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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寄兰若

2022-05-10路魆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驯兽师石像西西

路魆

我来到一个以雕塑闻名的北方县城。接送我前往旅馆入住的,是当地分公司的司机,他是本地人,尽地主之谊似的说要带我见识这个县城的独特风景。可是上车后不久,经过一条两侧都是巨型石雕的街道时,一个物体从天而降,瞬间把车身前半部分砸扁了。司机当场丧命,他以性命为代价向我展示了这里的危险风景。不可思议的是,我只受了轻伤。前来的警察把我救下,没问讯就让我离开,自行就医。他们大概习惯了这种日常吧。压扁车身的是一只断裂的佛掌。我侥幸逃出了五指山,站在街边惊魂未定。断掌的佛像石雕嘴角微翘,远眺灰蒙蒙的大地,而底下的警察正苦恼怎么处理那具被压在巨石下的死者。

见我还逗留在现场,一个警察走过来,问我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要查我身份证。我不知道旅馆的地址,公司也没人接电话,现在司机丧了命,没人带我去。警察又问:“要不要去翻翻司机的尸体?也许有纸条留下什么信息。”我赶紧摇头。记起公司在委派我到这儿来前,说给我安排的是当地最豪华的旅馆。

“我住在这儿最豪华的旅馆……”我说,有点儿心虚。

这时,一辆广告车从事发现场经过。车窗装了个大喇叭,喇叭声大作,沿街播放马戏团驯兽表演的预告,车身两侧还贴着一张巨幅海报:一个穿着比基尼的美女驯兽师,手持皮鞭,抬起脚踩着一头经过软件处理弄上去的狮子。警察看了看车身的地址,指着广告车说:“快,你跟着那辆车走!”广告车开得很慢,拖着行李的我还是没跟上,远远落在后面,看不清海报上的地址。警察为何不直接把地址告诉我呢?我只好循着喇叭声一路跟过去。

几乎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后,临近傍晚时,广告车才终于在一栋圆形建筑前停下。是一个大剧院,我入住的旅馆就在大剧院上方。大剧院的名字用一个霓虹灯箱做成,“兰若院”三个字,在夜里发光,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个洗头房。广告车上走下兩个人,一男一女,一同进了大剧院。灯色昏黑,我四处瞄瞄,找不到上旅馆的楼梯。大剧院门口的摆设破破烂烂,同样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还多了一句含义隐晦的广告语:“迄今为止,最赤裸也最具生命力的驯兽表演!”驯兽表演开演时间是明天上午。我推推剧院大门,门便开了。一个保安坐在通道的灯下打瞌睡。看见陌生人进来,保安拿出记账本,要我给钱。我说:“我是来入住的,怎么上去?”保安不耐烦地说:“要上旅馆,就要经过剧院,现在剧院正搞表演,所以凡是进剧院的,一律得给钱,知道吗?如果是旅馆房客,那每天只需要给一次半价的钱就可以啦。”

想起刚才海报上印着的表演时间,表演要再持续一个月,而我需要在这里度过未来的三个月。言下之意,这份捆绑销售的生意,要讹诈我一个月的进场费。这个小县城看起来人口不多,而且已经进行了一个月的表演,剩下的一个月,根本无法保证稳定的上座率。住在大剧院上的旅馆房客,才是他们收益的保证。我给公司打电话通报情况,还是没人接。一次交半价的入场费,明天可以看一场表演,之后再找机会混进去,也不亏多少。我自掏腰包把钱付了。保安把钱夹在记账本的某一页,戳戳记账本,提醒我说,没发票提供。这种灰色收入有发票才怪。

剧院座椅是红色绒面,在几盏低瓦数的照明灯下,污秽发黑。吊灯摇摇欲坠,舞台支架年久失修。剧院中央空着,没有兽笼子,只隐约闻到兽类骚味。绕着剧场,摆着某些用巨大白布覆盖着的、估计是石雕的物体,每个高度足足有整个剧场的三分之一,形状各异,根据白布凸出的形状,也不好判断到底是什么雕塑。数了数,总共五个。

一道楼梯出现在舞台侧方,我沿着剧场外围朝那儿走去。从上层中央空调吹出来的风,鼓胀了白布,雕塑好像要活了似的。想起司机的厄运,我不禁朝墙边靠过去,慎防高空坠物。

在舞台后面,我又见到那对男女。他们的面容不好看清,不过那个女人就是海报上的驯兽师,穿着普通衬衫,虽不像海报上那般暴露挑逗,但黑暗抹不去她那张漂亮得几乎发光的脸蛋。他们看我一眼。“交钱了吗?”男的问,见我点头,便继续埋头聊天。我提着沉重的行李,沿着楼梯几经周折终于找到旅馆。

旅馆门口有块牌匾,上面写道:欢迎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入住。前台没人,只有一尊老女人和一尊老男人的奇怪石雕,穿着汉服作揖,像看门的石狮,左雄右雌,摆在门口两侧。前台的电脑背后贴了张纸:扫描身份证,领取房间钥匙,除了现有物品,本旅馆不再提供额外的服务,敬请谅解。也就是说,这里没清洁工人,没房间服务,没早餐供应,一种群租房似的存在。我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公司声称的本地最豪华的旅馆,还在一楼联合剧院讹诈旅客的钱财。扫描身份证的机器就在墙上,旁边是一块挂着众多钥匙的电路板,每一份钥匙对应一颗小灯。把身份证放上去,电路板开始闪光,最后只剩下对应身份信息的房间钥匙小灯亮着,407房。我拿了钥匙就上楼,上楼期间,没看见别的旅客出没。

房间还算整洁。不是因为收拾得有多妥帖,而是除了床和被子,这里几乎空无一物!我突然饿得慌,翻遍了也不见有方便面之类的储粮,也没茶水,上网搜索,连送外卖的店都没有……想起在公司投资的那笔钱,就这样打了水漂,我钻到枕头下流眼泪。

是啊,公司的电话当然打不通,他们卷款跑路了,把几个投资者骗到外地后,丢下个空壳公司,跑得远远的了!刚抵达这儿时,我才得知这个消息,而且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其他投资合伙人早就气冲冲地往回赶,发现唯独我这一个受害者不见了,于是给我发了消息,要我回去一起联合起诉公司。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被派到最遥远的北方去,路途奔波,既然公司在旅馆给我订了三个月的租期,我只能尽量挽回自己的损失,安心地住下去,追回投资的事儿,就交给其他合伙人吧。分公司真的存在吗?那个死掉的司机会不会只是一个提前雇来的出租车司机呢?我太累,太饿,太厌倦了,一点不想再看到那些剑拔弩张的合伙人,不想再看到他们愤怒却无能为力的脸。我预计未来三个月,在这座北方小县城的生活将会多么难熬,要做到与世隔绝,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用那些骗来的钱买了一根耻辱柱,将我狠狠钉了上去。接下来,我打算只字不提,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连哭声都尽量压了下去。

半夜醒来,我在卫生间门口发现了一截烟头,好像有人进来过,马上把房间检查一遍。但没人。我猜那是没打扫干净留下的垃圾。虚惊一场!我捡起烟头,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打火机不见了,烟盒里原本剩下的最后两根烟,也少了一根。我叼着的这截烟头,牌子正好是一样的,显然,这就是不见了的那根。我腿吓得一软。

这时门外有人走过,我开门冲出去。一个短发中年女人经过,见我开门,便打量我一下,问道:“你就是新来的房客吧?住得还习惯吗?”

“你是房东?”我问。

“可以这么说,我是房东的女儿石谣。你今天来的时候,见到门口那两尊石雕了吗?那就是我爸妈,但前不久死了,他们没来得及把经营权转让到我名下。”石谣笑着说,“祝你入住愉快。”

“有人进了我房间。”我叫住她。

“很正常,这里的人经常进错别人房间。”

“怎么说?”

“每间房的钥匙都相同,有哪个醉猫进了你房间,也是有可能的嘛。那是我爸妈他们那一代的历史遗留问题,跟你说声抱歉。别担心,钱财从没失窃过,大家都善良得很。”

“我才丢了个打火机呢,那人还偷了我一根烟——”

但石谣已大步跨进电梯,迅速下了楼。怎能把死人刻成石雕摆在门口迎客?又不是门神。这座县城似乎什么都拿来雕刻,本地人也许都姓石?我回到房间,用仅有的一张椅子堵在门上,在椅子边缘放了个摇摇欲坠的玻璃杯,要是有人进来,玻璃杯就会摔下来打碎。

凌晨,翻翻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我女友打来的。看来电时间,电话从半夜开始,一直打到凌晨我被吵醒为止。但吵醒我的绝不是电话铃声,而是楼下307房的噪声,似是野兽低语。难不成马戏团的兽群跑出来啦?可听着又似是读书声,语调沉沉闷闷。电话打得这么频繁,我猜女友也知道了公司卷款跑路的消息。我都不紧张,她紧张什么呢?不过,女友关心男友的事业钱财是件很正常的事吧。

掀开窗帘,在太阳即将喷薄而出的天际下,这座县城呈现一片浑浊的奶白色,是那些星罗棋布、高低不一的白色石像造成了这种景象。它们无处不在,屋顶上,野地里,马路边,树荫下,而且种类各异:动物,植物,名人,神佛,卡通……这是一座石像数量比人口还多的县城,即使在无人的凌晨,走在街道上也不至于太寂寞,因为石像们都在默默注视着你。估计等天亮后,驯兽表演开场时,观众席上肯定有一半观众是石头做的,在这个寂寞的县城,屹立不动的石像都要被无聊弄得发狂,纷纷复活,参与人类世界的活动,找点乐子。

玻璃杯摔碎了,椅子却没被动过。地板微微颤抖,楼下的噪音还在持续,穿透地板。我睡不着,打算去大剧院坐着,等马戏团开演。住在旅馆的人有个优势,可以随时关注马戏团的动态,比如怎么把兽类运到剧场,怎么安抚它们,又怎么撤场。我们习惯了做台前的观众,幕后的事显得稀奇,运作模式总是隐而不露,能参与其中的幸运儿太少了。

电梯门开了,但我转念一想,没进去,而是走楼梯到了下一层。那些噪音还能听到,就在我房间下面的那个房间。昨夜睡觉时,身体如浮在水波上,不得安稳,像被一层噪音微波抬起了似的。可我来到那个房门前,噪音却突然消失,恢复了坟墓般的宁静。

“你在看什么?”吓我一跳,是石谣,她背着手站在我身后。

“噪音,有噪音。”我指了指307号房,说。

“里面住的是楼下剧院的老演员昭鹤先生。他在练台词。”她敲一下门,轻声说,“喂,昭鹤先生,没事,来了个新房客,正聊着呐。”然后,里头传来一声算是作为回应的清嗓子声。

“太敬业了。”我说,“他今天在楼下有演出?我指马戏团。”

“剧团早就解散了,但昭鹤先生每天坚持练台词。只要听到他念《李尔王》的台词,就好像回到当年在剧院欣赏戏剧的日子。”石谣满脸自豪地回忆着,“你还不知吧,最火爆的演出季,旅馆天天都满客。”

“现在人们更爱看动物表演。”我说,只想着怎么结束话题。天亮得差不多了。

门里传来一阵嘶吼:“世上只有一个莎士比亚,但每个庸人都在学他的语气说:啊,我死了!”石谣讪笑着,提提眉毛,“昭鹤先生对剧团解散耿耿于怀,老念叨这句话。”说着,她朝走廊另一侧走去:“我要继续巡查了。有些石像特别不安分,四处溜达,就拿我爸的石像来说吧,他偶尔也会离开他的底座,活动一下筋骨。这里太寂寞,我们都怀念看戏的日子……”人走远了。我在昭鹤先生的门前停了一会儿,再也没听到什么野兽或者人的动静。

旅馆门口那两尊作揖迎客的主人石像,果然少了一尊,不知跑哪里活动筋骨去了。老女人石像的手指上,有条裂缝。我拧了一下。咔嚓,断了。

“爸,你别到处瞎晃,回去好好站着。”石谣似乎找到了她爸,她拖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朝这边来了。我只好把她妈的断指塞进口袋,打算回头买瓶胶水给粘回去。走到门口走廊侧面,本来想等石谣离开再从楼梯下剧院,却在侧面的栏杆下发现了一道悬梯,用帆布简单盖起来。从悬梯下去,可以避免从剧院门口进出。也就是说,我不必再被讹诈了。但从悬梯的锈迹来看,这东西很久没人用了,牢不牢固都是问题,而且剧院怎么也有几层楼高,悬梯的底部离地面大概还有个三四米的高度。

一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马,慢悠悠地踱步,正好来到悬梯底部。我晃了晃悬梯,确定不会散架,毅然决定冒这个险。下到悬梯底部时,那匹马还在,我对着马“嘘”了一声。它晃晃尾巴,不走,好像等着我跳上去。从这个高度跳到马背上,估计人跟马都痛得够呛。为了降低冲击力,我四肢张开,扑到马背上,胸口依然被撞得生疼。所幸马没有受惊,我像一只落在它背上的苍蝇。

骑马对我来说很容易。此前公司长期做动物保健品生意,有个饲养场,主要养鹿,取鹿茸,也有几匹马。单纯的鹿茸贸易忽悠不了这么多合伙人投资,因此实际上,这家公司在暗中倒卖野生动物制品,比如象牙、虎皮、犀角之类。刚进入这家公司工作,我不知道里头藏有这种勾当,公司主管倒是很大方地说:“你出一份投资,明面上是投资鹿茸生意,绝不把你牵涉进其他事项,但利润呢,当然是按它的实际用处所得到的给你分红。”公司主管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他要拉拢我,跟其他投资人区分开来,可是事情一旦败露,我也绝不会因为他这句话得到赦免。那么,立一份免责合同如何?可是,这不就是自作聪明地表明我知晓这桩勾當的存在?罪同包庇!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辞职是最好的决定,但鬼迷心窍的事,我那些年干过不少,也就顺口答应下来了,最后等来的竟是这个结果。合伙人的钱是拿不回来了,起诉也无效,因为这整个事件从头至尾都笼罩在违法的阴云里,穿过这团阴云的人,无一能做到干净脱身,不沾一点儿灰。我是这个事件里唯一的潜逃犯。

合伙人的消遣活动,就是到饲养场那儿骑马。不会骑马的,有人教你学到会为止。更多的,是公司领大家去某个秘密仓库,观看野生动物制品,人人都两眼发光,好像看到了一堆金子摆在那儿。这些不间断的小甜头,总能引诱一群贪图蝇头小利的人。当他们全跑去仓库时,整个饲养场,除了动物,就只剩我。我在饲养场上独自骑马,周围的鹿都围过来跟马嘀咕些什么。这些无法理解的交流,是坐在马背上的我常常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的事。

此刻,骑在马背上,我找回了在饲养场骑马的闲适,外围的风起云涌仿佛没发生过。我点了根烟,马喷了喷鼻子,开始走动。从它规整有序的步子来看,这匹马应该是从剧院的马戏团里跑出来的。沿着剧院走了一圈,它没有回去的意愿,也没让我下来的意思。我临时决定到县城里找找那家分公司,如果分公司真的存在,说不定能在那儿谋一份差事,只求分公司没有牵涉违法生意的纠纷。

现代的马路不走马。但在这里骑马,不是件引人注目的事。跟那些大清早遛着一条石狗,抱着一只石猫,或挽着一个石人的手走在街道上的居民相比,我骑的马好歹还是活的。

在马路上行走的死物,比活物多,白色石料留下的刮痕随处可见。只要循着某条长长的刮痕跟过去,你就能还原那个人一整天的日常:他遛着石狗,从家里出来,经过菜市场,在便利店前徘徊几圈,最后来到河边,只剩一条石狗在那儿,人却不见了,只见岸边的石头有湿漉漉的水渍,说不定在下游能找到投水者的尸体。想起石谣把死去的父母做成石像摆在旅店门口,可以猜测石像所代替的,正是那些已从世上消失,但活人又不舍得放手的东西,于是他们纷纷被做成石像。因此,骑着马咯噔咯噔地走在马路上时,我所目及的那些平凡无奇的人物和动物石像,就是这座县城善于怀念旧日事物的那颗灵魂的表征。也难怪石谣爱听昭鹤老先生读台词,毕竟解散的剧团是无法用石像的形式复原的,只能在语言中回味。

我策马经过一片墓园时,更加印证了这个想法。若不是看到墓园入口牌坊上的字,那些整齐安放在广阔山地上的石像,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个雕塑加工厂。实则呢,那些形形色色、样貌年龄不一的人像,都是死去的人,有的是单独一个,有的则是三两个并肩伫立,统一朝向县城的中心,如同朝圣的信徒。历史名人被雕成石像,放在广场供人缅怀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里,石像是个更普遍的事物,死人不论出身,皆可用模样鲜活的石像代替其墓碑。

县城就那么点儿大,偶然间回到车祸现场,地面不留一丝痕迹,只有那尊断掌佛像是车祸发生过的唯一证据。断掌尚未修补,有几只白鸽齐齐窝在断掌截面上,神色萎靡,不时扑打翅膀上的雾水。佛像的脚下,有个人躲在那背后,露出半个身体。是昨天盘问我的警察,他正盯着我。我装作没看见他,骑马离开现场。

分公司很快就找到了。产业结构单一、以雕塑为主的县城,一家搞动物制品的公司是显眼的存在。现在已是上午九点,这幢三层高的写字楼的石门半掩,门口摆的是两尊仙鹿的石雕,而不是传统的石狮,用来表明营业性质。将马拴在鹿角上,我从石门缝侧身溜进去。我在大堂四处溜达一会儿,才陆续有员工上班,他们神采奕奕,戴着红色鹿角帽,而且从秩序井然的布置来看,在总公司跑路后,分公司的营业并未受影响。怎么才能做到在失去主脑后独善其身呢?在某个办公室里,我找到人事部的主管,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同样戴着红色鹿角帽。打过招呼后,我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又不是圣诞节,大家这一身装扮是怎么回事。面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印象中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看的人事部主管,却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顶帽子,套在我头上。这时,她才意识到什么,问我是谁。

“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号员工?”

“我从总公司来的。”

“总公司?我们没有总公司,这是唯一且合法的公司。”她指着门口的凳子让我坐下,“嗯,我明白了。那件事我们也有耳闻。昨天公司名称能够顺利注册,也跟那件事有关吧。公司名称申请注册了好几年,一直告知已被其他公司注册了。就昨天,突然说搞定了。公司身份得到了合法的书面登记,全公司决定庆祝一下。”

“那这样说……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你说的那个总公司,老是拿我们公司做幌子,说是它的分公司,充大头,骗投资,其实除了干的贸易相同——当然指的是合法贸易——我们并没有其他关系。”主管说,她一边摆弄帽子上的鹿角,想把它抻直,“听说,警察在查你们。”

“不,我是受害者。”为了澄清身份,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既然事情搞清楚了,两家公司根本没关系,现在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家公司的确没有责任来弥补我的损失,更不能因为使用相同的名字,它就得承受这份无妄之灾。她的公司辛辛苦苦只为注册一个名字,而我的公司费尽心机却永远只剩个空壳。我们这些从壳里被赶出来的人,想寻找相似的安身之所,“我也是迫于无奈。这里能为我提供什么帮助吗?”我瑟瑟缩缩,提出请求。

主管犹豫一下,说道:“你贸然来到,我没法信任你。说不好你也是主谋之一,聘用涉嫌走私野生动物制品的人会坏了我们在业内的声誉。”她继续调整帽子的鹿角,一只手弄不好,便动用两只手,但鹿角还是朝两边耷拉下来。我忍不住站起来,将两根鹿角打了个结,像给她扎了个辫子,更有少女感了。她有些错愕。我担心她会指责我冒犯她,但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将帽子摘下来,塞进抽屉里。

“那好吧。”主管说,“保健品,保身体,也保人心。既然是同行,于情于理,也不是不能给你个机会。你到那边把身份证给复印一下,电话也留一个。过后我把你的情况向老板传达,你留意电话吧。”我复印身份证时,感觉主管的目光从头到脚来回把我审视了好几遍。“你以前做什么的?”她问。

“物流跟单,也懂一点记账。”

“這么说,你手里有不少客源吧?这是个优势。”

“是。”

“那匹马是你的吗?怎么看着像我们饲养场丢的……”

“是马戏团的马,我借来的。剧院有演出,我住在那上面的旅馆。现在我要回去了,一个马戏团不能没了马。”

马有点躁动。在我进公司期间,它在外面到底见到了什么?骑马回去太张扬,会被马戏团的人认出。在离大剧院正门还有半条街距离的地方,我下马步行,还要想办法怎么把马送回去。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有零星观众进场,售票的保安在门口四处张望,神色焦虑。昨天我见过的那个男人跑出来,问保安:“马到底还能不能找回来?找不回来,就不能开始表演。”他们吵了几句。

我把马拴在剧院大门附近的电线杆上,迅速溜到悬梯处,打算先回旅馆,再从里面进入剧院,保安就不会发现我用别的途径离开过旅馆。可是,没有垫脚用的马,怎么爬上悬梯?也许最危险的办法,就是最安全的办法……我又回到拴马的地方,解开马绳,牵着它大摇大摆地向剧院门口走去。一群觀众在抱怨表演延期,那个男人和保安急得直拍脑袋。看到我后,他们噔噔噔地朝我跑来,从我手里夺过绳子。

“马怎么在你手上?!”保安质问,“你啥时候跑出来的?怎么不见你?”

“我们才见过一面,你不认得我很正常。我是旅馆的客人,有活动自由。要不是我,这马早就在马路上被大卡车撞死啦。你知道,现在的马路,都不走马的。”我辩解。

保安转转眼珠子。那个男人没多问什么,直接牵着马进去了。

在剧院顶层,我找了一个可以俯瞰整个剧场的座位。顶层灯光昏暗,观众不多,他们旁边大多还摆着一个石人,或者石头宠物,猫或狗,离谱的是有人还带了一窝猪。一个女人坐在我身后三排以外的座位上,跟石人耳语。我竖起耳朵偷听。这个石人是她去世丈夫的石像,每次外出看演出都要带上它重温旧日时光。一个女人怎么提得动这么重的石像?也许那是泡沫塑料削出来的。观众里有很多长相粗糙的中年男人,还有些遮遮掩掩未见过世面的小伙子,来看这场让人大开眼界的表演。

马戏团处处简陋,防护措施敷衍了事,团员人数不超过七个,所用的动物也很普通。剧场中央有几个兽笼子,关着无精打采的狮子、几乎掉光毛的秃鹰、几只上蹿下跳的猿猴、对观众张开大嘴的老黑熊。而那匹马,多少有点不安,几次想跃过低矮的栏杆,跳出剧场,冲到观众席里。那个男人是马戏团的团长,跟美女驯兽师组成这个团的核心。其他几个小喽啰负责安抚和饲养动物,但那匹马依然不配合。团长焦头烂额,从美女驯兽师手中夺过皮鞭,在马身上甩了一鞭。马瘫倒在地。

美女驯兽师从团长手里夺回皮鞭,摆出笑脸向观众致意。她穿得极其暴露,皮鞭在地上甩得啪啪响。这时,火圈点燃了,可是美女和火焰都没有引燃现场男观众的热情,他们静静地斜躺在红色座位上,缩着脖子,甚至当马冲向他们时,也无动于衷。我对被白布盖着的高大石雕更感兴趣。如果我女友知道我在看这种软色情的表演,她肯定会狠狠教训我。其实我倒是希望她能过来陪我,这片陌生的土地,空气中全是粉尘,每个人都在石化的边缘。可是,我的南方回不去了。骗局和亏损,怀疑和耻辱,我这个贪图一时便宜、不懂审时度势、没有远见的东西,主动跳进违法的漩涡!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在离我不远处坐下,头发稀疏,一脸老学究的严肃,表面故作姿态,内心其实最虚浮!他戴着圆边小眼镜,镜片倒映着火光,让他看起来像根燃烧的老木头。老色鬼,我心想。他叹了一口气,用失望的语气轻声说:

“世上只有一个莎士比亚,但每个庸人都在学他的语气说:啊,我死了……”

坐在我旁边的这位,原来是昭鹤老先生呢。我为污蔑了他的清白感到难为情——可是,谁说昭鹤老先生就不爱看这种表演?演戏剧的人不正擅长伪装吗?我想过去跟他聊几句,问问他房里那些噪音是什么。但驯兽表演开始了,男观众吹起不成调的哨子,中气不足,稍显疲软。只能作罢,等表演结束再问吧。这时昭鹤先生又把他的口头禅念一遍。

“到底,是谁死了?”我问。

“他们都死了,”昭鹤先生明显在生闷气,“不爱看戏剧的民族搞丢了我的饭碗,我的表演天赋无处施展。这是一个缺乏善意的时代。”

“你好歹还有退休金,活着最重要。”我说,“我才是一无所有。”

“活着是为了活得更久一点吗?我微薄的收入都是马戏团给的。丢脸!丢脸!”

“你跟马戏团有合作?”

“那个美女的表演——她的表情动作,不都是我教她的?”昭鹤说,“这小姑娘刚来这儿表演,生涩得很,连动物都不听她指挥,现在进步了。但情况还是让人唏嘘,我一生的艺术现在只能用来博取庸人的眼球!他们的心都是石头做的。”

“嗯,这的确是个石头做的城市。我感觉肺里全是粉尘。”我说。

“我看你也死了。你昨晚在哭,我听到了,房间的隔音太差,做什么事都要谨慎,别太引人注目。”昭鹤先生撂下这句话,我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他就起身坐到更远的位置去了。

狮子从兽笼里踱步而出,在美女驯兽师的指引下,跳过火圈。接着,秃鹰、猴子和黑熊,排着队跳火圈。穿过火圈后,它们身上的毛都不同程度地被火燎了。动物在一旁舔舐受损的毛发。即使坐在顶层,也能闻到烧焦皮毛的臭味。表演形式过于简单,几乎每只动物都要重复同一个表演项目,被压榨仅有的表演价值。

休息时间,美女驯兽师向观众展示性感身躯与皮鞭相结合的舞蹈,观众此刻成了她皮鞭下的动物。团长逼迫马重新站起来,然后将美女驯兽师送上马鞍。她绕着剧场骑马,挥手,胸脯波浪般颠荡,过于戏剧性的表情和走位使她身上的性感大打折扣。我也曾骑在如今她胯下的马背,身体因此不自然地产生了微微动荡。轮到动物骑马了。一只猴子跳上马背,另外的猴子叠罗汉般摞在前一只猴子的肩上。轮到狮子和黑熊骑马时,马产生极大的恐慌,死活不让这两只庞大的野兽跳上它的背,难以驯服。为了缓和气氛,美女驯兽师只好临时插入一个小节目,命令秃鹰飞到一个观众身边,取来一件物品。

秃鹰阴沉的眼光,不加犹豫地射向我。当它朝我飞来时,我仿佛看见一团笨拙的肉块,散发被火燎的臭味,即将捂住我的脸,让我窒息。秃鹰最后停在椅背上,转动丑陋的头颅,等着我给它点什么东西好带回去交差。我摸摸口袋,找到一截东西,塞到它那干裂的巨大鸟喙里。两秒后,我才想起那截东西是我今早藏起来的石像断指。但情况无法挽回,秃鹰叼着断指飞走了。也许是习惯使然,飞回剧场中央的秃鹰没有落到美女驯兽师手上,而是停在马背上。为了稳住身上这团失去平衡的肉,秃鹰将锋利的爪子深深钳进马背。马背上原本应该安装有什么装置供秃鹰降落,但很明显这匹马并没有这种装置。在美女驯兽师意识到这点之前,吃痛的马一跃而起,撞倒火圈。火圈沿着剧场滚动,没有引燃观众的热情,倒是烧着了用来遮盖石像的白布。火瞬间冲天而起,并蔓延至相邻的白布。

“在火中复活!”昭鹤先生喊。

第一张白布烧落,露出的这尊石像,无疑是在荒原上陷入疯狂悔恨的李尔王,半跪着,空洞的瞳孔看着死荫般的剧院顶棚,双颊凹陷,长发迎风,嘴微张,在向观众宣告他的死亡。之后,白布接连烧落,露出的是麦克白,是哈姆雷特,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是奥赛罗——所有在这座县城里死亡的戏剧角色,纷纷借石身来复活。

“啊,我死了!”

昭鹤先生再次呼喊,几乎耗尽这副老迈身躯的仅剩的能量,然后从顶层栏杆上翻落,坠入下层暗红的座位丛林中,像多年前被遗留在剧院里无人认领的一件老式衣服。他临死前的这句话,是莎士比亚戏剧里我所認为最古怪的台词,“啊,我死了!”死了的人,如何向世人宣布他的死亡?除非他的灵魂早已毁灭,而作为代言者的肉身,回光返照。

经事后查验,那匹马根本不是马戏团的马。我意识到——也只有我知道——那匹马属于“分公司”。是我将错误地马自作聪明地带到剧院里,交给一个被焦虑蒙蔽了双眼以致失去分辨能力的团长。但最熟悉马的脾性的人,不是美女驯兽师吗?她怎么没看出来呢?她那颗藏在笑脸之下的心灵,是不是早已被那群自己极力想讨好的观众耗光了?我这个意识到自身错误的观众,在炽热的火中悄悄退场。

“一个被切除了盲肠的人,并不比因为住所受内噪声困扰而搬家的人遭遇的更不幸。”

我辗转反侧。昭鹤去世好几天后,到了夜晚,他的房间依然嘈闹不安,野兽低语比以往更甚,沉闷的读书声还在,只是相对微弱了。他的死并未终止这种状况。对此,住在昭鹤房间旁边的几个租户也深有怨言。他们告诉我,昭鹤生前在房里养了一群野兽,他只是教会了它们保持沉默的技巧,并用读书声掩盖了野兽的鼻息。如果昭鹤先生家的野兽躁动起来,比动物园还热闹。

另一个租户,一个退休的大学教师,持不同看法。他根据马戏团最近的动物失窃案猜测,房间里的野兽不是昭鹤先生养的,而是他偷回来的,充当他背台词时的听众,以及他演独角戏时的观众,因为人类业已堕落到拒绝这种形式的表演艺术,他只能转而在野兽身上寻找新的可能性,对牛弹琴也比听风吟诵来得有依托,叫人心生悲哀。那读书声怎么解释?我问他们。他们面面相觑,说只听到野兽低语声,没有读书声。他们一副撞鬼的样子,找借口跟我道别,钻回房间去。

火灾事件后,马戏团被警方勒令整顿,休团一段时日。我向美女驯兽师求证动物失窃的事。这位叫西西的美女驯兽师证实了失窃案的存在。现在她正苦恼怎么安抚这群受惊的动物。显然,这场迅速发生又迅速被扑灭的火,在动物心里留下了巨大的惊恐,特别是那头狮子,连续好几天不吃肉,却开始对水果蔬菜感兴趣了。反而那几只猴子开始打秃鹰的主意,计划肢解这团会飞的肉,此前这群猴子从来没吃过肉,也没尝过血。面对食谱的紊乱,西西正心烦,倚在李尔王石像脚下啃着手指甲。对于我的问题,她起先不愿意谈,见我坚持,只好说:“动物丢了后,马戏团的生意就越来越坏,观赏性不足。”马戏团原本还有鬣狗、斑马、鳄鱼和大象之类的动物。一个窄小的房间怎么容得下大象?我不禁怀疑起租户的猜测。

剧场上的石像还没重新盖好,俨然一个巨型的墓地,这里祭奠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被遗忘的戏剧角色。令西西心烦的不止动物失窃案,还有昭鹤先生的死亡赔偿。尽管昭鹤先生的死表面上与马戏团无直接关系,因为很多人都可以做证,是他自己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选择自尽的。看得出,西西并未因为警方的免责而感到轻松,心里对昭鹤先生的死怀有愧疚,打算作出赔偿,况且若不是得到他的帮助,马戏团的表演不会得到提升。西西一直觉得,是马戏团霸占了昭鹤先生的生存空间,这座大剧院即使不用来呈现人的戏剧,也不应在他面前公然用来戏耍动物,这无疑是对他的侮辱。西西原本依附于马戏团而产生的廉价性感形象,此刻增添了人性的光辉,昭鹤先生的死为她带来了戏剧的疑云。

与之相反,团长只想尽可能摆脱麻烦,劝西西不要把昭鹤的死的责任揽在身上,“昭鹤毕竟是个单身老汉,钱赔给谁呢?”团长进一步分析,“戏剧在这座县城退位消亡,是自然的事,既然观众有选择的权利,他们喜欢看马戏团动物表演,谁也无法阻止。马戏团做的只不过是提供一种娱乐方式,都是取悦人,马戏团和戏剧团有什么区别呢?你说对吗?”他看着我。我晃晃头,不知如何作答。

当夜,我继续辗转反侧,在已有的两个噪音之上,新噪音出现了:打凿声,吭吭吭……每听到一下打凿声,我就感觉骨头正被凿成碎块,凿成粉末!我自觉是一块有待塑造的顽石,等到打凿声停止时,被塑造成别的什么东西,要么被凿成某种离奇的形状,要么完全沦为一堆失败的废石。反正总是其一!

打凿声停后,我抓住机会睡了一个小时。那之后,即使在睡梦中,我都能感觉到床外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这副沉溺在虚弱睡眠里、没有抵御外界入侵能力的身体。那种焦虑情绪贯穿幻梦与现实,甚至当我昏沉沉地醒来,撑起身体,在昏暝的光线里看到一尊摆在我床尾的小矮人石像时,我都无法分辨虚实真假。

那是昭鹤先生的石像。如果昭鹤先生尚且活着,我会说这尊石像雕得惟妙惟肖,可是他已经死了!在午夜惊醒时刻,碰上这等诡异事件,一种被追魂的惊骇渗到骨子里。为了不吓唬自己,我为石像出现在房间里找到一个有力的解释:既然钥匙能打开所有房间的门,而我的房间跟昭鹤先生的房间正好位于上下层的位置,若雕刻工人搞错楼层,没敲门,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悄悄开门,将纪念昭鹤先生的石像搬进我的房间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想,我稍觉心安。我用床单裹好这尊不大不小却沉得很的石像,一路拖到307号房,顺利用自己的房间钥匙打开了昭鹤先生的房门。由于好几天无人清扫,地板落了一层灰,灰上有非人类的脚印。不知是否因为抱有先入之见,这些脚印像是来自失窃的动物:鬣狗的梅花印,斑马的奇蹄目扇印,鳄鱼的爬行动物爪印,还有硕大的象蹄印。

昭鹤先生果然就是动物窃贼!为了报复马戏团,表面上协助马戏团,背地里却偷动物。可是我把整间房搜了一遍,也不见任何活物的踪迹。是啊,这小小的房间哪能藏得下哪怕一只小小的狗呢?书架塞满了书。这间房没有动物,有的只是书,以及充满戏剧味道的空气。我把昭鹤先生的石像放在一旁,匆匆离开。终究,房间里的脚印,怎么也解释不通。

遭受良心折磨的我,天亮后,约了西西到附近餐馆吃饭。团长是个猜疑心重的人,西西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他的监视。西西不仅是马戏团的核心人物,更是团长的觊觎对象,单方面把她当成自己的情人,尽管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这种关系。西西出来赴约像潜逃似的,先避开团长,再避开可能会打小报告的团员,还要在经过保安身边时表现出一副外出工作的模样。西西完全有理由不赴约,毕竟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为了避嫌,西西在悬梯下给我架了把梯子,我从悬梯离开旅馆,她则从剧院正门离开。

附近的餐馆装修风格很统一,石牌匾,石椅,石桌,石碗,连筷子也是石头制造的,握在手里沉得手发酸。西西来到餐馆时,离饭点还有几个小时,她打算喝杯茶,听听我的想法,便回去工作。她说午饭一定要和团长及团员们一起吃,提升士气。餐馆里的几个男人调戏西西,问她今天怎么不穿比基尼上街?几个妇女不时朝这个偷了她们丈夫魂魄的女人投来鄙夷和嫉妒的目光。

西西私底下穿得很密实,眉头紧皱。我说起昨晚的怪事。

“昭鹤先生的石像?的确是我们叫师傅连夜制作的。但我们没搞错房间号。”西西说。

“房间号是多少?”

“407。”

“407是我的房间!”

“是吗?房间号是房东提供给我的。”西西很惊讶,“我们打算将石像放在昭鹤先生的墓前,但房东说,他的租金还有剩余,必须用石像代替他把剩下的租期住完。”

“这座县城的人都疯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昭鹤先生说的果然没错。”我说,“但房东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死,我们要负最大的责任。”西西望着我,若有所思,“是呀,她为什么要捉弄你?”

为了减轻她的愧疚感,也为了获得自我宽宥,我把那匹马的真相说了出来,解释说自己并不知道那匹马不是马戏团的。西西没有生气,仿佛这早在预料之中。

“我想,那匹马已经死了。我在石像广场见过它的石像。”西西说,“只有死掉的东西才会被雕成石像。如果你在这儿看见你熟悉的人的石像,那多半意味着他已经死了。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县城啊。”

“租户说你们马戏团失窃的动物是昭鹤先生偷的,藏在房间里。”

“不会吧?”西西笑了,“昭鹤先生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不会的,他热爱马戏团,因为他早对人类失望了,动物的野性令他快乐。”

昭鹤自杀的原因,我们没有很明确的答案,但一致觉得,房东石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聊了不到半小时,期间西西一直受男食客的语言骚扰,也听够了其他女人的闲话,无奈提早离开餐馆。在回去的路上,我问西西马戏团下一站将去哪个城市。西西说,他们从南方来,本来准备继续北上,但表演动物的数量逐渐减少,几乎每站都会有动物因病死去,而且火灾后,演出许可证也被扣留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说服团长继续往北走,一直去到俄罗斯,听说在那边能找到一些生命力更顽强的物种。俄罗斯那片土地在我印象里,到了冬季会全面冰封,我这个来自南方热带的人,在那种极寒之地根本无法生存。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西西问。

“鹿茸,保健品生意。”

“真有缘。我们都是靠动物来混饭吃的。”

对房东的怀疑在第二天夜里得到了证实。我开始恐惧睡眠。每当我入睡,总有不受控的事物潜入房间。第一次是烟头;第二次是昭鹤先生的石像;第三次,是一群破门而入的活人。这座旅馆早就该把门锁换一换了。

他们不经过我同意就闯进来,还这么恭恭敬敬地站在黑暗里等我醒来——多此一举。现在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强了不少,看到闯进房间的五个人,我还打了个哈欠。有三个警察,其中一个是处理车祸事故的警察(这些天他一直跟踪我,我们算是老熟人了)。另外两个,分别是分公司的人事主管以及我们的房东石谣。

“你们不困吗?”我问,“大半夜的盯着人家睡觉。”

“终于醒啦?该退房了。”石谣说,“一个星期的租期,现在已超期几小时。”

“不是三个月吗?公司明明……”我说。

“听!我没说错吧,”人事部主管抓住我话里的把柄,跟警察说,“他就是那个骗子公司的人,那天他亲口承认的。”

“我是受害者,这点我跟你说过了。”我说。

“我们牧场的马也是他偷的。”主管无视我的解释。

“烟头、石像,都是你搞的鬼,对吧?”我指着石谣的鼻子问。

“逃犯才会草木皆兵,我只不过动了点小聪明。”石谣很得意。

警察被这两个女人吵得很不耐烦,把椅子移到我床边坐下。

“你来的那天,我们就在盯你了,以為你是个重点人物。”警察有点失望,“谁知你只是个被忽悠的傻子。你还不知道吧,其他合伙人都被拘留了。”

“我没碰违法的事。”我说。

“对,我们找不到正式拘留你的证据。但其他合伙人一致认为你参与了。”警察说。

他们五个人埋头商量对策,既不能把我拘留在派出所,又不能让我就这样全身而退,尽管警察有权利关押我一段时间。人事主管只想把马要回来;房东不但要我立刻退房,还要我把超时的住宿费补齐;警察却想要我供出犯罪集团的潜逃去向。前两个要求我可以做到,至于警方的要求,作为这整个事件的受害者,我实在爱莫能助。

我被连夜押至大剧院。马戏团的人住在舞台后的休息室,悉数被叫醒。西西见我被扣留,要求了解事件经过。警察没作回应,命令马戏团找个兽笼子来把我关进去,等候审理。马戏团的动物现在统一被送到公园一个废弃已久的兽栏圈养着,有很多笼子空了出来。为了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警察在众多规格的笼子中挑中了猴笼。猴笼里的粪便还没清理干净,还残留着大火后的灰烬,脏兮兮的坐立不得。从踏进笼子那刻起,我就不再是人类。

警察把唯一的钥匙收走,说等事情有新的进展,再来审判我的罪名。

这五个人心满意足,也困了倦了,纷纷散去。临走前,房东跟西西说,千万要提防我。人事部主管骑着那匹还没从大火带来的惊慌中缓过神的马离开,她刚走出剧院门口,我就听到了人仰马翻的惨叫,在寂静的石像之城里犹为刺耳,像千万个困在石像里的冤魂齐齐发出呼喊。

西西被团长拉走了。空荡的大剧院,空荡的座位,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幽灵正看着我在兽笼里表演受难者的戏码。它们的掌声,它们的欢呼,多么热烈!

五尊巨大的莎士比亚戏剧角色石像,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姿态如君临天下。看着李尔王无声呼喊的面容,我眼前浮现的是昭鹤跃出栏杆前慷慨就义般的姿态。以李尔王为首,我逐个石像望过去,它们无一不流露出剧情到达最阴郁最具张力时刻的表情。当我与妄想为王的麦克白四目相对时,它如同鬼魂附身般钻进我脑里,野心与蛊惑,密谋与欺骗,背叛与枭首!而那尊奥赛罗,早已为王的他,因懊悔而刺死自己,刀从他的背部穿出,看得我心惊肉跳。它们纷纷俯视我,将毒酒和利剑赐予我,要我为这一切忏悔、流放、自刎、服毒,赎罪!

“啊,我死了!”被昭鹤先生附体似的,我发出他临死前的高呼。

西西再也待不住了,趁团长睡着后溜出来,整夜在笼子外守着我,要我亲口将事情坦白,理由是我不能免费住她的笼子,我的坦白就是我的费用。如果让她知道我公司在违法买卖野生动物制品,她肯定会很生气。可是,奴役动物为人类表演,不是更漫长的肉体折磨吗?我们都无法逃脱道德和自然的谴责呢。在她身上我找到了一种相似的病痛。这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于是,我把一切都说给她听。西西沉默一会儿,欲言又止。剧场的灯熄后,我们隔着笼子的铁栏,莫名其妙地拥抱在一起,像在狱中见面的恋人。

动物和许可证都被暂扣,突发事故把仅有的观众也吓跑了,现在马戏团入不敷出。团长整天在禁闭我的笼子外徘徊,自言自语,琢磨如何渡过这个难关。早上起来时,他就把我骂了一通,怪我把那匹害群之马(实则暗指我)带进剧院,破坏秩序,不仅让马戏团背上一条人命的债,还占用他的兽笼子。最糟心的是,马戏团要负责我的吃喝拉撒。我把仅有的钱都上交了,团长不屑地数数,塞到员工手里,叫他们都拿去买酒喝。

“你干吗不去坐牢?”团长问,“只要你认罪,同样是蹲牢子,靠我这个穷剧团养你,还不如由国家养你。这不更舒服吗?”

“这你得问警察,为什么不把我扣到派出所。”我说,“一切皆不是定数,一切皆不如人意。”

“不行,离开前无论如何都要再赚一笔钱。”团长咬着牙说。

“我有个提议。”我走到笼子边上说,“人也是动物,而我是你笼子里唯一的动物。除了野兽,你驯化过人吗?驯化——不对,这词儿不对。就拿剧院来说,在剧本设定基础上,导演指导演员,发挥他们的表演天赋,或者展示他们通过努力获得的表现力。你也说过,马戏团和戏剧团有什么区别呢?没区别,连昭鹤先生也认同,马戏团在某种意义上,跟戏剧团有同样的深意。人之为人,动物之为动物,在这个时代还有明显的区别吗?你可以把我当成动物来训练,跳火圈,骑独轮车,翻跟斗,骑马——跟你讲,我可是个很好的骑手。观众从诞生之初,就是个奇怪有趣的物种,从观看人跟动物互相猎杀,发展到角斗士间的肉搏,现在观众的品味需要提升了,他们是时候学会看一个人单独进行表演。我想这也是昭鹤先生的遗愿。”

“你觉得,驯人——有看头?”团长忽略我话中大段的抒情直奔主题。

“不妨试试。可是我现在被困在笼子里……”

团长拿出他早就藏起来的备用钥匙打开笼子。西西接到这个任务时,无疑是反对的,还以为我是在团长的胁迫下才答应干这等违反人性的表演。当得知是我主动提出要求时,西西更是生气了。我只好把跟团长说的那段话,重新说了一遍。

“虽然我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但不妨试试。我们离开这里需要钱。”团长说。

“昭鹤先生教过你,如何用表演戏剧的方式训练动物。”我对西西说,“如今,你只不过是把这种表演戏剧的方式,正确地使用在人身上,来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

西西似懂非懂,最终被说服。另外,我提出一个请求,聘请那个为昭鹤先生雕刻石像的老师傅为我造一尊石像。

“你的功绩还不至于立碑竖像吧?”团长嘲讽说。

“没问题。”西西说,她看透了我的心思。

动物跳火圈被火燎焦毛发的丑态有目共睹,对动物来说也有损尊严。因此,在训练之前,我就请理发师帮我把全身每一处的毛发剃光,包括最细小最容易被忽略的眼睫毛,再请化妆师为我画上豹纹,直至每寸肌肤都被黄黑色斑纹浸染。加上造石像的花销,这道流程花去了马戏团仅剩不多的资金。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秘密宣发,美女驯兽师驯人表演的消息,在县城的民众间流传开来。甚至,之前厌恶软色情表演的妇女也和自家男人一起,像赶赴一场秘密大会,趁着夜色深重潜入剧场,观看这场前所未见的演出。这是大剧院自从戏剧团解散后第一次达到满座,票房可观。观众像蜂巢格里整齐排列的蜂蛹,在黑暗中静默,不敢声张,紧张地等待表演开始。

嚯——火圈燃烧,照亮剧场。驯人表演开始。一个脖子挂了锁链的豹人,由美女驯兽师牵着,从笼子里爬出来。如果不是仔细看清豹人的五官,观众还以为那真是一只剃光毛的豹子。豹人生性顽劣,对人类的生存空间无比排斥,发出怒吼,还伺机攻击美女驯獸师。驯兽师向观众展示她手里的皮鞭,在豹人背部甩了一鞭,皮鞭击打皮肤的声音爽朗清脆,一道血印子霎地显现,引得观众低声惊叹。如起伏山峦的座位席,弥漫着咸咸的湿气,他们呼吸又屏息,出汗,又干透。豹人吃痛,低头顺从。面对最恐惧的火,豹人畏葸不前,可惮于皮鞭,它走上踏板,与火圈相对。火圈的背后,似乎是世界的另一端,跃过去就能回到非文明社会,回到宇宙的初始。豹人蓄力,纵身一跃,火舌迅速舔舐它的肌体,黑黄色的油彩掩盖了火的灼痕。翻跟斗,独轮车,小菜一碟。豹人学骑马,在一匹石马身上拉弓射箭。美女驯兽师坐在它身后,拥抱它,在驯化过程中,她爱上了它身上的人性。可是最终选择背叛的豹人,射伤了美女驯兽师,木箭射入她肩膀,血流如注。豹人想逃走,想以人类的身份逃走,人类必须杀戮,尽管它爱驯兽师。可是,它爱上的是什么呢?在驯兽师死去前,豹人吻了这个教它成为人的女性,没入黑暗中。

火圈熄灭时,正是剧终之时。全程没有任何掌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如海潮般起伏。马戏团隐匿在离场观众的人潮里,秘密收拾细软,架好车子,在夜色之中,悄然离开这座县城……

我的女友应警方的传召,正从南方赶来做证。当她走进这座空荡的大剧院,看见中央的兽笼里放着一尊我的石像,在了解完县城历史,搞清楚石像在这座县城的含义后,我们这个一路逃亡的团伙,早已站在异国国境线上,眺望冰封的大地,准备寻觅一种最顽强的原始物种,计划建立一个全新的马戏团。那夜,在为观众奉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秘密体验后,我们身后曾有过的阴暗的一切,也将成为令人作呕的往事刻在耻辱柱上,在白日普照之下,供后人指指点点。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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