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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生活是有裂痕的

2022-05-09刘冰清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2年4期
关键词:裂痕张家外婆

刘冰清

暑假结束的那天,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坐上驶离的高铁。日光灼灼,蓝天白云的好天气一如往常,万事万物依然保持着原定的轨迹,只是我小小的生活圈又一次位移。列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一朵很像爱心的云,拍下来发到群里。小D说这很抽象呢。我说像一个横躺着的爱心啊。小D说好吧有一点点像。我关上了手机,耳机里开始循环比莉·艾利什的歌。无数陌生的风景从眼前飞速倒退。

开学一个星期了,我还是不太能适应,失眠,低落,百无聊赖,一本薄薄的书一直没有看完,半夜对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闭眼都是奇怪的梦境。我得承认我对八月的夏天还怀着诸多的不舍,又或者在我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对家和其他熟悉的地方的深刻眷恋。这种感觉来自十八年温室般的封闭培养。从小烙印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像一条锁链牵绊着心脏。我们像溪流一样散至四方,走得太远太久,都会隐隐作痛。

忽然想起张心怡的《落肚踏实》,那篇文章我看了五六遍,于是去找到了文章里反复提及的《天水围的日与夜》。电影的名字浮现出来的时候,中文的下面是它的英文翻译“The way we are”。那一刻我忽然就很踏实——这就是我要找的那部电影,平淡的,日复一日的,有着生活最基础的那种底色。

电影开始五分钟后就是吃晚饭的场景。鲍起静饰演的张母端上第二道菜,是炒白菜,桌上还有一个鸡蛋羹。张家安先盛了一勺蛋羹,然后就开始小口地扒饭。两人都是小小的一碗饭,吃一口菜,再把饭拨到嘴里。没有背景音,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轻微声响。张母问今天有没有买报纸啊,张家安说没有啊,今天都没出去。暖黄色的灯光照在花花的塑料桌布上,就像每一家的每一个平凡的夜晚。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电视里吃饭的场景——夹一口菜,再用筷子扒一口饭到嘴里咀嚼,总是对这种十分贴合生活让人倍感踏实的细节分外钟情。会有朋友问,那怎么不去看《舌尖上的中国》?那种纪录片太完美,把食物拍得太让人有食欲了,而事实上,从小到大围着家里的饭桌翻来覆去的那些平凡适宜的菜才最让人记挂。张家母子把饭吃得很好看。张心怡说,饭是很扎实的东西。

我忽然想到了外婆。她总是干很多的活,吃一点点饭。过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外婆总是烧很多很多菜,大块的肉装在很大的盘子里,叠得高高的,汤汁漫至边缘。饭桌只留下狭小的一圈空处用来放碗筷,大家密密地坐在一起,手肘相碰。可是大家都很开心,举杯时酒水摇晃,折射光芒。外婆坐在上桌,吃一点点菜,笑着听舅舅们高声谈笑。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很久,舅舅也经常说,只要开开心心的,你们两个老人家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可是外婆她不开心,她吃的饭越来越少。舅妈说你知道吗,我们三天吃的东西抵得上你外婆一个月吃的量了。大家都劝外婆看开一点,不想吃也要吃一点。外婆沉默地听着,含进一小口饭,咀嚼很久。外婆越来越瘦了。有次在舅舅家聚餐,開饭的时候我去房间叫外婆起床,那时我才发现,外婆已经很瘦很瘦了,枯黄起皱的皮肤贴着骨头。她像一棵枯木躺在那里静静地呼吸,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长在她身体里了,拼命抢夺她的营养。我说外婆吃饭了,外婆皱着眉,摇摇头说,吃不下。

送外婆走的那天,大家都整夜没有合眼。乡村的习俗很多,凌晨四点天还没有亮,我们跟着长长的队伍沿着村路一直走。远处漆黑的山脉只看得清轮廓,它们静静地目送我们,如肃穆的长者。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铁盆里的纸钱好像永远烧不完,黑烟一直飘荡在青白的天空之下。身上的孝服有个褶皱,我怎么抹都抹不平。

电影里,张家安找到一条去世的父亲的牛仔裤,穿不下了,问张母能不能丢掉,张母说不合适就丢掉咯,放在外面会有婶婶捡去穿的。可是她自己在垃圾箱前却犹豫了。镜头只留给鲍起静一半的画面,另一半黑色的墙里,隐去了太多悲伤的往事。鲍起静把裤子叠好,放在垃圾箱上走了,没有回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是一辈子都丢不掉的。

若时间以年为单位计算,一两年或者三四年都是很快的。我看着外婆的相片,有时候也恍惚觉得外婆还在身边,她还在乡下的灶台前忙活,锅盖一揭,雾气糊了她的脸。母亲在提起外婆的时候,眼睛还是会红,但这样的悲伤已经极少流露,就像鲍起静在电影里含着泪的镜头,只有短短十几秒。所有人都在顺着时间继续向前,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其实都明白,有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会留下永久的裂痕,永远都没办法愈合。

去年七月,我和我的一小段人生永远地告别了,没有声响。那段被无数人不断回望、不断赋予无穷意义的时光悄无声息地坠入了回忆的深渊。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只穿着校服的有着单纯忧虑的少年。那时我也才开始感受到出人意料的感伤和难以控制的无奈。毕业前许下的诺言,那些信誓旦旦的美好勾勒一个都没有实现。我花了几天去自己最喜欢的城市看了看,然后平淡地走过那个本该酣畅淋漓的夏天,独自走向新的旅程。

后来我们终于又聚在一起,开始回想那个消失在共同记忆里的夏天。PP去了上海,阿Y忙着报志愿,小D和J他们几个重拾勇气,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而我和阿洁骑着单车穿过大街小巷,赴同学的升学宴。单调的夏天最终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像梦一样,竹篮打水,短暂、忙碌又虚浮的夏天。

很多时候我在想:对于生活抱有太多的期待,是不是属于一种自我惩罚?生活中有太多的干扰项,太多的不可控因素会使掌控中的事物脱离预定的轨道,最终滑向失望的底端。所以我似乎总在不停暗示自己,不要有所期待,不然心情会很惨,好像把自己放在最低点,就能不惧掉落,就能更轻松地获得向上的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好像不无道理。可是J说:我觉得期待本身就很快乐啊。

七月的夏夜大家一起去车站接PP,见面后没来得及说话先笑出来了。我们热热闹闹地接过她的箱子,一起驶过熟悉的街道。此后是频繁地见面,散步、打球、玩滑板、吃饭……晚上一起在公园闲聊,临时起意就决定好第二天早晨的旅程。那个夏天终于有声有色地鲜活起来。有一座新建的大桥十点以后就鲜有行人,只有一排排的路灯铺了一路的光。我们在很多个夜晚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夜晚的湖风翻飞起头发和衣角,猎猎作响。阿Y大声地问:去年夏天我们为什么都没怎么见啊?我想说,可能因为时间都不小心错开了,也可能因为有太多的遗憾。没关系啊,现在就很好。可是我一张开嘴,夜风就灌满了我的胸膛,使我发不出声来。

其实也不只这些,还有很多话都没有说。某个夜晚我们坐在湖边吹风,PP突然说起以后,不是一两年,而是四五年、五六年的以后。我说,想保持联络的人当然不会走散。PP说,不是的,会有很多客观因素让我们不得不长久地分离,很多时候都无法主观去选择。有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周围蛙声虫鸣一片。我们都没有说话。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是始终保持昂扬向上的热烈,还是以顺其自然为借口拒绝期待?

生活不是电影,电影里的生活也从来不完美。张母最经常买的就是鸡蛋,她说因为鸡蛋好搭配啊,鸡蛋可以炒叉烧,还可以炒虾仁。她没有说的是,家里的饭桌上很少见荤腥,唯一一次吃肉,是从酒店打包回来的乳鸽。张家安对家里有菲佣的表姐说,我要去OK报亭买报纸。他没有说的是,因为只有那家报亭买报纸送一包纸巾。可是这些,似乎也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最真实的生活是有裂痕的,它们可能是家境的窘迫、身体的伤痛、悲苦的回忆,又或者是不断的失望和跌跌撞撞的曲折。然而我们无法否认,这才是生活的本真。电影镜头只记录下它扫过的地方,它没有记录下的是众多的后续和大量的细枝末节。外婆走后,大家都在好好生活,抽时间陪伴外公;发完“心”形云朵后,群里有人问我到校的时间,也有一连串的“一路顺风”;PP的那个问题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但是现在大家都热切地保持联系,我想如果真有彻底分开的那一天,或许也在很远的以后。

我们游走在生活的裂痕里,经历长短不一的曲折,也在永远等待大大小小的期盼。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不停走着,没有人轻易地停下脚步。

我们都在不同的裂痕里充满希望地活着。(选自湖南工业大学中文系《鹿鸣》期刊)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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