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聂鲁达说：我最危险的东西，是诗歌

是的。它轻易地切开一张纸，露出

辙印，时间，井

它就是一张纸，包着食物，或者药物

甚至包着大海。凌晨乍醒

无论身在何方，天色都在诱惑

让人忍不住扑进遗忘

甚至包着火焰。我常常用一首诗取暖

这时候，在山顶，看着远处

城市的灯光像一片巨大的雪花

我与星空为伍。它看着我手中的火焰

它将在黎明洒下泪水

诗歌是危险的。常常让人忘记绝望

很多只手，在擦动红磷的砂纸

而我的最后一根火柴熄灭

卖火柴的女孩死了。我为什么不能

像诗歌那样，一直燃烧，一直

诗歌是危险的。常常让人牢记卑微

不是与生俱来，大海带来

不可横渡的辽阔。当它用珍藏的火焰

点燃烟云般的字体，我以为

那是一种呼唤，从此后

在一张纸上横渡大海。像一条鱼

独自在黑暗中，游向星空

你来自大海，风经过你

吹到我身上，我觉得那就是海风

我来自深山，一坐下

听到怀中的一千条小溪

都流向遥远的海

常常在黄昏等风

从屋顶上，慢慢下来

给我看手里的星星

它说，星星从海上来

天一亮，一颗颗回到海里，成为了鱼

——多么好啊！慢慢地

你们都会演化成

淡水鱼

书柜前站着，一本又一本书

在你手上，来来回回

满脸讶异。红蓝黑的笔迹，有的端庄

更多的潦草，像不忍回头打量的日子

不算浪费白发，你依然

被这个世界误读。至今，还时不时

把句首语气词，当成实词

灯光轻轻地拍打肩头。喜欢

书页踱步的声音

你拾起刚才的讶异，看了又看

一遍遍读过的书，竟然如此陌生

那些生命中走過的人啊，早已不忍

想起他们的名字

三壁的书都向你走来。你要

张开双臂拥抱它们，抚慰它们，请它们

把那些潦草的日子

一棵一棵地扶起来

然而没有。关掉灯，把自己搁进书里

独自回到早已没有亲人的老屋

还是不忍问自己

为什么

与从前一样，在白日与暮色之间

我一坐下，大地开始倾斜。觉得

应该写下些什么

起点和终点都很明确。刹那间

高铁把平原拉成一张弓，种种

不确定性万箭齐发。必须

写下些什么吗？

立春刚过，时间正慢慢翻身

很快就要开花，又要落花。很快

让我感到，高铁的速度只是一种

飞驰的苍茫。春天，也是

假如春天不存在

我的仰望将在哪一棵树上开花

并且，一想到种子那破裂的战栗

生怕写着写着，泪就会流下

为春节将近的大厦梳洗。那个人

用一根绳子，像开始结网的蜘蛛

把细丝从檩头，扯到梁上的榫头

自己甩开自己，拉长，拉长

再拉长，猛地往下一栽

他下地喝水的工夫，我说

要过年了，何必再接这种活儿

他直直地看着我，几乎要看见

大衣后面的毛衫和最里面的心跳

然后说：就是因为，要过年

寓所前的草坪

早已干枯，一只麻雀在上面

翻来翻去。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不停地，翻来翻去。那里有什么呢？

我一走近，它疾疾地飞上枝头

枝头空空如也。枝头之外

除了冬天，还是冬天

它就那么啄着，啄着，啄着

仿佛风中有无数谷粒，仿佛这样

天上就会洒下无数谷粒

我站在树下，看了很久

天空一直很空

重读水浒，因老之将至

而未至

提条朴刀，半生旧事打成一个包袱

往白云生处落草

沿途酒旗一一看过：

小二，来两斤牛肉，筛一壶好酒

这一声，竟吓自己一跳

满面酡红。上山如登天

且席地暂歇。忽地

一只大虫自习习风中扑剌剌飞腾

顿时毛发惊悚

我不是武松，也不是宋江

根本就是吴用——

刚刚摸到刀柄，陡然惊醒

唯见山川有序，朗月在天，溪流如琴

远眺山中有灯光飘摇

一路瑟瑟而至

轻叩树影，门开

一中年束发宽袍，稽首，相邀

与我谈坐忘，谈禅机，谈澹台灭明

——这等说起来，且待洒家伸伸脚

晨光熹微，更有早行人

三五成群，拍照、呼喊、嬉戏

从他们中间穿过

行至山顶，大汗淋漓

时月尚白风尚清，倚杨树下

放下朴刀，卸下包袱，解下斗篷挂在枝杈

——突然想

这一身装扮，刚才

竟无一人诧异

——鬼耶人耶？

须臾，红日东升，万物光明

余秀华在电视里读诗

她自己的诗

读得很用力

一字一句

切断我的呼吸

她摇晃声音表达着坚定

这个初夏荼蘼都已开过

今晚她的诗，一瓣一瓣的

落在我的胸襟

突然看见这个世界

有一种物质

叫做精神

她说这首诗是《给你》

我深信不疑

因为听完后就发现

我所坚守的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