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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卷不欺

2022-05-10韩玉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金农红楼梅花

韩玉

文字与生命相似,热闹浮华是短暂的,是无法抵达生命本质而选择的屈从。好的文字,骨子里透着安静。曹公写红楼,一席繁华过后,总是一段安静凄凉,他从不一味热闹,即便表面热闹,底下也全藏着荒凉。凤姐生日宴,席间酒满菜丰,祝寿声盈耳,凤姐风光无限。然而兴尽悲来,后院贾琏生事,几人一场好闹,以凤姐之强之心机聪敏,对人事腾挪拿捏已到极致,最终也不得不屈从。一场热闹的生日宴,以悲剧情节结束。中秋宴饮,一家子团圆,场面喧哗热闹,然而宴席未尽,拐个弯,即见寒塘鹤影,冷月花魂。在红楼中,像这样热闹与安静、繁华与荒凉相伴相生的情节,比比皆是。

曹公是提着人的耳朵告诉,繁华热闹只是表象,寂静、荒凉,才是生命本质。读书,是读他人人生,也是照见自己生命。曹公是以红楼悟道,告诉世人,人生到最后,是空寂,是荒凉。是以最好得不喜,失不悲,守中如常。

红楼中人物如沙,喜欢的也多,一僧一道之外,另有两颗高明心,一个透彻人。

北静王水溶初会宝玉一节,读来总是莫名哀伤。北静王虽言语清淡和乐,谦逊贤德,且仪表不凡,风流跌宕,待宝玉又至亲至和,然言语间总有一丝隔世悲凉。不知曹公以何等心情写水溶,或许伊是人世里高不可攀的生命理想,美好却隔世疏离。水溶与宝玉,两个美好生灵彼此仰慕,然因这一世里的距离,故彼此相遇时竟是淡淡的,但清淡里隐约是剪不断的宿契。两个清净如水的人物,现世里一场相遇,再无后缘,清静无为几至悲凉。也许恰如鲁迅所言,一部红楼,皆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黛玉最透彻,喜散不喜聚,她早就看透生命本质,是个出于风波,秀于山林的人。她不是高冷,亦非缺少烟火气,她要遇到好的人,对的事,才显出人情味。教香菱学诗,是她的本真的热心,非一餐一饭的俗世热情,是属于黛玉的高级人生情味,人情味甚于宝钗。

午后在园子里慢慢走着,经过一株水杉,水杉枝叶阔大,纳无上清凉。同是水杉,有人得烧柴木,有人得清凉,有人得菩提,见证悟道。不同人有不同的生活。生活五味,凡人不过只得一二,是以,世間常有求全之毁。曹操得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荷蓧丈人必是勤四体,分五谷;孔子要周游列国,一人之志,天下人之志。我独坐书斋,神游四海,也得了星星点点别样滋味。

生活与读书无二,就像读红楼,也是读世法无边。

傍晚时,起了大风,顷刻,大雨倾盆,路上淌成了河流,紧随着浓雾四起,闭紧门窗,坐在窗前,听窗外哗哗雨声,像是下在森林里,自己仿佛静坐山中了。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是否百四十,也不打紧,一生能有几天好日子,赏一点滂沱夜雨,读几页喜爱的书,看窗外雨湿青红,便是有情岁月,正大福气了。

妙玉嫌弃刘姥姥用过的杯子,是只极珍贵的成窑杯。成窑,明成化年间官窑烧制,以小件和五彩最为名贵,其名贵程度还在宣窑之上。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至于窑器最贵成化,次则宣德。杯盏之属,初不过数金,余儿时尚不知珍重。顷来京师,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余为吐舌不能下。”第四十一回: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吃了半盏,随手递给了刘姥姥。成窑杯子已如此了得。接着又拿出两只杯子款待宝黛二人。

一只上写着晋王恺珍玩,又有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小字,秘府便是秘阁,古代宫廷藏图书秘珍之地;另一只也有三个垂珠篆字——点犀,犀牛角做的。两只杯子何等珍贵,妙玉一个出家女尼,缘何有这等珍奇呢,不能解。曹公也不去解,留着余地,夜雨瞒人去润花。

他是圣手,总是出其不意,留下无尽空间,他似乎只用三分力,好的读者可读出九分滋味。那些用十二分牛力的文字,句句解说明白,字字板实。山中无云,水边泛舟,本意要重阳九月九登高望一带锦绣曲折,不意却是一马平川。

曹公为何如此写妙玉?一只杯子为何被她如此嫌弃?后来有补文。

“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曹公是暗示,妙玉在走人生的钢丝,人生路越走越窄,羊肠小路细到最后,是断。她要十分挑剔,不能容,妙玉是在用极致毁灭自己,最后结局可知,她生得极致,毁得不留余地。

黛玉抚琴一回,门外听琴的,不是别人正是妙玉。妙玉听在耳里,呀然失色道:“如何忽做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嘣的一声断了。黛玉抚琴本是“感秋深抚琴悲往事”,并用不到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的悲壮变徵之音,而听在妙玉耳中心上,却是激烈的裂金石之声,很多人以为这是黛玉命运的暗示,我以为更是妙玉自身的谶语。欲洁何曾洁,太过极致,必不能如愿。

水塘边来了一老一小两个闲人,拿着渔网捞鱼呢,这样的水塘哪里有鱼?不想一会儿工夫,他竟捞到了,置水桶中,清水养着,他又别处寻鱼去了。

红楼中有草木至言,更有关于水的究竟之语,水就是滋养,不仅养红楼女子,更养世间万物。一部红楼,曹公其实也是在讲“究竟”二字,“好”不是究竟,“了”方是究竟。

那年在苏州,临水听评弹,水上摇着橹,舟上挂几盏红灯笼,咿咿呀呀的声音,飘过水面,夹带着水风清凉,起的是旧时风情。评弹是旧时物,慢悠悠拉着腔调。声韵、唱词,皆是百年前走来的,是旧时光里的闲情。匆忙的时代,快节奏的人,哪里听它呢。在岸边听,在舟中听,在堂间听,听得人心曲折婉转,直回到旧时秦淮,梦里吴中。有一句诗,形容听评弹是极恰的:盈盈临水情难致,梦回芳草生春浦。我听评弹听的是如水的绵绵余韵。

连着听了几回,觉得评弹是离不开水的,即便在高堂听,堂侧也必有溪流,临运河,借着水风,音色也软了几分。画船中听最好,舟摇摇,风飘飘,人音混着水声,音韵飘出几里,渐行渐淡,折上几折,荡上几荡,那韵致,最终都收在尾音里,评弹的尾音,有婉转,有旖旎,有欲去还留,直教人宿醉不醒。每次听评弹,都像在诉说几句现成的话: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一曲唱毕,美得叫人了无生趣。一部红楼,每次读罢,都觉了无生趣,它将人生写尽了。

夏愈去愈深,绿也深了。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鸟雀在绿枝间歌唱,声如《山海经》中九尾狐。九尾狐,音如婴儿。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是有瑕疵的一章,或说是不喜欢的一回。凤姐、平儿、贾琏露出了表演的痕迹。是真戏往假里做,连生气都无真意。我倒欣赏一头吊死的鲍二媳妇,敢悲敢怒敢取舍,真气存焉。阿凤诸多可爱处,独这一出讨人嫌,匆匆翻过。阿凤贪财是真,厉害是真,狠毒是真,强势也是真,独独对贾琏的情上,欲真还假,束手束脚,不知曹公出于何意。阿凤自为聪明,凡事以为可瞒天过海,其实,不过一痴人耳。

曹公心怀悲悯著《红楼》,本意在唤醒梦中人,却处处于痴人处落笔。“风月宝鉴”不可照正面,是书亦不可仅读正面,曹公写尽红楼痴人,是令人反着看,要剔除我执,身后有余时,记得缩手,须知翠亭亭,皆是清虚境。

世间每一个生命,自有其贫富贵贱,但若看得透彻一些,就会发现其实毫无差别。每一个生命都在自己的命运里受着不同的苦,而毫不自知。

秦钟魂归大荒前,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说罢,萧然而逝。富贵繁华与荒凉幻灭时时并存,世间多痴人,并不能以此自我警醒。

王夫人、凤姐、秦可卿、黛玉,甚至贾瑞,皆痴迷而不自觉。贾瑞是《红楼》中极卑微之人,却是世间另一类痴情种,是钟鸣鼎食之家走向幻灭的警钟。

贾瑞从出场至死,唯一件要紧事——对王熙凤的向往。曹公写贾瑞是有层次的,一写其不堪,二写其可怜,三写其痴迷不悟,最终走向寂灭。

贾瑞是不堪的,甚至令人厌恶,为情欲驱使一意蹈死不顾,被王熙凤一步一步引入陷阱,迷途不返,用佛家的话说是业障重生而不自觉。前一晚冻了一夜,又被祖父痛打一顿,不许吃饭,跪在院里读文章,仍不思悔,仍兴致不减。便有第二次的更加不堪,被贾蓉两个逮个正着,又被恐吓写下欠契,又被屎尿泼了满头满身,自此正該愧悔反思,或许还有得救。然而一想起凤姐模样又实在放不下。欠债的担忧,怕祖父知道的恐惧,对凤姐的相思难禁,功课又紧,冻恼奔波,自此一病不起。这一切所为皆是自毁的发端。

看到一句台词: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稀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点事情回想,岂不是好。人生忽然,在时间面前,任谁也在劫难逃。古人佳作刻在石头、兽骨、龟甲、竹木、丝绢、纸张上,这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时间之河,时间之上,人、事、物皆如灰烬,转瞬飘散。奈何痴人不明此理。

贾瑞又是可怜的,一个父母早亡由祖父养大的青春少年,无人了解他的需要,迂腐的祖父是以儒家超理性的规矩在管教他,他人性中所需,于长期压抑中爆发,而迷恋的对象却是贾府最厉害的角色。贾瑞之死是自取,熙凤狠毒地假意引诱而非正色回绝,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凤姐是要叫他死的,所以贾代儒求人参救命,凤姐一意推诿不与,凤姐不会救人,只是害人。若世间真有因缘果报,凤姐之凄惨则更甚于贾瑞。贾瑞是痴呆的,他看不清凤姐的戏弄,一再上当,他在欲望的陷阱中愈走愈深,不能自拔,在厉害强势的凤姐面前,他愈发显得老实懦弱。一个强势的人如此愚弄一个老实的可怜人,凤姐罪过甚大。贾瑞的可怜,亦是周遭环境所至。

夏至前后雨多起来,楼外小径旁有梧桐数株,树高指天,太高了,反而总是被忽略。唯有夜间雨来,滴滴答答打叶声,一任天明。数叶滴雨尚有声,人间天上愁正浓。梧桐、夜雨,是为人间添愁的。夜雨不可常听,一场紧似一场,难免生出满目荒凉谁可语的惆怅,人间所有情味,最终归于苍凉。

更奇的是曹公写贾瑞,是与秦可卿之死相与并进的。贾敬寿辰,贾瑞园中遇凤姐,热闹的寿宴间,秦可卿孤独于病榻,这也许是作者有意为之,热闹与凄凉相生。秦可卿的高贵、美丽,与贾瑞的卑微、不堪,最终都逃不脱寂灭之道。

曹雪芹有时不信儒家,他相信能救人者唯佛道两家,是故褃节上总有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出现。贾瑞将死,得跛足道人风月镜,本意可得救,奈何执迷,三番五次照正面。大限已到,仍扯着嗓子喊:“让我拿了镜子再走。”镜子于火中哭诉:“谁让你们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风月宝鉴的正面便是尘世苦海,是虚幻境,是假的,痴迷糊涂人会当这一切是真。

贾瑞是迷的,熙凤亦不悟。二人皆受着痴迷的苦。文学的要义是点悟,唤醒。也许曹公生活中确有这样一类人,所以越是将贾瑞写得不堪,他的死愈是引人同情。只有完全抽离了自我的伟大作家,才能透视世间众生相,无论善恶、美丑,皆心怀悲悯与同情。因为他知道所有相皆是虚妄,终将幻灭。

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贾瑞一念起,至死,丝毫不反悔,可谓痴愚至极,糊涂至极。作者是以此一别样情种,以为天下痴者设一棒喝耳,终是为救人,为唤醒糊涂人。

夏至后夜渐长,又多几分灯下光景,翻读红楼也生倦怠了。偶尔明月到窗,若有兴致,尚可聊作几笔,然而不觉间也入了繁华过后的苍凉境。一直想作金农笔意,又觉晚年的他,实在是寥落了,令人心疼。晚年的他确给袁枚寄过信,以求荐其画作,换米下锅。袁枚复信曰:“金陵人只解吃鸭,尚无目识字画。”这大约便是才高命舛,画那样的梅花,必然有如此晚来寒。

他有题画语:佛之化城,城中有无忧林。林中有十二种树,皆具异名,然世无文殊,谁能相赏。予闻斯言,心中莫名长叹。

大约秋末冬初,他于佛舍间去了。佛舍不种梧桐,亦无夜雨相送,来也干净,去也干净。痴痴一生亦何用?

从前并不十分喜欢金农,以我仅有的认知觉得他不过是举而未仕、退而自守的一个落拓文人。家有几亩薄田,到处游山逛水,无所不好。年至半百,才想起学画谋生,又不善经营,致使生活潦倒,不能自寄其身。适逢康乾盛世,亦不能为国所用,不过是草底偷活,无经略家国之志的一个怪人罢了。岁增齿长,看多了人间秋月春风,始知人间自在,书画的冷艳,都在金农的一支笔中。

古人多一专多能,数艺兼擅。孔子精六艺,六朝文人多精于琴、棋、书、画、医、佛。书画大家顾恺之、王维、苏轼、赵孟頫、沈周等无不多才多艺。金农似乎也继承了这一衣钵。少年读书,二十岁负诗名,三十岁始游历,吊古迹,探名胜,察世情,访金石。此时的他可以说是个通才,善诗文,通金石、八分书,治印刻砚碑拓,无不得心应手。五十岁后始事画,一画就是一座高峰,以他的厚积薄发,一举夺得扬州八怪之首的称号。前五十年的作为决定了他的格调,怎么画都不会低。

读金农最好在秋冬季节,气息是相合的。多年前的早秋,我在山下院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暮晚时分,日影渐渐西斜,绕过山背,浮起一层凉气。路上有人牵黄牛走过。晚风轻轻吹,吹起远处池塘里几声蛙鸣,也拂过金农笔下竿竿青竹,一树梅花。在院子里读他的画册,读他笔下的竹、梅、人物、果蔬,以及山水。

他对所画之物有一颗痴心,画竹便以竹为师,宅东西植修篁约千万计。他曾说,古人怒气画竹,予有何怒而画此军中十万夫也。在他笔下,竹是军中将士,有铮铮铁骨,泠泠金石声气。他曾与郑板桥酒饮,醉后画竹并题诗曰:“新篁一枝才落墨,便有清风生百骸。”他笔下竹子有冷意,有清风,更有一岁常青之态。

人世匆匆,永恒或许是他追求的人生意义。他说竹无朝华夕瘁之态,不像花倏忽繁荣,倏忽又颓败,令人生出盛衰得失之感。竹不是朝夕即可灿烂,绚烂便以自身香气与姿容去悦人之物。他的竹是查查牙牙,天上地下,不肯屈服,不随人俯仰的。竹影摇动,竹韵声声,是天地间最美的声音。他有《雨后修篁图》,题诗曰:“雨后修篁分外青,萧萧如在过溪亭。世间都是无情物,唯有秋声最好听。”他认为秋声中,唯竹声最妙。雨声苦,落叶声愁,松声寒,野鸟声喧,溪流之声泄。倏忽而落的花,也是他口中的无情物。唯有竹,以其常青,故而永恒。

一个人的风骨即是画品。他晚来客寄扬州,鬻字卖画,不曾一时少屈。笔下梅花皆冰肌傲骨,给人寒凉之感,条条笔意,瘦到最后皆是骨。画梅须有风骨,宜瘦不在肥。他极赞赏杨补之画梅,瘦处如鹭立寒汀。梅花是出尘之物,一瘦一清,都是它的品格。

平生最爱梅花,前人梅花画作,只要不是俗品,皆学习临摹一番。金农的梅花我没有能力驾驭,只挑拣些疏朗的细枝末节,那些浓重部分,几番蘸墨,难以下笔。他画梅,浓得似乎很离谱,我总觉得他不该那样画。以我旧有经验,梅,总以风姿疏朗为佳。如梅花祖宗林逋所言,疏枝虚影轻轻浮在清浅的水面上,风过暗香来。梅花似乎就该疏疏朗朗,才得佳趣。后来知道他画梅,多法宋元人,宋人白玉蟾、杨补之画梅,画面上繁花如簇,底下却一身清冷瘦骨。

金农毕生有金石之好。金石者,永恒之物也。而人生,须臾之旅也。从有限的纤细时光中追求永恒艺术气质,从汉魏金石气中,幻化出一缕冷艳、清冽之气。他的梅,一树繁花颠倒开,却总裹着一层金石气,繁密中透着一丝幽冷。他有一幅老干虬枝的梅花图,真是清到十分,有明月芦花相照之气。

冬日夜长,青灯长案,一卷金农,一砚一纸一笔,一孤影,伏案画金农梅花。想起明代高僧雪峤圆信评价牧溪画,“这僧笔尖上具眼,流出威音那边”。金农不只笔尖上有眼,他是梅花瓣上具眼,心尖上具眼,是一只冷清清的梅花眼。

离家不远处,有一古玩书画市场。一次去买纸笔,看见店主家满屋子张挂着金农的梅花图,一问,知道是店主自己的笔墨,他也喜爱金农,尤喜金农梅花。觉得遇见了半个知音,与他相谈一盏茶的工夫,觉得那间小店多出些快意清风。一个小小的纸笔商人,也知道金农虽画繁花,却是繁花为表,苍凉为骨。市朝虽小,却都有慧眼,识得天下佳物。

艺术的高境界是“若不经意”。若,就是经意之极,才得若不经意。

他无论画竹,画梅,画池塘荷风,画山水,表物写景不经意间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竹林清风图》中,那个策杖独行的红衣人是他。《荷亭消夏图》中,风来四面当中卧的自在老者是他。《山僧叩门图》中,浓浓树荫下那个虚虚的,若在若不在的叩门僧是他。这并不是寻常粥饭僧,而是昨日游山时,一枝青藤遗失寺中的逍遥僧。令我记忆遥深的是一幅《青山薄汀图》。“山青青,云冥冥,下有水蒲迷遥汀。飞来无迹,风标公子白如雪。”最引人注目者便是他画中的风标公子白鹤,水蒲之中,一身雪白,或高飞或低翔,或引颈或闲步,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这很像画者的自况,孤傲中有逍遥,清冷中见幽深。

这幅画,费时两整天,细心临了,挂在雪白壁灯旁,冷素与静白,肝胆相见。他相信人世间,热闹繁华倏忽,孤冷才是永恒的。

去年五月,去春风十里的扬州,除却欧阳修的平山堂,最爱扬州八怪纪念馆。但馆中多为复制品,不解馋,特又绕路到上海博物馆。

馆中物博,一眼认得出他的气息,法书尤其鲜明。他的字似用刀斧,一刀直切下去,無粗细提按之别,钉钉有金石气,让人想到落在地上,便有叮当之声。而自创的漆书,仿佛一把扁平刷子,蘸上浓墨,只是刷。看去粗笨简单,却是磅礴之中见灵秀,苍劲古朴之中得自在。仿佛在向人说,管他呢,我就这么写。他的书法太有辨识度了,前无古人,后世至今没有来者。

字冷,诗清,画寒,处处泛着冷艳的金石气息。

金农似乎不喜欢春天,一生冷艳不爱春。他杭州老家有耻春亭,他自号耻春翁,亭子左右前后植老梅三十棵,每当天寒作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吐花,他便立于梅树下写小幅。他的梅花画作,仍是要传达冷月、清梦的韵致。三十岁后,金农通用名号“冬心”,意谓一颗冷寂的冬天的心。他讨厌春花,开时灿烂,转瞬零落。他一直在寻求艺术的永恒。

文人艺术家大多喜欢清供,画清供图,撰清供文章。汪曾祺有《冬日清供》一文,列举了很多古代画人所作冬日清供图。或松竹梅插瓶清供,或菊兰石清供,传达一种冬日的冷寂、静穆。这正是“冬心”的绘画语言,他的梅、竹、山水,折下任何一角,皆可作案头清供,冬天的冷寂,是他无法抹去的个性。

他也的确是太有个性,或者说是“怪”。读四书五经,却不作圣贤文章,自己是画家却叫弟子代笔作画。他过于玩世不恭,过于不把这个正统的世界当回事了。

他养鸡,养鹤,养蟋蟀,养乌龟,还养一条洋狗。高兴起来,与鸡聊天,拽着狗唱歌。对于蒲草,也是一腔玩心。他称菖蒲为“蒲郎”,意欲将南山下的“石家女”与七旬的“蒲郎”撮合成一对,真是奇思怪想。这样的不拘束,不守成,恰恰拓宽了他的画路,如水一般,周游不拘。

人生天地间,忽然而已。匆匆一生,能做得自己的主,能随性而为,“怪”又如何。

他好交游,上至名门公卿、富贾巨商,下至引车卖浆者,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历经三朝,守着三朝老民的闲号,过着大半生的清贫,却也得了一世冷逸自在。

金农晚景凄凉。他在一幅梅花上题记:“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一个等待僧人送米以解除饥寒又不肯趋附的老人,“晚来寒”三个字,怕不是自况。看到梅花总不免伤感,看到冬心的梅花尤其伤感。现代人画梅是怎么样呢?我不知道,但总不至于如金农等米下锅吧。他生前住在佛舍,又死于佛舍,身后萧条,几乎不能下葬,身无所有,清如寒梅。

清人王士祯有《题秋江独钓图》诗: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他应友人之邀,为一幅古画《秋江独钓图》题诗,一件蓑衣,一顶斗笠,一叶扁舟,一支钓竿,一孤独渔夫,放歌纵酒,独自钓起一江秋意,是渔人扁舟草履的逍遥。画面极清静,甚至令人以为,有清静过甚之嫌,不免有些孤独落寞了。然而,孤独与落寞,或许正是艺术的魅力,愤怒出诗人,孤独与困境磨砺出非凡的艺术者。孤独与落寞令人安静,所有深邃与悠远的思绪皆由安静的头脑得来。

古人心思纯净,一生心事大半在书斋与青山绿水间,耐得住孤独寂寞,一生修炼一件事,提笔一画便是一幅上好的清景,令人生起归去云山的念头。而今人画《秋江独钓》,总是不像样子,混乱嘈杂不足观,今人那一颗不安分的名利心装不下一江澄碧。

有几年盛夏,為躲暑气避居深山,每日山窗下静坐着,执团扇,翻闲书。眼前无长物,心头有凉风,常常生出一种心境:得失荣辱,亦如十年陈迹;死生契阔,一笑清欢。远离名利,世间万般都可放下了,可以像陶弘景,避离尘世,山中修炼。

早年读晋书,总以为陶弘景传奇的人生,有诸多疑点。比如,博学多识,读书逾万卷,六经诸子史传无所不通,十七岁时便成了宋朝外明四友之一,做过诸王子侍读,奉朝请,朝廷大事多取决于他。这等荣耀,这等才干,可他却萌生了隐居修行之志。他的隐居绝非仕途不如意,最多算是兴趣使然,跑到深山野林中,一见四十年。这其间是否有何曲折,我想是有的。

颇令人疑惑的是,他欲归隐之初,还是朝廷的六品文官,招呼也不打,挂朝服于神武门,径自走了。幸而好友王晏说:皇上治事甚严,不许臣属为离奇之事,你这样不辞而别,恐有忤旨,若皇上怪罪下来,反而达不到你的目的。思之良久,左右权衡,方上表陈情,陈情表中是这样说的,历代帝王都有养生之风,我为官已久,不能再贪恋荣华富贵,我要回归大自然养生去了,只是临行之际,不胜眷恋,上表以明我心。

按说,这个归隐的理由并无多大说服力,可奇怪的是,齐武帝不但准了他所请,还十分感动,并给予赏赐,赐帛十疋,烛二十梃。又别敕:朕月给上茯苓五斤,白蜜二斗以供服饵。对他的养生修道之事给予大力支持。临行时,又有公卿相送于征虏亭,供帐甚盛,车马克道。据我所知,自来隐居者,前朝后代,未见一个如此。隐居隐得如此之盛况,奇哉怪也。

若想说明白并不难,一方朝廷大员,要入山修行,如此顺利辞官归隐,未得帝王允许支持,何以敢为。齐武帝也有一颗修道炼仙之心啊,说通俗一点,一个皇帝不能自己跑到山中修行,派个替身去,陶弘景是御用修道炼仙的道人。

唐代画家戴嵩画过一幅斗牛图,牧童见后拊掌大笑:“牛斗力在角,尾夹入两股间,今乃掉(摇尾)尾而斗,谬也。”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此言当真不虚。古人云:披五岳之图,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疏八珍之谱,以为知味,不如庖丁之一啜。这大约相当于如今说的实践出真知。

陶弘景隐居期间,东阳太守沈约,慕其节操高洁,欲请其为官,被婉言谢绝了,虽拒绝了,二人竟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当时已由齐到梁,沈约与梁武帝堪称“密友”,他与陶弘景之谊,未必没有其他色彩,他像梁武帝与陶弘景的中间人,二传手。史上沈约也是风流才俊,后人多将“沈约瘦腰”与“张敞画眉”合称为文人风流浪漫之事。事实是,沈约瘦腰与风流浪漫真的是风马牛。沈约瘦腰,乃是以腰瘦作比,欲求归老之实。但沈约在齐梁文学史上是领军人物,是风流雅士,文采斐然,著有二十四史中的《宋书》,文学地位无可撼动。就是这样一个国之俊才,做起了二传手,可见武帝对陶弘景的重视。

梁武帝即位时,起初国号未定,陶弘景告之“梁”为运符,于是定国号为“梁”。后梁武帝亲手写诏书,赐其鹿皮,召其入朝为官,屡加恩赏,终是不应。还画了两幅图给梁武帝,一幅图是一牛散放水草之间,另一幅一牛著金络头,有人执绳以杖驱之。梁武帝见图就笑了,知其有庄子曳尾涂中之意,遂不再强求。但朝廷每有不决大事,必请之咨之。帝与弘景之间,书信不绝,常每月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上自先秦,下至明清,隐士何其多,有“山中宰相”之名者,唯陶弘景一人耳。

陶弘景与众隐士不同之处,他人一旦归隐,便是一别人间岁月多,与朝廷之间再无瓜葛,林和靖、陶潜等皆如此。弘景却像个山中的和平使者,与朝廷与帝王友好和睦以邻,这是弘景高明处,也是帝王的胸襟,更是皇家修道之心所需。

弘景归隐第十二年时,梁武帝遣人送黄金、朱砂、曾青、雄黄等物,以供炼丹之用。天监十三年,敕于茅山为之建朱阳馆以居之。天监十五年又为其建太清玄坛,“以均明法教”。帝待其之厚,令人匪夷。奉王命进山炼丹,似乎确凿无疑了。

陶弘景也不负君恩,每有著述皆送与帝御览,帝每得其书,烧香敬受,虔诚之状,无以复加。一个寻仙问药的人,还著有《古今刀剑录》,记录了从夏启到梁武帝时四十把帝王刀剑。且自己亲手铸了两把好剑,一名善胜,一名威胜,皆献与梁武帝。他的内心是否也藏着一个江湖梦?一个堂皇的朝廷?他之所为,与苏轼所云“既仕则忘其身,不仕则忘其君”截然相反,他既未仕,也未能忘其君。

身边小孩问生死,我知道她是害怕死亡,成长的烦恼,认识到的越多越是恐惧。我想给她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一个可以减少恐惧的解释。天地之道不过是赋气成形,万物都是如此,人也逃不过,死亡,即是将一段形气归还给天地,人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了。人死会带来悲伤,不可能人人都有庄子鼓盆而歌的境界,人死则悲,哀伤不过是情动于衷表达对逝者的一种情义,但悲伤有度,不出三日,不可伤及活人。我不知道我的说辞她能领会多少,希望她不至于对死亡过于恐惧过于悲观。

修道炼仙,是为延续生命,希冀生命永无止境,可与青山共永夜。道家思想或许是有超前意识的。

他历经三朝,亦官亦道,博大尤盛的一生,也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南梁举国崇佛的大环境下,他作为道教茅山派代表人物,为避免像新天师道一世而斩的下场,不得不前礼阿育王塔,自誓受戒,佛道兼修。礼佛,实非自愿,为茅山道众不得已而为之。心中所积,无可与人说,他借悼念好友沈约之机,略陈内心隐痛:“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古今皆然,博大如弘景亦概莫能外,岂不痛哉。

细端《秋江独钓图》,总让人念起过往情景。遥远北方一座安静的小城,城北一条四季清澈的河流,河上长长的木桥,清早阳光清朗时,溪桥上有三三五五垂钓者,河两岸水草绿意丰美,河中游鱼清晰可见。河水凉哇哇的,赤脚的小孩钻进清溪中捉鱼,笑声与浪花此起彼伏。那时节,人们的心淳朴得如小河两岸的水草,无风自在,有风逍遥,钓到鱼,绝不独享,几家人一一分了,鱼香清美,味道缭绕一江溪水。僧道高人在山中修行,凡常人在山下日出日落,守着日常,度尽岁月。

早年读《水浒传》,最羡慕鲁智深的结局,生得快意,去得干脆。“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一句偈语,惊醒痴愚不少,就此撒手。常言道“有福人送无福人”,常言总是错得厉害。殊不知,先走的都是有福的。陶弘景山中修道四十载,不知福祸。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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