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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纳德·贾格尔建筑现象学语境中的家

2022-05-08程秋君陆毅鸣

人文杂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伯纳德

程秋君 陆毅鸣

关键词 伯纳德·贾格尔 建筑现象学 家

〔中图分类号〕B1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2)03-0080-09

家对于人类生活的根本意义在存在论、伦理学、法学、人类学、经济学等领域得到大量阐发。但理论还需要真正进入人的精神世界,并在社会生活中落地生根,引导现代人迈向真正的“归家”道路。①当代建筑现象学在家宅的空间结构形塑人的本性方面进行了可贵的研究。其研究表明建造家宅是人类栖居大地以庇护身心、维持肉体和精神的生生不息而必须从事的行动。显然,家不仅仅指家人之间的交往关系。由于建造家宅是通过改变物质要素表现时空秩序,家宅的形式和结构直接铭刻并传达人类的意图,它以隐秘的手法影响着家庭意识,同时以无声的语言向社会生活各个层面渗透,从而支撑起人内在的精神空间。博尔诺曾警告世人,“被剥夺了居所宁静的人,他的内在性不可避免地遭到毁灭”。②可见家宅对于探讨完整的人的本质之重要性和必要性。伯纳德·贾格尔(Bernd Jager,1931—2015)建筑现象学中的家,是深入家的物质元素,以现象学、心理学为基点,用生活辩证法的概念结构,在家宅塑造人的本性、影响社会生活结构,以及家的隐喻对于科学与人文的会通方面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见解,对于当今学界复兴家的倡议不乏深刻启示。

一、伯纳德·贾格尔与建筑现象学中的家

人在地球上存在的历史可谓一部居住史。建筑作为人类生活史和居住史中深具影响力的现象,直至20世纪到21世纪的现象学运动,才开始被纳入思想与居住、建筑和家之间关系的研究。这一思想的开端,归功于埃德蒙德·胡塞尔对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义影响下现代思维的实践的质疑。笛卡尔的理性是清晰、直接的思维,是纯粹的、不受任何感官经验干扰的超然于世的存在。它从“我”的思维开始,对它想要塑造的世界所进行的理性设计,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无关的乌托邦式的世界。当依纯粹思维工具来改造人类栖息地,便以激进的模式在建筑领域进行了最直接的实践。按照现代思维逻辑,工程师的理性思维、准确性、精确度和经济性特征必须成为建筑这一综合架构的基础。建筑的特性、外观和程序不受个人情感和欲望的影响。在建筑设计上,规律受到推崇,例外被搁置一边,细微差别被清除,度量成为主宰,无序被迫屈从于逻辑的、精确的、数学的和规律的形式。①而在社会领域的理性主义者,崇尚意识形态中理想的社会,并用以指导所谓理想建筑实践。胡塞尔批判这种抽离感性生命的笛卡尔式的现代理性主义在实践它的思维方式时,掏空了数学自然科学的意义,忘记了思想本身在生活世界的起源,其结果“不仅减少了思想本身的力量,而且砍掉了整个人类的思维躯体。”②胡塞尔提出思想的力量源自人作为“有思想的生命”探索自身与周围世界接触的能力。正是在思想与世界的触碰中,人才提出了“是什么”“我是谁”的严肃课题。如果人类思考的力量脱离其普遍根源和基本原则时,将产生致命后果。

现象学把保持人类思维和生活世界之根源的联系作为思想的任务,在建筑话语和实践中为思想的新诠释铺平了道路。现象学与建筑的第一次联袂发生在战后的德国。在达姆施塔特以“人类空间”为主要议题的建筑学大会上,海德格尔题为《筑·居·思》的演讲对现代理性主义作用于建筑实践猛烈地批判道,当建筑实践仅仅成为一种技术经济过程,脱离了它的思想的根源,注定要毁灭而不是重建人类的栖息地。因此未经思考的建造就像盲目行动,人们应将栖居现象、思想和建筑联系在一起。博尔诺继承海德格尔开启的道路,首先将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中关于人作为一个有思想的生命探索自己与周围世界接触的能力,引入人类居住的领域,并进一步申明,人的灵魂与他的生活世界相联系时,最需要有家的感觉。③人只有栖居在家,才能打开走向世界的通道。真正的家虽然难以作为知识被定义,但其作为人类生活共同的经验是不容置疑的,“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我们一眼就能认出家,认出家的生活。”④机器人不可能也无需真正拥有家宅或城市。由此不难理解,那些投身于生活世界探究“有思想的生命”与世界亲密接触的现象学家,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建筑无力回避的家的哲学研究。例如,巴什拉视家宅为“内部空间的内心价值的现象学研究最合适的存在”;⑤梅洛-庞蒂更以居家状态作为描述主体融身于世界之中的隐蔽线索;⑥伊利亚德深入宗教现象学中神圣空间—时间与世俗空间—时间的辨证逻辑开展居住空间的新思考;博尔诺的“我真正的家在哪里”是他思索“人与空间”真实的思想背景。他指出人类因为爱的力量创造出居住空间,创造家宅,通过居住事件把一个地点标记为世界中心,是每个人都共有的心理经验。家作为人存在的中心,渗透到更大的地缘政治和自然领域,并被其反向定义。⑦列维纳斯则把居家作为“观照世界的主体”发生的前提。只有在家的这个位置,才“溢出了知识、思想和观念”。⑧总之,建造一所房屋,让它成为家,而不是“居住的机器”,作为思考人与世界亲密互动的思想实践,为人栖居于大地上的生活更具体和更富有人性化,构建起哲学寻求归家之路的新视野,迎来了纠正建立在独“我”论理性主义实践偏颇的新时代。

贾格尔作为现象学心理学家,正是循着现象学开辟的“有思想的生命”通过思考如何在大地上建造起人类之家以洞明人的本性。因为在贾格尔看来,人只有被抛在那种按照数学化或物理化的纯抽象思维建造起来的均质化空间中,才会沦为无生命内容的、无家的“我”。“‘无房的人是‘非人的……没有达到人的实际本性……只有‘有房的人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①人因为作为居住者,才成为具体化的存在,才产生出时间和空间,才能真正找到进入世界的入口。细梳贾格尔以建筑为载体的家的精神内涵,可见其主要从家的根身性、家的中心性,以及家宅空间内与外的辩证法三个方面,承接并推进性地诠释了建筑现象学语境中家的理路。

首先,强调家的根身性。海德格尔最先规定人栖居其中的居所,并非简单地依据几何学和数学的建筑艺术或结构工程,或两者单纯结合建造起来的“居家住房”,人是“作为栖居者而存在”。②梅洛-庞蒂则通过“世界之肉”建立起身体、建筑和世界之间的联系,诠释“栖居者”的本质意涵,即作为栖居的建造,本质上属于世界之肉,“更根本的是,它存在于人的肉体中,与之不可分割。作为人,就存在于他建筑的环境中,不管这个环境多么简陋或多么精致。”③博尔诺明言,栖居意味着在空间中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属于这个地方并扎根于其中。他从那些储存着人类思想及其与生活世界亲密关联的语言考察到栖居、家和身体的根性——德语geborgenheit(安全感)和gebaren(生育),其共同的词根“baren”,即“孕育”。可见对每个人来说,第一个安全的空间,第一个家,就是母亲的子宫。对小孩而言,家就是整个世界,只有扎根在家,孩子才能成长为世界的一员。只有栖身在家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感到自在,也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居住。如果人遭逢丧家之殇,就会精神破碎。④自古以来,无家可归都被认定为令人悲伤和不幸的命运。深受这一现象学思路影响的人文地理学家,把植根于身体层面来组织家的空间秩序定义为“根性”,因为它为人的出发和返回提供了一个本质的中心。⑤贾格尔则用生活辩证法(lived dialectics)演绎这种据于根身特质的家,及植根于肉身和家延展的城市,借此批判现代建筑思维仅在机器性意志支配下,仅凭技术世界的力量扩张性地从数量和体量上建造房屋,而无视住房的古老生命和神圣性的价值。

其次,强调家的中心性。《牛津英语词典》如是定义家,家即“某物起源、繁盛或最典型地被發现的地方;一项活动的所在地、中心或诞生地”。家不仅是人存在的中心,更是因人而在的世界的中心。这种中心性与抽象空间有本质的区别。抽象空间无非是由一个空洞的坐标原点延伸的均质性的连续体,而家宅的中心性乃以意义为中心的身体体验。它可被体验为秩序的中心,或神圣的中心(伊利亚德),或通过居住事件而标注的与混沌的宇宙呈相反方向的安全中心,人在这个坚固的中心实现其本质(博尔诺)或存在的中心场所(舒尔茨),因此这个中心本身既是关系的场域,又是组织和整合周遭空间关系的中心。建筑现象学家舒尔茨说:“不管对什么人来说,‘家这个词就是人的世界中心的直接体现。”⑥这个中心作为“诞生地”,从空间上看,它是把一个身体安置于此处;从时间上看,它规定了不同于线性时间的世代生成性的时间经验。正是根身性与中心性的定位,促使贾格尔排除了把家等同于世间男男女女经营的财产之俗见,从方法上突破以往对家只做静态分析的局限,把家定位为共享的共同交流场所,并纳入世界整体视域下的旅行与归家、排他与好客、工作与节日的动态调节的生命辩证逻辑之中。

其三,强调家宅空间内与外的辩证法。人类历来受到两种相反志向的吸引。一种具有外向性,即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体现为旅行、勘探和科学研究,今天则发展成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另一种则具有内向性,并发展为内心生活、思考和默想。①身体与家的嵌合性,同样朝向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延伸了这两种具有本质差异而又相互融通的特征。家不是一个静态的组织结构,家宅也不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幽闭的空间。家的领域,透过门窗,连接起邻里、城市和景观。这些元素可以看成更大的家,共同组成一个有序的中心。但无论如何,家不能涵盖公共的或周围更大更远更陌生的环境。因此,从内在与外在的二元关系看,内部和外部都表达着不同的含义、信仰和态度,传达着关于财富、权力的更多信息。②内部空间是保佑和庇护的领域,意味着秩序、稳定、安全及和平,外部空间是人更大的行动领域,意味着陌生、混沌、脆弱和危险,始终存在要借助工具手段克服阻力、抵挡敌对力量的问题。③在巴什拉看来,居于内部空间,人能感受到亲密、爱和共同分享,身处外部空间,人面临敌意或破坏性势力的胁迫,需要按照从家宅内部空间熟知的原则解释并组织秩序。但这里诸种内与外二元结构大有停留于静态的、形式化的描述之嫌疑,而贾格尔为这种形式充实进与人的生命构成共生、共存、共育的门、门槛、窗、器物等具体可感的物质元素,并以承载着精神生命的身体的流动性,激活家的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家宅与宇宙、世俗与节日的辩证关联,探寻一条引导人们无限接近真实世界的路径。

家宅的根身性、中心性以及内与外的辩证法,是现象学思考家问题所呈现的显著特征,也是贾格尔建筑现象学语境下拓展他关于家的思考遵循的理路。诚如海德格尔所言的“建筑本身就是居住”。贾格尔着力于描述居住或居所,这些质感的、具体的、浸透着人的生命经验元素,揭开被抽象思维定势蒙蔽了的经验世界,把他人或他物带到我们近前,以便从人类生命意义展开的场所,开始智力和精神探索。因为贾格尔信奉人作为自我的生命展开的逻辑“存在于身体,存在于家宅,存在于事物,存在于世界,存在于空间和时间。”④

二、身体与栖居之所

寓言作品或儿童绘画中,屋顶常被描画为帽子或头发,窗户被描绘为眼睛,门被描绘为嘴巴。建筑理论家维特鲁威明确将身体作为考虑秩序和比例的起点,中世纪帕拉迪奥在他所有的建筑中都致力于追求受人体启发的对称性。他时常谈到家宅的脊梁、鼻子和嘴巴,或家宅的腿、眼睛和耳朵。由此不难看出,家宅被描绘成人的身体是原始而古老的信念。⑤这种信念素朴地把栖居经验为人之存在的基本特征。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更是加深了家宅的根身性叙述,在他看来,人与家的关系应该被理解为人与自己身体的亲密关系,“栖居”意味着栖居和栖居之人的不可分割的统一。这种统一出现在他关于视觉的隐喻中:“眼睛居住在生命中,就像人居住在他的房子里一样”。⑥这隐含着家宅作为人的化身,在深刻的意义上更是人的天性的表达。正是由于诸多关于身体的观念影响着我们对家、办公室、医院、实验室和城市本身的理解,因此所有人类居住的地方都“分享身体的奥秘”。反过来,人与栖居的关系为理解人之本性奠定了基本的理路。贾格尔如是说,人“首先是居住之人,一个由于居住在地球上而成为人类的人……居住在家里意味着同时居住在一个社区、一个城市和一个世界里。”⑦家宅和城市既是人建造的栖居之所,又是身体化的存在。身体、家宅和城市的构成相互隐含,是不可分割的生命整体。现象学家开启的家的根身性、中心性和内与外的辩证法的特质,引导着我们勾勒并透视贾格尔建筑现象学的家的思想图景。

贾格尔以栖居与旅行的辩证法,替代了居住及“扎根于某处”并获得稳定性的静态描述,扩展了家宅根身性的思想空间。居家安宅精神生命的深度体验,居住“是一种原始的赠予——一种拥有身体、习惯、语言、思想、外衣、房子、城市的方式——以便它打开一个世界。”①而这种精神生命的体验,是在栖居与旅行的辩证运动中被不断深化的。首先栖居与旅行之间具有生存论意义上的差异,“居住的世界提供了一个循环的时间,季节的轮回,出生和死亡的循环,种植和收获的循环,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行动。它提供了一个作物,职责,世代相传,永远出现和再现的时代。它提供了一个地方,通过温和的和反复接触,脆弱的物体和生物得到关怀和照顾。”而“旅行打破了太阳和季节的循环,把它折磨成一个连续的线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结束似乎不再触及开始,在这个模式中,时间缩小到一个前后,向后和向前。”②在贾格尔看来,智力、理论和精神努力的主题与旅行、探索和观光的主题相一致。旅行不讲生命的开端与终结,不讲生育之道,但它必须有一个原始的起点。旅行始于家乡,始于居住的城市,始于父母的家,始于天堂的丰满,始于子宫的温暖和自我出身的证明。③要是没有出身,没有起源,没有可回归的家,旅行就会分崩离析,陷于混乱。旅行中精神探索的每一步都必然回响着“归家”的声音,回归母邦,回归居住的城市,回归家的领域,回归日常事务最原始的劳作之中。从栖居方面看,如果没有旅行,没有道路的更新,没有精神的冒险,就无法保持居住领域的生存能力和生命活力。精神生命需要道路,完整的生命需要“保持居住地和道路畅通”。两者彼此暗涵并维系着对方,两种形式“必须相互对话”。

城市乃人类的建造物,也是具身化居所的存在。城市的规划和建筑最初“将居住或住所以‘留在附近的方式编成法典并加以固化。它遵循身体的引导,习惯和姿态……”。④基于这种思考方式建造的城市,不再是理性主义指导下冷漠地承载着人类和货物的功能性物质框架或容器,而是随时随地与人展开生命互动的化身。建筑“邀请我们的活生生身体的舞蹈”,而我们“对这一邀请作出回应,采取一定的节奏、行走和呼吸,消化、思考和感觉……进入一座建筑,受到某种舞蹈的支配,意味着同时受到某种启示。

就像一种特定的身体姿态,一座建筑开启了一个特殊的世界,一个充满任务、观点和情感的世界……当我走进一所房子,屈服于建筑物预先发出的提示时,我开始采取必要的姿态,在我面前,在我周围,一个新的世界展开了。在这与身体的亲密联盟中,建筑本身已经成为一个通往世界的特别通道。我不再被建筑这样的东西所束缚……;相反,我把这座建筑拉进了我的身体。我把它据为己有,像大风天的外衣一样披在身上,察看某一景象,或面对某一任务”,一座充满生命活力的城市,其建筑必然承载着身家一体化的本质,“必须能够成为身体中的身体。”⑤

就像心脏被认为处于身体的中间,把居住的中心定义为世界中心的观念普遍存在。现象学关于家宅作为人类生存中心的辩证法,为贾格尔反击现代科学激进主义,把阿基米德的物理中心作为撬动宇宙支点提供了思想武器。这个可定量化的物理中心,不能为身体、家和城市提供锚定之地。它没有抵挡敌意的屋顶和墙壁,没有欢迎来访者的门廊,没有连接邻居和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不能成为人安身立命的场所。巴什拉说,家宅“既是身体又是灵魂……是人类最早的世界”。⑥这个最早的世界,一定是由人建造的世界。建造世界的过程“决不会在均质性的混沌和世俗空间的相对性中产生”,①而是把陌生的实在合并进人的身体,其本质发生了从陌生领域向熟悉领域的转换,这是人类生存中心的辩证法。人的操劳、保育和照顾工作把一个特定地方变成了家,变成了一个我熟悉的、属于我的场所。人在家就是知道自己在哪里。它意味着人居住在一个安全的中心,并在空间中定位,同时它“意味着生活接近生命诞生并最终沉没的地方,意味着始终靠近地球,如土壤、基础和地面。”②这个中心,不是孤独的自我的中心,也不是物理上的地点或抽象的几何原点,而是生命共同体亲密交往的中心。在这里,孩子和父母之间、邻里之间,或城市之间结成无法解除的纽带,构成共享的爱的空间。旅行的真实意义,源自对这个生活的中心和生命起源的虔诚,所有探索和行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必然涉及居住的范围。其目的在于为人类身体、家宅和城市注入新的意义,促进其精神生命的繁荣,而家宅的居住和休息为进一步向陌生领域的探索恢复无穷无尽的动力。旅行中获得知识的力量与家宅中蕴藏的生命力量碰撞和融合,进一步激发人们的探险精神和护卫家园的意识。

贾格尔以构成家宅空间的物质元素拓展内与外的辩证法。现象学探讨家宅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本身的异质性和互补性,助益于修正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中的几何主义思维。人类从宇宙空间中开辟出家的空间,区隔出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③内部空间提供了保护,又虚位以待他者的到访。它有非凡的容受和接纳能力。在家里我们可以放松警惕,我们和家人住在一起,和“我们自己”住在一起,又与“他人”和“陌生世界”分开。贾格尔重在阐明,与“他人”和“陌生世界”分开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在熟知的世界和陌生世界之间建立起有效的沟通,以便获得更大的保护。房子不能给人类带来终极安全。人要意识到在家可能承受的危险性和家宅固有的脆弱性,就要养成对未知世界的认知能力。基于身体、家宅和城市嵌合性的思路,贾格尔把内与外的辩证法落实到具体的物质元素上。那些构成家的物质元素是人躯体的延伸,隐含着人建构世界秩序的基本实践方式,反过来也在塑造家人的身份,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是谁。我们栖居其中的家宅和城市的墙壁,象征着最初的绝对的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分离,它“充满了宿命的分离”制造出不同的命运,但窗户、大门和门槛又建成生动的和互动的场所。門阶前道路的暴露意味着居所的保护性和亲密感,同时使家宅和城市进入相邻的领域,并把目光和精神引向远方的世界。墙壁、门和门槛共同创造了一个居住空间。人类在这个亲密的空间培育起生命共同体的意识,同时赋予每个生命个体以独立性。门槛将“内”与“外”分开又连接起来,“启动了休假和回家的动力”“开启了工作和娱乐以及积极和沉思生活的时间节奏。”④

巴什拉曾批评抽象地“建立世界”的哲学家“通过自我与非我的辩证游戏找到一个普遍性的宇宙”,却忘记了对“保护着自我与非我价值”的家宅这个“原初宇宙”的依恋。⑤现代社会通过技术工具建造起城市的高楼大厦让我们的身躯逼近天空,高速输送系统让我们快捷地奔向远方世界,但人类征服高度和距离的壮举却加剧了人的无根性,其本质是一种剥离生活辩证实践的居住方式。贾格尔的生活辩证法通过重新思考人与家宅的关系,重构“身体与灵魂或观念与物质之间的关系”。⑥依据他的一切人类的居住地都分享身体之神秘的思路,家宅和城市之所以能居住,其本质在于它能够在积极的动态的平衡中,寻求内外、天地、自我和他者完美的联合,结成具身化的宇宙整体。这种居住并不绝对在数量上增大几何空间,却建成海德格尔所言的“一个真正的家,一个真正的居所,一个有意义的地方,一个可以被关爱和保护的奇迹”的宇宙。①

三、节日居住与世俗居住之间的张力

贾格尔始终认为建筑本身既非容身的机器,亦非炫耀美观的外表和形式的物质载体,建筑“首先并且首要的是一种居住形式。”②以栖居为目的的筑造,将混沌之地转化为有秩序的宇宙,让人开始有家的感觉,是诸神创世的首要工作。人类建造家宅和城市,是对这一神圣活动的重复性模仿。这也是思考人的本质的根本前提,“想要在居住之前或之后思考人类的本质是不可能的,甚至是矛盾的。”③而“第一座建筑在其内部保持了节日王国和世俗世界之间创造性的冲突和张力。”④嵌合在“第一座建筑”中的节日世界与世俗世界之间的冲突和张力,在家宅的根身性与物质性、家宅世界的中心性与无限世界的延展性,以及家宅内部亲密领域的保护性与面向外部世界的开放性之间展开。

首先是家宅的根身性与祛身化居住的冲突与张力。在贾格尔建筑现象学的语境中,所有我们真实的在家状态,都指向人类生活的两个基本领域——节日王国和世俗领域。他说,“如果我们随着建筑走向原点,我们进入了节日的王国。如果我们暂时背弃这些起源,与建筑一起看向生命的中心,在那里面对我们的任务,我们就进入了世俗。”⑤什么是贾格尔节日的王国呢?他说,身体的姿势、姿态或情感的自我展示就属于节日范畴,其“与庆祝仪式有关,与面具、面孔、表情的世界有关”。⑥但是,人不可能一开始就栖居在家中。建造“第一座建筑”是一系列“驯化和支配的工作”。首先是人自发的对身体的驯化。身体要顺应建筑中“真理的启示”,要承受劳动的重荷,要顺从行动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建筑要求人类接受“被驯化的生活”,即前现代意义上“建筑”所蕴含的“居住和培养”“存留和照顾”,引导“生长和增长”的本性。建造活动也是一种“暴力行径”,它“搅扰了处女地的宁静,把万事万物从睡眠中唤醒,并把它绑缚在人类任务的车轮上。”⑦建筑引导我们同时进入“服从和沉思的原始行为”,引导着背离节日庆典的理论生活。理论生活属于沉浸于探索纯粹知识的世俗领域。在西方知识论传统中,理论的上升之路同时也是灵魂对身体的否定之路。哥白尼革命之后自然科学理论的确立,使人类的居住方式从节日庆典的领域扩展到世俗的服务于自然科学理论的工作领域。自然科学实验室是这场理论之旅高峰的显著标志。现代实验室、研究机构和大学是现代世界特殊的居所,它只适合“被驯服”“被驾驭”“被教导”“被塑造”为工作的身体暂时居住。它们是工作的化身,而不是人类永久的安宅栖身之地。工作把我们带入更广阔的领域。在工作的世界里,我们身体被无情地卷入建造过程,“朝着目标、理性和生产力的方向前进。”⑧然而,正像古代的理论总要被旅行的理论家带回母邦一样,现代自然科学试图渗透到宇宙最遥远地方的最激进的理论,虽然对生活世界发生了“最具革命性的背离”,但它终究要随着科学家扎根于建筑的原点,回归神秘的身体之源。家是现代理论可靠的基础,是“绝对的锚地”,是支撑一切创造性力量的确定的地基。家乡的节日贡献迷人的风景,诗歌的语言,建筑和场地,吸引了人们的整个情感,并指导我们寻找神奇的起源。所有的居住,“所有的肉体,无论是砖、石头还是肌肉,本质上指的是在节日庆典和世俗实用的两极之间移动的可能性。”①

其次是家宅世界的中心性与无限世界延展性的张力。家宅作为原点或世界中心,既是节日领域与世俗领域交汇的场所,又是人立足世界的根据。②这个中心不是由物理的或数学的坐标厘定的,而是由人的离家与回归的动态生活情态来确定。它是“所有道路”指向的“参照点”。没有这个中心,人就无从扎下根基。③“中心”是墙壁和屋顶保护起来的场所与外部更大的宇宙相对而言的概念。由此,贾格尔特别强调家宅、身体和城市是我们出生或重生的地方,更是我们走向更大世界的地方。人必须沿着道路走向外面世界,迎接风险,承担工作,实现人性的卓越,实现在人身上“终极的东西”,即所谓人“即使失去他的房子也不会受到伤害”的品质。④道路以否定家作为世界中心的方式突出家的中心地位。正如博尔诺所言,一个被道路引向广阔世界并打开了眼界的人,即使他常常归家,却再也不会天真地相信自己的诞生地、自己亲人的居住地就是世界的中心。⑤一方面是沿着道路旅行,人们就会发现,道路上布满众多被自认为是世界中心的家和城市,无数的家和城市构成道路网络上的结点;另一方面是家宅中的节日领域与世俗领域交汇和互动,构成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与世界的关系。贾格尔站在人与他人、人与物,及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立场上考察人的本性。他重点阐明节日与世俗这两种同时发生又动态连接的生活类型,因为它们“打开了一个真正的人类世界”。第一种是发生在世俗领域,以改变自然,满足人特定的身体和物质需要为目的的工作类型。当今之世,自然科学理论和现代技术的主题是工作类型的主导形式。第二种是发生在节日王国,以庆典的方式使自我和他者都因此而互相启示,培养了与他人、诸神和自然存在的紧密联盟的节庆类型。在人类社会它由宗教实践、艺术、人文、诗歌和文学共同构成。技术和科学推进了人类文明的繁荣,而节日的庆典则有效地实现了自我与他者、人类、自然和神性的相互启示,护养并维持技术与自然科学的稳定、持久且不失矩地运作。然而,悖谬的是,正是这两类生活方式的相互促进,导致哥白尼革命击碎了把家宅、城市、圣地,甚至把地球家园视作世界中心的迷梦。自创世以来人类就一直坚信的稳固的立足点被动摇,如何归家和无家可归成为人类思想史上的关键性议题。

其三是家宅内部亲密领域的保护性与面向外部世界的开放性之间的张力。在充满风险的世界里,家是提供安全庇护的地方;在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家是有秩序的地方;在周遭陌生的世界里,家是熟悉的地方;在世俗的工作世界对面,家是神圣的地方。家与世界的二元结构,归根结底属于家宅内部与外部差异性与连续性的具体形态。贾格尔尤其把承荷室内与室外迥然不同特征的象征性符号归于伫立在家门中央的门槛。因为门槛“在同质空间中划分出一个界限,建立一个外部和内部,设置一个差异”,不仅如此,门槛还是承荷家门整体的脊梁,“它守在‘中间,在其中,内外相互贯通。”⑥从最原始的洞穴或小屋,到宏伟宫殿和城市,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有意识地安排了门槛的位置。就像身体内在的神秘性,家宅内部的亲密性、保护性和先天的信赖性,不能暴露在公共领域和陌生空间。门槛守护着家宅内部的神秘,把危险和道路隔离在门外的世界。门外的世界是沿着道路敞开的世界,是我们工作的领域,是用科学经验观察和技术工具向深度和广度探索的领域,是需要建构理论和祛神秘化的领域。门槛所保护的领域是由它接触的公共领域和陌生世界來界定的,它既能分离而又能贯通内外的特性主导了一个意义世界。首先居住在家里意味着同时与邻近不同的世界保持互通,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真正居住在宇宙中的基本前提。一座房屋要是没有连接另一座房屋的道路,它没有邻居,就不适合人类居住。为了强化家宅内部与外部两个世界的连续性和整体性,贾格尔赋予门槛人格化的品质,称其为“好客的门槛”。“好客的门槛构成了世俗世界的基本原则,规定了人类生活的基本条件,其前提是邻里之间喜庆而真挚的相遇。”①其二是要跨越门槛设置的界限,必须在主人和客人的协商下实现。门槛设定的阈限,标志着主人可隐退的领域结束,并宣布另一个世界的开始。只有当“差异被热情地接受和承认”,建立起“好客的契约”,做到对门槛原则的尊重和服从,才能形成主人与客人关系。客人要跨越门槛,进入主人的居住领域,必须“履行恰当的仪式”,接受主人家宅内的礼仪秩序。在这个意义上,“门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完全人性化的世界的前景。”②其三是把门槛所构筑的主体间的协商原则,推广为以家为象征的宇宙秩序。门槛体现了隐蔽性原则,保护了共同的亲密的空间,储藏起工作世界脑力和体力劳动的成果,为工作世界提供了确定性的基础和保障;门槛体现着限制性原则,限制陌生领域危险的入侵,限制工作世界极端的工具主义和物质主义对家宅内保育、好客、虔敬精神的冒犯;门槛构建起把不同世界连接在一起的场域,节日庆典为人类社会的形成、人和神的相遇,以及爱和友谊的建立铺就了道路。门槛将我们与地和天分开,又将我们与地和天联系在一起。因此“门槛构成了人类世界的终极基础……建筑本身只是门槛主题的变体”。③由此类推,宇宙秩序是由隐与显相互支撑的、人们共同居住的、有交往原则的宇宙。它要求人们经验到差异中深刻的同一性,要求把自我与他者、人性与神性、生者与逝者、本土人与异乡人,以及工作世界与节日世界聚集在“好客的门槛”开显的场所,以此消除物质主义或唯心主义建构的主客对立的宇宙论。

所有建筑的本质,都不应放弃人之本质的思考。所有关于人之本质的思想,都应深切地观照“构成人之本质的此的发生”的居住。④世界建筑大师安藤忠雄直言,“我认为建筑的原点正是住宅。”⑤贾格尔的理论践行了“一切至关重要和伟大的东西,都起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有一个家,并且植根在一种传统中”的本义。⑥家宅与身体、城市、宇宙异谓同构的特征,表明家宅深刻地反映并塑造着人的生活,支撑着人类生命的内在结构,但贾格尔并没有把家看成封闭的伊甸园,而是在居住与旅行、中心与多中心、内在与外在之间,探求一种积极的动态的平衡之道。这种以家的形象为原型的宇宙图景,与中国古代“宅者人之本也”“人宅相扶感通天地”的思想遥相呼应。对于现代人的现实生活水平需要提升,又不能在科学技术的快速轨道上失却精神根基的境况,贾格尔无疑提供了一种可持续的和积极稳妥的策略。

作者单位:程秋君,西安建筑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陆毅鸣,罗马第二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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