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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夫人:他者形象的颠覆与再现

2022-04-27武可心

文学教育 2022年4期
关键词:他者莎士比亚女性主义

武可心

内容摘要:对莎士比亚作品的女性主义解读一直是学界的研究热点。麦克白夫人作为莎翁笔下的经典女性形象之一,呈现出多重特征。她虽然表现出坚韧强大的一面,却依然未能跳脱出父权制社会的框架。本文试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分析麦克白夫人如何打破传统女性在文本中作为他者的形象,解读麦克白夫人后期如何再现了他者特质,并进一步探析这种矛盾背后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麦克白夫人 莎士比亚 女性主义 他者

《麦克白》作为莎翁的经典四大悲剧之一,与其相关的女性主义解读一直是学界的研究热点。莎士比亚表其达人文主义思想的重要手段之一即在作品中贯穿女性命运与性别主题。其笔下的女性形象层次丰富、个性饱满、性格迥异,但都反映出女性在男权社会的生存状态。然而,莎士比亚本人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还是厌女主义者、其作品中的女性是颠覆了传统的女性形象还是迎合了父权制社会下的女性刻板印象,学界一直争论不休。

总体来说,莎士比亚的女性主义批评主要集中于分析剧中的女性角色,试图发掘文本背后隐含的信息,例如探讨莎士比亚本人所持有的女性观。主流的观点可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种观点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重现了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形象,真实体现了女性的本质和她们的生活。“或是高贵圣洁,或是阴险毒辣,这些女性千差万别的品性所构成的领域,并不是每一位最具野心的艺术家可以全面表现的”(陈晓兰,1995:26)。莎翁作品的第一位女性主义撰写者Mary CowdenClarke就称赞过其“很好地维护了女性的权益”(Rakin,2005:23)。而另一种观点则截然相反。他们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依然是一个典型的菲勒斯中心社会,女性依然是父权制框架下的异化形象,女性角色呈现出“天使”与“魔鬼”的两极化趋势。力萨·贾汀则探析了莎士比亚“如何解构了女性角色以及女性如何降为从属地位”的叙述手段(王玉洁2013:137)。他们认为莎翁作品中所谓的女性本质和呈现给观众的女性形象是通过剧中男性角色的话语来确定的,女性在作品中的地位是空缺的,时刻等待男性去填补,因而其作品弥漫着父权制社会的意识形态。

作为莎翁笔下的经典女性形象之一,麦克白夫人呈现出多重特征,其“双性同体”的气质使她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也使得与之相关的解读更加复杂多样。一方面,麦克白夫人强大的意志力和出色的执行力将其与柔弱顺从的传统女性角色区分开来;另一方面,她存在的意义却似乎仍由其丈夫决定。在这部剧中,即一个女性被视为他者的社会中,麦克白夫人起初表现出的特质是如此与众不同,她在各方面的主动性似乎打破了女性作为他者的存在。然而,她最后的悲惨结局又似乎暗示着她依旧未能逃出父权制社会的框架,成为男性之间权力争夺的牺牲品,不可避险地沦为了他者。为什么莎士比亚先是解构了麦克白夫人的他者特质,又在最后再现了他者形象?本文试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首先分析麦克白夫人如何打破传统女性在文本中作为他者的形象,解读麦克白夫人后期如何重现他者的特质,并进一步探析这种矛盾出现的背后深层原因。

一.他者形象的颠覆

麦克白夫人与同时代的柔弱女性截然不同,其坚如磐石的意志力和迅速果断的执行力上即是对女性处于他者地位的颠覆。

在第二幕第三场,麦克德夫不愿告知麦克白夫人邓肯国王遭遇谋杀之事,担心身为女性的麦克白夫人无法承受如此可怖的消息。“啊,好夫人!我不能让您听见我嘴里的消息,它一进到妇女的耳朵里,是比利剑还要难受的。”(朱生豪译,2003:371)女性都是脆弱敏感、不堪一击的,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不过是麦克德夫自己对于女性的想象,而隐藏在该话语背后的,是他认为女性较自己更为弱小的潜意识。这种带有偏见式的关心,在麦克白夫人身为凶手的情境下,甚至显得几分可笑,极具讽刺效果。麦克白夫人的强悍特质显然打破了这种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软弱的天然幻想。同样,在第四幕第三场,麦克德夫的痛失爱子和爱妻,发出悲鸣: “啊!我可以一方面让我的眼睛里留着妇人之泪,一方面让我的舌头发出豪言壮语。”(398)言下之意就是,只有软弱的妇女才会流泪。一切跟软弱相关的事物都要与女性相联系,即使是流泪这样的生理反应,也要为其冠上“妇人之泪”之名。然而事实却是,身为女性的麦克白夫人自始至终从未流过一滴所谓的“妇人之泪”。从这个角度来看,麦克白夫人用自己强大、乃至毒辣的意志力解构了世俗对于“女性等同于脆弱”的偏见,颠覆了女性作为弱小的他者的一面。

此外,麦克白夫人强大的执行力也不容忽视。麦克白夫人之所以自己拥有如此强大的执行力,是因为她也具有自己的勃勃野心,并且需要一个平台和契机去施展自己的能力。Elizabeth Klett提到,麦克白夫人“作为一个生活在父权制世界下的女性,即使拥有雄心壮志和聪明才智也无用武之地,因此她要通过自己的丈夫来获取权力”(Klett2003:26)。麦克白夫人的主體意识在其催促、协助麦克白进行暗杀时显露无疑。

首先,在麦克白犹豫不决的时候,她一针见血地指出麦克白是一个意志不坚的、极易动摇的懦夫,用激将法唤起麦克白的勇气。“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朱生豪译,2003:364)。在莎士比亚所处的父权时代,女性是其丈夫的所有物,社会期待的理想妻子应该是一个顺从的、完全听命于丈夫的形象。在1632年出版的《妇女权利说明》一书中写道:“丈夫有权利处理家庭中的所有事物,包括他为妻子所做的安排。妻子理应服从于丈夫”(Halio,2008:97)。麦克白夫人由此形成鲜明对比,她不仅没有让自己成为被动的温顺妻子,反而对丈夫直言不讳,用激烈的言辞成功劝说麦克白,全程起到主导作用。其次,在麦克白暗杀国王精神濒临崩溃时,麦克白夫人却思路清晰。即使在极为紧张恐怖的氛围下,也没有失去分寸、遗漏细节。“要是他们还流着血,我就把它涂在那两个侍卫的脸上;因为我必须让人家瞧着是他们的罪恶。”(朱生豪译,2003:368)最后,麦克白夫人主体意识的显露还体现在第三幕场的宴会上。在麦克白见到班戈的幻影,惊慌失措、场面一度濒临失控之时,是麦克白夫人稳住了局面。她一面不停地提醒丈夫保持冷静、招待客人,一面时刻关注全场动态,随时做出应急反应,充分发挥出女主人的关键作用。撇开道德伦理暂且不谈,从产生暗杀的念头到暗杀执行完毕的全过程,麦克白夫人一直竭力保持理智,不论场面怎样混乱、情况如何紧迫,她始终在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控制局面,其强大的内心和坚韧的一面一览无余。由此可见,麦克白夫人才是真正的主导者,她强烈的主体意识颠覆了父权制社会下的女性形象,也打破了女性作为“他者”的刻板印象。

二.他者形象的再现

然而,自从邓肯和班戈的一系列谋杀事件结束,麦克白夫人的力量和影响力就开始不断削弱。她逐渐产生幻觉,发现自己手上的血迹怎么也洗不干净,还出现了严重的梦游,最终走向了不可挽回的自我毁灭。“去,该死的血迹!……地狱里是这样幽暗!”(朱生豪译,2003:400)种种迹象表明,此刻处于精神极度混乱和崩溃状态的麦克白夫人已经和从前判若两人。曾经斥责麦克白胆小懦弱的那个麦克白夫人,此时自己却沦为了恐惧的俘虏;那个声称“只有小儿的眼睛才会害怕画中的魔鬼”的强势女性,此刻却被自己出于恐惧的幻象日夜折磨。

麦克白夫人的前后形象出现了严重分裂。当初心狠手辣、杀伐果断、不知恐惧和失败为何物的麦克白夫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胆怯敏感?麦克白夫人在前期显然是一个主导型的、颠覆他者的女性形象,在后期却又再现了典型的他者特质,莎士比亚为什么要安排这种前后强烈反差的设置?

归根结底,是因为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所有的女性人物都是男性人物的陪衬,她们的悲剧只是为了映衬更大的悲剧”,甚至有时她们“必须死亡”以服务于剧情发展的需要(王玉洁,2013: 140)。同理,麦克白夫人只是莎士比亚对麦克白形象和思想上的补充。“当邓肯之死成为社会公众事件时,麦克白夫人就逐渐失去了她在社会和家庭中的主体地位,这是因为在男性充斥着背叛与复仇的世界中没有女性的一席之地”(Greene,1980:56)。而当麦克白成为国王时,他也不再需要麦克白夫人参与其新事业和她时刻的陪伴,麦克白夫人由此失去了她的主导性地位。麦克白夫人的存亡,取决于麦克白的角色发展需要。她在剧中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更好地表现麦克白的人物塑造:她起初的煽动是为了表现麦克白的动摇;她中途的主导是为了表现麦克白的迷茫;她后期的崩溃是为了衬托麦克白的痛苦;她最终的死亡是为了烘托麦克白的悲剧。就这样,麦克白夫人一步步地沦为作者塑造其丈夫形象的牺牲品,被逐渐边缘化和他者化。

此外,麦克白夫人实际上仍未彻底逃离出父权制社会的框架。本质上,她仍然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属于一个“贤内助”式的角色。在第一幕第四场,当邓肯宣布长子封为肯勃兰亲王时,麦克白发出了这样的自白:“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不要让光亮找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朱生豪译,2003:360)。“跳过阶石”和“黑暗幽深的欲望”,在这样的语境下,似乎都指向麦克白早期杀意的萌芽。同样,在第一幕第五场,麦克白写给夫人的信中就已暗含了早已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杀机。“当我燃烧着热烈的欲望……她们已经化为一阵风不见了”(朱生豪译,2003:360)。 “燃烧的欲望”此处几乎明示麦克白想要篡权夺位的熊熊野心。也就是说,麦克白本人一开始就已经滋生出欲望的邪念,而麦克白夫人的推波助澜,不过成为了他行凶的最好借口和掩饰。麦克白夫人察觉到了丈夫的谋杀计划, 深知丈夫天性软弱,恐怕计划难以执行,所以决定不惜一切手段帮助丈夫实现目标。(Pfundheller,1878:17)在Pfundheller看来,麦克白夫人看似强势、主动的一切手段,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帮助生性优柔寡断的丈夫实现他的目标,本质上是作为麦克白的谋士和助手出现的,她的一切举动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跳出父权时代下作为妻子的义务框架。

而这也进一步解释了为何麦克白要借助巫术的邪恶力量来解除自己女性的柔弱。“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朱生豪译,2003:361)麦克白夫人这一段召唤邪恶力量经典独白,常被看作是其强大女性力量的表现。然而,恰恰是因为她不够强大才要借助巫术的邪恶力量。“麦克白夫人觉得自己的女性天性根本无法帮助麦克白执行他的谋杀计划……为了决心满足丈夫的深切愿望,她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女性特质……为此目的,她呼吁地狱般的灵魂”(Pfundheller,1878:17)。如果麦克白夫人天性残忍,那么她就不需要冒险借助巫术力量来摆脱自己身上的弱点,也就不至于最后堕入罪恶感的深渊。麦克白夫人诉诸巫术以帮助丈夫实现愿望,这种行为本身就含有两种不言而喻的暗示:一方面是对女性本质的天然偏见:女性生来就是弱小的,并且无法凭自己的本领独立完成某项事业。一方面,成功的女人就是心狠手辣的,她们需借助于某种“不正当”的力量来达成目的,女性由此被妖魔化、异化为邪恶的他者。这背后依然流露出了针对女性形象的二元对立思想,女性不是柔弱顺从的“天使”就是邪恶毒辣的“妖妇”。这种深植与潜意识里的偏见根深蒂固、影响至今。

麦克白夫人在这部剧中坚韧、勇敢、决绝,她一方面呈现出极具女性主体意识的一面,似乎打破了传统女性的刻板形象、对父权制社会发出了挑战。另一方面,她却始终没有摆脱掉父权制框架下的妻子义务,在麦克白实现野心后被边缘化为邪恶的悲剧人物。莎士比亚先对麦克白夫人作为他者的解构和建构,显示出他本人即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统一体。

莎士比亚力图将女性形象塑造得多样化,立体化,使她们就像现实生活中有血有肉的真实女性,这也是其诸多作品中人文主义关怀的集中体现。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艺术家,莎翁笔下的角色无一不彰显出其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艺术天赋,因而在“女性主义”这一概念尚不存在的时代,他的作品中也能窥见女性主义的影子,莎士比亚本人也由此被部分学者成为“原初女性主义者”。然而,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显然是一个典型的父权制社会,多少都会受到主流思想的辐射,这种思想是隐形的,往往会被不自觉地输入到作品中。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莎翁的一些作品初现女性主义曙光时,总是被若有似无的厌女情绪和四处弥漫的男权意识所湮灭。但我们不必为此过分苛责莎士比亚,甚至为其贴上“厌女主义者”的标签。莎士比亚作品中对女性问题的某些看法,只是当时世人普遍看法的一种反映。

总而言之,女性他者形象的颠覆和重现,都是莎士比亚生活经验的真实写照,都在不同程度上间接或直接地反映了其对菲勒斯中心文化的态度,从而使读者对复杂的他者身份和女性主体性等问题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解读麦克白夫人的他者形象,不是为了强化女性和男性之间非此即彼的对立,也不是为了颠覆既有的他者后再构建新的他者。我们需要对这个他者所象征的现实中的既有观念及秩序进行反思和质疑,探寻在这个他者社会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觉醒,寻找女性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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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Rackin P.2005.Shakespeare and Women [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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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威廉·莎士比亚.2003.莎士比亚悲剧集·麦克白[M].朱生豪,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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