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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迪克牛仔到姐夫

2022-05-10骥亮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白鹤赣州农庄

骥亮

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

——尹塔洛·卡尔维诺

记得下山前我的脸被他亲了一口。虽是晚上,我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伸手去擦干脸上的口水,而且我的左手像被钳住,即使用力也很难从对方手里挣脱。

他略带醉意地说,你下次一定还要再来白鹤岭,南康的阿里!赣州的西藏!然后我的脸就被他亲了一口。“继亮,王继亮,下次一定还要再来白鹤岭!”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的手被握得更紧。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亲吻。我的脸颊湿漉漉,有种持久的温热向身体其他部位蔓延。

他曾是我心中的迪克牛仔,但后来成了我姐夫。这姐夫,是我被亲前刚刚相认的——他媳妇也姓王,且长我几岁。倘若将时间回溯到五个小时前,我的车子在距离白鹤岭农庄大约两个弯道的地方出了故障。车辆提示机油耗尽。我熄火,打电话向他求助。

“我在附近放羊,你等等!”他说完就挂断电话。白鹤岭农庄到白鹤岭峰顶还有挺长一段山路。天岩兄下车;范晓波老师背起双肩包,也下了车。我已是第三次来白鹤岭,可他们是第一次来,得抓紧登顶。

“修车师傅在来的路上啦!”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扎蓝底白碎花四角方头巾,留长辫,走路一瘸一拐,和我前两次见时差不多。

四年前,我还是赣州晚报社的记者,第一次见他。他当时也是扎蓝底白碎花四角方头巾,留长辫,穿牛仔裤,让我一下就想起迪克牛仔。“迪克牛仔”当时挥舞着镰刀,在我和简心老师前面以一种少见的“倒退步”的姿势上山,荆棘、杂草倒下的地方,一条小路现出新面孔。

“迪克牛仔”说,每年秋天,漫山遍野都是野板栗。你看,这棵,这棵,还有那一棵,都是板栗树。他说话时语气有些夸张,爬山却很利索,以至于让我一度忘了他是小儿麻痹症患者(小时候发热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留下了后遗症)。他终于带着我们来到了白鹤岭之巅。他张开双手,拥抱山河,风中,仿佛有歌响起,飞向高空——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

我正在抵抗你

远离地面

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

歌声远去,我重返山巅听到的却是“迪克牛仔”的喊声:

“这里是南康的最高峰!赣州的西藏!南康的阿里!”

“这里风景最美,春天美,夏天美,秋天美,冬天也美!”

夸白鹤岭是赣州的西藏有点过,我心里暗笑“迪克牛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认为他是个脱离现实的人,而卖掉遂川县城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到交通极其不便的白鹤岭半山腰盖房开农庄这种事,也只有“脱离现实”的人才干得出。那天我在蜻蜓点水般的采访后,写下了《白鹤岭上牧羊人》,记录了一种离现实有些距离的生活,发在《赣州晚报》副刊。后来我目睹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现实:《赣州晚报》休刊,我转到赣南日报社的记者岗,不到两年,我辞职,进国企,无法适应,一个月后再辞职,紧接着半年处于失业状态……我从现实进入文学,但在文学重返现实的归途出现了“水土不服”。

我第二次上白鹤岭,《赣州晚报》仍没有复刊,我已经换了好几家工作单位。袁长美,那位“迪克牛仔”,也就是后来亲我的男人,一路上都在微信里问“王记者,你到哪了”。刚到白鹤岭农庄,袁长美就向妻子迫不及待地介绍,这就是王记者,几年前采访过我。袁长美的妻子当时蹲在厨房挑选野生板栗,她来不及脱手上的白手套便起身给我倒茶。

我后来提出到白鹤岭农庄转转,先是看到了小七,一条爱往客人身上求抱抱的大金毛,它从狗屋里跑出来,嘴里叼着块木头,很欢快。后来我又见了乔布斯,被关在铁笼里,很凶。我经过菜地,经过池塘,看到了鸡,也见到了鸭……我几乎看完了袁长美在山上的除羊群外的所有小伙伴。

羊圈的灯被打开,地板是由无数根细竹片做的,竹片之间有接近一指宽的缝,羊粪从中掉落。雪白的盐倒在破为一半、被悬空挂着的竹槽里,羊在山上囫囵吞进肚子里的草,反刍后就靠这些盐来调味。用袁长美的话来说,羊之所以愿意回羊圈就是因为那里有盐在吊稳它们的胃口。我想这大概和人困了就想回家是冲着家里那张床有些相似。羊圈的侧门,被一个叫袁民昌的少年打开了,这群食草动物像部队一样开向了山坡。

上山,路小,雾很大。接近山顶,杂草很高,只能凭感觉往高处攀。三四头黄牛在山顶啃草,稍不留神,就有一头牛被雾气吞没,过一会,大雾又吐出一头牛。此时白鹤岭能见度不会超过三米。当然,这不是什么坏事,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一个人在大雾弥漫、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静静地刮骨疗伤,反而能够拨开云雾见天日,打开心里的死结。

回到白鹤岭农庄,我对袁长美上山的原因有了浓厚兴趣,但袁长美最先告诉我的是有人要赶他下山,而且这个人和他的关系还很不一般。于是你会听到一个死人“复活”签名的荒唐故事。饭桌上关于敬酒得罪人的事情很常见,但因为同学敬酒直呼其名没有称呼自己官职而动怒的应该不多。袁长美上山开农庄,承包了当地村民的山林三十年,各种手续都办好了,可有一天稀里糊涂成了被告,被和自己毫无恩怨的人联名告上法庭,他们联名签字“证明”山林是他们的。最后,是联名的“证明”闹出了笑话——上面出现了一位早已过世的村民的“手印”和“签名”。袁长美说,这场漫长的官司结束后让他对人心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他知道自己即使卖掉了遂川县城的房子从山下来到山上,可有些东西终究躲不开。

陪我一起等修車师傅的时候,他根本闲不住,东瞅西看,突然“哇”地喊了起来,把我吓一跳。原来他发现山坡上有茶泡,走过去,摘下一个自己先尝。“哇,好甜。”喊我也过去。车修好,他忙他的,我步行登山。上山的路已有一段铺了水泥。我不禁想,作为野风景的白鹤岭,还能野多久?

晚上,一杯自酿的谷烧很快下肚,他的话又多起来。“我觉得人这辈子就是来做善事的。”我吃了一惊,就在前一天晚上,范晓波老师还感慨地和我说“人这辈子,其实是来受苦的”。果然他话音刚落,晓波老师的目光就和我撞到了一起,我们会心一笑。

厨房里的灶火烧起来了,往里面添几把枯茶壳,锅更加滚烫。袁长美掌厨,妻子配菜,袁民昌——那个打开羊圈侧门的少年正熟练地在砧板上切配料,一只狸花猫从民昌脚下轻轻地走过。

我知道的所有关于民昌的故事,都得从一口石磨讲起,它摆放于白鹤岭农庄厕所门口的屋檐下,石磨旁边墙上的贴纸写有“和谐相伴,行善路宽”八个大字。

石磨是被袁长美用小皮卡车拉上白鹤岭的。站在十几年前那个大喜的日子张望,袁长美眼前浮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位磨豆腐的老人。老人不会说话,但固执地从袁长美刚娶进门的新娘子手中抢过了石磨。他推啊推,直到身影模糊,画面中又变出一位小男孩。循着袁长美的目光,将暂时越过小男孩,因为一根电线突然掉落水田并快速夺走了一位壮汉的生命。目光再次折返到男孩身上时,他已失去父亲,母亲迫于生计带着他改嫁。多年以后,这位男孩长成了少年模样,医院又给了他一纸噩梦——确诊淋巴癌。在白鹤岭农庄,袁长美凝视石磨良久,想起了那位推磨的老人,于是将少年接上了白鹤岭。

“有个好消息,民昌的病基本痊愈了,过两个礼拜带他去赣州复查。”袁长美向我说起民昌时,他已经十八岁,比袁长美高出一头,切菜的刀工很不错,半个萝卜很快变成萝卜丝。

第四次上白鹤岭时民昌已病愈下山,成为一家饭店的实习厨师。姐夫的一位堂兄病故,他被临时喊下山帮忙。王姐一个人在农庄招呼不了十几位客人,于是喊来了侄女帮忙。有时客人太多,姐夫也喊他的哥哥上山帮忙,他和山下邹家地村的亲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他上山而发生改变。他属于白鹤岭但也属于邹家地。他想过简单生活,却无法和山下的生活彻底切割。

民昌下山之前,我和他有过一次长谈。民昌的微信封面配有一句话:In my here set off all kinds of waves.(在我这里掀起了万般波澜)如果光看这句话,很难猜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的心思。

“你想下山?”我问民昌。

“想。”

“你知道你爷爷(袁长美)为什么上白鹤岭?”

“知道一点,但不太确定,他应该是想上山追求一种相对简单的生活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下山?”

“山上空气好,生活简单,但就我一个孩子,每天除了放鸡鸭、煮早餐、喂狗和放羊,没有朋友,挺孤独,而且我现在还年轻,总觉得要出去闯!”

“山下比山上復杂很多,你要面对的东西也会很多……”

“我觉得简单的世界也要经过复杂而来!”

我被民昌这句话重击了。

第四次登上白鹤岭是在下午四点多。西边已经积压一大片乌云,还没有被云遮挡的阳光斜射过来,像金子铺在白鹤岭上。原先的登山小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栈道、观景台和亭子,白鹤岭最高处立了一块界碑,一边属于江西南康,另一边属于吉安遂川。无人机在白鹤岭的天空飞翔,我看到了远处的村庄、梯田以及更远处的遂川县城,再次想到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想起还在邹家地参加亲人葬礼的姐夫。我突然觉得失去了一件宝贵的东西,它是白鹤岭,又不完全是白鹤岭。

记得姐夫和我说过,从邹家地到白鹤岭农庄,他只上了一半的山。他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真正登顶白鹤岭,在白鹤岭之巅建一座寺庙,不问世事。他甚至掏出了一本刚办好没多久、写有他名字的道士证给我看。我希望他只是口误,他真正要建的肯定是道观,而不是寺庙。

天上乌云笼罩,白鹤岭上的金光已经褪去,远处的梯田陷入雨雾之中。“轰隆隆”,雷声迫近白鹤岭,“呼啦啦”,风掀翻了雨伞。一道闪电划过头顶,女人们惊慌、尖叫,长发被吹成乱发,还有人的头发突然竖起,被老天赋予“超能量”。

即将离开白鹤岭农庄,我看见了那只狸花猫,曾经从切菜的民昌脚下走过的狸花猫。它被暂时囚于笼中,在厨房后的屋檐下。它刚刚产下没多久的三只小猫咪围着笼子叫唤不停。王姐告诉我,母猫黏人,经常跑去客人脚下讨食,可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喜欢猫,所以只要农庄来了客人,她就把它关进笼子,客人离开,才放出。

狸花猫一瘸一拐,一只前爪受伤了,是被隐藏在白鹤岭的捕兽器夹伤的。当时我姐夫很难过,他抱着它,给它上药、包扎,但终归伤口太深,它没法再像正常的猫那样走路。

下山时,夜色吞没了白鹤岭,吐出了一辆睁亮双眼的小车,它沿着弯曲的山路,像水流沿着沟壑那样七弯八拐。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它将抵达赣州城,还有城里的灯火。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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