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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风险驱动人类文明化

2022-05-12文思敏

第一财经 2022年5期

文思敏

陈志武著名经济学家、耶鲁大学终身金融学教授,曾获得墨顿·米勒奖学金,出版有《24堂财富课》《金融的逻辑》《陈志武说中国经济》等书,新书《文明的逻辑:人类与风险的博弈》目前已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在这方面,我在过去很多年做过一些研究,当然其他很多学者也做过,尤其是像UCLA的阎云翔教授,他就一直在跟踪中国一代一代的年轻人,观察他们对于个人权利和个人空间的看重程度到底有没有明显变化。现在回过头来看,不管是90后、85后,还是00后,人在家庭中的关系,包括婚姻关系、小孩跟父母之间的家庭关系,都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我通过一些研究就看到,越是像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家庭越呈现出扁平结构;而越往下走到地区市和县城,特别是农村,从爷爷奶奶到父母再到小孩这一辈,更多呈现出金字塔式的结构。在扁平结构里,子女跟父母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平等,而不是父母、爷爷奶奶高高在上,子女不能还嘴、反驳。我在湖南农村出生长大,我们小时候首先要学会的规矩是跟大人说话不可以太大声,用词要温和,这种规矩就有明显的等级秩序划分。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秩序在过去几十年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也跟过去几十年金融市场和商业市场的发展有关,背后原因跟“风险”控制的关系很大。因为每一个人只要一生病,就很容易对未来担心。一旦有对未来生老病死的担忧,你就要把自己压缩很多。传统来说,我们是通过每个人之间的相互帮助,基于婚姻、家庭和宗族这样的风险互助体系,让每个人老有所养,病有所医。自己不舒服的时候,有人会给予关照。但现在,这些都可以依靠市场化的手段解决,无论是租房、开车、养老、医疗还是其他方面,我们都可以通过不同的保险或者金融产品,以及其他市场化手段来解决,不需要勉强和委屈自己。这些也是为什么00后比起50后、60后、70后要无忧无虑得多,因为应对未来方方面面风险的手段已经非常丰富。

不管哪个社会,在每个人对于自身避险的安排中,家庭和亲戚网络都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依靠。最后其他路的走不通了,还是得找亲戚来帮忙。我在书里提到几种避险安排,婚姻、家庭与宗族的关系是一种,商业市场是一种,第三种是福利国家,第四种就是宗教组织提供的风险互助。在这四种安排里,从成本和收益角度,市场提供的解决方案应该说是最好的—成本相对最低,效率也会是最高的,因为它更精准。比如说,为了养老,可以专门去买养老的金融产品;为了医疗,可以买医疗保险;短期资金紧张,可以利用借贷类金融产品来填补缺口。而基于亲情或者友情的互助,有可能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人情债”,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完全以具体的价格来确定。很有可能这次得到的帮助和下次的付出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市场化交易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干净的一锤子买卖—你得到了多少,将来就要还回去多少,再加一点利息。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要生活得自在,宁可去找金融机构或者市场的解决方案,也不会去找亲戚朋友完成这些利益的交换。因为一旦这样做了以后,一辈子都解脱不了。

对我来说,最重要还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它带给我的认识是,每个人都应该尽量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另外也回到规避风险的话题,强调自有产权对个人自由的重要性。“五四运动”的时候,没有几个中国知识分子认识到这一点。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受儒家影响,都蔑视谈论经济、钱和商业。一直到“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时期,他们都没有看到金融工具和市场手段之于他们追求的个人自由和“德先生”的重要性。我很喜欢胡适方方面面的思想,但是胡适本人一直到1950年代在台北听一个讲座讲《通往奴役之路》,才恍然大悟。他原来以为生产资料公有制是实现他所追求的自由世界的必经之路,但是,他原来的想法和他希望实现的梦想是恰好反过来的。我的意思是,中国的传统文人普遍缺乏经济学分析框架,这也导致过去在追求他们的理想的时候,容易犯一些根本性的错误。

我觉得不管是对于年轻人、中年人还是老年人,接下来尽量应该以规避风险为第一要務。因为疫情目前还没有结束,对于很多企业而言,是个很大的挑战,之后可能失业的问题会更凸显出来。加上地缘政治的环境变化,也会改变过去高速增长的环境。所以尽量控制好风险,保值是第一重要的。对于年轻人来说,可以借助未来5年、10年,做更多人力资本方面的投资。也许过几年,创业的空间又有了,那个时候会有更好的机会大显身手。

我们在教金融投资管理的时候,会讲很多具体的操作手段,利用金融工具来管理好未来方方面面的风险。同时,回过头来看,风险对于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文明的发展,人类在过去几千年甚至几万年里的创新,其实都是为了更好地应对风险。风险驱动人类走向秩序化和文明化。在“去野蛮”的道路上,风险一直起了非常关键的催化作用。

在这方面我还好,因为我关注的都是时间跨度很长的历史,比如5000年以前。短期发生的事情,对我关于人类和人性的基本判断影响不大。短期的波折在人类历史上历来就有。人类文化的发展,不可能一条直线往上,永远不往下。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办法忘记。1980年代末,我还在读博士的时候,我的导师是Stephen Ross。他是美国金融学界非常有影响力的学者,也是一个天才犹太人。他那时候让我帮他做《经济理论学报》(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的审稿。那是世界第一的学报,我当时还是个学生,从来没审过稿。当时我就需要给他提建议,到底是拒绝、建议修改还是不能发表。Ross就跟我说,最重要的是不能讽刺和挖苦别人,不尊重别人的工作。因为不管是好的论文还是会被拒绝的论文,作者都花了很大功夫。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讽刺和挖苦更大的伤害了。所以这也影响到我,在跟同仁争论的时候,不要粗鲁地冒犯别人,挖苦别人。说这一点也是因为我注意到,在国内,这种对于职业的操守、为人处事的方式越来越少见了。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拥有定力是很重要的。你需要思考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最看重自己的是什么?如果不搞清楚的话,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人各有志,让我学别人,我也学不会。当然,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内生性的,因为我本来的性格是这个样子,所以很容易接受我老师的这些话。就像我小时候在村里,看到别的男孩打架时拿起大石头砸别人,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这种粗暴的行为我下不了手。用经济学术语来说,我的内生性让我本来就是以这种方式为人处事。

威廉·戈兹曼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有几本书已经在国内出版了,一个是《价值起源》,另外一本是《千年金融史》。在我1986年进入耶鲁读博士的时候,戈兹曼跟我同一年级、读同一个专业。他的父亲是耶鲁考古系的教授,他当时就对中国的货币史、中国晚清的股市发展史很着迷。受到他的影响,我开始对中国的历史感兴趣了。首先是从经济金融史开始,以晚清洋务运动建立资本市场和金融业为研究起点。后来我发现只了解晚清的金融市场历史还是远远不够,因为它没有回答为什么中国以前没有金融市场,为什么中国社会的商业发展那么慢。后来我就再往回追,往回更多年去考古,看早期的村庄是怎么组织的,经济活动是怎么安排的,社会活动和结构又有什么特点。观察从几千年前怎么变到现在,我发现很有意思。

我觉得我那个时候应该要多学一些历史。我对流行的宫廷变迁、政治史的兴趣不大,更感兴趣的是社会层面,比如普通人怎么生活、如何相处、建立组织。我感兴趣古人的宗族、寺庙。他们的商业安排在不同时期有哪些特点?如何帮助他们解决生存的风险挑战?现在回过头来看的话,我原来对这些都不了解,是在近十几年才花很大精力和时间投入这些话题。最近几年我也收集了很多这些方面的书,每多一些了解,就越觉得,我原来几十年都在干什么,过去如果做这些方面的研究多有意思。如果我回到25岁,那个时候就做一些鋪垫,可能研究生涯会好很多。现在大家都去走独木桥,想办法经商、赚钱,但是我们身为14亿人口的大国,还是没有回答好这些问题,没有搞清楚,中国人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什么是这样走过来的。这些长久的问题如果不回答好,我们就没办法把握好自己,认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