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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从文的佛经故事改写看“神性”的流变与建构

2022-05-13孙晴晴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神性沈从文

孙晴晴

摘要:“神性”是组成沈从文作品风格的重要部分,亦贯穿在他两次改编自佛经故事的作品中。20世纪30年代的《月下小景》还涌动着“神性”一贯的蓬勃生命性和热烈活力,将一切至美至善的画卷通过佛经故事展示给读者;40年代的《青色魇》则俨然赋予“神性”以匡扶世风的意义,连同沈从文“抽象的抒情”的写作方式,都成为他在这一时期希望重建民族精魂的手段。但这种思想并非是40年代凭空产生的,早在30年代就已萌芽,并做过一些实验。多年尝试,皆是出自一位人文主义文学家的自觉追求。

关键词:沈从文 神性 佛经故事

“神性”是沈从文的文字给人留下的印象之一,对于从湘西走出来的“乡下人”沈从文而言,“神性”是地方文化的集中体现,亦是贯穿他一生创作的重要因素。早在《凤子》中,就有对“神性”的详细阐述:“但神在XX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个抽象的东西,是正直和诚实和爱。”①“神性”成了与卑琐的都市文明相对的古老特性,使人性摆脱迂腐的秩序束缚,回归本真状态。

“神性”在沈从文笔下的诞生,与他的生活体验不无关系。对于生于湘西,常年漂泊的他而言,湘西是亲切又陌生的存在。因为身体里流淌着湘西人的血液,所以他深切懂得神巫之乡的生命形态是由热血与生命力铸成的;另一方面又因身居都市,看惯亦看透了都市的虚伪与冷漠,由距离和时间垒筑的滤镜,使他的“精神还乡”变得壮观而荡气回肠。

沈从文一直将“神性”看作是宗教一般的崇高信仰,是至真至纯至美在自然洁净环境里的结合体。在《龙朱》《媚金·豹子·与那羊》《边城》等篇章中,沈从文更是将“神性”推崇到了极致,美神“龙朱”因其绝美的容颜,在享受众人爱慕的同时忍受着孤独的痛苦,在美貌方面势均力敌的豹子与媚金,本该成就美满爱情,却因一只羊和彼此之间的不信任,而双双奔赴黄泉……美之凋落衰败都展现在沈从文笔下,因真情而放弃生命,因遗憾而长存于岁月,这是沈从文表现“神性”的惯用方式和特定情境。

除了那些為人称道的湘西故事,他曾于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两次对佛经故事进行改编,即《月下小景》系列和《青色魇》,这些脱胎于佛家教义的传奇,被他赋予沈从文式的特定意义,重新赋予“神性”新的意义与价值。

一、《月下小景》:“神性”的集中体现

《月下小景》系列创作于1932-1933年间,于1933年出版单行本,共收录了九个短篇小说。除了首篇《月下小景》,剩下八个故事都改编自佛经。八个故事大多偏离佛经原本情节,却蕴含着沈从文处世态度的微妙转变。在40年代发表的《水云》中,沈从文对《月下小景》的创作动因有了新认识:“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用碛砂藏中诸经作根据,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抑压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②所以与其说是佛经新编,不如说是借佛经故事的外壳,巧妙地阐释了他对“神性”与人性的再认识。

总体来看,“神性”表现为至美、至善与生命力的综合体,文本间尽是对这美好合体的肯定与推崇,依旧延续着沈从文一直以来的创作风格。首先,“神性”必然是肉眼可见的至美之物,比如《寻觅》的主角便是一位过于美丽的男子,且必须要拿世间最标致的女子来配,甚至通过铸造最标致的人像金身来寻找合适的伴侣,美在这样的叙述中被赋予了传奇性。

同时,“神性”应当是以宽容与善良为土壤的。《医生》一篇主要讲述了罗恩医生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救下一条大白鹅的性命,其无边的宽恕心和r慈心由这一具体的事件可见一斑。与其属于同类题材的是最后一篇《慷慨的王子》,叶波国的王子乐善好施,面对别人的索取,他来者不拒,甚至答应将自己的孩子赠与流氓,这种毫无底线的慈悲心最终换来一个国泰民安的社会环境,童话式的结局似乎意在规训人们也要扩大心胸的容量。

再者,“神性”必然是生命力的象征和人性的崇高形态,往往会与秩序发生冲突并以悲壮的方式结尾,升华“神性”。就拿开篇的同名小说《月下小景》来说,该小说主要讲述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不愿屈服于地方习俗而殉情自杀,依旧是美好的人为了至情选择毁灭生命,其中所展现的率真缠绵的生命力,跟《龙朱》中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并无异处。该篇虽然没有脱胎于佛经故事,但却有着连贯之前创作,起过渡作用的微妙意味。

女性是沈从文在《月下小景》中展演“神性”的重要切入点。在《爱欲》中,沈从文用三个短篇故事演绎了女性的欲望、自尊与生命热力,是对旧时思想束缚的大胆挑衅。《爱欲》由《被刖刑者的爱》《弹筝者的爱》《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子的爱》三个小故事组成,这三个文本之间构成了一个反思的循环,继续回答了上一篇《扇陀》中提出的“女人是否可怕”的问题。在《被刖刑者的爱》中,大嫂可以为了丈夫提出牺牲自己,但是在本能欲望的驱使之间,她又可以决绝地对丈夫痛下毒手。《弹筝者》中痴迷琴声的母亲竟然可以为了音乐而杀死孩子。《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子的爱》将至美之人的白矜自尊演绎到了极致,面对无法挽留的岁月而选择自杀。

《月下小景》处处可见的善与美,以及滚烫的生命热力,是沈从文对佛经故事的深刻提炼与再认识,这些“神性”要素应当成为一种宗教式的精神力量,在污秽的现实生活中拯救将颓的心灵,这无形中也为他40年代意图通过佛经故事改写的《青色魇》重铸民族信心准备了条件。

二、《青色魇》:“神性”成为普度力量

20世纪40年代的社会环境以及沈从文自身处境的变化,再加上对人类处境的新认知,沈从文对“神性”的处理有了基于过去特征的新发展,早期那种必须依托于特定环境特定人文精神才能存在的“神性”应当成为具有普世意义的精神资源,将美与善的内壳化为崇高的民族信仰。如何将“神性”推而广之,成为重塑民族精魂的主体力量,才是沈从文在40年代最关注的。

《青色魇》作为《七色魇》系列的一分子,“神性”早已在《绿魇》《白魇》《黑魇》中昭示了它的意义。沈从文借助多种感官,对周遭的物象有着深切的感知,一草一木即可触发他的神经,并由此生发出对自然和存在的哲学思考。以如此敏锐的方式认知世界,是沈从文在40年代创作中的常态,《赤魇》《虹桥>看虹录》皆是同类作品,借助于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门类,实现了灵性的交融互通,使“神性”与艺术之美、自然之美统一,亦是他“抽象的抒情”的实验,“神性”不再作为要歌颂的素材出现,而成为写作本身,高度捏合了外在形式和内在精神,自然流淌于纸上。 《绿魇》《白魇》《黑魇》见证了沈从文在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间的摇摆,直到《青色魇》,这种徘徊才转化为一种确切的基调。原本在《绿魇》中还存在着对“未来的希望”的发问,到了《青色魇》中,沈从文以驹那罗王子的故事给出了一个清晰的答案。《青色魇》围绕着严密的逻辑建构起来的故事,是呈闭合状的环形叙事。不同于《月下小景》中借第三人称来讲述故事,驹那罗王子的故事是由小孩之间的吵闹引发的,沈从文联想到世间战争的发生是因为缺少了“童心”,“一个民族缺少童心时,即无宗教信仰,无文学艺术,无科学思想,无燃烧情感,实证真理的勇气和诚心。童心在人类生命中消失时,一切意义即全部失去其意义”③。这样一种淳朴无污的心灵状态,与沈从文早年在湘西世界中所大力歌颂的“神性”本质上是相通的。

《青色魇》的主角驹那罗王子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平静接受,甚至剜出双眼的时候都能做到平淡如常。这样一种超脱的境界,全在于那微妙的佛经要义,即“美不常住,物有成毁,失别五色,即得清净;得丧之际,因明本性”④。短暂性才是至美的存在方式。面对这种缺憾,作者却抱持着十分积极的态度,恢复驹那罗王子健康的唯一方式便是依靠信仰,全城女子相信真诚的眼泪可以治好驹那罗王子的眼晴,遂全城同哭,使王子重获新生,所以万物得救的法门全在一个“信”字。

这一准则需要跨越现实环境,对理想抱有痴情的笃信方可,该境界近乎无杂质的童心,王子恢复视力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求父皇赦免那个毒害他的妃子,以德报怨是为纯粹的善和信。无怪乎沈从文在结尾处说:“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明确而单纯的新的信仰,去实证同样明确而单纯的新的共同愿望。人间缺少的,是一种广博伟大悲悯真诚的爱,用童心重现童心。”⑤沈从文所希望的正是将这种纯良的善推广到国家建设中,与战火纷飞的现实做精神上的对抗。可那注定是沈从文自己构筑的精神乌托邦,并不为现实环境所接纳。但从佛经改写这一白成体系的脉络上来看,沈从文对“神性”的思考以及写作的尝试,从未止步,甚至被人看作是“疯魔”的40年代创作,早已在30年代埋下了种子。

三、沈从文自我斗争的延续

学界一般将40年代看作是沈从文创作的分水岭,在此期间他写出了《看虹录》《虹桥》《赤魇》等一系列含混不清的小说,模糊了抽象与具象的界限,让人难以解读。多数人将这些难解的文本,归因为沈从文在这一时期的精神危机,其实敏感如沈从文,这样的精神危机并不是40年代的独有产物。早在30年代移居青岛的短暂时间里.他对文学的革新就已萌生了枝蔓,并产出了一系列实验果实,只是远不如40年代的创作炫目罢了。

1931年,沈从文前往青岛担任青岛大学中文系讲师,1933年离开青岛,这两年是沈从文的人生和创作发生转折的关键时期。在這一时期,沈从文创作了《龙朱》《月下小景》《从文自传》等经典作品,青岛的环境更是启发了他多思多感的处事方式。“民二十过了青岛,大海边的天与水,云物和草木,重新教育我,洗炼我,启发我。又因为空暇较多,不在图书馆即到野外,我的笔有了更多方面的试探,且起始认识了自己”⑥。湘西的水为他带来生命的热力,频频向山野中的“神性”回望,青岛的水则引领他向内发现自身的“神性”。

在《水云》里沈从文回忆了《月下小景》成书的深层心理原因,是“偶然”与理性多重作用的结果,在这样混杂的精神状态下,他对写作有了全新的认识,并暗暗酝酿了“抽象的抒情”的先声:“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别人一方面作试验。”⑦在他创作《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的时期就已有两种声音在他体内打架,一个让他实事求是地写切身的情感体验,一个则告诉他文学创作必须是由理性知识组织起来的文本,正是这种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摇摆的状态,促使他创作了新的文学样式。到了40年代,这种抒情实验由于种种原因被推到了高潮。

抗战时期,沈从文不仅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与生活的艰辛,还对人性有了深刻的体认,大部分碌碌无为的知识分子更是让他失望透顶,尚存情怀的沈从文便急于寻找突破精神困境的出口,“‘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⑧。早已在30年代酝酿了千百遍的“抽象的抒情”便成为他自我解救并意图解救他人的唯一途径,于是有了《七色魇》系列中感性到极致的文字书写,尤其是《青色魇》对佛经故事的改编,更是他真挚良善抒情诗的展露。

在40年代如梦呓般的篇章中,“重造”是沈从文在40年代创作的核心要义。虽然沈从文一直主张文艺应当与政治保持距离,但作为人文主义者,他还是不断地在思考国家发展和向上的路径,主张用爱与美育重建人们的精神家园。于是有了《看虹录》的声色游戏,《虹桥》中画家们对彩虹的绘画讨论,那不过是沈从文借助多种艺术方式来唤醒人们美之灵魂的尝试,他也曾多次在论述创作的文章中表露过赤子诚心:“人与人间建设一种新的关系,谋取人类真正和平与公正的工作者,方能担当这个艰巨重任,方敢担当这个艰巨重任。”⑨当爱与和平的愿望过于强烈,沈从文所表现出来的抽象性也就愈发深重,只是这种无解的忧思常被人误解成是“疯癫”罢了。

四、结语

“神性”是沈从文所钟爱的生命力,是一切至美至善至纯之物,亦是一种沈从文用文字写下的预言。看似写作操练般的佛经故事改编,却隐含着沈从文生命长思的线索。如他在《短篇小说》中所说的那样:“一个好的文学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⑩这种力量即是能让作者在作品中感受到另一种人生,深刻体悟到人生的内涵。他对自我的反复剖析,并将这一过程用文字记录下来,这样赤诚的内心,亦是“神性”的光辉再现。

王德威将沈从文晚年的文物研究活动看作是和本雅明笔下的“拾荒者”类似,即“对过去抱有模糊的浪漫想象,对未来则怀有革命的乡愁”⑩。其实这是沈从文一生的写照,从早年的湘西故事和佛经故事改写,他就对神巫之乡的崇高“神性”念念不忘,40年代更是亲身践行“神性”在文字中的实验,他剖析了自己,发现了自己,“神性”早已与沈从文融为一体。

①沈从文:《凤子》,《沈从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页。

②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

③④⑤沈从文:《青色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80页,第186页,第190页。

⑥沈从文:《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页。

⑦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页。

⑧沈从文:《烛虚》,《七色魇·沈从文别集》,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46-147页。

⑨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页。

⑩沈从文:《短篇小说》,《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93页。

(11)王德威:《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54页。

参考文献:

[1]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 1902-1948)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2]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 1948-1988)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M].长沙:岳麓书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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