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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对女性情欲的认可和诗意书写

2022-05-12郭晓婷冷纪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牡丹亭物化

郭晓婷 冷纪平

摘要:传统封建伦理道德回避女性情欲,女性是作为男人的财产而存在的。因此,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涉及性爱描写的时候,要么强调女性的美丽,把女性当成男性的凝视对象去创作;要么丑化女性情欲,将女性写成淫妇,强调女性情欲带来的灾难性后果。阳明心学盛行时期,虽然很多文人强调“情”的力量,但他们强调的实际上是男人的情欲。汤显祖在创作《牡丹亭》时,看到了女性情欲的存在,也从道德上肯定了女性情欲,还用诗意的文字美化了情欲。这种对事实的承认和尊重,是《牡丹亭》最为伟大之处,也是大量女性读者为之痴狂的原因。

关键词:女性情欲 物化 伦理否认 美学认可 情死

《牡丹亭》之所以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用美丽的文字赞美了爱情,而是它冲破了封建伦理道德的限制,看到了女性情欲的存在并且尊重它,认可它,用诗意的语言描述它。正是这份尊重和爱护,使得《牡丹亭》问世之后,便拥有了很多女性读者,许多才貌双全的女子痴心于此,甚至付出了生命,她们实际上是在用生命酬报汤显祖的“作传”之恩。

一、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情欲的否认

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情欲持一种回避和漠视的态度。所谓“发乎情,止乎礼”,指的是男人的情欲,并不包括女人。早在周朝男人眼里,女人就是远比男人低劣的一个物种,甚至可以说是一件物品,一种财产,可以作为礼物随便赠送。

比如,公元前562年,晋悼公兴师伐郑,郑国派人赠送女乐十六人及其他礼品给晋悼公以求和。晋悼公受礼后又以女乐八人赠送给功臣魏泽作为奖赏。这种做派并不局限于古代中国,近代西方也有类似的思想。伊格尔顿说:“女人是对立面,是男人的‘另一面,她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个有缺陷的男人,她主要被赋予一种否定男人基本原则的价值。”a女人未婚的时候是娘家的财产,婚后是婆家的财产。她就像一件物品一样被转让,被保存。年轻美丽,出身高贵,生儿育女就是这件物品最大的价值。这并非中国特有的现象,而是一个历史进程。“母权制的被推翻,那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权柄,而妻子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的奴隶,变成生孩子的简单工具了。”b

至于女人自己是否喜欢结婚,是否愿意嫁给丈夫,这根本就不在封建社会的考虑范围之内。《礼记》云:“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c“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孟子注疏》卷七)一旦女人的情欲觉醒,她就有可能爱上丈夫之外的男人,这对婚姻的稳定性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威胁,也严重影响了丈夫的所有权。万一她偷情生下别的男人的儿子,这将是对整个婆家财产的偷盗。因此,封建伦理道德认为女人的情欲是非常危险的,封建男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扼杀女人的情欲。

“淫妇”是对一个女人的终极辱骂,宗族有权力杀死偷情的女人。“为了保证妻子的贞操,从而保证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亲,妻子便落在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了;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过是行使他的权力罢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所谓的“好女人”是没有情欲的,《礼记》对女子的管理严苛到不近人情的程度,就是为了防范女人产生情欲。“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诸母不漱裳。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女子许嫁,缨。非有大故,不入其门,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礼记正义》卷二)未婚女子不能见到年轻男人,已婚女子要和丈夫之外的男人保持距离,包括她们的兄弟。这一原则在明清两代贯彻得尤为彻底。不仅官方意识如此,连对民间女子的教育也时时刻刻渗透着对情欲的防范。“女子守身,如持玉卮,如捧盈水,心不欲为耳目所变,迹不欲为中外所疑。然后可以完坚白之节,成清洁之身,何者?丈夫事业在六合,苟非渎伦,小节犹足自赎。女子名节在一身,稍有微瑕,万善不能相掩。”d

明代中后期以来,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市民阶层壮大,程朱理学信条受到质疑,社会各阶层开始正视情欲。上至明武宗、明世宗和张居正等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对房中术的热衷,下至市井细民对春宫图、春药等色情用品的追捧,人们不再讳言自己对性的兴趣。阳明心学兴起之后,思想界中也有很多学者开始肯定人的情欲。李贽的观点相当有代表性:“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e李贽认为情欲是自然而且合理的。明代色情小说盛行,文人士大夫不以谈房中术为耻,《金瓶梅》也在这种社会思潮下诞生。但细读起来,这些色情小说在渲染性行为的时候,强调的是男人的感觉,并没有关注女人的感受。女人只有两种形象出现在色情小说里:一是被描绘成年轻美丽的性符号和性工具,承载着男性的凝视和情欲;二是被丑化成潘金莲那样的淫妇,因为不可遏制的情欲带来了灾难性后果。潘金莲因为淫荡,毒死武大郎,害死李瓶儿,直接导致西门庆丧命。这个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告知世人,女人的情欲多么恐怖,会导致家破人亡的可怕后果。从这两方面来看,色情小说作者对女性情欲的态度依然是否定和恐惧的。这种态度与封建伦理道德完全一致,只不过前者是描绘展示,后者是说教预防而已。

二、《牡丹亭》对杜丽娘情欲的认可

汤显祖与李贽为忘年之交,同何心隐关系密切。何心隐提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乘乎其欲也,而命则为之御焉。”f热爱美色,热爱生命,是人的天性。人应该尊重自己的欲望,生命只是承载欲望的马车。汤显祖接受了何心隐对欲望的认可,同时提出了自己的至情论。他在《牡丹亭》题词里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g这份情不是指纯粹精神领域内的感情,而是灵肉合一的情欲。更难得的是,大部分思想家在谈到情欲的时候,未曾有意识地分别男女,而汤显祖则以平等的眼光看到了女性情欲存在的合理性和独特的美感。

《牡丹亭》里,汤显祖对女性情欲是认可的、尊重的。杜丽娘是大家闺秀,承受着那个年代所有大家闺秀都应该承受的封闭教育。汤显祖把情欲放在一个千金小姐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尊重的态度。看看同时代其他色情小说作者,有意无意地把淫妇的出身安排得很低微。比如潘金莲、庞春梅是奴婢出身,嫁人之后也只能做妾,而且不止嫁了一个丈夫。仿佛真正的千金小姐是同情欲不相容的,只有卑贱的女人才能当淫妇。换句话说,情欲和尊贵的身份不相容。就像《金瓶梅》里吴月娘和潘金莲吵架,骂道:

“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h这番话其實是作者内心意识的流露。相比之下,汤显祖将情欲安置在一个出身高贵、年轻美丽同时又知书达理的未婚女子身上,本身就是对情欲的认可。至少,汤显祖不认为情欲是卑贱的。整部《牡丹亭》写杜丽娘感受到情欲,享受鱼水之欢,怀念春梦,抑郁而死,幽魂与柳梦梅欢会,最后死而复生终成夫妇。全文没有一处批评和贬低,没有一个人责备杜丽娘淫荡,柳梦梅也从未因杜丽娘婚前和他发生性行为而看轻她。杜丽娘的父亲一开始不认女儿是因为他怀疑那不是女儿是妖精,却从未批评女儿未经他的许可和男人结合。从明代的主流社会思潮来看,杜丽娘的情欲是不为社会所容的。汤显祖却能借助梦幻和幽冥世界,帮助杜丽娘逃避封建礼教的指责,寻求情欲的满足。这种书写流露出的,是慈悲、宽容和尊重的态度。这种对女性情欲的赞美和认可,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

汤显祖写杜丽娘情欲萌发的笔墨,承认了杜丽娘的主体作用,并未将动情的责任推到男人头上。杜丽娘在读《关雎》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感悟了:“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在一个春天,她看到柳丝飘摇,春心也随之荡漾不已。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相比之下,其他爱情作品极少将情欲萌发的主体安排在女性角色身上。通常都如《西厢记》一样,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百般挑逗,疯狂追求,女主人公才半推半就接受了这份情意。如果男性不主动,就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但是,女性的情欲一定要男性来启发吗?显然,汤显祖不这么认为。杜丽娘在无人启发的状态下,感受到了内心的渴望。“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她明明知道花园里除了她和春香不会有别人看见她,但她依然要极其认真地换衣梳头,仿佛是要赴一个同心上人相见的约会。“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杜丽娘知道那个心上人并不存在,所以她也难过“三春好处无人见”,遗憾自己的美无人欣赏。她由衷地渴望一个年貌相当的男性:

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见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

比起崔莺莺来,杜丽娘显然更加主动。而且,只要理想的男人出现了,她甚至不介意“密约偷期”。固然,性幻想比起现实来可以更加自由一些,不该为此责备杜丽娘不守礼法;但从中也可以看出,杜丽娘内心的情欲不需要男人的引诱就已经完全萌发。汤显祖允许女主角思春而不回避,不谴责,不推诿。这种直面情欲的态度本身就坦率可敬。

三、《牡丹亭》对女性情欲的诗意书写

在梦中,杜丽娘的情欲终于得到了满足,整个过程被作者描写得诗情画意。环境是牡丹亭畔、芍药栏边,由花神保护,整个过程温柔而热烈,全程都用女性感受和女性视角来书写。“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这写的是肉体上的缠绵、对快感的贪恋以及对落红的骄傲。“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栏,转过秋千,掯着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整个过程极为具体。“捱过雕栏,转过秋千”,交代了地点;“敢席着地,怕天瞧见”,是写少女的羞涩心情;“好一会分明”是一种眩晕感,神志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美好的体验让杜丽娘回味无穷,每次回忆都补充一些细节。“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这些诗意又细腻的笔墨,完全从女人的眼光来写,精致如画却并不淫秽。有人批评这几段是“秽笔”,那是没有将这些文字和《金瓶梅》相比。《金瓶梅》的性描写都是从男人的角度来写的,很多性交过程充斥着对女人的折磨和虐待,从中只能看出女人的臣服,看不到女人的快乐。汤显祖允许女人快乐,他用最诗意的文字描绘这种快乐。在这些唱词里,性并不肮脏,也不下流,而是生机勃勃又温柔甜蜜的。在这里,杜丽娘不是满足男人的性工具,她是一个真实而美好的人。

这两部作品实际上折射出两种性态度,即对女性的美是否欣赏,对女性的权利是否尊重。在《金瓶梅》作者的眼里,女性的美只是诱发男人情欲的媒介,本身并无价值。美色的唯一价值,就是满足男人在性行为中的视觉享受。比如西门庆要在李瓶儿月事期间与之行房,李瓶儿原本不肯,但架不住西门庆坚持,只好答应,埋下了下身流血不止的病根。西门庆的行为显然不是出于爱与忠诚,而只是迷恋李瓶儿的美色。西门庆和王六儿行房极为放荡,但王六儿却对丈夫韩道国抱怨自己在家里遭罪。西门庆死后,王六儿马上怂恿韩道国侵吞西门庆的货款,完全没有半点不忍之情。可见王六儿并不真的享受性生活,她的放荡只不过是为了迎合男人的欲望而已。而汤显祖写杜丽娘的美,并不以挑逗男人为目的,而是由衷地赞美她的青春与美好。全文写的都是杜丽娘的性感受,完全没有提及柳梦梅的欲望,更不存在对柳梦梅的迎合与讨好。这不仅仅是男性视角与女性视角的差别,还包括女性是否得到尊重的问题。对西门庆这类男人来说,女人无足轻重,男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汤显祖作为一个男人,能够正视女性的情欲,赞美女性的美丽和快乐,这是对女性诚挚的尊重。

梦醒之后,杜丽娘极为惆怅。她为找不回梦里的快乐而悲伤。汤显祖在处理这种心情时没有拿相思来遮掩,也没有嘲弄杜丽娘的欲望。相反,他看到了这种悲伤,并用充满理解和慈悲的笔墨书写它。杜丽娘满花园找,随便一走就能找回一个回忆。“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这是压坏金手镯的地方;“敢依花傍柳还重现”,那里是柳梦梅出现的地方。可是人不能再见,杜丽娘痛苦得几乎要发疯:“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面对无知的春香,无法言说的情欲变成了无法忍受的折磨,杜丽娘情愿死去,所以她唱出了著名的“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有学者认为这是杜丽娘主张个性解放的宣言,其实杜丽娘并没有改造社会的意愿,这只是一个痛苦少女的哭声。青少年情感激烈,往往会因为极端的爱恨轻生。汤显祖显然非常理解他们的感受,并忠实地再现了这种情绪。在细腻地书写爱而不得的忧伤的时候,汤显祖并没有指责,也没有说教,更没有鄙视。他只是看见杜丽娘的情欲,接受她的心情,同情她的处境并温柔而诗意地将其表达出来。这份理解和温柔,使得《牡丹亭》成为明清时期为闺阁女子代言之作。

四、《牡丹亭》女性读者接受心理分析

《牡丹亭》一出,就在读书识字的大家闺秀中流行起来。写过《绣牡丹》的徽州才女程瓊,曾经这样描绘:“盖闺人必有石榴新样,即无不用一书为夹袋者,剪样之余,即无不愿看《牡丹亭》者。......闺人恨聪不经妙,明不逮奇,看《牡丹亭》,即无不欲淹通书史,观诗词乐府者。”i那个年代的女子没有多少看戏的机会,她们只能通过书本来阅读《牡丹亭》。没有了演员的表演和音乐的加持,她们反而可以更深入细致地体验文字深处的慈悲,许多聪明美丽的女子甚至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记载了一个聪慧而多病的女子:

俞娘,丽人也。行三,幼婉慧,体弱,常不胜衣,迎风辄倾。十三疽苦左胁,弥连数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容,愈不可逼视。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睇良久,情色黯然。......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惊梦》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j

看来这位少女也曾经有过情欲之梦,只是这种梦无法言说也无法分享,为之苦闷也无处消解。她读到《惊梦》一出极有感触,不仅仅是因为汤显祖说出了她的欲望,更因为汤显祖温柔地包容和理解她的欲望。她长年缠绵病榻,体弱多病,对杜丽娘相思成病的痛苦有切身的体会。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揣测一下,这位俞姓少女十七岁夭亡,是因为病重不治呢,还是效法杜丽娘十六夭亡呢?或许,她相信,死后可以遇到自己的柳梦梅?

张岱《西湖梦寻》“小青佛舍”中曾写过为富商做妾、不为正室所容的冯小青:

小青无事,辄临池自照,好与影语,絮絮如问答,人见辄止。故其诗有“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后病瘵,绝粒,日饮梨汁少许,奄奄待尽。乃呼画师写照,更换再三,都不谓似,后画师注视良久,匠意妖纤,乃曰:“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连呼:

“小青,小青。”一恸而绝,年仅十八。遗诗一帙。大妇闻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图并诗焚之,速去。k

冯小青是《牡丹亭》的痴情读者,她一定要一幅满意的画像,是模仿《写真》一出里杜丽娘给自己画像的情节。小青和杜丽娘当时的心情一样,为自己的美貌而骄傲,同时又为无人欣赏而痛心。不满足的情欲就如男子怀才不遇的愤懑一样沉重。比起俞三娘来,冯小青并没有得不治之症,她的死更像是一种个人的选择。类似情况,不胜枚举,商小玲、金凤钿、吴吴山三妇......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这些女性的共同特点就是聪明美丽、细腻多情。她们知道自己美,她们相信自己配得上一个英俊多情的男人,她们渴望被美好的男人温柔地爱着,爱的最高形式就是甜美热烈的性。《牡丹亭》认可她们的美,看到她们的期待与渴望,给她们一个美好男人的幻想,还满足她们对性的渴望。整个过程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批评和嘲笑,只有深深的理解和包容。她们狂热地爱着《牡丹亭》是因为她们在杜丽娘身上看到了自己。

男子为情欲所苦,可以写诗作文予以表达,社会对男子的情欲也能够包容体谅。但对女子来说,不要说讲述情欲,单纯感受到情欲都是罪恶的。聪明美丽的女子本身就能感知到自己的魅力,也对爱情有很高的期待。但她们又不能明言这种情欲,只能托之于伤春悲秋。不被看见也不可言说的情欲折磨着她们的身心,消耗着她们的生命。这种现象,在当时就有人注意到了。清代史震林引好友凤歧之言:

才子制淫书,传后世,炽情欲,坏风化,不可胜计。近有二女,并坐读《还魂记》,俱得疾死......此皆缘情生感,缘感成痴,人非木石,皆有情,慧心红粉,绣口青衫,以正言相劝,尚或不能自持,况导以淫词,有不魂消心死者哉。l

他们认为,年轻女子本身就容易产生情欲,用传统伦理道德来压制尚且未必能压住,汤显祖居然敢描写情欲,导致女子感伤而亡,所以是汤显祖害死了她们。持有这种论调的人忘了,情欲并不是只要忽视就不会发生的事情。即便是近代,即便是偏远蒙昧的山村,依然有聪明美丽为情欲而死的少女。沈从文先生在散文《凤凰》中提到过湘西的落洞女子: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即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且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这个抽象的神或为传说中的像貌,或为记忆中庙宇里的偶像样子,或为常见的又为女子所畏惧的蛇虎形状。总之这个抽象对手到女人心中时,虽引起女子一点羞怯和恐惧,却必然也感到热烈而兴奋。......事到末了,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的迟早,都认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实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时女子必觉得洞神已派人前来迎接她,或觉得洞神亲自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她,耳中有箫鼓竞奏,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暂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一种正常美满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从这种可怜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习惯这种为神眷顾的女子,是无人愿意接回家中作媳妇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结婚是一种最好的法术和药物。因此末了终是一死。m

这些女孩子未必识字,也未必读过《牡丹亭》。但她们的相貌性情和杜丽娘多么相似,她们的死又和《牡丹亭》爱好者们的死亡多么相似。都是温柔多情的未婚少女,都渴望情欲又无可言说,都在现实中找不到配得上她们的男子,都在爱而不得中抑郁而死。所谓洞神,实际上就是她们想要的美好男人。

《牡丹亭》之所以是伟大的文学作品,是因为它描写了一份客观存在,又一直被主流社会否认的情欲。汤显祖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居然能看到女性的情欲,并由衷地认可它,尊重它,理解它,实属难能可贵。这份情欲专属于聪明美丽、温柔多情的女子。汤显祖在描述和表达这份情欲时,使用了同样温柔美丽的诗意语言。这份对情欲的温柔和包容,感动了无数为情欲所苦的女子。为历史所铭记的痴情读者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已,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中国文学史上,书写爱情的作品虽然连篇累牍,但多半都是从男性角度去描述的。真正正视情欲,又从女性角度书写,并且予以伦理认可和美学表达的,只有一部《牡丹亭》而已。

a王逢振:《当代西方文学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2页。

b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礼记正义》(卷二十五),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2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d吕坤:《闺范》(卷二),民国十六年(1927)石印本,第2页。

e〔明〕李贽:《焚书》,见《李贽文集》(第一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页。

f〔明〕何心隐:《何心隐集》卷二《寡欲》,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页。

g汤显祖:《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页。

h(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兰陵笑笑生:《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9页。

i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二),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241页。

j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214页。

k张岱:《西湖梦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6页。

l史震林:《西青散记》(卷二),中国书店1987年版,第29页。

m沈从文:《沈从文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05—106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西省社科基金项目“明清戏曲、小说和说唱文学的题材互渗现象研究”(18WX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郭晓婷,文学博士,江西农业大学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冷纪平,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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