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马帮“江湖”

2022-05-17刘怡仙曹境

中外文摘 2022年10期
关键词:马队骡马沙石

□ 刘怡仙 曹境

49 岁的赵书亮没想到,自己的小小举动引来如此多的“误会”。

2022 年1 月,西安疫情引发关注之时,陕西商洛用骡马运送抗疫物资的消息上了热搜。他是新闻主角,牵着八头骡马,给社区防疫人员送八宝粥、矿泉水、泡面和一百多只口罩,花了5560元。

“我是感觉一线的防疫工作人员辛苦,也是献献个人爱心。”赵书亮告诉记者,他和村里三个村民组成了一支骡马队,运输有十多年了,主要在高山上运通信基站,景区、水利工程的沙石材料,运输距离在几百米到几公里之间。

赵书亮的工作,总能让人们联想到“茶马古道”——山高路远,人背马驮,往来于梅里雪山、横断山脉之间,仿佛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

但其实,现代社会里的马帮“江湖”已与过去不同:他们不走险途,只是将马作为短途运输工具,主要承接高山上运通信基站、水利工程的沙石材料的活计。

古人言,行船走马三分命。而对于“新马帮”来说,无须长距离运输,没有险恶自然环境,他们也不再死守传统马帮的冒险文化及规矩禁忌。于是,“新马帮”更像是一种小众职业,原来的“马锅头”(率领马帮的人)成了CEO,马和人一样,都是他手下的员工。

“车不能到的地方找我”

呼呼的风雪中,海拔3500 米以上的高黎贡山上,人和马踩着深达一米的积雪,一寸一寸地挪动。这是央视纪录片《最后的马帮》中的画面,拍摄时间为1997 年。

那时,在云南高深的独龙江峡谷中生活着中国最后一个没有通公路的少数民族——独龙族。一年中,仅有5 月至11 月不再大雪封山,人和马越过高黎贡山垭口,往独龙江峡谷运送粮食、冬季必需的药物,运送春耕需要的塑料薄膜。

但这些遥远的故事与现代“新马帮”无关。随着公路网络越来越繁密,翻山越岭的传统马帮消失不见,现在山头往返的短途“马帮”,大多只有十余匹骡马,不成“帮”,只是沿用了称呼而已。

家住茂名的赶马人李军区27岁,2017 年开始继承父亲的马帮生意,活动范围主要在广东和广西各个县市。现在,他养着3 匹纯种马,6 匹骡子,还有两匹尚不能工作的小马。

李军区的骡马“金贵”,坐车比走路的距离要长得多。他用一辆4.2 米长、2.2 米宽的卡车,随时将马拉到附近县市,下车驮沙石,再上车回家。骡马真正要走的路途不过几公里,且多为泥质山地,马蹄磨损程度很小,因此这些马不需要打铁马掌。

2022 年1 月14 日这天出工,李军区往高栏卡车里塞进6 匹骡马。每两匹马头尾相接,在马肚的中间位置,横拉一条绳子,防止马匹因惯性倾倒;再放入两匹骡马,拉一次绳子。如果空间利用得当,卡车能容下9 匹骡马。马鞍和驮货的铁筐,则放置在棚顶,用皮绳绑好。

在高速公路上,李军区开车时速一度达到120 公里,卡车后头却安静得很。“它们都习惯(坐车)了。”李军区解释。

只有转弯、突然的刹车,才传来马蹄连续撞击铁皮的声响。动静过大的话,帮工禄叔会下去看看,马有没有站稳,是不是倒下来。

“你们是马戏团吗?”中途停车吃饭时,路边两个环卫工人围了过来,绕着卡车转。车后马尿味道刺鼻,他们却满是新奇。

李军区乐了,示意环卫工人看贴满卡车车身的广告:“马队”“专业运输”“车不能到的地方,上坡上岭找我”。广告做得醒目,红色底,黄色大字,附上骡马驮重物的照片,电话号码一应齐全。

广东地势较低,全省高速公路通车里程多年居全国第一。但正如李军区打的广告一样,总是有车到不了的山地,那便是马帮的地盘。

汽车沿着山路蜿蜒盘旋,越来越陡峭,但始终没有停下。远远地望过去,能看到山腰往上有一片白色的平地,那就是他们的工场——一处坟山。

做坟山,是这里的马队常见的工作。李军区说,私人老板想要修坟,通常不会把价咬死,要驮的沙石也轻松得多,马队更喜欢这样的活儿。依据手机软件的记录,这次六匹骡马运货,仅需爬升42 米,距离一百多米,运送的物资则是2 立方沙子、5 包水泥。

除此之外,李军区也承接信号塔、电网建设的工程。一匹骡马一次可驮三四百斤,运费比人力便宜许多。信号塔、电网、旅游景区等多建在高山深处,货车难以抵达,这时候骡马就派上用场,往返于公路尽头、山坡工地之间。

拍短视频,打知名度

“颜值”高的马能做些更轻松的活儿——中式婚礼的新郎坐骑。

在茂名高州附近的农村,一对新郎与新娘家住得近,迎亲距离不过一公里左右。他们有意创新婚礼形式,传统中式婚礼成为最合适不过的“创新”选择。“远了不行,轿夫受不了。”2022 年1 月13 日,李军区说。

“人靠衣裳马靠鞍”,到新郎家前,李军区要给马装饰打扮一番。马头上套着的老旧缰绳换成红色的,背上的泥沙用抹布擦洗干净,再套上皮革马鞍,盖上红布,头顶红花。原来在山上灰头土脸,腹部有小块磨损伤疤的公马焕然一新。

迎亲仪式开始后,公马驮着新郎走在前头,颇为威风。两支唢呐跟在后面,“滴滴嗒嗒”地响起来,但曲子不是传统的《百鸟朝凤》,而是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改编曲。

村民们不在乎新旧传统,他们纷纷走出家门,齐齐举起手机,拍马、拍轿子。李军区则备好手机稳定器,找准位置,准备拍摄他的最新短视频。

李军区的创新动力来源之一是激烈的行业竞争。

“马(帮)多,生意不好做。”70岁的马锅头李应富对记者说。李应富从20 世纪80 年代末开始做马帮生意,当地人建水塔,移动公司铺设第一批信号塔,都有他的马帮身影。

他家的院墙上还贴有以前的广告——一匹骡马驮着箩筐站在山间的石阶上。院墙是露天的,日晒雨淋之下,照片早已发白褪色。

十余天前,李应富在山上赶马时摔了一跤,愣是把肘关节的骨头摔错位了,手肿得不行。“2022年再接几个周边的活就不干了。”他说。他没有货车运输骡马,无法用智能手机导航,这些都成为当下马帮生意的短板。他手里的骡马早已从高峰时期的十二匹减至三匹。

激烈的行业竞争让路边的“广告位”也成了必争之地。当地马帮喜欢在路过的交通指示牌上贴上A4 纸大小的“牛皮癣”广告,同样是红色底,黄色字,附上联系方式。在他们工作过的山头路口,在农村马路边上,在显眼的路桥牌子上,贴给有需要的人看。

同行贴广告,有的贴在别家广告的旁边,不遮不挡;有的则刚好盖住上一张广告的联系电话;最糟糕的情况则是全给盖住,一点儿都不让露出。40 岁的“马锅头”梁广深某天看到别家广告时,迟疑了一会儿,撕开后哭笑不得,“下面果然是我的广告”。

不同的马队之间也相互提防,担心对方抢生意。梁广深与记者见面时,即上演了一出“特务接头”:他先是发来他们在高州运木材的位置,汽车开了两个多小时后,他告知那个位置距离他真正的工作地点相差几公里。告知准确的位置之前,要通过视频确认记者身份。

通话后,梁广深却说“骡马没有什么好看的,都差不多”。他解释,这是因为多有偷窃骡马的事故,不得不小心。李军区则分析,梁是担心他跟随采访,后续会抢生意。

“我是想看看他们用什么马鞍,什么篮筐,再问问老板(客户)是谁。”李军区坦承,自己确实想打探一番。

李军区思路“活络”,他的另一创新是利用短视频做广告。在他的短视频账号里,不仅有运沙石的镜头混剪,还能设计媒体采访马队的剧情:

“马老板,你这么年轻怎么养马了,养马这么辛苦?”“记者”问完,他再顺势介绍一番,每个视频都贴上“#新农人计划#马帮运输#广东马帮”等标签,力图附近的人通过搜索关键词能找到他们。

“我主要是想拍出(马帮)工作是做什么的,人家要运材料的时候就想到,‘我在抖音上曾经看过’,就私信我。”李军区说,以前发10 张传单只有10 个人看到,现在发一条视频,播放量最高的有14.5 万。

短视频平台上有不少马帮视频:广西马帮的女帮主到济南运沙石、江西九江马帮实拍、偶遇传统马帮,等等。梁广深也发布过类似的工作场景,附上联系电话,“但是来联系的不多,千分之一吧”。他更相信为人好、肯干能带来更多回头客。

在外打工,不如回家赶马

李军区一家三代都带过马帮,爷爷那一辈更是经广西东兴边境,闯越南、缅甸,运输绸缎旗袍这样的贵重物品。

可传统马帮路途中的险恶,李军区都是从父亲那儿听说的,不过寥寥几句话:“你爷爷很辛苦的,经常不在家,都是你奶奶看我带我,外面又乱,挣一点钱,还担心他被打劫,钱拿不回来,人也回不来了”。没有具体的时间、事件,像是遥远的“传说”。

到了父亲这一代,赶上通信基站开始大面积铺设,因此主要驮运高压线、信号塔等基建材料。和儿子这一代相比,区别是不怎么用车。

李军区小时候跟着父亲的马帮出去“玩”,学着喂马养马,熟悉马的秉性。20 岁从军队退伍以后,先是到深圳打工,在门市卖土豆、芒果,一个月的工资几千块。他算了一笔账,“在外面打工还不如我爸赶马一天的收入”。他心气儿高,不到两个月便辞工走人。

此后李军区修过铁路,因干活卖力,老板还许诺他当领班。意外的是,工程最后一个加班夜,铁轨上有个五十多岁的工人干活时被卷入车轮丧生。“凉透了”,李军区说。这次事故以后,工程老板潜逃,工人们未结清的工资也一并打了水漂。他算了一下,自己被拖欠11 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得有六七万元。

他又一次回到高州。好在赶马的活是随时能做的,他开始跟着父亲上山运沙石、运木头,学着谈业务、揽生意。父亲带着他上这个工地,上那个工地,半年后才慢慢地退出。

成为新一代“马锅头”,李军区试过不少管理方法。先是辞掉父亲的帮工,他们年纪大了,干活总是要慢很多;请来年轻人,但还像以前一样给零工工资,年轻人留不住。2018 年,他请来老战友邓桂春,两人合伙干,团队才算稳定下来。

邓桂春比李军区年长两岁,2014 年退伍以后,到深圳做电路板的工厂打工。他工作勤恳,讲求效率,在他做小组长的时候,工作量一度翻番。但2018 年他生病后回家休养近半年,再回去已经没有他的位置。“我就觉得没什么必要了”,邓桂春对打工生活颇为失意。

“赶马赚的钱和打工差不多,但给自己干活比较自由。”邓桂春已婚,育有两个孩子,家里琐碎的事情不少。“我有事的时候,跟他(指李军区)说一声,他有事跟我说一声就行。”

两人选了邻镇一处荒地养马,那里原是河道,地势低,水草丰茂,骡马能直接放养,不需要天天割草喂。他们在附近各自租了房子,李军区租下的是每月600 元的套房,带厨房卫生间,“农村生活成本很低的,自己买鱼虾做顿海鲜,也就二十几块。”

两人还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有时候得带上棉被枕头,把车开到养马的荒地边上守一晚,“有人在就不会被偷”。马是他们最贵的财产,单匹价格得有一两万元。

57 岁的大叔阿禄是这个三人养马团队里最沉默的。他到深圳、广州的建筑工地里做了七八年,又回到高州做了几十年泥水工,“一栋房子从基础到顶我都能做”。每天弯腰砌砖,日子久了,禄叔出现腰伤。到李军区这里赶马,是“他需要我,我也想做”。

禄叔赶马是按零工结算,没有工的时候,他就骑着摩托车收些香蕉、芒果倒卖。这样的小生意时赚时亏,仅有几毛钱的微利。

管理马“员工”

在李军区的马队里,每匹马都是重要“员工”。

李军区用卡车运马,车上贴着广告

按照他的报价单,一匹骡子工作一天大概须付七百多元。为了计算方便,人与马的劳动等价:“每个骡子七百或者八百块钱一天,我又请了两个人,就算有11 个人,七千多一天。”

“员工”是流动的。马受伤了,或者有人出高价买,他们便会把马卖出,之后再购入小马,一点点训练。他们卖出过受伤的马,也曾经上当花两万元买下一匹伤马,仅仅驮了半天,便走不动了。

李军区继承了父亲的马队,运营的方式则有所扬弃。比如父亲赶马时,马背驮的是木质的篮筐,很重,摩擦也大,“对马伤害比较大”。李军区看了别人的样式,自己琢磨出改良版的铁架篮筐,紧贴马背的地方垫上软垫,减少摩擦。驮到地方以后,拔掉篮筐的插销,里头的沙石从篮底倾泻而下,省力又好用。

以前,父亲直接喊“这个骡公”“那个腿上有个白点的母骡牵过来”。在李军区的马队里,延续了这样的命名习惯:马公,马乸,雷那(粤语骡乸音译,意为母骡),雷公(粤语骡公音译,意为公骡)。但也结合马的特点,叫它们“黑豹”“肥妹”。

队伍里还有匹四岁半的年轻骡马,开工后总要后腿跳起,颠上几下,把背篓里的沙石颠掉一大半。如果有人站在它后面,还会遭受冷不丁地踢打。大家赶马时候喊它“黑侬”(粤语意为“坏小孩”),喊着喊着就成了它的名字。

如何管理“员工”很考验赶马人,需要认真琢磨每匹马的个性。

“马公”是这支马队的头马,每次装沙上山,它走前头带路,后面的骡马便会自动跟上。可有天干活时,它突然嘶鸣,两只后腿不停地弹跳起来,搅起一股尘土,似乎要挣脱绑住的缰绳。旁边是一匹毛色发黑、体型矮小的公马,也奋力扬起后蹄,屁股马上要凑到一块。邓桂春呼喝着,赶忙拉开。

原来,“马公”正在“追求”队伍里唯一的纯种母马,平常总是跟在母马身后。“她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邓桂春讲起这则趣事,说本土马“黑豹”是“马公”的竞争对手,两匹公马只要一靠近就要互咬互踢。

邓桂春喜欢能干、有猛劲的马,比如“黑豹”,个矮,但去哪儿干活都有它,一趟一趟地驮。有些马则贪玩,比如8 岁的“小宝”个性散漫,放工以后喜欢自己离群溜达。2022 年1 月14 日这天完工后,“小宝”是跑着下山的,摇头晃脑,好像为放工庆祝。

只是,如同城里喊自己“社畜”的年轻人,马对长时间的劳作也有情绪,会耍脾气。李军区说,马累了,“它看见你这个人,掉头就走”,早晨去地里牵马,怎么拉也拉不动。

前不久电网工程要在工人回家过年前完工,9 匹骡马加班加点地运材料,早上8:00 上工到11:30,下午1:30 到5:00,连续上班13 天,搬完近360 吨的沙石。“你也想跟它说就这几天了,很快就休息了,但真的没办法”。李军区语气里有些心疼,他曾见过马流泪,“它就是累了”。

很难说,这些骡马能否通人情。“黑侬”曾向邓桂春尥蹶子,一脚踢到他的膝盖上,邓桂春晕了过去,醒来时,黑侬在旁边站着。

“它在旁边,其他马就不会过来踩我。”那是它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悔意吗?邓桂春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

猜你喜欢

马队骡马沙石
查尔斯国王要卖12匹女王赛马
撒网的父亲
绕转小舌头
免费运货的马队
骡马跑过
沙石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