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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再见

2022-05-07

全国新书目 2022年3期
关键词:垭口手电通向

大半生里,我们有过不少于一百场离别,但从不说再见。

我们初见于饥饿的童年,那时村子正处于我们所经历过的岁月中唯一的鼎盛期,有六十来口人,到了夏天,庄稼铺排得无边无沿。打麦场上,你跟着一群孩子绕着麦堆疯癫,扎一对小辫,穿一件碎花小衫。那一天,天热得凶狠,知了的叫声在树上连成了长调,和大人们密集的连枷声纠缠在一起。

我和一群大孩子放学回来,站在场边看着你们疯。疯是童年唯一的快乐。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里,你个头最小,但最灵巧,像一只燕子,总是超越前面的人。突然,腳下一滑,你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我把你从地上牵起来,我看见你眼里闪过一串倔强的泪花,你揪了一下我头发,转身往家里跑去。我知道你家在另一个垭口,你一定是第一次见我。那一年,你五岁。那一刻,我们还不懂得说再见。

二○○○年,儿子一岁。打工成为时代的主调,村里的劳力们近水楼台,都去秦岭金矿打工了。这一年,我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仅仅是吃饱肚子。孩子的奶粉钱成为每天的燃眉之急。

一天黄昏时分,接到同学口信:在西秦岭金矿某坑口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空缺。你为我收拾了行李,那时峡河还没有通客车,要连夜赶往工人集结地。寒冬腊月,天地落下一场新雪。我们各打一只手电,一路无语。你走在前面,在雪地上蹚出一串新痕。雪落下来,又快速将它们掩埋。

在深雪盈尺的山口,我回过头,周围的树木因为背负了大雪显得更加庄重。一个身影站在原地,依旧亮着手电,目送另一个人翻越垭口。天地苍远,谁也没有说出那一声再见。两只手电光柱长长地静静地在空中交织着。

二○一五年四月十五日,十三朝古都西安槐花似锦。在西安交通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小巧的护士长拿着册子通知说:“今天手术,现在给患者洗一洗澡。”

洗手间也是浴室,有一面长方形镜子在墙上。淋浴的龙头很无力,细水淅沥。你在我头上身上打了肥皂,手势缓慢而有力。这是一双拿捏了三十年锄柄的手,数不清的日子和生活,被它们抓住,又从指缝漏走了。一个女人最美的青春被这双手撒在了阴晴圆缺的风尘里,被风吹尽了。在镜子里,我看见你一脸凝重,你像对待一件器物,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点隐蔽的地方,最后,你又打了一遍香皂。

时间到了,我拿着自己的资料袋,走向一道白色的门。门内,人影匆匆,左右各有一条长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知道,这里通向重生,也通向死亡;通向希望,也通向失望。

门无声关上了,那一瞬,我转过身,向门外所有的人摆了摆手,他们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他们会为我祝福。

此去山高水长,路途迢远,我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但我知道一定有一个人,在那道门外飘啊飘,像一道细小炊烟。

昨天夜里,你打来电话,说老房子要被拆了,你说你用手机拍下了一百张照片,作为纪念,也作为道别。高塬,峡河岸上最小的村庄,一个仅有二百来年人居记录的村子,即将从烟火的版图上消失了。从此天涯路断,我们将没有故乡也没有故居了。

命运里,对于事物,对于亲人,对于过去与将来,我们从不说再见,意识里,再见,有时预示着不见。放下电话时,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们没有离别,故相见永在。至于正灰飞烟灭的三分故园,相见更是必然,不过那将是时间的另一面。

不说再见!

二○一九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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