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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衣渡

2022-05-18李小坪

飞天 2022年5期
关键词:孩子

李小坪,宜都人。作品刊发于《北京文学》《飞天》《天津文学》《星火》《散文选刊》《长江丛刊》《都市》《椰城》《牡丹》《长江文艺评论》等刊物。曾获《长江丛刊》文学奖。

1

宋偶得又来到了中光街上废弃的厂区里。

这个厂区,曾是60年代红极一时的三线厂矿,据说专门生产军用产品。还有传说得更玄乎,说厂区内的山洞里还挖有地道,从这头贯穿到那头。传说只是传说,外人谁也没亲眼见过。

青山村与中光街之间,只隔着一条浅而狭细的小河,河边有渡船,渡人渡畜渡光阴。村里的人站在门口,很容易就能听到中光街上传来的各种声音。每隔一个钟头,厂里的大喇叭会自动报时,村里人就依据喇叭里的时辰,安排一天的生活,渐成了规律。这比墙角挂着的木壳广播,和窝里的大公鸡靠谱多了。也因为大喇叭的准时,孩子们上学从不会迟到,大人也省心不少。

晨昏之时,大喇叭会扯起嗓子播放一些劲逮逮的歌曲,乐曲一响,气氛极具传染性,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每天都是好日子,有奔头,浑身充满干劲儿。但那些微妙的情绪,诸如亢奋、新奇、羡慕、自卑,总在青山村的孩子们心头乱窜,极力隐忍,却按下葫芦起了瓢。后来,便认命。农村的孩子,认命得早。不需要太多线索,生活里足够多的证据,已将彼此区别开来。那些美好的东西,其实与自己毫无关系。都是两只眼一只鼻一张嘴,人家吃的是米饭,喝的是牛奶,说的是普通话。而自己呢,嗐。自卑是最容易滋生的情绪,厂里的小朋友,什么都没说,没做,甚至无从交集,却已让自卑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浸透到了村里孩子们的骨头里。

也仿佛一夜之间,厂矿纷纷大撤退,回到了它们的大本营,或者搬到外地。诺大的厂区里,电影院、医院、学校、幼儿园、信用社、商场……如蝉蜕,肉体新生,只剩下外壳留在原地。无论昨天如何锣鼓喧天,如今已是曲终人散,遍地都是倔强的野草,和没完没了的孤寂。

曾经热闹得如同城市的厂区,成了流浪者的天堂。到处是房子,随时可以推门而入。起初,厂里还派有人留守,看管那些固定资产。但渐渐地,留守的人也老了,看透了,慈悲了,发现自己曾经的骄傲与荣光,在时间面前,已荡涤干净。便睁只眼闭只眼,任人来来去去。再后来,政府在河面上建了一座桥,取代了渡口,把青山村和中光街连在了一起。

每当安排好梁芙蓉吃饱,躺下,宋偶得便会踏上那座小桥,走到中光街上,走向那座废弃的厂区,也不为发现什么,就是看看。主要的,宋偶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他喜欢在寂静的地方,独自消磨着看不见的时光。有时候,他会静静地蹲在墙角,一守半天,就为捉到那几只调皮的蛐蛐儿,逮到后,又把它们放生。有时候会看一只蜗牛搬家,等到天都黑了,蜗牛的速度实在让他着急,宋偶得便会轻轻地帮上蜗牛一把,虽然常常是恶作剧般地帮倒忙。

正是四月梅雨季节,没完没了的雨水,像长了脚似的,拼命往地缝里,墙角下钻。整整一个月,雨水就这样懒散地随意爬行着,丝毫没有缓和与停下来的迹象。这样的季节,整条中光街便好似在烟雨、桃花和乍现的春光里,懒洋洋享着天福。像有故事的人,喝了几瓶梅子酒,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两眼朦胧,如真如幻。只有偶然传来的几声狗叫,打破了雨中寂静。

宋偶得撑着伞,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个养狗的女人。

女人枯瘦、陰郁、沉默、干净。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狗,各色各样的狗,什么品种都有,金毛、边牧、京巴……最多的是中华田园犬,起码有个二三十来只吧。那些狗与人一样,在简单的环境里待久了,骨头里也有了宁静的气质。

此时,那女人戴着斗笠,穿着胶鞋,正在一块地里寻找着什么,宋偶得慢慢走过去。

那是一条厂区繁盛时期铺设的人行道,上面铺着大小均匀的菱形地砖,砖块的中间,是空心的。碰到下雨,人走到砖块上面,总会不经意被溅起一身泥水。常常有花枝招展的姑娘,被这一身泥水弄花了漂亮的衣裳,嘤嘤地哭起来。后面便有小伙子吃吃地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人才直起腰身来,手里提着个方便袋,看到远远站着的宋偶得,脸上有稍纵即逝的惶恐。很快,她便重新蹲下去,一点一点地采拾着地上黑乎乎的东西,又轻轻放进方便袋里。

宋偶得知道了,女人手里拾的东西叫地衣,青山村的人,给它取的俗名叫地捡皮。一种藻类与真菌的复合物质。平时看不见,只有雨后,才能见到它们铺天盖地地冒出来。地缝里,树桩边,是最适合它生长的地方。当然,即使丢在沙漠,它也一样能在生死之间自如切换。雨季漫长,地衣菜便成了很多人家饭桌上救急的主菜,后来,它成了偶尔打牙祭的偏好。这么多年,地衣菜从来没有在哪一家的饭桌上宣誓过主权,永远是救急或者调适味口的备选项。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在自然间的生存。

说穿了,它命贱,好活。

看宋偶得渐渐朝女人身边靠拢,几条狗冲了出来,朝宋偶得吼了几声,以示警告。女人迅速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旺财,不是坏人,快回家去。

旺财听话地带着几个小跟班,迅速撤了回去。但它们并没有回家,而是远远地蹲在屋檐下,警惕地盯着宋偶得。

宋偶得不由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

女人说,坏人早就动手了。不用天天来观察。再说,我这样的人,穷得只剩几条狗了,有什么值得坏人动心思的呢。若有,那坏人也太没眼光了。

宋偶得觉得这话没错,但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本就不擅长讲话。尤其是这几年,天天和梁芙蓉待在一个屋檐下,他的语言功能渐渐失常了,要么冲口而出的几句话,硬臭如厕所里的石头,要么一言不发,只用动作表达内心翻搅不休的表情。

女人说,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对面青山村的人吧。常看见你在河堤上散步,也不见身边有人陪同。

宋偶得说,没人陪我,孤家寡人一个。

女人说,怎么这样说呢?人活在世上,总有人牵挂你,也有被你牵挂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人,至少还有猫狗,那也是牵挂。只要有念想,有记挂,就不是孤家寡人。

宋偶得心里一驚。这话没人和他说起过。他也没有机会听到。

他试探着问,嘿,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女人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说,我叫陈如意,叫我陈姐吧。

宋偶得在心里反复将这个名字念了又念,多好听的名字啊,姓陈,万事如意。

陈姐,我叫宋偶得。以后我可以经常过来和你说说话吗?

陈如意一笑,脸上细密的皱纹层层叠叠,一看就没有保养过。因为真实,反而有了仁慈的可靠感。她说当然可以。

然后,陈如意指着远远蹲在屋檐下的那些狗,对宋偶得说,偶得,你记住了,那只最大个的,叫旺财,黑色的叫黑金,黄白相间的叫花猫,最小的那只叫十三……以后见了它们,你只要记得叫它们的名字,它们就不会冲你瞎叫唤了。

宋偶得连忙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旺财,黑金,花猫,十三。下次我得给它们带点吃的,我要它们记住我。

陈如意说,会记得的,它们聪明着呢。

屋子里,梁芙蓉早就醒来了,正艰难地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她努力用右手搬动僵死的左腿,奈何那截失去了活力的腿像有千斤重,梁芙蓉含糊不清地痛骂着那条腿,还不停地用手捶打着。泪水,眼屎,口水混合在一起,糊在老脸上,像团浆糊粘稠不堪。

宋偶得一脚跨进来,习惯性地做了个深呼吸。

看看,你又尿裤子了。怎么就不能忍一下,等我回来再尿呢?你看,雨下个不停,衣服洗了都不能干,再这样下去,你可就没有衣服换了。都四月天了,我总不能让你坐在火炉边吧。

话刚说完,宋偶得就被自己的腔调吓着了。

这腔调听起来,像来自于另外一个温柔男人的身体内部,通过灵魂附体,嫁接到宋偶得嘴巴里。因为稀缺,以至于它刚从宋偶得的嘴里蹦出来,首先就将他自己惊到了。

说实话,宋偶得早就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整天和屎尿屁打交道,还是一个一辈子都和自己对着干的老女人排泄出来的。宋偶得常常有扔下她,一走了之的冲动,哪怕消失几天也好。就让她在这座老房子里自生自灭,饿死也好,疼死也罢,反正死了就死了,那也是她的命。自己再回来把她埋了,等有人问起来,他问心无愧。就说自己出门找活干了。

他试着出走了几次,但顶多走到那座桥边,他就后悔了。最后一次,他只走到屋后头,听到梁芙蓉在屋里呜呜地似哭似喊,他就受不了自己的行为了。不行,那是杀人。他很快返回到屋子里。但心头的不甘仍未消散,为了缓解内心的无力与烦燥,他甩手给了梁芙蓉一耳光。然后又恶狠狠地给她洗澡、洗头,将一碗热好的剩饭递到梁芙蓉手里,便躲到灶门口发呆流泪去了。

但此刻,宋偶得的心情比过去哪一天都要好。刚刚从中光街上回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舒坦,这种感觉说不上来,但自己能感受得到。所以,看到梁芙蓉那滴着尿液的裤子,他不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生气骂她,反而涌出了莫名其秒的温柔与慈悲,好像眼前的梁芙蓉只是个管不住自己身体的孩子。

他轻轻地褪下梁芙蓉糊满了屎尿的衣物,和往常一样,梁芙蓉试着用尚且灵活的右手努力捂着私处。往往这时,她不敢抬头看宋偶得,甚至,脸上有十分痛苦的神色。半死不活的身体在宋偶得眼前笨拙地扭动着。但有什么用呢?她根本就已无法灵活处理自己的隐私,包括擦屁股,离了宋偶得,她就只能度日如年地泡在自己的屎臭里。

听着宋偶得语气异乎往常的嗔怪,梁芙蓉睁圆了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大一会儿,她终于吐出了三个字:你,变,了。追问里,带着愤怒与惊恐。

宋偶得不禁摇了摇头,没接梁芙蓉的话,却兀自笑了。

梁芙蓉几乎没见宋偶得笑过。这一笑,让她崩溃了。

她开始哭闹,借势滚下床来,用右手用力扯开身上的衣裤,在地上打起滚来,半边瘫痪的身子,像条躺在案板上挨宰的鱼,惨白、肥硕、蠢笨。除了大口喘气,以谋求多活一时,已别无他法。

宋偶得突然翻脸了,一把将梁芙蓉从地上拖起来,凶猛地掷到墙角的躺椅上。他的神情,又恢复到了常态。他将一件雨衣扔在梁芙蓉身上,一板一眼地说,是,我变了。我今天有朋友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吗?我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你牢牢控制了我,不让我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我就像一个生活得杂乱无章的怪物。你现在瘫痪了,这简直是报应啊,老天终于长眼了。可我还要服侍你,直到你死去。告诉你,我有朋友了。一个很善良的,愿意和我说话的女人。

梁芙蓉张着嘴大口喘气,右眼睁得很大,但左半边脸失重一样地斜胯着,左眼皮耷拉,几乎成了一条鏠,看上去,那表情很复杂,令人捉摸不透,既像难过,又像在扮鬼脸,甚至,像是在冷笑。

陷在躺椅里,梁芙蓉知道这真的是报应。她沉重地抬起头,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眯着眼看她,脸上无悲无喜。那是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宋百万。

良久,梁芙蓉抬起右手,抹了抹眼睛,奈何泪水越抹越来劲,最后,她用手抠,想将一双眼睛抠瞎,抠烂。

宋偶得端起一盆脏衣物,坐在梁芙蓉身边,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冷冷地说,行了,别逞强了。这是你的命,你得认。

说完,宋偶得用力抽了一下鼻子,一泡清鼻涕快要掉到盆里。

2

多年前的一个深冬的清晨,宋百万被门外若有若无的叫声搅得心神不宁。

堂屋西墙边的火塘里,柴火燃得旺旺的,支上鼎锅,他将昨晚上的剩饭放入锅里,等饭菜热好,两个女儿就会醒来。招呼姐妹俩穿好衣服,扎两个简单的冲天羊角辫,吃上早饭,欢快地上学去,宋百万觉得这样才是一天有秩序的开始。

那点猫叫声,夹杂着北风,透过门缝,不时朝宋百万的耳朵里钻。起初,他以为是听错了,便摇摇头,用小手指朝耳朵里掏了掏,继续守着火塘里的那点火,等饭熟。不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像带毛的小刷子,不时朝宋百万心头来那么一下,搞得他渐渐坐不住了。

打开门,一股冷气扑进来,差点把宋百万掀翻。没膝的大雪白得扎眼,刺得宋百万眼睛胀痛。他骂了一句,狗日的。此时,天地之间成了彼此的倒影,远处几棵白杨树,叶尽皮落,杵在那里,像天地之间的界线。

宋百万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这可咋办啊,两个孩子怎么去上学呢?

青山村紧靠渔洋河,河边一座山,不高,但陡,一条小路是人工踩踏出来的。孩子们上学去,就得翻过那座山,再下到坪里去。晴天还好,遇上雨雪天,简直是灾难。每年都有孩子失足掉到河里去淹死,年年夏天都有丢了孩子的母亲在星空下凄凉的唤儿声。

宋百万想,万一不行,今天就让两个孩子别去学校了。女孩子能读书是好事,但少读一天多读一天,区别不大。再说,两个孩子争气,自觉,在家里看书,效果也不比学校里差。

一声,两声……类似病猫的声音,再一次响在耳边。宋百万才想起来,自己开门是为了探得声音的虚实的。他循着这声音,望过去,只见靠近右边房屋的窗子下,放着一个很旧很烂的装猪草的竹篮。宋百万过细,家里的物什收拾得干干净净,破了就补一补,缝缝补补再三年的过日子。他知道这篮子肯定是别人落在这里的。

声音再次响起,宋百万确定这声音就是篮子里发出来的。双手撑地,慢慢挪到窗子底下,凑近篮子一看,宋百万怪叫起来:天啦,怎么会有个孩子。谁家的啊,怎么会把孩子丢我家门上了啊?

孩子用几层粗蓝棉布裹着。小脸冻得青紫,几近黑色。他一把解开衣襟,将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孩子立馬不哭了。环顾四周,他才注意到雪地里有两行几近消失的宽大脚印,应该是男人留下的。

他再一次大喊,是谁丢了孩子啊?没人应。他抱着孩子走到屋后边,这时一个黑影从木梓树后窜出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消失在了大路上。因为慌乱,那个人还摔了一跤。

宋百万朝背影狠狠骂了一句,黑良心的,连孩子都敢扔,也不怕遭雷劈。

进到屋里,塘里的火正越烧越旺。他将两个女儿喊起来。冰清七岁,玉洁五岁,被父亲反常的嚷嚷声吵得心里不舒服,玉洁边从被窝里爬起来边哭。这一哭,宋百万心就碎成一地。

头年的冬天,也是大雪封门,妻子难产,死在了自家的花架子床上。眼看着血从妻子下身淌出来,像水田缺了口子,哗哗地朝外涌,怎么止都止不住。宋百万在接生婆惊慌的吼叫声里,一筐一筐地朝房间里提草灰,血不断将青灰染成紫红。妻子的脸色由红变青,变白,最后如纸。两个孩子躲在门后头,吓得瑟瑟发抖。

妻子指了指大门口,宋百万将耳朵凑上去,妻子说,要出去。宋百万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妻子知道自己不行了,怕死后,孩子们进房屋睡觉会害怕,一定要在外屋里咽气。宋百万连滚带爬,忍着悲伤,拆下堂屋的门板搁在两条板凳上,上面铺上绵被,他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妻子很快睡着了。她怀里抱着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的死婴。

如宋百万所愿,是个儿子。

妻子一走,日子就像危房,随时会倒塌。但好在,两个女儿乖巧,日子跌跌撞撞地熬了下来。

冰清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穿上衣服走到堂屋里来。借着火光,冰清发现了父亲怀里的孩子。不等冰清发问,宋百万说,是别人丢在我们门口的。冰清问,是男孩吗?宋百万嗯了一声。冰清摸了摸婴儿的脸,冰凉冰凉。又在棉布里摸索到了婴儿的小手,同样冰凉。这时,婴儿一把捏住了冰清的手,握得死死的。冰清有点害怕了,她毕竟也还是个孩子,没见过这种阵势。正当她想用力抽出手来的时候,婴儿突然朝她咧了咧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冰清哭了,说,爸,咱们养下他吧。正好我们想要一个弟弟。

宋百万鼻子更酸了。如果不是想要个儿子,妻子哪会早早撒手离开他们呢?自责与愧疚,像锯子一样,时不时伸出来朝他心窝处锯几下,留下一排排锯齿印后扬长而去,伤口好像结了痂,这把锯子又开始探头探脑了。

宋百万还是叹口气,说,冰清啊,咱们拿什么养他?我们自己连饭都吃不饱,他还那么小,天又这么冷……宋百万说不下去了。

自从孩子的妈妈不在了,宋百万就本能地把冰清当成了讨要主意的小大人。冰清在这一年里,历练得格外懂事。她把婴儿从父亲怀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紧了紧身上的棉布,说,爸,喂他米汤吧,镇上的店子里有麦乳精,有米糕,我见别人买过。大不了,我和妹妹不吃零食了,也不买新文具盒和书包了,把钱省出来,把弟弟养大。

宋百万看冰清说的这么笃定,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事实上,想要个儿子,让儿子将来光宗耀祖,是刻在宋百万骨头里的执念。虽然他很爱两个女儿,但村里的那些旧习俗会生出牙齿来咬人。有男丁,才算继承了香火,有了后人。女儿再优秀,再有本事,走出去也不敌养个憨傻的儿子。没办法,根儿摆在那里,许多东西需要继承。女儿再好也是泼出去的水,是要去别人家里蹲灶头的。村里没有儿子而被人随意轻践的例子太多了。孙家的两妯娌吵架,嫂子就骂弟媳妇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净生一大串姑娘,绝户。自己家有四个儿子,就是死一个还有换洗的。这话听着真是让人讴得吃不下饭。孙家二媳妇硬是拼了老命,在四十岁那年争气地生了个儿子,从此走路鼻孔朝天,脚下生风。只是那宝贝儿子太调皮,爬树掏鸟窝,不小心被树枝弹瞎了右眼。但这丝毫不影响一家人扬眉吐气。

宋百万深知习俗的厉害,他努力去爱护两个女儿,将她们像儿子一样养,并发誓要把两个女儿送出青山村,让她们和男孩子一样有前程。但有些坎,它就在心里,不能随意踏过去。冰清的伯父就曾摸着她的头,叹口气说,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丫头,投错了胎,要是个儿子就更好了。还有村里谁家有老人去世,是最考验人的时候。那些儿子一大帮的人家,老人拿了脚,便会大操大办,邻里都来帮忙,凑热闹。他们有足够的资本去还掉这份人情。只有女儿的人家,便往往更加低调,生活想要咬你一口,并不需要亮出明晃晃的牙齿。

宋百万软磨硬泡,接连多个夜里卯足了劲儿努力,妻子的肚子终于有了反应。宋百万激动得抱起妻子又亲又啃,妻子让宋百万发誓,这个生了,就再也不要了。其实两个女儿就已经够可以了,别人瞧不起,我们自己要稀罕闺女。宋百万就指天发誓,说这就是最后一胎。以后保证不生了。宋百万确实是从心窝子里疼爱着妻子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意,妻子肚子显形的时候,宋百万果断去卫生所结了扎。

宋百万闲下来的时候,设想过许多场景,单单没想过妻子会提前发作,发作的时候还遇上大雪封门,还会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宋百万将母子两入殓的时候,悲伤得像瘫烂泥,但他还是再次摸了摸这个孩子。他宋百万是有过儿子的。

塘里的火越来越旺,宋百万站起来,从冰清怀里接过孩子,轻轻撩起了他身下的布块,再次摸了摸,确实是带把儿的。

天意吗?不是天意是什么。

宋百万流泪了。我要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养着。生恩不如养恩,我养了他,他就是我儿子。

打定主意。宋百万把火架得更旺,他要给儿子熬米汤。

零星的小米在罐子里翻滚着,米香开始飘荡在整个屋子里。

偶然得来的,就叫偶得,对,儿子就叫宋偶得。宋百万给儿子取好了名字。

宋百万平日种着几亩烟叶地,以此维持生活,烟叶也是方圆一带的特产。妻子在世,几乎没让宋百万沾过家务的边儿,现在宋百万忙里忙外,又多了个宋偶得,日子更加手忙脚乱。

堂叔宋朝贵看在眼里,问他,百万,你就不想找个女人帮忙操持这个家吗?三个孩子,怪可怜的。日子可长着咧。

虽说对妻子的愧疚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掉半分,但日子确实难啊。

宋百万说,叔,哪个女人会昏头来我家受这份苦呢?

没把堂叔当外人,宋百万又说,我结扎了。

宋朝贵听了,心下便明白了。

女人若也是二婚,拖儿带女过来,日子将更难。若找个年轻的未婚女人,上门就当后妈,不生出个亲生孩子捆住脚,熬不住了,会跑。

可宋百万结扎了,这是个死疙瘩。

宋朝贵捏了捏鼻子,抿嘴苦思了好一会儿说,百万,莫急,总有办法的。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3

梁芙蓉虎着一张脸嫁进宋家的时候,已是宋百万捡到宋偶得五个月后。

宋朝贵请了村里嘴巴子最厉害的媒婆,提了礼品找上梁家门上,见只有她父母在家,便问你们家姑娘不在家么?梁芙蓉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又轻轻抬起下巴,朝紧闭的房门努了一下嘴。

媒婆便开门见山说,想给姑娘介绍一个婆家。对方老实肯干,家里有好几亩烟叶地,一年上头吃喝不愁,现在呢,家里就缺个女当家的。梁芙蓉母亲便点了点头,想听媒婆继续说下去。

不过呢,家里有兩个丫头,都挺懂事乖巧,不用大人操心。姑娘过去了后,直接就可以当家,两个孩子教育得好,将来一定会知恩图报的。

梁芙蓉的母亲听得皱起了眉头,说那他的老婆是死了,还是离了?

媒婆小声说,死了。难产死的。

梁芙蓉的母亲便犹豫着看向自己的男人,他不吭声,她就不敢表态。男人气哼哼地一甩椅子,走到了稻场边上,叉着腰,朝坎下吐了口痰。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响了,梁芙蓉钻了出来,披头散发,斩钉截铁地说,我嫁。马上嫁。给那个男人带个信,后天就骑自行车来接我。

梁芙蓉的父亲冲进门,朝着梁芙蓉就左右两个耳光,扇得梁芙蓉脸上立马起了红彤彤的手指印。但梁芙蓉倔强地昂着头,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像看着一个看不惯又干不倒的仇人。

媒婆一见这阵势,赶紧放下茶杯就要走。她怕说媒不成,反而打起来,会误伤了自己。

梁芙蓉一路追上了媒婆,眼睛里有泪水,与刚才在堂屋里的样子判若两人。梁芙蓉说,我真的要嫁。马上嫁。请你通知他来接我。

媒婆一再确认是真的,迈着一双大脚急吼吼地找宋百万领赏去了。

梁芙蓉的家离青山村十五里地,宋百万果真找人借了一辆自行车,第三天的大清早就把她给娶过来了。

在得到媒婆的确认之后,宋百万曾反复问过宋朝贵,叔啊,你给我说实话,为啥这么年轻的黄花闺女会嫁给我这个带着两个娃的穷光蛋?她到底图我啥?不对啊,我现在是三个娃娃啊。你就说实话,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好有个防备。

说着,宋百万朝宋朝贵眨了眨眼,指了指太阳穴这里,意思是会不会这个地方有毛病。

宋朝贵也就直话直说了。

百万,今天的话就我俩知道。往后,谁都不能说。这姑娘和别人生过孩子,不过孩子生下来就被他哥给带出门了。至于这孩子是被埋了,扔了,还是送人了,除了他哥,没人知道。但他哥是个三棒槌打不出半个屁来的人,这要放在革命年代,简直就是个英雄人物。只要他不说,任何人别想知道他肚子里的秘密,就是个会说话的哑巴。现在这姑娘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天天和父母闹,一会儿恨那个甩了她的男人,一会儿要跳水寻死,家里人也嫌这种事说出去丢人,毁了几辈人的清白名誉。总之,一家人被折腾得够够了。父母嫌丢人,又说不出口,恨不得赶紧打发她出嫁。可这么个情形儿,你说清清白白的小伙子,谁会娶这样的女人呢?人活着,不就图张脸吗?好了,就这些事儿,别的你就别多问了。记住,祸从口出。要想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太平过日子,守好自己的嘴巴。

还有,人家可是读过书的人,肚子里有点墨水,你信我,读过书的人,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会帮着把冰清姐妹们教育得更好。宋朝贵又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总之,就是让宋百万要好好把握。

宋百万一再保证,说以后不会提这些事情,否则,就让自己少活二十年。

呸,少胡说八道,过好日子才是正经。宋朝贵白了宋百万一眼。

梁芙蓉嫁给宋百万,起初几个月里,基本上没怎么干过活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是梁芙蓉主动要求这般享受的,而是宋百万教育冰清玉洁一定要听话,争取把这个新妈妈留住,往后,她会对你们好的。冰清懂事早,自然明白父亲的难处。一家人像供着菩萨一样,生怕怠慢了梁芙蓉。一日三餐,都是宋百万做好,好言好语请梁芙蓉上桌。宋偶得哭闹起来,冰清会赶紧放下作业本,去哄弟弟。晚上为了不影响梁芙蓉的睡眠,冰清主动将偶得抱到姐妹俩的床上,姐弟三人倒也其乐融融,一觉睡到大天亮。白天,宋偶得则像个挂件一样,长在了宋百万前胸和后背上。他们一家人,都尽量不让梁芙蓉沾任何活儿的边。而梁芙蓉却不肯给个好脸色。

宋百万牢牢记住了宋朝贵的叮嘱,千万要耐住性子,留住这个女人。

所以,无论梁芙蓉怎么甩脸色,不说话,宋百万都心平气和。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芙蓉本来就是窝着一肚子气,想要逃出那个让她生厌的家,才匆匆嫁给宋百万的。她也没安什么好心,去要当这个家庭的救世主。

只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孩子,像桩悬案,牢牢住在了梁芙蓉心里,最后成了死结。嫁人,只是想逃离而已。

起初,她认为自己是为爱情扑火的蛾,英勇而壮烈。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男人心里永远的纪念碑。没想到,那个男人睡了她,信誓旦旦后,一走了之,起初偶而还有音讯传来,后来完全生死两茫茫。她不淡定了。肚子里的那颗种子,长出了四肢,生出了心跳,开始和梁芙蓉同频共振了。她害怕了,恐惧了。绝望了。眼看肚子越来越大,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去掉肚子里那颗种子。她企图用暴力去毁掉那颗种子,就完成了对负心汉的报复,就能让男人尝到断子绝孙的滋味。她拖着笨重的身子拼命跳绳,妄想将孩子跳得七零八落,哪怕自己流血而死也行;又用纱巾捆住肚皮,一次次朝崖下跳,但只把脚崴了,疼得她几天走不动路,孩子依旧在肚子里野蛮生长;她甚至去野坡里寻老人们说的可以打胎的草药,结果中毒吐得天昏地暗,胃里都吐空了,最后吐出来的除了绿色的汁液外,别无他物,人也快要虚脱。但那颗顽强的种子却牢牢地占据了属于他的地盘,誓要奔赴到世上做人一场。

直到有一天,在一家人目瞪口呆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提前发作了。

老实的家人都以为她只是胖得厉害,却唯独不敢想有这回事发生在她身上。连接生婆都不敢请,她只能含着一块毛巾,在母亲的帮助下,生下了那个让她一生都不得解脱的孩子。在精疲力竭的那一瞬间,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望了一眼孩子。然后,她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她的父亲,硬是在两天的时间,抽完了一捆叶子烟。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嘴巴上像筑了个土灶,灶里的火星就没断过。两天下来,整个人如同放在锅里蒸过一遍,脱了水。

没人告诉她孩子去了哪里,她也不问。都不问,也都不说,家里的气氛怪怪的,每个人内心都不得安宁。恨不得生活里发生点啥,来打破这份羞耻与失常。

求仁得仁,媒婆上门了。更重要的是,媒婆似乎并不关心梁芙蓉有什么样的过去。送梁芙蓉“出嫁”的时候,母亲泪流满面,却不敢吱声,父亲别过脸去,假装忙碌。

那天晚上,宋百万点着煤油燈,给宋偶得洗澡。一向乖顺的宋偶得,那天却在宋百万怀里不停地挣扎哭闹,快一岁的孩子,已经在咿咿呀呀地表达含糊不清的意图。宋百万越安抚,宋偶得挣扎得越厉害,仿佛赌气似地对着干。这时,宋偶得突然凭空喊出了一声“妈妈”,空气静止了。

接着,宋偶得又连续几次,喊出了含糊不清的“妈妈,妈妈,妈……”

梁芙蓉就是在那一刻,打破了惯常的冷漠。

她走进去,轻轻将宋偶得接过来抱在怀里。脱得光溜溜的宋偶得,在梁芙蓉怀里,像一条欢快的鱼融入到了水里。很快,他将一双小手朝梁芙蓉的胸前摸去,嘴里叫着“妈妈,妈妈”。梁芙蓉脸色很复杂,为了掩饰尴尬,她一把将宋偶得翻转过来,屁股朝上,让他趴在她的大腿上。

这时,让梁芙蓉崩溃的一幕出现了。这个孩子,右大腿上有一颗硕大的黑痣。再看了一次,没错,是右腿。一颗痣,有碗豆大,椭圆形。

她眼睛怒睁,声音发颤,问,宋百万,这孩子哪来的?

宋百万惴惴不安,躲闪着梁芙蓉刀子般的目光,说,老婆生的。他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

不,你老婆死了一年多了,可这孩子还不到一岁。告诉我,这孩子哪来的?

就是我老婆自己生的啊。你可能听别人胡说,记错时间了。

你骗人,宋百万,你个骗子。

不,芙蓉,这真是我自己的儿子啊,他姓宋,叫宋偶得。

这时,门边一个细细的童声响起,弟弟是我们捡来的。

宋百万吓得浑身一激灵,心想这下糟了,管住了自己的嘴,怎么就没想到要交代好玉洁这个小毛丫头呢?

宋百万厉声喝斥道,玉洁,你在胡说什么,还不赶快睡觉去。

玉洁嘟着小嘴委屈巴巴地说,老师说了,撒谎不是好孩子。

空气凝固了。谁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谁敢说话。突然而至的安静,吓坏了怀里的宋偶得,他不由挣扎着要扑到宋百万的怀里去,小东西,已经知道了危险的时候,宋百万的怀里才是最安全的。梁芙蓉咬着腮帮,一把将宋偶得扔到了地上,又一脚踢翻了水盆,水流到地上,很快泅成了一方稀泥,宋偶得居然笑了起来。他以为梁芙蓉是在逗他玩,坐在稀泥里,双手胡乱地抓着抹着,把自己弄成了个泥孩儿。

宋百万想说什么,但他忍住了。他牢牢记得宋朝贵的教诲。

芙蓉,这事以后会解释清楚的。你消消气,是我不好。你赶紧休息去吧,这地儿我来收拾。

宋百万,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一伙人都在算计我,羞辱我。我上辈子欠你们的,是吗?梁芙蓉恨恨地说。

4

再一次去中光街,宋偶得特意带了些剩菜剩饭。他要让旺财,黑金,十三……所有的狗狗们记得他,接受他,喜欢他。

这些年,他除了种些土豆、水稻糊口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收入。种田也是望天收,年成好,吃不完的就能换成钱,年成不好,那就得紧着嘴,才能勉强和梁芙蓉撑到年底。村里有人盖房砌墙,差个帮工,能喊他,就是天大的好事。除了力气,他一无所有。他也似乎天生对钱没有具体的概念,有就行,多少不计。当然,打散工,也是梁芙蓉能自由行动的时候。自从梁芙蓉五年前中风,他就几乎没有外出打工的可能了。一天天,净是处理梁芙蓉的屎尿,累得够呛。

那些狗首先发现了宋偶得,不知是流浪过的生命,天生有一种对人类讨好般的亲近,还是求生欲作崇。总之,旺财打头阵,那些狗都在它的屁股后面,雄纠纠气昂昂地守在桥边,迎宾似的,就等宋偶得过来。

将一袋子饭菜平摊在地上,旺财招呼着那些小狗们先吃。它像个队伍中的老大,在周围巡逻,生怕有坏人突袭似的。

很久之前,宋偶得就听村里人讲,中光街上有一个奇怪的女人,长得秀气。不像本地人,独自从城里过来,租了中光街上的废弃厂房,和一群流浪狗成天混在一起。村里人直搖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好好持家,和狗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嘛。起初,那些狗只有几只,渐渐地,像闻到了故乡的味道,越来越多的流浪狗加入了阵营,队伍逐渐庞大。偶然会有几个戴鸭舌帽子,举旗帜的男男女女,丢下一些东西,拍拍照片,然后就走了。村里人猜测,应该是给流浪狗献爱心的组织。村里人还说,他们观察过,这些年,从未见到过女人的家里人过来陪她。

一个肥胖的女人撇嘴说,正常人哪会跟狗待在一起,不过是和人打不好交道,就只能和狗在一起玩。也有年老的人,慢条斯理地说,人家那才是活明白了呢。也有年轻人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和谁待在一起舒服,就和谁待在一起。

陈如意在门口翻晒地衣菜,干枯的地衣菜,已卷成了一个个小球,收藏着,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可以和腊肉、辣椒、鸡蛋合炒,是上好的下饭菜。还可以做成蛋汤,和紫菜有一拼。不过这些年日子好过了,青山村几乎没人吃这玩意儿了。不仅不吃,相反,他们还开始嫌弃起地衣菜了,说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些东西都不卫生,上面沾满了灰尘,动物细菌,洗都洗不掉。总之,是下等菜。

旺财在前面跑着,因为欢快,四条腿看起来是各跑各的,互不相关。见到陈如意,便汪汪地叫唤起来。陈如意做了个“嘘”的动作,批评道,旺财,要乖哦,声音小一点,吵到别人就不好啦。

旺财听懂了陈如意的话,立马就伸出舌头,嘻皮笑脸地围着陈如意转悠,是邀功请赏的意思。好像在说,快看我把谁带来了?陈如意便伸出手,摸了摸旺财的头,后面一帮狗狗们都涌上来,要求公平对待。于是,陈如意干脆放下手中的活儿,蹲下来,挨个抚摸一下,就像傍晚迎接孩子们从幼儿园回来的家长。

陈如意和狗狗们说话的时候,声音特别温柔。宋偶得走了神,心想,如果我是条狗,肯定也会特别听话。这些狗狗们,莫不是把陈如意当成自己的狗妈妈了吧。原来做狗也是需要运气与造化的呀。

陈如意招呼宋偶得,说你随便转转哈。除此之外,陈如意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才合适。这些年,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对于闯进这片领地的外来者,她一般是不主动搭话的。

宋偶得突然问了一句,陈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他们说的那样,说你没有,没有亲人?

哦,这事啊,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陈如意淡淡地说。

我有儿子。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起初还年年回家过年,后来就不回来了。怪我,我对不起他,我把家当都换成了这些流浪狗的口粮。没办法,买断工龄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我喂不起它们啊,只得卖掉城里那套五十平米的小房子。虽然小,到底是个家,卖了,儿子就无家可回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这里来喂狗了,并且铁了心不想回城里去,我肯定是上辈子欠这些狗子们的。

五年前,我去见了儿子一面,是最后一面。我不知道儿子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不和我联系,我也没办法找到他。房东说,儿子有抑郁症。那天,他把门缝门窗都封得死死的,这个孩子,做什么都这么绝。他用一盆碳火结束了自己。我一直以为,儿子在外面过得很快乐。他那么高大,健康,书虽读得少了点,但他脑子活络啊。不是说文化人才会胡思乱想,才会有资格得抑郁症吗?他五大三粗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就会想要去死呢?

带着儿子的骨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中光街的。整整七天,这些可怜的狗子们也没人喂,只得到处翻垃圾吃。见到我,它们疯狂地跑过来,像见到了妈妈一样。是的,我平时管自己为它们的妈妈。但是,一看到它们没心无肺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极端野蛮的想法,我要杀了它们,好像只有这样,我那死去的儿子才值得。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会失控的。那些狗对我越亲近,我越心痛。跑进厨房,我拖出了一把菜刀,砍向了最听话的那条狗。对,就是你看到的老蹲在墙角的那只,它现在只能老实待在屋里,哪里都去不了了。我一刀下去,很快,狗腿就血肉模糊。我以为它会逃命,会咬我。但邪门了,它竟然拖着那条血淋淋的腿,扑通跪在了我面前。对,像人一样跪着。偶得,你见过狗下跪吗?你肯定没见过。你见过狗哭吗,你也只是听说过吧?而且那些人会告诉你,狗哭一般是不吉利的象征。我告诉你,不是,狗哭,是因为慈悲,是在可怜人类。它就那样跪在我面前,眼里亮晶晶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它好像在告诉我,我的命是你给的,今天我把命还给你就是了。

很快,所有的狗都齐刷刷地来到我面前,都朝我跪下。头伏得低低的,快要趴到地上。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它们是在准备集体赴死啊。它们知道,一旦我不要它们了,它们就极有可能被追杀被棒打被做成一道菜。那样还不如死在主人的刀下,一了百了,它们肯定也逃累了。

宋偶得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说也许它们是觉得,自己犯了错,应该接受你的惩罚呢?虽然它们根本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陈如意嘴角微微一笑,继续说,我看着手中高高举起的,泛着寒光的菜刀,猛然像从恶梦中清醒过来了。丢下刀,我转身给狗子们跪下了。我给它们磕头,请求它们的原谅。然后,我抱起受伤的狗,连夜赶到了城里的宠物医院。医生惊讶地问我,它怎么了?伤得这么厉害?我掩饰说,是它贪吃,撞翻了案板上的菜刀,刀落下来,就……我的鬼话,根本就编得不圆满,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温柔地说,下次注意点,它也老了,受伤了会很难恢复。最后,小伙子给我免了医药费。

不瞒你说,从那以后,这条老狗,就一直在我脚头睡。我要对它负责。

那次,我是哭着回家的,见到儿子时我都没流过那么多的泪。走到门口,天已快要大亮,朦胧中,一双双“灯泡”在大路边闪动着,探照灯似的。狗狗们都担心着我呢。最小的“十三”是我从狗贩子的手下抢出来的,腿被打坏了,见到我,它一瘸一拐地冲到我面前,惊喜地叫了起来。

就是那一次,我彻底知道,我身上有太多的原罪啊。我过去一直以为是生活欺负了我,世上就只有我最委屈。

现在,它们就是我的孩子。

宋偶得说,它们很幸福,有很爱它们的母亲。

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是爱孩子的。没有例外。

如果那个孩子又笨又蠢,还长得丑,又来历不明,母亲也会爱吗?

会的。有母亲在,孩子就有来历。陈如意认真地说。

宋偶得有点恼了。如意姐,你知道我有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吗?

知道,中风偏瘫多年,脾气古怪,情绪失控,年轻时还总打你。对吗?陈如意偏着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哪家的祖坟上长什么样的草,谁家女主人节约,连短裤上都打了补丁,都被传说过八百遍了。

阳光照在万物上,闪闪发亮,旺财带着小跟班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肆意地享受着阳光的照耀。宋偶得的泪水,突然就没来由地汹涌了。

两个人并排坐在门坎上,陈如意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地编织着小玩意儿。宋偶得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一个人,更别说是异性。心里那些翻腾的往事,一股劲儿往外冒。

小时候,梁芙蓉以怕他在外面受欺负为由,不准他擅自出门。宋百万在家的时候,宋偶得便会活泼一些。一旦宋百万出门干活儿,梁芙蓉便会对宋偶得不是打就是掐。掐完之后,看着宋偶得胳膊上,腿上的那些淤青,又会抱着哭。宋偶得一直分不清,这到底是爱,还是不爱。这个叫母亲的女人,对自己和两个姐姐的态度,会如此截然不同。冰清玉洁学习确实刻苦,她们的理想是走出青山村,跑到大都市,当白领,当高管,挣大钱。最好是再也不回来了。仿佛受了激励,梁芙蓉对两个女儿,是真的好。好吃好穿的,只要买得起,一定要买给两个女儿。学习考了好成绩,更是要奖励。

曾经有一次,小小的宋偶得听到宋百万与梁芙蓉之间的对话:

芙蓉,你这是何必呢?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对你两个女儿好,有错吗?

不是,我指的是偶得。他只是个孩子。错的是我们,你能不能和像对待冰清玉洁一样,公平的对待偶得,让他去上学,去和别人一起玩耍,行不行?宋百万几乎是在求梁芙蓉了。

不行,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梁芙蓉说话,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硬扎,听得宋偶得心里一阵阵害怕。

宋百万重重地叹了口气,扛起锄头去了烟叶地里。

风不知何时起身了,吹在身上,渐有了凉意。宋如意拿着手里的草根,掏起了耳朵。宋偶得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能帮我掏一掏耳朵吗?我从小到大,没有享受过掏耳朵的感觉。以前听姐姐们说,那种感觉晕晕乎乎地,像躺在云朵上。

陈如意听了不禁大笑起来,皱纹更加深刻了。她说,我有时候还跟狗狗们掏呢,这帮崽子们,也喜欢享受这种感觉。说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来,躺着。

宋偶得便顺从地将头搁到了陈如意的膝盖上,动作极其温柔,生怕碰疼了陈如意似的。陈如意拿着那根狗尾根,慢慢地探到了宋偶得的耳朵里,慢慢地转动着,掏着,旋着,扒拉着……宋偶得渐渐眯起了眼睛,一种巨大的类似于腾云驾雾的惊恐的快感,潮水般,迅速从脚板升起,直到小腿,再到大腿,腹部……

宋偶得一把抓住了陈如意的乳房。这个动作太过猛烈,根本就没有征得大脑的允许,它就擅自行动了,把宋偶得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了。陈如意没有动弹,像尊木雕一样,听凭宋偶得将头伸进了她宽大的衬衣里,嘴巴牢牢含住了她的乳头,一双手类似婴儿一样,在乳房下托举着,揉捏着。狗狗们在睡觉,风在轻轻地吹,天地之间安静温柔,一切过错都值得原谅。那是一对干瘪的乳房,被人遗忘太久的乳房。自从儿子断奶后,它便无人问津,藏在衬衣里面,独自寂寞,独自枯萎,独自凋零。丈夫在活着的时候,对她的乳房不感兴趣。不,是对她哪里都不感兴趣。他喜欢外面女人的大乳房,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丈夫说那样的乳房才能让他厉害起来。丈夫說她的乳房是死的,是蒙上脸就分不清公母的。甚至说,她这样的乳房是对男人的侮辱。

丈夫热爱巨大的有活力的乳房,最终也死在了外面的大乳房上。

宋偶得趴在陈如意瘦弱的乳房上,一边吮吸一边流泪。从小到大,他心里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梦,他想拥有这样一对乳房,哪怕只是摸摸嗅嗅,让他知道乳汁是什么味道。

大概三四岁的时候,隔壁家的新媳妇坐在阶沿上奶孩子,刚撩起衣襟,白嫩嫩的乳房迫不及待地滚了出来。白白的,胖胖的,直晃人眼。几个月大的婴儿吃得啧啧响,不时发出满意的哼哼声。一双脚在空中用力踢,好像要保持能量守恒,动得越快,吃得越多,真是贪心哪。一双小手抱着那只肥胖的乳房,揉着抓着,那乳房比婴儿的头还要大。也比宋百万蒸出来的新麦面馒头还要大。宋偶得躲在柴垛后面,看得如痴如醉。婴儿吃饱了,抬起头来对母亲呵呵笑。宋偶得控制不住了。猛地冲到年轻媳妇的面前,抱起右边的乳房就啃了一口。

小媳妇惊呆了,反应过来时,羞红了脸的她用力推开了宋偶得的头,大声叫骂着,狗杂种,不要脸,小流氓。

那晚,小媳妇听到宋偶得被梁芙蓉打得鬼哭狼嚎。小媳妇心疼了。毕竟,他只是个小孩子。她早就听说这孩子是捡来的,梁芙蓉是孩子们的后妈。家里就数这个男孩子最可怜。小媳妇心里内疚,上门劝梁芙蓉算了。哪晓得,梁芙蓉打得更起劲了。竹竿打断了,又换了扫把打,然后拎起他,一把扔到了屋外,像扔着一个破包袱。小媳妇没想到梁芙蓉下手这么狠,牙疼似地说,怪不得心狠,到底是后妈,没生过儿,不晓得疼。

梁芙蓉听得真切,恨恨地转过身,拖着扫把将小媳妇追了老远。从那以后,小媳妇见人就讲梁芙蓉心狠,狠如虎狼,毒如蛇蝎,听的人便也添油加醋,说可不是嘛,看她长相就不是个善类。

以后,再遇到喂奶,宋偶得就假装没看见。小媳妇心疼这个没妈心疼,没闻过奶香的孩子,便唤他过来和小弟弟一起吃。宋偶得抹抹眼睛,撇着小嘴,委屈地走了。

对乳房的渴望成了宋偶得不可告人的执念。而那次的偷袭,宋偶得没记住奶香,只记住了毒打。

梁芙蓉是如何出现的呢?陈如意和宋偶得起初都没注意到。

只听到一声闷响,一团黑影倒在了地上,宋偶得才慌乱地抬起头来。一群狗率先冲了上去,围着那团地上的黑影疯狂地叫唤。旺财还试着扒拉着,想把她拉起来。

5

梁芙蓉心里种着一个鬼。

这个鬼,到底是宋偶得,还是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她说不清楚。也许,是两个人合体了,变成了一个整体,种进了她心里。

几十年里,宋百万,冰清,玉洁,都不再和她提宋偶得的来历。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来历,却谁都不敢再提起。就像一团面,它被焖在锅里,眼看着要发酵,要喷出锅外,灶下的人,便赶紧退了柴火,于是,那团面便很快委顿,渐成死面一团。

梁芙蓉为自己亲自分娩出了一个灾难。这种灾难不是迅捷抵达,或让人五雷轰顶的,也不是摧城拔寨的,一死百了的。它是一种凌迟。不想见到,却又必须见到。真的不见了,梁芙蓉又会到处找,找到了,又是一顿毒打。梁芙蓉活得五爪挠心。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生下的一团带着血肉的羞耻,会成为她的继子。每个人都知道,却都不告诉她。好像他们都躲在幕后,刻意要让她亲自抵达舞台,去掀开那层幕布,发现那个巨大的秘密。

原以为嫁给宋百万,就可以斩断过去。没想到,嫁给宋百万,只是自取其辱的开始。她豪气冲天去嫁给一个丧偶的老男人,以为自己是在拯救,是在脱胎换骨。其实,她只是一只木偶。

每当邻居们聚在一起窍窍私语时,她就浑身不自在,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她,在窥探,在分析她的过去。她害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都假装不知道。更害怕所有人说出那个巨大的秘密,就像当年,小小的玉洁躲在房门外,怯怯地说,弟弟是捡来的。是的,偶得每出现在她面前一次,就像是在提醒着她过去生活里的浪荡与耻辱。为此,她嫁给宋百万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而她亲自分娩出来的会移动的耻辱,整天在眼前晃动,简直令她万箭穿心。

为了克服这份羞耻,她拼命地做个好女人,好继母。但她唯独冷落着宋偶得。不,不是冷落,是不让他好过。很快,冰清和玉洁都考上了大学,如愿以偿。一个去了深圳,一个去了上海。

宋偶得和别人打架后,明明是偶得挂了彩,梁芙蓉却带着一大包礼品找上门,给对方家长道歉,武断地说,是自己家的孩子有问题。她说的是脑子。怀着复杂的心情,梁芙蓉让宋偶得上了两年学,便辍学在家了。她要他成为文盲。当年,那个狗男人,带着一肚子的情诗走向她,让她深陷无法自拔,又在一夜欢娱过后,绝尘而去。现在,只要宋偶得不去上学,就没办法成为文化人,就不会写那些狗屁歪诗,也不会有如他老子那樣的好运气,可以骗得一个又一个好姑娘,更没办法远走高飞。她不允许宋偶得接近任何陌生人。那样,宋偶得便永远只能围着她转,不会有人爱上这样一无是处的男人,也不会有男欢女爱。

几近于自虐,梁芙蓉惩罚着过去的命运,报复着过去生活里的无尽虚空,过后,又在自虐里痛苦流涕。

心情稍好,她又会教宋偶得认汉字,读唐诗,甚至算术,老式算盘上的九遍还原,宋偶得八岁起就打得麻溜溜的。教他的时候,宋偶得稍有迟疑,或者答不上来梁芙蓉提的问题,拳头巴掌便毫不客气地甩在了宋偶得的小脸上。

梁芙蓉做的一切,在外人看来,简直无可指责。她给予了三个孩子很多爱。又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享受着畸形的痛感。

宋百万看在眼里,却说不出来。每次,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梁芙蓉,这个女人,如天边的云,时而暴戾,时而平静,像揉面团一样的,将宋偶得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宋百万能说什么呢?冰清玉洁一直被梁芙蓉照顾得好好的。她甚至强调不准两个女儿早恋,要好好读书,走出青山村。她还会在两个女儿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将宋百万支开,温柔地教会女儿们如何保护自己。说那是女孩成为女人的第一道门坎。还告诉她们,不要相信男孩子写的情书,再喜欢一个男孩子,也不要轻易答应他们的要求……初中的时候,冰清玉洁去了镇上读书,梁芙蓉坚持每周三中午送去新鲜的下饭菜,背篓里总有零食和水果带给两个女儿。

宋百万感激不尽哪。但是,那些死结,总要解开的,对吗?

可是,他不敢说。只要宋百万将话题朝那上面引,梁芙蓉就暴跳如雷。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久,宋百万就病倒了,肺癌晚期,抽烟太多导致的,那些癌细胞很快就扩散至全身。走的时候,倒也平静。这个男人,彻底遵守了堂叔的教诲,管住了嘴,养大了两个女儿。他是无憾的。以后的事,就交给梁芙蓉和宋偶得吧,毕竟,他们的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

父亲不在了,冰清玉洁也干脆断了回家的念想。她俩都明白,故乡与自己有关的人,都已化成两抷土。

就像十面埋伏之后的断然后撤,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生活的现场,将巨大的空间腾空了,让出来,让梁芙蓉与宋偶得相处,去决断。

宠大的失衡,让梁芙蓉无所适从。她是真的在惩罚过去吗?不,不是,她其实要证明给宋百万看看。这个孩子,确实与她无关。

现在,观众缺席了,巨大的幕布后面,只剩下孤独的自己,与同样独孤的宋偶得。她突然觉得生活彻底变得没有任何意思。

梁芙蓉学会了喝酒,且越喝酒量越大。从开始的晚上抿上一口,到三餐离不得。只有在那种晕玄与迷糊里,梁芙蓉才能找到一点类似幸福与陶醉的东西。她说话变得温柔而虚空,不着边际。

一次酒后,她脱口而出,宋偶得,你个小王八蛋,你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吗?宋偶得轻飘飘地说,我爸捡的。

不,你是我生的。和一个王八蛋生的。你是私生子。

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是我的耻辱啊,你不知道吗?我当年是可以上大学的,可是,我鬼迷心窍,被几首狗屁情诗迷住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嫁人,都只能嫁个二婚的老男人。宋偶得,你欠我的呀。

我不欠你的。

不,你欠我的。你和你那个狗日的爹,都欠我的。

够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就要说。

……

宋偶得一把掀翻了桌子,一盘咸菜,一盘炒黄豆,全撒在了梁芙蓉身上。

梁芙蓉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对我的。这一天,我早猜到了。

说着说着,梁芙蓉开始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的左半边脸,突然歪到了耳边,左眼皮也耷拉成一条竖线。嘴里像塞了棉絮,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梁芙蓉中风偏瘫了。

从此,宋偶得哪里也去不了,他每天的重心,就是处理梁芙蓉换下的脏衣服,常常是刚换上干净的,就听到梁芙蓉在凄厉地叫唤。那些屎尿,常常等不及梁芙蓉的右手去解开裤头,就横冲直撞地跑到了裤裆里。梁芙蓉还总是喊饿。好像饿死鬼脱生。

现在,就是梁芙蓉放手让宋偶得离开,宋偶得也无法脱身了。

宋偶得连小学都没读完,人人都当他是文盲。他也打不了工。只能在村子附近找活儿干。还要照顾瘫在床上的梁芙蓉,自然就没有好态度。他开始捉弄她,气她,羞辱她。但看到梁芙蓉悲愤交加,无可奈何,宋偶得发泄完后,又会大放悲声。

宋偶得感觉自己活成了几十年前的梁芙蓉。不用动脑筋,他就可以沿着来路,如实将这一路获得的羞辱,谩骂,殴打……一一清算,偿还给梁芙蓉。

梁芙蓉知道报应来了。从那个私情之夜,报应就来了。她觉得只有自己去死,才能解脱。然而,死也是需要权利的,自杀是个力气活儿。她一次次去寻死,但一次次都没死成,在死亡面前,她就像个笨拙的小丑。

再看见宋偶得进屋来,她便求他,不要捉弄我啦,我会听话,以前我对不起你,我有罪,求求你啦。

有一次,梁芙蓉给宋偶得跪下了,伏在地上,梁芙蓉哭得满脸浆糊。

再后来是怕,是深到骨子里的怕。

到底是怕宋偶得会伤害到她,还是害怕抛弃她。她不知道。

从那次听到宋偶得从外面溜达一圈回来之后,对她反常的轻言细语之时,梁芙蓉就感到了害怕。她偷偷试着站起来,慢慢移动僵硬的左半边身子,第一天,试着走出房门,第三天,走到厨房,半个月后,能走到大门口……

几个月后,她瞒着宋偶得,居然可以走出很远,直到那天,她一路跟踪,连滚带爬,却看到宋偶得将头埋在陈如意胸前。

梁芙蓉五雷轰顶,猝然倒下。

梁芙蓉彻底瘫痪了。

除了头能动,身体僵死如案板上的一扇肉。无论白天黑夜,她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神,望着房顶,她的脑子里好像装了一盏灯泡,可以无节制地亮着,她把睡眠丢了,而她也无法管理自己的身体了,任由屎尿无拘无束地倾泻而出。

宋偶得不再给梁芙蓉穿衣服,让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身下铺一层塑料薄膜,身上搭一床粗布蓝花的被套。隔几个小时,就去给梁芙蓉翻一次身。现在,梁芙蓉陈旧而苍老的身子,全部裸呈在宋偶得眼皮子底下,梁芙蓉不再躲闪,也不掩盖。她做不到了。唯一能做的,除了眼睛倔强地转动,就是在翻动身体的时候,嘴巴里发出咿咿呀呀,类似于婴儿的叫唤声,也许是她的抗议。那是她作为女人最后的一点尊严与体面。

宋偶得会拧着她依旧白净,却毫无弹性的皮肤,不无讽刺地说,你不是生下了我吗,为什么就这么仇恨我呢?你现在怎么不站起拿棍子打我呢?你不是挺厉害的嘛?

宋偶得嘲讽着梁芙蓉,往往说着说着,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内心失重了。

有什么意思呢,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欺负着一个年老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意思嘛?

这样想着想着,宋偶得便想到了陈如意。应该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陈如意成了宋偶得的避难所。

离家之前,他给梁芙蓉全身上下换上干净的垫子和铺盖。将烙好的面饼用项圈串起来,挂在梁芙蓉的脖子上,反正梁芙蓉吃得极少。那个银质的小项圈,是宋偶得小时候戴过的唯一的饰物。

那晚,宋偶得和陈如意睡在了一张床上。说是睡,其实都是合衣而眠。宋偶得对陈如意并不敢有邪念。但他需要握着陈如意的乳房睡觉,只要握在手里,他就能睡个好觉。有时候,睡不着,他会说,如意,你给我哼首歌儿吧。陈如意便温温柔柔地哼起“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宋偶得便将头死死地扎在陈如意怀里,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淌满了陈如意的乳房。宋偶得便会去舔那些眼泪,是咸的,如一粒粒盐。他便觉得自己可以为陈如意去做任何事情,哪怕搭上这条贱命,杀人,放火,抢劫……都行。

如意,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就你这身板,能打得过谁啊。说不定是我保护你才对呢?

两个沧桑的人,就这样相互搂着,东拉西扯着,上半身靠在一起,下半身却井水不犯河水。宋偶得长了这么大,直到遇到陈如意,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可以这么亲密,可以说这么多废话。

陈如意说,开始搬到中光街的时候,有一些男人,尤其是这附近的人,会时不时地窜到我面前,想要占我便宜。那时候,我还很年轻,长得不丑。总比现在要好看一些吧。但我从不理睬他们。他们便朝我窗户丢石头,扔菜帮子,还用弹弓打我的狗。我默默忍受着,他们这些人,我惹不起。我只能尽量在晚上外出遛狗,生怕打扰到他们的生活。我的这些狗啊,好脾气就是那些时候训练出来的。它们可通人性呢,好像知道它们和我已经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卖房子的那点钱花光了,三十多条狗,实在不是小数目。可我一只都舍不得丢掉。它们有的是跑了几十里路投奔我来的。我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但我仍然咬牙忍著。有一天,那个王老三,对我说,只要陪他睡一觉,他就可以帮着解决狗们一个月的伙食。然后,我依了他……他也说话算话,给了我一笔钱。靠着那点钱,几十只狗熬过了那个冬天。来年春天的时候,我将附近几亩地都种满红薯南瓜。后来,这些就成了它们的主食。它们都是吃素的狗,根本就不会咬人。

陈如意叹了口气,哀哀地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有一天会沦落到靠出卖身体换取生活费。我知道我不干净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原谅了那个死在了别人乳房上的男人。我还有什么理由恨他,瞧不起他呢。我和他一样脏了。你看,连你都不愿意碰我。

宋偶得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更紧地搂住了陈如意的胳膊。他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我尊重你。

还有一句话,宋偶得不敢说出口,他想说的是,如意,你就像妈妈一样。

6

很长一段时间,宋偶得没有到中光街上来找陈如意。他似乎忘记了陈如意的乳房。陈如意不禁有点失落。她是个理智的女人,知道自己和宋偶得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然后又会想,他也许是在家里安心地服侍瘫痪在床的老娘吧。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陈如意突然心绪不宁起来。这些年,除了这几十条狗,已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牵动陈如意的情绪。这个世界对她,并不友善。但她又偏执地养着这么些狗,其实就像别人说的,当初拿着那笔钱,做点什么不好呢?摆个小摊,去学门技术,或者隔段时间出趟远门,都是很好的生活。但陈如意就是喜欢狗,打小就喜欢。她觉得和狗在一起,内心就会变得安宁。陈如意信因果,信轮回。她总觉得这辈子过得艰难,一定是上辈子没有积攒足够的福报。身上原罪太多,因此,她更多的是在这些流浪狗身上,寻找一种慰藉,以兑换遥遥无期的明天与来世。

锁上门,她带着几十条狗,浩浩荡荡地走出中光街,走向那座小桥,再往前走,就是青山村了。村里很多人都认得她,有善良的人,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她不说话,只是笑。这时候,她看见了王老三,那个曾经欺负过她的男人,正和老婆出门去,似乎很急的样子。只是,王老三的胳膊吊在脖子上,脸上也挂了彩。擦肩而过,王老三表情复杂地瞟了陈如意一眼。王老三的老婆则捂着鼻子,使劲对着空气扇动着,说真臭真臭。

陈如意心里冷冷一笑,也不看他们。

远远地,陈如意便看到了宋偶得的家。那是一幢很旧的土房子,右边的偏厦顶上还盖着石棉瓦。在周围的房子中间,它显得格格不入。

进得屋里,黑漆漆的。一股刺鼻的臭味直朝陈如意鼻子里钻。让她几欲呕吐。不知道是梁芙蓉有几天没有擦洗身体了。厨房里,宋偶得正在做饭,满屋的油烟,呛得人直咳嗽。看到陈如意,宋偶得有点不知所措。这个家,自从宋百万死后,就没有任何外人进来过。宋偶得和梁芙蓉也不欢迎别人进来。就像一座只属于他俩的掩体,里面挤满了悲伤,愤怒,扭曲与疲累,还有不可告人的疼痛与酸楚。他们容不得任何外人,来窥见这份有别于人的不堪。其实,村里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假装不知道。他们也假装不知道村里人都已知道。掩耳盗铃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他俩曾经彼此为敌,最终,他俩才是同类项。

宋偶得慌忙招呼陈如意到堂屋坐,两个人走到堂屋里,陈如意才看清,宋偶得的腿瘸了。她一把捋起宋偶得的裤管,只见饭碗大的一块瘀青,还有几处明显是鞭子抽打过的伤口。陈如意想起来时的路上,见到王老三的那一幕,她似乎有些明白什么了。

偶得,你找王老三了吗?

……

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何必呢,不值得。

值得。最值得。

……

这时,房屋里传来类似母猫凄厉的叫唤声,让人汗毛倒竖。宋偶得恼了,瘸着一条伤腿,一拐一拐地蹭到屋里,怒骂道,又叫又叫,成天只知道叫。你怎么不去死?说着,他竟然将一块抹布塞进了梁芙蓉嘴里。

梁芙蓉拼命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陈如意万万没想到,宋偶得会这么对待梁芙蓉。看来,村里人议论的都是真的。宋偶得可怜是可怜,但现在,他却真的是在报复梁芙蓉。何必呢?

陈如意泪水涌了出来,取出了梁芙蓉嘴里的抹布。对宋偶得说,别这样对她了。现在她变成这样,已经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你再继续折磨他,会有报应的。记住,这辈子相遇,都是债,得还。你觉得她这样子,还能撑上很久吗?你这样报复她,你心里很快乐吗?不,偶得,我相信你一点也不快乐。

宋偶得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芙蓉安静了下来,刚才陈如意的那翻话,她听得明白。身体死掉了,但她的脑子还在拼命转动,周遭的声音更加密集而准确地聚合在一起,她反复收集、接听、揣摩、回放,以此消磨永无宁日的伪死亡。

其实,在目睹到陈如意帮宋偶得掏耳朵的那一幕后,陳如意就成了梁芙蓉种到心里的又一个鬼。这个夺去宋偶得的女鬼,眼下,却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梁芙蓉兀自在心里泪流成河,却无法表达。

陈如意出得门去,稻场上,那些狗都安静地蹲在地上,等着主人的命令。陈如意对旺财说,你就带着它们好好守着,不要乱叫,更不要乱跑。旺财对着陈如意汪了三声,以示听懂了。然后,一大群狗分散在稻场四周,或蹲或卧,悠闲自在。

实在是太臭,陈如意也不掩饰自己的胃口浅,还好裤兜里有块手帕,掏出来,当成了口罩,总算可以隔滤掉浓重的混合气味。她让宋偶得去烧来一大盆水,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连拖带拽地将梁芙蓉从床上搬起来。梁芙蓉个子虽然不高,但这失灵的身体却异常沉重,陈如意弄得满头大汗,才将梁芙蓉安置在水盆里。她细细地从头到脚,给她用香皂抹了好几遍,再用毛巾挨着擦洗,不知是有多久没洗过澡了,一盆水很快变了颜色。洗澡的过程中,梁芙蓉的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陈如意的脸,起初陈如意不太自在,后来就习惯了。

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全身能够自如活动的就只剩这双眼睛了。陈如意后来就和她对视着,发现梁芙蓉的眼睛挺美的。虽然一大把年纪了,可那些美的痕迹依然明显。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下巴有个美人沟……换到现在,依然在村里不多见。陈如意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嘀咕着,红颜薄命啊。这时,陈如意看见梁芙蓉的嘴巴剧烈抖动着,眼泪也很快涌了出来,眼睛闭上,又睁开……陈如意招呼宋偶得,把躺椅搬到稻场上去,让梁芙蓉去晒晒太阳。

她把梁芙蓉床上的物品全部收拾下来,铺上了干净的。一整套忙活完,再进得屋里,气味不再那么刺鼻了,待上一会儿,几乎就感受不到臭味了。

时候不早了,该回中光街了。陈如意让宋偶得把房前屋后的草锄掉,免得蛇,蜈蚣之类的爬虫类进屋来,有空去小卖铺里买点蚊香,盛夏眼看就要到了,蚊子一多,梁芙蓉会受罪。说下次她会帮忙带些阿斯匹林过来,这药便宜,有许多用处,能止疼,消炎,增强免疫力,反正作用挺多的,我平时就只备这种药。宋偶得想起来,他确实看见陈如意窗台上放着好几瓶这样的药物。

没等宋偶得反应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钱,不容置疑地塞到宋偶得手里:拿着。这钱是干净的。以后千万别干傻事了,尤其是为了我。

将梁芙蓉安置到床上后,陈如意看到了梁芙蓉眼里复杂的表情。她俯在梁芙蓉耳边说,下次我有空,就过来帮你洗个头,保证把你洗得香香的。

宋偶得瘸著一条腿,将陈如意送了很远,看他没有想回的架势,陈如意便赶他回去,说梁芙蓉肯定饿了,快回去。宋偶得听话地站在那里,像施了定根法,就看着陈如意向着中光街走去,越走越远。他的心里,全是泪水。

如果世上真有菩萨,陈如意就是。这么好的女人,该怎么回报才值得?她明明朴素又平凡,还养着一群落难的狗。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想要靠近她呢?宋偶得不敢想到爱与喜欢。他觉得自己不配。是太缺少爱与温暖了吧,才会那么渴望,与她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却永远不敢冒犯,是不敢,也不配。

那天晚上,宋偶得和梁芙蓉在两个房间里,都睡得格外安稳,宋偶得没有失眠,梁芙蓉也不吵不闹。

7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宋偶得没有再去中光街。陈如意想,可能是上次给宋偶得说的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好啊,母子缘份一场,都努力赎罪,也相互回报,哪个晓得下辈子是变猫变狗,还是变成一棵树,一根狗尾巴草呢。

陈如意苦笑了,不管别人如何想,自己是不想再有来世了。

夏日的雨,隔牛背。青山村那边,看起来晴得没了章法,中光街这边,暴雨却突袭而至,打在作物上啪啪作响,泥地上溅起一个一个的小酒涡。旱久了,大地突然洗了个大澡,泥土的腥气夹杂着植物的清香,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夏风开始降温,闷热转为清凉,让人清醒又迷恋。陈如意坐在阶沿上静静地发呆,旺财和十三释放了天性,觉得这豆大的雨点是在逗它们玩,在雨中打滚,踩那些雨点。陈如意就静静地看着它们胡闹,就像看着几个懵懂的孩子。看主人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几只狗便越发欢快起来。很快,身上裹了一层泥巴,跑到陈如意面前讨好,陈如意没烦,反而温柔地说,等雨住了,咱们就去河里游泳去。

雨说停就停,一道绚烂的彩虹挂了起来,天地之间,霓虹羽衣,千姿万状,像丹青绘成的一样。陈如意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摇摇晃晃,像刚从彩虹走下悬梯。走近了,再看,是宋偶得。

陈如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就一些时日没见,宋偶得怎么就瘦成了那样呢?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顶着个鸡窝,不好的预感,让陈如意心头一沉。待宋偶得走近,不等他开口,陈如意便先发制人。

偶得,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陈如意想说,是不是和王老三打架了,她想告诉偶得,为这事再计较,实在不值得,不要一泡屎不臭挑起来臭。但她忍着没挑明。

宋偶得没吱声,只垂头丧气地杵在那里,没一点生气的样子,若不是一件陈旧的分不清颜色的衣服裹住这具肉身,真怀疑他内部其实早已散了架。

陈如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打架了?

宋偶得开始哭起来,真像挨过打似的。陈如意心下有点慌了。如果为了她,宋偶得一再的受伤,那这债可就还不起了。

如意,我得了脏病。

什么叫脏病?

就是那种病,我说不出口……

陈如意有点明白了。只要不是和王老三打架,其它的都不是大事。她便将宋偶得拉进屋里,宋偶得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说你不要碰我。我很脏。

陈如意撇嘴,心下一笑,真没见过世面。

喝了一杯水,又沉默了好大会儿,陈如意也不催他开口。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宋偶得说,那天去镇上的小卖铺去买蚊香和肥皂,我肯定是被下了迷药。真的,我平时看都不敢看那些女人一眼的,我都不记得怎么就进了那家发廊,你应该知道的,那个大胸的女人,胸特别大的,唉,我真是不要脸,我忘记了裤子怎么就被解开了,然后稀里胡涂的就那样了……如意,我真的很不要脸。然后,她把我口袋里的钱都搜走了。又嫌少,进来一个男的将我打了一顿……

陈如意这时仔细看他的脸,右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果真还有一处明显的淤青。抿了抿嘴,陈如意安慰他说,没什么的,这不算什么大错,是个男人都会犯错,只不过有人会演,有人根本就藏不住戏,穿帮了而已。

陈如意知道那个大胸的女人,一年四季都穿着低胸的衣服,多半的乳房都暴露在外面,走在路上,惹得那些看到她的男人直朝树上撞。还听说她夏天经常不穿内裤,就穿个空裙子。有一次蹲在路边买小菜,卖菜的老婆婆善意地提醒,姑娘你今天没穿短裤。那女的扔下手里择好的青菜,站起来哼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刚才宋偶得无意中描述的,说那是个大胸的女人,虽然自己也知道她的确拥有一对巨大的乳房,但这话从宋偶得这个老实坨嘴里说出来,尤其是说的时候,她似乎听到宋偶得咽了一下口水,她就有些隐隐地不舒服。看来所有的男人骨子里都喜欢大乳房。

想到这些,陈如意嘴里的话有点变味了。不就上床了吗?不就挨了几拳头吗?爽了之后,还要像死了老子娘一样哭哭涕涕的?

如果是别的男人,她也许会更强烈地讽刺,咋滴,差不多免费睡了个女人,还要为自己立个纯贞的牌坊?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装什么装?

可宋偶得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陈如意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劝道,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下次长点记性就好,也就几十块钱的事,下次会挣来的。

宋偶得却更伤心了。如意,不是钱的事。我没钱,我也不在乎钱。关键是,我听说那个女人得了病,现在发廊也关了,人都好久不见了。我偷偷跑到街上打听过,他们都说那个女人肯定是得了性病,更可能是艾滋病,瞧瞧她被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睡过……他们还开始怀疑这附近到底有哪些男人被她传染了。如意,我肯定是被传染了。那天回来后,我就拉肚子,头疼,浑身没力气,吃不下饭。今天这段路,我起码走了两个小时。说着说着,宋偶得就要哭起来了。我要是怎么样了,也无所谓,反正不是什么好命。可她,她怎么办啊?她精神却越来越好了。

陈如意知道他这时候,担心的是梁芙蓉,反而感到欣慰。她又想起自己有个亲戚,因为乳房疼痛,去小诊所被误诊,说他得了乳腺癌,并说男女都一样,会得这个毛病。吓得亲戚当即扔下工棚里所有的家当,连夜逃回了老家,黑着脸,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忙着找人打棺材,做寿衣。最后还是儿子发现了不对劲,黑瘦黑瘦的他,被儿子架着去了武汉,一检查,只是乳腺增生。几副药喝下去,人又活蹦乱跳起来,不久又兴冲冲地出门打工去了。

她问陈偶得,你有去看过医生吗?也许是别的小毛病呢,吓死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再说,只要医生没说你有病,你没必要吓成这样。

任凭陈如意怎么劝,宋偶得也没办法相信自己没得病,他后来干脆坐在椅子上发呆,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一脸的苦相。窗外,泡桐树叶子青翠饱满得仿佛可以挤出水来,红薯叶又绿又壮,爬了一满田,不出意料,今年又会是个丰收之年。滚了一身泥水的狗狗们,还在空地上听话地等待着陈如意发号施令,去河里畅游一翻。这日子,如果一直这样,可真是新鲜又生动啊,如果来世也是这个样子,那不妨求个来世。陈如意眼角不禁湿润了。女人的情绪果然是善变的。

她走过去,轻轻搂着宋偶得的肩,来回地抚摸着,像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孩子。宋偶得渐渐将头埋在了陈如意怀里。

陈如意任凭宋偶得抱着自己那对干瘪的乳房,做着象征性的吮吸动作。那个死去的男人说的没错,自己要是戴上面具,真的分不清公母。这世上,能留恋自己这对毫无美感的乳房的,只有宋偶得这个傻瓜了吧。还好,他没有见过世面,不然,这世上真是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对她生起一丝半毫的兴趣了。王老三算吗?不算。尽管那个男人进入过自己的身体,陈如意依然觉得那不算。她明白是什么,不过是占便宜,没有成本,或许,在中光街,自己还算干净,让男人觉得安全。不然,这满大街都会跑着如宋偶得一样惊魂未定的男人。

陈如意的眼泪慢慢出来了,流着流着,越来越汹涌,她突然一把扯掉宋偶得的裤子,像头母狼一样,红着眼睛说,今天你要我一次吧?

宋偶得吓得不敢吱声。他不是不想,是不敢。在他眼里,陈如意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的异性,是姐姐,是母亲……自己一个染了脏病的男人,从前不敢拥有,后来能让他知道乳房是什么样子,已是恩赐,如今更是想都不敢想。宋偶得单纯到近乎呆傻。

见他没有反应,陈如意恼了,火了,她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自己的衣服,很瘦,很弱,很匀称,并不像她的脸那么老。甚至,她肚子上的皮肤,还闪着健康而紧实的光泽。像从未经历过风雨一样。

宋偶得,你其实一直嫌弃我的对吗?你宁愿去睡一个发廊妹,也不肯真正碰我一下,对吗?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路货色?说着说着,陈如意已泣不成声。那个冬天,男人在外面风流过后的回家途中,竟然死在了公园树阴下的一个石凳上。陈如意也并不十分难过,这个宁可累死在别的女人身上的男人,却不肯碰自己一下,嫁给他,只不过帮他续个香火的工具而已,这样的男有什么值得她悲伤的。人前哭过几次,那也是哭自己的命运。过后,她就一心一意地来到了中光街,用低廉的价格租下了一套房子,到处救助流浪狗,从此和它们相依为命。

宋偶得不停打着自己的耳光说,我不是人,我是流氓,我去过那种地方,我有病。我现在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没有伤害过你。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宋偶得还是善良啊。

陈如意翻身下床,去厨房提来了菜刀,放在脚下,一字千钧地说,宋偶得,你今天必须睡了我。

宋偶得大哭着说,如意,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会跟我一起死掉的。你的名声会臭掉。我背的债已经够多了,我还不起啊。

陈如意说,要死就一起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

平静下来,宋偶得不停扇自己的下半身那玩意儿,骂自己下流,不要脸,害了一个好女人。

陈如意说,反正我也没啥可牵挂的了,没房子,没孩子,没朋友,和死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那些狗怎么办哪?

和我们一起死。

埋在一起?

埋在一起。

窗外,阳光重新绽放了光华,照得中光街上一片葳蕤葱笼。

眼看著宋偶得气色越来越差,干活时还差点昏倒。但他硬是不去医院。尤其是和陈如意真正睡过以后,宋偶得更不敢去医院了,他怕医生给他下死亡命令,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最终还是被陈如意架着去了医院,花了狗子们差不多一个月的狗粮钱,做了个全面的检查,还好,还好,只是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贫血。

医生还是警告说,如果营养不跟上,贫血太严重,依然会要人命的。

8

陈如意又收拾了几间房子出来,是过去的职工宿舍,一室一卫一厨,几套连在一起,将中间的隔墙拿掉,就成了一套大房子,三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宋偶得将梁芙蓉接了过来。除了身体依旧沉默不语,但她的精神确实是好了不少。在宋偶得和陈如意的精心照顾下,屁股和背上,除了偶有几个红疙瘩,并没有生恶臭的褥疮。陈如意给梁芙蓉洗澡洗头的时候,梁芙蓉依旧会定定地看着陈如意的一张瘦脸,好像要把这张脸直看到心里去藏着。但是,只要梁芙蓉和宋偶得表现得太过亲密,哪怕是挤在一起做个饭,喂个狗,或者相互夹个菜,讲个笑话,梁芙蓉就会立马拉长了脸,她无法说出完整的话,但嘴里呜哇呜哇地叫唤,已表明了愤怒。尽管这种愤怒是无效的。

说实话,宋偶得长得太像他父亲了,尤其是站在阳光下,会显得宋偶得还挺高大,挺拔的鼻子,侧面甚至称得上英俊。梁芙蓉往往会闭上眼睛,因为咸咸的液体,让眼睛酸涩得睁不开。过去岁月里的一幕幕往事,在再也无法掌控的眼下,就像一场场凌迟与审问,让她心里既难过又委屈,更愧疚。但是,她自己又难道不是受害人吗?

那到底谁才是加害于她命运的刽子手呢?她已茫然不知归路。

宋偶得当然知道梁芙蓉的那点小心思。但现在,他心里早已不恨了,不止不恨,他还生出了许多别的东西,比如宽容,比如热爱。他学会了给流浪狗治病,方法也是陈如意教给他的,用阿斯匹林喂给狗狗吃。陈如意说,人畜一般,人得的病,狗也一样会得。比如风湿,子宫炎病,结石,感冒……减量喂服就好了。陈如意说,很多的病,都是炎症引起的,先消炎消毒就好了。往往这时,宋偶得会怀着崇拜的眼神望着陈如意。陈如意便掩嘴一笑,说,嗐,还不是因为这药便宜,效果又好呗,能让它们活下去就好。

宋偶得和陈如意齐心协力,将房子周围几亩地全种上了作物,四季不空,既解决了几十只流浪狗的伙食,还能将多余的换成钱,给三个人的生活打打牙祭。下雨的时候,他们会将地里那些地衣菜,仔细拾起来,洗净,晒干,收藏起来,总说可以防备不时之需。其实这玩意儿,下雨就会疯长,根本就不是稀罕物儿,可他俩依旧乐此不疲地捡拾,不知不觉,屋子的角落里堆了几大袋地衣菜。

遇到天晴有大太阳,干活儿的时候,宋偶得和陈如意会将梁芙蓉抬到屋外的空地上,晒晒太阳,解解闷儿。宋偶得有时候会悄悄蹲下身去,从两腿间的缝隙里偷瞄梁芙蓉在干啥。往往这时候,他就会看见梁芙蓉正努力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宋偶得撅着屁股在卖力干活儿,脸上是无限安宁与平和。

不知不觉,中光街因为这些陈旧而带着时代痕迹的房子,而成为了一夜爆红的网红打卡地。起因是那天,几个从城里过来写生的年青人,背着画夹突然闯进了这里。那会儿,梁芙蓉正睡在躺椅上晒太阳,几条狗乖巧地围在她四周,像护镖的勇士一样,宋偶得和陈如意在晒那些地衣菜,石榴树也开花了,红得像在滴血,几株木棉攀在篱笆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粉红,深红,粉白,挤挤挨挨……他们纷纷赞叹着,感动着,拍下了好多的照片,发了抖音和朋友圈。他们感慨说,要什么诗与远方,近处就有最美的风景。

莫名其妙地,这一家人,还有那些狗,便成了别人眼中的网红。有很多食品企业和爱心人士,纷纷要给狗狗们捐款捐粮。起初盛情难却,陈如意客气地接受了那些好意。但每一次都要配合他们从各个角度拍照,还要照着他们编好的稿子,在镜头前说上很多感激的话,有时候,还要夸一夸他们的企业如何如何好,陈如意就受不了了。她终于下决心,拒绝所有的爱心捐助,因为她和宋偶得种下的粮食,完全可以保证狗狗们活得健康长寿。

但好在,感谢那些好人的善举之时,陈如意将积攒的那些地衣菜,都当作绿色食品,送给了他们。无论别人带回去是吃掉,还是扔掉,她都心安。

正当宋偶得的身体一天天地强壮起来时,陈如意却病倒了,是子宫癌。

在得到确诊结果的那个晚上,宋偶得心如刀绞。他将陈如意紧紧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终于,上天要将这世间唯一给他爱与温暖的女人要带走了。往后,他还剩下什么?

半个月亮升起来,宋偶得轻轻地给陈如意讲着漫无边际的故事。他说,如意,你知道吗,海边有一种螃蟹,叫馒头蟹,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护着老婆。尤其是感受到危险的时候,公螃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将老婆藏在肚皮底下疯狂逃窜。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将老婆放在自己身后,自己独自面对危险。其实,平时它们也是彼此不分离的。

陈如意艰难地笑着問,为什么就分不开呢?

因为呀,公螃蟹离不开母螃蟹。如意,我就是那只公螃蟹。虽然它们拥有动人的爱情,但是依然逃不出人类的餐桌,宋偶得说。

就算是做了盘中餐,只要一起不分开,也是值得的。能被爱的人抱在怀里去死,那也是幸福的。偶得,别人都以为你是个文盲,其实你懂的还挺多的。陈如意说。

这些呀,都是梁芙蓉教给我的。现在想起来,虽然她总打我,骂我,对我不好,但她又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到底是些什么呢?我现在又说不上来,或许都是无用的吧。

偶得,答应我,一定要叫她妈妈,再不叫,就来不及了。要释怀,要放下。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如意。

日升月落,花开花败,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陈如意的坟头已是春光大好,花草繁茂。

而梁芙蓉在宋偶得精心的照顾下,在世间又平安度过了好几个春秋。或许,实在是太老了,又或者,此生所有的爱憎都一一归还完结了,终于,她要上路了。

闭眼前,她大口喘气,嘴里似乎在努力挣扎着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躺在宋偶得怀里,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喘气,宋偶得耐心地伏在她嘴边,努力地听,终于,他听清了梁芙蓉说的是:偶得,来,吃妈妈一口奶吧。

宋偶得将梁芙蓉平放在床上,然后顺从地伏在她胸前,温柔地将那颗早已干瘪近于葡萄核的乳头含在嘴里。良久,宋偶得才抬起头,梁芙蓉已停止了呼吸,眼角有一行清亮的泪水。

宋偶得跪下,重重地磕头,嘴里轻轻叫着,妈妈,妈妈……

热闹吸引人,宁静也是。

中光街终于被当成桃花源一般的存在,成为了远远近近的人们观光旅游的地方。无数个周末,那些从城市的阁子间里奔逃出来的人们,常常会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脸上平静、柔和、安祥,看不出悲喜。有时候,他是在种菜,锄地,有时候又在采花,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发呆,看云……他身边总跟着一群狗,那些狗特别地乖,有几只已经老得不像话了。它们见了生人也不叫不闹,像参过禅似的。

阳光穿破云层,给阴影中或劳作或闲坐的他们身上披上了一件铁布衫。

斑驳的水影,婆娑的花光,苦度的时日,都是撒在他们生命里的盐。

爱无期,恨无期,无期总有期。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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