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

隐性自恋者不会当众自我吹嘘，他们像挑剔者和批评者那样袖手观望，用傲慢的眼神和事不关己的叹息，来表达自己与众不同。如果他们说些什么，那一定是尖刻的批评。

他安静、柔弱，总是可怜兮兮的，却是全班同学的公敌

小冯是今年中小学心理普查第一批被筛选出来的孩子。他是一名初二男生，学习成绩中等，因为人际关系不好，上的又是寄宿制学校，他异常焦虑，近期出现明显的厌学倾向，拒绝做作业。老师还发现他半夜溜出宿舍，一个人在操场边呆坐。

第一次见小冯，我感觉他像一个受害者：身体瘦弱，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目光羞涩，手指修长。我忍不住问：“在学校，有人欺负过你吗？”

小冯抬起头，迷惑地眨眨眼，粲然一笑：“没有的事呀。谢谢老师关心！”

小冯的班主任李老师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不要被他善良的外表给骗了，现在全班同学都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是一个蔫儿坏蔫儿坏的孩子，大家都不和他玩，他在学校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焦虑才怪！”

我问：“说说看，他是怎么蔫儿坏的？”

李老师告诉我，小冯的楚楚可怜是装出来的，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其实他心里骄傲着呢。比如，他曾私下对其他班的同学说，自己是班里颜值最高的男生。

“最气人的是，小冯居然和女生比颜值！”李老师说，“有一次，他给一名女生讲解一道数学题。女生最后谦虚地说：‘我怎么这么笨啊，一定是我智商低。’小冯得意地笑笑：‘不是智商的事，这可能是颜值决定的。’虽然是玩笑话，但女生感觉受到了侮辱，十分难过。这件事也让小冯彻底失去了女生缘。”

小冯喜欢讽刺同学，为此他差点挨揍。上学期期中考试成绩发榜，小冯名列全班第22名。他这样祝贺获得总分第一名的男生：“不错呀！这成绩就像是作弊取得的。”被讽刺的男生大怒，揪住小冯的上衣领子就要动粗，幸好被同学拉开。小冯倒是脸皮厚，只见他从容整理衣领，嘟囔一句“没有幽默感”，昂首离去。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李老师说，“比如有同学在讲台上演讲，他就在下面小声挖苦：‘瞧把他给狂成啥了，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个笑话人家岳云鹏几年前就说过，拾人牙慧，太无聊了！’被讽刺的同学找他论理，他也不道歉，反而继续讽刺：‘你是公众人物呀，要经得起批评，否则粉丝们就不喜欢你了。’说实话，我很吃惊他居然没挨揍！”

小冯做事磨蹭，而且好像是故意磨蹭，以显示自己特殊。比如，做课间操他总是最后一个入列，郊游他总是最后一个到集合地点，害得全班师生等他一个人。每次同学们都会议论纷纷：“怎么每次都是他？”面对大家不满的目光，他总是笑而不语，很满足的样子。

小冯和室友的关系也处得不好。李老师告诉我，小冯没有和室友发生过冲突，但室友们都不喜欢他。“在宿舍，大家都是刚学着独立生活的孩子，相互帮助、相互关心是应该的，但小冯关心人的方式让人受不了。比如，一个室友发低烧，没力气下床，请小冯帮忙去食堂打饭到宿舍来吃。小冯笑笑说：‘没事的，快起来吧，我陪你去操场上跑两圈，出出汗就好了。’您听听，这话多不近人情！难怪同学们要孤立他。”

小冯偶尔会做一件特别引人注目的好事，同样让人感觉怪怪的。初二刚开学不久，一名女生在公交车上弄丢了英语课本，家长跑了几家书店都买不到，小冯居然用自己的英语课本复印了一本，还做了精美的装订，在英语课上郑重其事地交给那名女生。

“那阵势，就像是大使在递交国书。”李老师说，“女生哪里肯白受他的好处，一直问复印花了多少钱。小冯优雅地摆摆手：‘同班同学，相互帮助是应该的，談钱就俗了。’过了好久，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小冯在一篇作文里旧事重提，还在作文中自我标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见人有难不会不施以援手，更不会爱惜钱财……’小冯在课堂上朗读这篇作文时，多次被同学们的起哄声打断。”

我问：“小冯的家庭情况怎样？”

李老师轻叹一口气：“单亲，他是妈妈一手带大的。”

显性自恋表现为外向、有攻击性、追求他人的尊重，而隐性自恋表现为内向、过于敏感、自我防御和焦虑过度

接到李老师的电话不到半小时，小冯的妈妈罗女士就赶到了学校，进门就焦急地问：“是焦虑症吗？确诊了吗？是中度还是重度？”

我告诉她，小冯已经做过心理测试，焦虑程度为中度，我诊断他患有自恋型人格障碍。

“自恋？怎么可能！一定是诊断错了。”罗女士的嘲笑口吻与小冯如出一辙，“自恋的人喜欢打扮自己，说话做事耀武扬威，咄咄逼人，小冯又安静又柔弱，哪里有一点自恋的样子？”

我告诉她，自恋型人格障碍分为两个类型：自大表现型和脆弱敏感型，前者为显性自恋，后者为隐性自恋。两者都表现出自负、自我沉醉和无视他人的特点，但是显性自恋表现为外向、有攻击性、追求他人的尊重，而隐性自恋表现为内向、过于敏感、自我防御和焦虑过度。所以，那些看起来谦虚、害羞甚至自卑的人，也有可能是自恋者。

我进一步解释：“简而言之，隐性自恋者同样认为自己应该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但内心的空虚感和无力感让他们对于这种幻想感到羞愧和内疚。一方面他们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用高傲的姿态安静地俯视着周遭世界，另一方面他们又会对别人的评价和反应保持高度敏感，任何一个细微的眼神都会刺痛他们脆弱的神经。”

罗女士半信半疑：“隐性自恋有哪些症状，我来帮您核实一下。”

我告诉她，隐性自恋主要有以下7种表现：

1.安静地自以为是。隐性自恋者一般不会在众人面前吹嘘自己，他们像挑剔者和批评者那样袖手观望，但是不要以为他们真的在乎你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他们只是用清高的姿态、傲慢的眼神和事不关己的叹息，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如果他们说些什么，那一定是尖刻的批评。

2.回避型自我陶醉。假如有一群人在讨论问题，隐性自恋者通常会在对这群人或整个环境进行评估后，做出无聊或是无趣的判断，把自己隐藏在傲慢和不屑之中，成为冷眼旁观者。

3.缺乏同理心。这是显性自恋和隐性自恋都有的特点，他们通常无视他人的想法和感受，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思考和做事。

4.被动攻击。隐性自恋者通常会爽快答应别人的请求，但并不采取实质性的行动。如果被催促，他会找借口推脱。所以，隐性自恋者总是给人一种“蔫儿坏”的感觉。

5.高度敏感。面对批评，有些隐性自恋者会以高傲的姿态进行防御，有些则会选择逃避，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安全感。

6.自命不凡。隐性自恋者经常有这样的内心独白：我很独特，我过于优秀以至于不被人理解，我有可能是某方面的天才……他们让这样的声音充斥着自己的大脑，以免看到那个胆小而脆弱的真实自我。

7.人际交往困难。在隐性自恋者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是他们深深的不安全感，他们无法与他人建立真诚的人际关系，于是他们用把自己束之高阁的防御机制来避免与他人接触。

罗女士和李老师一起将小冯的表现逐项对号入座，越来越赞同我的诊断。

罗女士问：“这种心理障碍是怎样得上的？”

我说：“研究发现，隐性自恋的形成，与患者童年的生活密切相关。患者通常会与父母中的一方建立焦虑型依恋，害怕失去父亲或母亲的爱，担心自己对对方的爱得不到回应。随着年龄的增长，患者可能会再现焦虑、抑郁、敌意和偏执等人格障碍。”

罗女士掩面而泣：“都是我的错！我和前夫离婚，我解脱了，却害了孩子……”

幼儿的爱遵循“我爱别人，因为我被爱”的原则，成人的爱遵循“我被别人爱，因为我爱别人”的原则

罗女士平复一下情绪，坦率地说：“其实，刚才听您讲隐性自恋的7种表现，我感觉自己也是一个隐性自恋者。”

我笑了：“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自恋者。我们每个人天生都有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向，而以自我为中心正是自恋型人格的主要特征。人的成长过程，就是逐渐摆脱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接触周遭世界，继而适应世界的过程。所以不要惊慌，不要焦虑，正视现实就好。小冯现在遇到了问题，是他成长的契机，让他看到自己的恐惧和不完美，重新出发，赢得突破。”

“怎样赢得突破？”罗女士迫不及待。

我告诉她，治疗隐性自恋这种人格障碍，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抛弃自我中心观

美国病态心理学家朱迪斯·维尔斯特有句名言：“一个迷恋摇篮的人不愿丧失童年，也就不能适应成人的世界。”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实际上是不愿意长大，他们坚持以自我为中心，其行为实际上退化到了婴儿期。因此，要治疗自恋型人格，必须了解那些婴儿化的行为。

在我的提示下，罗女士总结出小冯小时候的行为特征，比如渴望妈妈和幼儿园老师持久的关注和赞美，一旦感觉被忽视便采用偏激方式来吸引关注，还喜欢指使妈妈和小朋友，把自己看成领导者。此外，如果别人获了奖而他没有，他会非常伤心，甚至告获奖者的黑状。

罗女士感叹：“原来小冯的自恋早就有了苗头，可惜我没有留意，错过了最佳的矫正期。”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我对罗女士说，“小冯处于青春期初期，自我意识正在形成，此时加强教育，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罗女士振作起来：“说吧，我该怎么做？”

“两个字：放手。”我说，“您要改变包办代替的教育方式，放手让小冯独立完成自己的任务。比如：他想赢得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就必须努力学习，用好成绩来说话;想得到妈妈的表扬，必须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帮妈妈做些家务。只有这样，您才能培养出独立的男孩。此外，您要时常提醒小冯，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要有成年人的责任感。”

这时，李老师插话：“对，您以后不要再叫小冯为‘宝贝儿’了，我听着都肉麻。”

罗女士脸红了，重重地点头表示接受。

第二，学会爱别人

只有学会爱别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抛弃自我中心观是正确的，因为要获得爱首先必须付出爱。

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在他的名作《爱的艺术》中阐述了这样的观点：幼儿的爱遵循“我爱别人，因为我被爱”的原则，成人的爱遵循“我被别人爱，因为我爱别人”的原则;幼儿的爱认为“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成人的爱认为“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的爱就像幼儿的爱，自私自利，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爱别人带有很强的功利性，必须加以改正。

罗女士不解：“小冯给同学复印课本，这无疑是爱别人的行为，为什么同学们不买账呢？”

我说：“因为他这样做有浓厚的自我表现色彩，还在作文里自我表扬，本质上还是爱自己。”

咨询結束时，罗女士诚恳地说：“今天真是受益匪浅。您解析了小冯的心理，其实也是在解析我，因为我们母子都是隐性自恋者。放心吧，今后我们一定会做出改变！”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