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普京之死

2022-05-05苏琦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15期

苏琦

乱世出奸雄。虽然道格拉斯·史密斯在其所著拉斯普京传中试图为后者进行局部美颜，扭转人们对于这个历史人物的负面看法，比如他并不是一个妖僧，没有淫乱后宫，也没有那么大的政治能量等等，但整体看下来，人们还是会觉得拉斯普京确实是个应乱世而出的人物，所以阅读的重点或者说乐趣就从发现一个真实的拉斯普京，转移到这样一个角色是如何被俄罗斯那段特殊的乱世制造出来的，对于当下有何警示意义，等等。

俄罗斯历史上就有推崇所谓“圣愚”的传统。发展水平相对滞后的俄罗斯社会一直充斥着对长老和智者的痴迷，而正统教会的官僚化导致其神职人员缺乏宗教的激情和冲动，更令人们屡屡将目光投向民间，寻求精神寄托的偶像。

乱世更需要大师，19世纪末俄罗斯大地上圣人和云游僧的增多本身就是社会失序的征兆，一如《叫魂》里所揭示的那样。彼时俄罗斯贵族们迷失的心灵似乎格外需要大师和圣僧们来拯救，虽然上流社会对民间大师的接纳始终带着一种屈尊俯就的意味，更多意味着一种隐秘的游戏，建立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交圈子，多一个逗乐的平台，但它确实给了一些草根人士平步青云接近权力的机会。

当然这并不是说拉斯普京们一定是前现代的产物。在19和20世纪之交，全球范围内现代化的冲击所带来的种种失序和失衡，导致包括不少知识精英在内的广大人群将目光投向怪力乱神的前现代观念，试图通过灵智主义等包含一定伪科学成分的意识形态及其实践，来为各种现实和精神乱象寻求解释和慰藉，以期重建心灵秩序。一些西方人士更青睐印度等地的上师们，而在俄罗斯，拒斥西化的斯拉夫派精英们更钟情于本土的东正教大师们，虽然这两者之间不乏交集。

拉斯普京是怎样的人物无足轻重，他只是历史潮流的工具。但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能掀起如此的历史波澜，怎样的情境使然，依然是令人感到饶有兴味的话题。抛开对其具体评判是否认同，道格拉斯·史密斯对这样一个情境及身处其中诸多演员栩栩如生的刻画，是这本書最成功之处。

古今中外因结交权贵而身败名裂的民间大师屡见不鲜。拉斯普京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和皇室发生不恰当的关系并担上淫乱后宫、干犯朝纲的罪名似乎是主要原因。书中给人的印象是皇权专制令人窒息，连皇室都想挣脱，而沙皇尼古拉二世是性格软弱的统治者，因此皇后想向拉斯普京这样的圣僧求得治国术，并欲借此绕过权贵和官僚集团的阻挠，直接倾听来自民间底层的呼声。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看起来顺理成章。皇室对拉斯普京的宠幸，首先就不见容于统治集团内部。表面的原因似乎是专制的神秘性不容打破，别人做得，皇室做不得。诛杀拉斯普京最直接的推手来自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和内讧，凶手中的核心成员尤苏波夫亲王和沙皇还沾亲带故。对统治集团而言，这一点后来也令谋杀丑闻格外具有反噬性的摧毁能量。

为何有着漫长的宠臣干政传统的罗曼诺夫王朝，这次偏偏容不下拉斯普京？权力的非正式和非透明运作，导致宠臣们得以通过进献“圣人”抄近路接近权力中枢，或者“圣人”反客为主成为宠臣，不是一直是帝国朝堂权力游戏的常见戏码吗？必欲在其圣眷正隆时诛之而后快，更是令人瞠目，以往这些“圣人”或宠臣多是在新主登基后被顺势从君侧清除。

是什么导致了事态的失控和一系列的脱序演出？除了上文提到的现代化冲击导致的世纪末普遍的喧嚣与骚动外，答案更在于从皇权专制到君主立宪这一不成功的转型给俄罗斯权力结构和社会秩序所带来的震荡，和由此引发的种种失序和失范。

设若皇权一手遮天，皇后能如叶卡捷琳娜女皇庇护波将金那样庇护拉斯普京，又抑或杜马胜出宪政落到实处皇权受到制衡，使得拉斯普京之流无法坐大，后面的剧目或许就不会那么极端化和戏剧化。拉斯普京和在他之前得宠的法国“圣人”菲利普的命运分殊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由于法国早已不是专制政体，沙俄皇室想通过自身影响力替菲利普在法国谋取功名而不得，相反拉斯普京却可以打破重重阻力一路青云直上。剧终之时，在法国不得志的菲利普依然可以平安终老，而在俄国的拉斯普京终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俄罗斯的不幸在于，权力的碰撞留下了巨大的裂缝和孔隙，给各种非正常操作留出了充足空间，而围绕权力的恶性竞争，则导致君权、教权、官权、绅权等维系摇摇欲坠，权力大厦的各种支柱都被污名化了。

皇权专制一旦松动，人们对突如其来的舆论空间便会如获至宝。谣言四起是对之前不透明的权力运作最好的报复，而恶质民主化下的黄色小报新闻主义，则如烈火中的干柴，助燃着人们永不餍足的针对皇室和权贵阶层的窥私癖。除了杜马，如获至宝的还有革命党人，以及一切对现状不满的集团，人们愿意用围绕拉斯普京的谣言和丑闻来拖垮皇室和罗曼诺夫王朝。

贸然投身一战战场，更是给罗曼诺夫王朝带来最后的致命一击。战场上的惨败和社会的动荡加剧了统治阶级的内讧，寻找战败的替罪羊并将之推上汹汹民意的祭坛，以勉力抵挡杜马和革命党人的轮番冲击，挽现行统治秩序于既倒，成了统治集团的当务之急。

来自敌国、背负着可能的“叛国”原罪的皇后，及其宠幸的“妖僧”拉斯普京，就此成了千夫所指的完美CP，事实究竟如何并不重要。一小撮权贵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似乎消灭了拉斯普京，便可将罗曼诺夫王朝从魔鬼手中拯救出来。与他们的预期相反，拉斯普京之死拉下了专制统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大大加速了罗曼诺夫王朝的覆亡。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被朝野共同的狂野想象与恐惧所塑造的拉斯普京，或许没那么邪恶，也没有过多的恶行，但他显然也并不像作者粉饰的那样无辜。面对权力和名利的巨大诱惑，他始终不肯放手求去，即使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危险气息。

从古至今，大师们无一不是权力游戏场上的牺牲品，但大师始终层出不穷。接近权力的渴望，打破规则的诱惑，总是会产生对大师的需求和供给，永无止歇。而其危害深浅，则系于权力运作的规则。所谓法治社会也无法杜绝大师的出现，但基本能确保其闹剧式的、大体无害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