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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呼兰河传》小团圆媳妇的悲剧成因

2022-05-13许雅滨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

许雅滨

摘要:《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是被卖给胡家当童养媳的十二岁小姑娘。初到胡家,她因活泼、不害羞、大模大样,招致呼兰城居民的纷纷议论。在呼兰城,她饱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最终悲惨死去。本文试从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封建落后的文化陋习、麻木的“看客”心态、作家的写作意图四方面论述小团圆媳妇的悲剧成因。

关键词:《呼兰河传》 男尊女卑 文化陋习 “看客”

一、小团圆媳妇的人物形象

《呼兰河传》是萧红蛰居香港时在思乡情绪驱动下创作的文学作品,它既是国民灵魂的挽唱,又是凄凉内心的抚慰。作家以诗化的手法,回忆了童年生活,叙述了以呼兰河为中心的小城故事,一方面借助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东北偏僻乡村的历史背景,刻画了小城居民贫乏的物质条件与麻木的精神状态,表现其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意识与改造国民灵魂的责任意识;另一方面,作家在塑造“小团圆媳妇”“王大姑娘”等形象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对于女性生存困境的关注与女性出路的探索。

小团圆媳妇是作家精心塑造的女性悲剧人物形象,她没有名字,因家境贫困,十二岁时被卖到胡家当童养媳。她生性活泼、热情,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喜欢和同是儿童的“我“聊天,有着儿童的活泼、烂漫。同时,作为小团圆媳妇她早早地担起了服务胡家的责任:在家做着诸如饮马、挑水的杂事;当客人去胡家串门时,她负责接客,恭敬地将烟袋装满。小团圆媳妇最后走向了灭亡,在她身上,体现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明艳到陨落的变化过程。起初,被胡家婆婆用八两银子买到胡家时,她“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①“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这是一个健康的、活泼的儿童形象。但是,呼兰城的居民却不以为然,他们首先对其外表进行一番评价,怀疑她虚报了年龄,而后又对其行为举止议论纷纷,认为她的身上缺失了团圆媳妇应有的顺从、恭敬等品质。周三奶奶说她“见人一点也不知道害羞”,杨老太太说她“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胡家婆婆为了把她塑造成合乎众人审美标准的团圆媳妇,开始对她实施管教,把她绑在家中大梁上,用皮鞭子抽、用烙铁烧,以此规范她的行为,取消她想回家的念头。胡家婆婆起初“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这是小团圆媳妇对于自我个性、自我生命的强烈捍卫与积极反抗。过了不久,小团圆媳妇病了,“水不想喝,饭不想吃,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一惊一乍的”。胡家婆婆为了给面色发黄、神经衰弱的小团圆媳妇治病,对呼兰城居民的建议不加以分辨,全盘接受,依次采用熬偏方、跳大神、看香、洗澡等方法,均无效果,还因此花费了五千多吊钱。小团圆媳妇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眼睛里边老是充满了眼泪”,她的生命被呼兰城居民随意玩弄与践踏,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洗热水澡时,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此时的她失去了反抗的欲望,表面看似努力的挣扎,实际上是一种在生理刺激下本能的、不自觉的反应。当她被人们救醒后,便白暴自弃,不饮不食,以昏睡来作为逃避睁眼后即将面对的黑暗的绝望的现实世界的手段。最后,小团圆媳妇带着消瘦的、风干的、无意识的躯壳,含恨离世。她是男权中心模式下中国社会底层女性的缩影,也是封建文化陋习的牺牲品。

二、小团圆媳妇的悲剧成因

(一)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从情节上分析,胡家婆婆是造成小团网媳妇悲剧的直接原因。在第五章中,作家花费大量笔墨,刻画了胡家婆婆这一人物形象。胡家婆婆是胡家的大家长,有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虽然终年生病,却积极乐观,以家族人丁的兴旺和媳妇的孝顺为傲,是受呼兰城居民尊敬的长辈。小团圆媳妇刚到胡家时,与胡家婆婆年纪相仿的周围人对她长得高、见人不知羞、大模大样的评价,早已暗示了婆婆的审美取向。胡家婆婆一方面想要把小团圆媳妇塑造成低眉顺眼的、温良的标准童养媳,如此家族内部才能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自己方能安度晚年;另一方面试图迎合自己以及呼兰城居民对于童养媳的传统印象,进而保全胡家在居民心中家庭和谐、人丁兴旺的好名声,于是不停地对小团圆媳妇施加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试图通过暴力手段对她进行改造。小团圆媳妇没有顺从,胡家婆婆便认为她病了,于是停止了毒打,开始尝试各种治疗方法,变相折磨小团圆媳妇。最终小团圆媳妇失去了生命。奶奶、婆婆接连去世、一个媳妇跟人跑了,另一个媳妇疯了,胡家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从情节上看,胡家婆婆的种种行为直接造成了小团圆媳妇的死亡与胡家的衰落。

操控胡家婆婆行为的,是她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观念。凯特·米莱特在《性别政治》一书中提道:“父权制不是要女性公开接受自己的从属地位,而是以严格划分性别角色的方式,规定女性接受她。”②胡家婆婆是父权制度下男权主义的维护者,她在呼兰城出生,心甘情愿地继承了呼兰城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并将此种思想贯彻到了自己的言行举止中。她自豪于胡家男丁的兴旺,认为男丁们“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并且早早地为尚处于孩童时期的孙子安排好团圆媳妇,以便于传宗接代。她归顺于父权制的统治,认为女性始终依附于男性,她們没有选择自由的权利。在她的认知里,小团圆媳妇有双重身份,她不仅是女人,还是童养媳。这类女性不可能有人身自由,只能被当作工具使用。当胡家婆婆因打碎饭碗、丢了一根针而不顺心时,她想,胡家的媳妇个个体贴温顺,胡家的牲畜能满足生存需求,只有年龄尚幼的小团圆媳妇,她“不能跑掉,又不能丢了”,刚好可以拿来出气,况且“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在男尊女卑思想的庇护下,她心安理得地残害着小团圆媳妇。她是封建礼教的帮凶,杀人而不白知,被害而不白省。

(二)封建迷信的文化陋习 呼兰城居民的物质生活水平低下。“这里的农民,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白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了粮食,养出了畜类……”物质生活的贫乏造成了他们精神世界的空虚。他们向死而生,对人生的追求只停留在吃饱穿暖这一层面;闭塞的环境使得他们无法接受新思想,日常生活被与鬼神有关的宗教活动占满。他们不能科学地解释发生在生活中种种不符合常理的现象,于是产生了对于神秘力量的盲目崇拜。在第二章中,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介绍“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会”这五大呼兰城居民精神方面的胜举。这些胜举,大多与对鬼神的崇拜有关。跳大神是为了请神治病,大神通常为女性,可以请神;二神通常为男性,负责回答大神的问题。跳大神,即人与神之间的对话,人们在对话中能得到治病的方法。放河灯是为了给死去的孤魂野鬼照亮从阴间到阳间的道路,人们以为通过这一善举,自己可以得到神灵的庇护。野台子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收成好时唱戏感恩神灵,大旱时唱戏来求雨。娘娘庙大会上,人们通过祭拜神灵的泥像来祈福。只有唱秧歌,是呼兰城人民自己的活动。

小团网媳妇生病时,胡家婆婆以为她被“胡仙”附体,于是花钱请人跳了一个冬天的大神,不断请神来为小团圆媳妇看病。跳大神的人由此获得了许多报酬,于是表演得更加卖力,人们对鬼神就愈加恭敬。治疗无果后,她为了不让小团圆媳妇“出马”,又请了不少的二神来为小团圆媳妇治病,可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热心的呼兰城居民纷纷“献计”,给胡家婆婆出主意:周三奶奶让她吃一只带毛的鸡,杨老太太让她服用黄连与猪肉,有人建议尝试“李永春”药铺厨子的偏方,有人建议捏纸人、“烧替身”来驱鬼,有“抽帖儿”的自称不远万里赶来救命。而胡家人不能理性地分析众人话语中的矛盾与荒诞,盲目地听信各家的建议,为了治好小团圆媳妇的病,不惜花重金,尝试各种方法,加速了小团圆媳妇的死亡。最后,当小团圆媳妇奄奄一息时,呼兰城居民纷纷赶来看热闹,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过,毕竟“鬼神”主宰着小团网媳妇的命运,任凭凡人如何挣扎,始终逃不过命运的魔爪。胡家婆婆借助于人们对鬼神的迷信,偷偷剪掉她的辫子,并坚持说辫子是自己掉下来的,诬陷她是“妖精”,由此逃避自己把小团圆媳妇打Jm病的事实。而人们看着明显是被人用剪刀剪断的头发,虽有疑惑,但仍选择麻木地相信神灵的存在。

(三)麻木的“看客”心态 正如《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小镇一般,位于东北偏远地区的呼兰城是一座几乎与外界隔离的闭塞城市。小说第一章以宏观俯瞰视角和空间顺序,将呼兰城定格在一个只有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和小胡同的格局里,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空间感与压迫感。在这一座封闭的城市里,人们的生存环境恶劣,物质生活条件落后,精神生活以鬼神祭祀活动为主。他们常常不明白活着的意义,因而麻木、单调、日复一日地生存着;他们的思想未被启蒙,仍在一代代地加固着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常常以群体的方式出现在小说的情节中。这一群体,常常被冠以“看客”的称号。与鲁迅小说中塑造的众多“看客”形象一致,萧红笔下的看客麻木不仁、冷漠自私,“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都没有姓名,没有具体的相貌,只有一个动作——‘看’”③一

小团圆媳妇是在众人不断的“看”之下折磨致死的。小团网媳妇刚来胡家,人群就不断地涌入胡家院子。这些人先是用白己扭曲的心理对小团圆媳妇的外貌、行为举止进行仔细观察,而后七嘴八舌地讨论,最后得出结论:小团网媳妇没有小团圆媳妇应有的样子。人们的舆论给胡家婆婆造成了巨大压力,为了迎合众人病态的审美心理,胡家婆婆开始对她实施管教,加速了小团圆媳妇生命的陨落。随后,众人在不同场合以各种姿势“看”胡家用各种方法为小团圆媳妇治病。胡家用大缸给小团圆媳妇洗澡时,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众人兴致勃勃地前来观看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举,调侃“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当滚烫的热水把活蹦乱跳的小团圆媳妇烫晕过去后,看热闹的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并不关心小团圆媳妇的死活,只是觉得“开了眼界,见了世面”,便能满意地离去,以后也能在别人面前炫耀起白己的眼界之开阔。当大神告知还要再洗两次澡时,众人顿时清醒,精神抖擞,“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面对在热水中挣扎呼救的十二岁的小姑娘,这些看客没有同情,没有呼喊正义,甚至帮忙按头、倒水,把折磨同类的活动当作自己无聊生活的消遣娱乐项目。

在他们的“看”之下,“被看”的人也在“看”,这就是鲁迅所开创的“看与被看”模式。在洗澡前,小团圆媳妇对“我”说:“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可见小团圆媳妇的意识是清醒的。起初,她用求救的眼光“看”众人,试图通过被开水烫后本能的生理反应来激发人们的恻隐之心,可这些人却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她的“表演”,“看”完之后便心安地回去睡了。小团圆媳妇昏睡时“眼睛似睁非睁的,留着一条小缝,从小缝里边露着白眼珠”,这时,她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人生。众人的麻木成为压死小团圆媳妇的最后一根稻草。

(四)作家的写作思想鲁迅是萧红人生中最重要的恩师与挚友,在他去世后,萧红写了几千万文字来表达对恩师的悼念。鲁迅于天上俯视着人间百态,以笔为武器,血淋淋地揭露着封建的、腐朽的、愚昧的、落后的旧传统、旧制度、旧礼教。萧红在鲁迅的影响下,自觉背负了改造国民、思想启蒙的重担,开始把笔触伸向东北农村,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建构作品。20世纪三四十年代,左翼文学盛行,作家纷纷把关注点转向现实世界,而《呼兰河传》与创作主流背道而驰。萧红把目光转向自己的故土,延续和创造性地探索了鲁迅对于“国民性批判”的传统。在作品中,具体表现为对于看客心态的批判、对于男尊女卑思想的批判以及對于鬼神崇拜的批判等。例如,在《呼兰河传》中,作者描写小团圆媳妇、王大姑娘等女性人物的悲剧命运,借以揭露男尊女卑思想给女性带来的灾难以及这种思想对于女性应有的自由生命权利的剥夺。

在个人人生经历的影响下,萧红的思想中带有浓重的悲剧意识,她创作的人物形象也充满了浓厚的悲剧意味。萧红的一生都在痛苦与荒凉中度过。在她童年时,“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女儿以及对待我的祖父同样的吝啬而疏远,以至于无情”④。母亲待她也不好,常常羞辱、打骂她。在父爱、母爱极度贫乏的情况下,她只好向祖父母寻找依偎,但祖母也不关心她,还在她捅破窗纸时用针扎她。只有和祖父在一起,她才能感受到亲人之间温暖的爱,可祖父陪伴她不久后便去世了。亲情的缺位造就她自卑、忧郁的气质,“连她的微笑也使人感到一种忧郁的伪装”。十六岁时,萧红进入哈尔滨市第一女子中学读书,这是她第一次从乡土走向都市,此后她的足迹遍布哈尔滨、北平、青岛等城市,最终停留在香港。四处漂泊的经历使她疲惫、无奈,同时渴望被爱。她是接受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新女性,渴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但与王恩甲、萧军、端木蕻良的三段恋爱中,她一次次地满怀憧憬,可却次次惨遭遗弃、骗孕。最终,她的生命在病痛中走向终点,她的生命体验充满了悲凉与痛苦。《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是她独特的生命体验在文学创作上的反映,小团圆媳妇和她一样,从小就失去了家庭的爱,被家人出卖到异地。在环境的压制下,她渐渐丧失了孩童时期的天真、活力,走向痛苦、灭亡。

“在中国现代文学时期,是女作家最先堪破男权社会这一压迫女性、推行男权专制统治的秘密,并在文学叙事中不断地加以开掘和表现”⑤。萧红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审视、观察世界,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书写着在男权中心下遭受压迫、侮辱、歧视的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的悲剧命运。在《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因不符合人们心中任劳任怨的女性形象,被居民当作异类看待,他们无休止地从肉体、心灵上给小团圆媳妇施加压力。最初发出“我要回家”呐喊的小团圆媳妇,灵魂之中出现了个人意识的觉醒,可这一点希望很快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在认识到救赎的无望后,小团圆媳妇很快地走向了灭亡。作家通过塑造小团圆媳妇这一悲剧形象,试图唤起人们对于女性主义的关注。

三、结语

小团圆媳妇是萧红笔下的悲剧性人物,她有着健全的人格、美好的品质,却遭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最终走向灭亡。她是旧思想、旧制度下中国社会底层劳动女性的缩影。作家塑造这一女性形象,体现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意识与改造国民灵魂的责任意识以及对于女性道路的探索意识。

①萧红:《呼兰河传》,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7页。(本文关于此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②袁曦临:《潘多拉的盒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

③伍海霞:《论鲁迅小说对“看客心理”的批判》,《邢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09年第2期。

④萧红:《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三辰影库音像出版社2017年版。

⑤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社会性别研究》,齐鲁书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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