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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

2022-05-13张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洛夫乡愁意象

摘要:《边界望乡》是台湾诗人洛夫创造的一首乡愁诗。诗歌以炽热浓烈、跌宕起伏的情感变化震撼人心。诗人从平易处落笔,情感逐层攀升,并通过意象的新奇使用,创设了两处情感高潮,最终,情感瀑布跌落谷底,给人极大的震撼和冲击。

关键词:洛夫 《边界望乡》 乡愁 情感 意象

台湾诗人洛夫,是世界华语诗坛的泰斗,他以独特跳跃的思维方式、新奇突兀的表达技巧、繁复多变的艺术手法被诗歌界誉为“诗魔”。在台湾诗坛,洛夫的《边界望乡》与余光中的《乡愁》堪称乡愁诗歌中最璀璨耀眼的“双子星座”。

《边界望乡》在诗歌后记中记载了创作背景。1979年3月,洛夫先生应邀访港,余光中先生陪同他一起参观落马洲。落马洲位于中国香港元朗区的东北面,临近深圳河,是中国香港离祖国大陆最近的地方。三月春寒,轻雾氤氲,作者在望远镜中眺望祖国山河,近乡情怯,思绪万千,情感之流如江水激荡。水田中白鹭折飞,牵人心绪;耳边鹧鸪啼叫,扣人心弦。但故国山河可望而不可即。激越沸腾的情感热焰如同被冷水泼浇,痛彻心扉的凄楚哀伤、难以排遣的怅惘失落,都弥漫在“一掌冷雾”中。

根据资料记载,洛夫为湖南衡阳人,1949年随军离开中国大陆前往台湾,家中留有老父老母和六个兄弟。诗人半个多世纪漂泊在外,眷恋故土,思念亲人。作者在《家书》一诗中写道:“而妈妈那帧含泪的照片/拧了三十多年/仍是湿的”。可以说,雁回衡阳,回归故里,是洛夫先生半生的情缘。《边界望乡》就是诗人思乡情感的真切流露,它寄寓着一代游子浓厚殷切的故国之思,也书写了一代人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

诗歌最震撼人心的就是跌宕起伏、汹涌奔腾的情感激流。它缓缓起步,逐节蓄势,逐层攀登,愈聚愈猛,愈流愈急,直至激越沸腾,腾空跃起,而后又跌落谷底,水沫四散,最终归于沉寂,余音袅袅,令人怅惘无限。在诗歌情感之瀑的跌宕流淌中,作者还善于使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传统意象,并通过现代语法的创新组合和修辞形式的新奇使用,赋予古典意象更鲜活、更强大的表现力,增强了诗歌情感冲击的力量,给读者极强烈的情绪感染。

诗歌的第一节,仅有两句,“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落马洲”。作者从平处落笔,淡然随意,好像是日常白话,平实质朴,不事雕琢,但又自然而然,让人舒服熨帖,深感平易。可这平易自然的背后,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情绪铺垫。它仿佛书法创作中的起笔藏锋,看似落笔轻盈,实则顺势而人,暗含顿挫。诗歌的第一小节交代了抒情场景,铺垫了抒情节奏,为诗歌下文的情感激荡埋下了伏笔。

第二小节,诗人生动逼真地描绘了重见故土时的情绪波动和复杂的情感体验。“雾正升起”,雾在传统诗词中,象征着朦胧的心绪和淡淡的忧伤,氤氲朦胧的雾气为诗歌染上了一层哀愁的情绪。诗人近乡情怯,思绪纷杂,先是茫然四顾,随后手心开始生汗。日夜思恋的故国就在眼前,内心有期待,有渴盼,又充满了紧张。当诗人拿起望远镜向远处眺望时,那浓重的乡愁也随着故土的景物扩大了数十倍,并“乱如风中的散发”。这时,诗人的乡愁已经开始逐渐失控,飘逸纷飞,剪不断,理还乱。乡愁本是一种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内心情绪,但诗人赋予它“扩大数十倍”的形体,乱如风中散发般的外在形态,具体可观,生动逼真。诗人调整望远镜的焦距,“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这个过程,是如此的迫切、紧张,也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焦灼。当视线瞬间清晰,故国的“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这句诗可谓是神来之笔,故国山河映入眼帘给内心造成的冲击力可谓无比震撼。诗人情绪的震荡,感情的澎湃汹涌,受到强烈冲击后的无语凝噎,在此都像一个腾空的巨浪被一个摄像机定格了。远山岿然矗立,本是静止不动的,但由于是在望远镜中呈现,于是,焦距的变化就赋予它一个由模糊到清晰、由远处到眼前的一个动态过程,这个过程疾速迅猛,犹如巨石飞来,宛若炮火发射,瞬间击中作者。诗人情感受到了重创,情绪瞬间迸发,达到高潮。“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是一个非常新颖奇特的表达。内伤是中医的说法,外表毫发无损,身体内部却受到重创,诗人以此来表达自己乡愁的沉重悲苦,病人膏肓。

第三小节,诗人进一步描写重见故乡的复杂情感,体现思乡的悲苦和情感的深沉炽烈。“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咳血”,作者在此连用三个“病”字,呼应了上文“严重的内伤”。乡愁仿佛是炮筒里迸射而出的炮弹,将诗人一举击中,强大的杀伤力让诗人一蹶不振,奄奄一息。诗人用“凋残的杜鹃”“咳血”来描述自己受到“严重内伤”之后的身体反应。古有传说,杜鹃鸟日夜哀鸣,叫声为“不如归,不如归”,鸟因长鸣不止而咳血,鲜血染红遍山花朵,花因而得名杜鹃花。杜鹃鸟和杜鹃花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来象征凄凉、哀伤的心境,表达思亲之情,归家之愿。如唐朝诗人李白就在《宣城见杜鹃花》中写道:“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诗中的子规鸟就是杜鹃鸟,李白借助杜鹃花与杜鹃鸟的意象渲染了自己乡愁的凄苦。洛夫巧妙地化用了古典意象,将凋残的杜鹃花拟人化。“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表明凄凉孤独;“蹲在”告示牌后,寓示处境凄惨,境遇艰难;而尤为新奇的是,作者把杜鹃花凋残的花瓣颜色想象成了杜鹃“咳血”,显示乡愁浓烈,已深入脏腑。诗人如此思恋故国,但“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冰冷而残酷,阻断了游子的归乡之路。“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也暗含随着时光的流逝,海外游子的生命之树日益凋零。少小离家,老大难归,白发苍苍眺望故国,其中的哀伤与遗憾深入骨髓,痛彻心扉。就在这时,水田中的白鹭惊起腾跃,飞越深圳又猛然折回。这画面,也许是诗人的一种心理补偿,思乡心切,归乡不得,诗人愿化身为鸟,飞身而去,只为看上一眼,感受一下。

就在这时,诗人的耳边响起了十多年未曾听到过的鹧鸪啼叫,它将诗人的情感推向了第二个高潮。“鷓鸪以火发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鹧鸪,在古人眼里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在春天,它们鸣声连绵,此呼彼应,声音好似“行不得也哥哥”,古典诗词常用它来表达旅途艰难或者离愁别绪。洛夫的表达使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鹧鸪的呜叫是用耳朵听到的,但声音中又具有了烈火的视觉形态,还蒸腾出了烟火。这大胆的想象、新奇的表达不得不让人拍案叫绝!诗人将听觉、视觉融合在一起,体现了鹧鸪的叫声中饱含了如火焰般浓厚炽烈的情感,也折射出诗人急切焦灼的心境。在鹧鸪的呜叫声中,作者的乡愁一层层集聚,一点点浓烈。最终,它被鹧鸪的“火音”点燃,烈火一般,熊熊燃烧,“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情感火苗炽烈升腾,激越沸腾,诗人情感已经达到了顶点。但此时,一个突然又颇显戏剧化的问话,将诗人由情感的巅峰拽落到现实的平地。“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冷,还是/不冷?”朋友的问话,顿时将诗人由情感世界拽回到现实场景之中,作者一人独享的自我情感空间也随之关闭,炽热浓烈的乡愁火焰也顿时幻化隐退。

诗人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由于友人的问话,内心世界的澎湃激荡暂时中止,独自一人的情绪沉浸也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第四小节,诗人和朋友依旧站在落马洲翘首眺望,怀想故国。“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时节该不远了”,这像是诗人的自言白语,也像是诗人和朋友之间的絮语闲谈。惊蛰、春分、清明,这是中国传统的二十四节气名称,它代表着诗人身上早已烙印上中华传统文化的深深印迹;也代表着时间的变换,岁月的流逝,寄寓着诗人暮年已至但故园难归的深切遗憾和无限怅惘。清明,是中华民族祭祀祖先、缅怀先辈的节日,诗中关于节气的絮语,寄寓着诗人回乡祭拜、认祖归宗的渴盼。正是这种对华夏儿女的身份认同和对大陆的深切思念,“我居然听懂了广东的乡音”。“当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雨水既是节气名称,又指春天的甘霖,“青色的语言”,是在白然甘霖的浇灌下勃勃生长的绿色庄稼,象征着生机,预示着希望,也表达着诗人美好的期盼。诗人的心仿佛也快乐了起来。“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这句话是轻松的,愉悦的,深圳的村庄近在咫尺,故国的山水即在眼前,一切都真真切切,伸手可及。作者心怀期盼,伸出手去,他是多么渴望能立即抚摸到故国高山的肌肤和家乡河流的血脉。“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瞬间,诗人又从期待的巅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咫尺天涯的无奈,希望之后的绝望,喜悦之后的悲伤,情感的落差加深了作者的失望和哀伤,凄清苍茫的雾气中弥散着诗人无尽的怅惘和忧伤。

追随诗歌的脚步,读者仿佛和诗人一起坐了一趟情感的过山车,时而茫然,时而紧张,时而思绪纷飞,时而心脏狂跳,时而凋零咳血,时而血脉贲张,时而欣喜期盼,时而失落怅惘,可谓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诗人的抒情节奏把握得非常好,错落变化,波澜起伏,跌宕有致。情感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是这首诗歌带给读者最强烈的感受。

作者:张华,文学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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