接到方医生的微信视频。儿子看到她,兴奋地连喊妈妈。他说,妈妈,我们很多老师夸你呢,说你特别优秀。罗娜眼前一亮,笑着问,真的吗?儿子说,真的啊,我们老师都夸你,说你有志气,有出息。妈妈,我也要像你一样有志气,有出息。罗娜又笑着说,是吗?是啊,我要考到南方去,我看够了山,我要去看海。那你爸爸同意吗?儿子说,同意啊,我爸是医生嘛,去哪里上班都一样。

那个时候,夕阳的余晖穿过窗玻璃,照到罗娜手机上。屏幕上儿子的脸,泛着神圣而洁白的光,甚至某个瞬间,她在孩子脸上看到了金色。原来不止山巅的旭日能照出金色,黄土高坡的夕阳,也能照出金色。

挂断电话,罗娜笑了。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海。李静和佩妮说得没错,自己优秀,孩子才能优秀。只要自己是那颗闪亮的星,就能照亮孩子前进的路,就能吸引他指引他。

村庄和树木在高铁的车窗外一闪一闪,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别人唾手可得的生活,她要遭这么多罪,受这么多苦,才能争到。别人顺顺畅畅的人生,她要走这么多弯路,爬这么多山路,才能得到。

她想起十几年前,她考上大学,父亲陪她进城。她想起七八年前,她公考失败,独自坐车去大凉山。一幕一幕,那么近,又那么远。一辈子好短啊,恍惚间,就走到中年。一辈子又好长,走了那么多路,才走到今天。眼泪无法抑制,像小时候受到委屈。哭着哭着,她又笑了,她的人生之路,才刚开始。前方有多少选择,有多么艰难,没人知道。但她知道,彩虹只在风雨后,跨过泥泞,或有坦途。

那个时候,夕阳的余晖穿过窗玻璃,照到罗娜身上,把她自己,也照成了金色。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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