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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7夏坚勇

文学教育 2022年4期
关键词:城东龙舟

夏坚勇

景德四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晚些。

虽说姗姗来迟,却并不是蓄谋已久的样子,反倒显得有点随意,早晨还是很明朗的天色,到了小晌午说变脸就变脸。雪花刚飘下来时,似乎还有点试探的意思,但转瞬间就纷纷扬扬地肆虐开来,搅得天地间一片混沌。大街上的人都显得很狼狈,到处是抱头鼠窜的身影。但毕竟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气氛终究还是欢乐的,即便是逃亡,也是欢天喜地的逃亡。慌乱者当然也有,例如在皇城前横贯内城的东西大街上,那就真的是兵荒马乱了。

兵荒马乱是因为大街上确实有“兵”和“马”,他们是到城东的汴河码头仓库去背粮的。开封四平之地,无险可守,本朝自开国以来,即以数十万禁军驻扎京师。太祖皇帝深谋远虑,为避免禁军染上城市生活的奢靡之习,规定士兵每人每月的一石半口粮,均需自己去仓库背负,而且还规定:

营在国城西,给粮于城东,南北亦然。相距有四十里者,盖恐士卒习堕,使之负担之勤。

赵匡胤是行伍出身,他知道军队如果长期没有仗打,要么就腐化堕落,要么就无事生非,当然更多的情况则是腐化堕落加无事生非。通过长途背粮锻炼意志体格以防止骄兵,设计者的初心可谓良苦。可宋王朝开国已快五十年了,特别是宋辽“澶渊之盟”后,化干戈为玉帛,边事寖宁。当兵的闲着没事干,没有理由不骄惰。这些年,背粮制度已流于形式,仍然是城西驻军到城东背粮,城北驻军到城南背粮,丘八们已懒得亲力亲为,一个个皆雇人搬运,自己或骑马或步行,一路监工,眼睛却盯着满街的红男绿女,权当是每月一次到内城观光而已。但今天观光者的运气不好,从城西的殿前司军营到城东的汴河码头仓库,单程二十里,冬天日头短,早上优哉游哉地出发,现在背粮返回,大致正走在大内前面的东西大街上。这一带殿阙巍峨,金粉繁华,本是观光的好去处,但骤然间大雪弥天,一时来不得也去不得,从城东到城西的通衢大街上,说兵荒马乱一点也不过分。

这里要说明一下,上文中的“城东”“城西”是《宋史》中的说法,《宋史》是元朝人修的,所谓“城东”“城西”是元朝人自说自话,北宋时的东京人绝不会这样说,他们只会说“州东”“州西”。为什么不称“城”而称“州”呢?开封当然是城,而且已经一千多年了,太史公笔下所说的魏国“七仞之城”就是那时候的开封。但到了后梁太祖朱温在这里建都称帝时,突然城将不城了,因为他的老子叫朱城,避讳,凡是该叫城的都改叫州。某种语言习惯一旦形成——即使是由于专制者的强权——其生命力甚至远远超过了某个专制王朝的盛衰周期。朱家的后梁在历史上只逗留了短短十几年,但屈指算来,开封这种称“城”为“州”的特殊用语已整整用了一百年,而且还要继续用下去,因为至少到了北宋末年,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人们仍然能看到“州北瓦子”“州西瓦子”之类的记载。

俯瞰京师的雪景,最理想的所在是封丘门外的开宝寺塔,那是京师的制高点。凭高眺远,首先映入眼帘的应该是逶迤莽的三重城墙:外城、内城和皇城。寻常日子,那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黄圈圈是极醒目也极壮观的。但现在,天地万物都被大雪屏蔽了,那雄硕的城墙也仿佛被施了隐身术似的不甚分明,只有几座城楼呆头呆脑地突兀着。反倒是顺天门外的金明池白亮白亮的,那里的水面没有结冰,雪落平湖静无声——不仅无声无息,而且无影无踪——因此,金明池非但没有被大雪屏蔽,反而被大雪映出素面朝天的容颜。这当然说的是湖面,至于临湖的亭榭、水殿、楼台还有作为金明池标志物的大小龙舟,就只剩下了臃肿的轮廓。金明池最大的一艘龙舟乃宋初吴越王钱俶所献,长二十余丈,龙头凤尾,高大华贵,上为宫室层楼,皆雕镂金饰,并设有御榻,以备游幸。开宝年间朝廷准备用兵西蜀和南唐,太祖常乘坐龙舟在这里检阅水师。后蜀和南唐收入版图后,仗打得少了,即使打也是和北边的契丹或西夏打,没有水军什么事,金明池的水战演习逐渐变成了水嬉演出。每年三月,这里有龙舟争标及水上百戏,官家亦亲临观看,且赐宴于龙舟。但龙舟水嬉的欢娱中偶尔也会闻到政治阴谋的血腥气,根据传说中的杜太后和太祖立下的“金匮之盟”,太祖身后当传位于太宗,太宗身后传位于弟弟廷美,廷美最后再把皇位交给太祖的儿子德昭。但世世代代当皇帝的诱惑力太大了,与之相比,所谓手足之情根本一钱不值。太宗在“烛影斧声”的迷雾中登上皇位以后,为了扫除传位给自己儿子的障碍,便指使人诬告秦王廷美图谋在太宗泛舟金明池时作乱。廷美因此获罪,并贬死房州。这是宋廷高层政治斗争回响在金明池的一段插曲。钱俶所送的这艘豪华龙舟后来一直用到北宋后期,哲宗绍圣末年,朝廷才新造了一艘更大的龙舟。据说新龙舟落成后,京师大风昼冥,池水汹涌澎湃。风息之后,有关方面报告说,原来是新旧龙舟在池内大战三日,旧龙舟固然遍体鳞伤,新龙舟也瞎了一只眼睛。哲宗得知后“降敕悉杖之”。把双方都打了一顿,两舟始得宁贴。这当然是“有关方面”为了逃避责任而编造的鬼话,但官家和大臣们居然相信了,还煞有介事地对龙舟施以杖刑。可见谎言只要借助鬼神的名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畅通无阻。

登开宝寺塔是为了俯瞰全城,若是要看皇城的雪景,最好的视角还是东华门外的樊楼。樊楼是京师最有名的酒楼,又紧邻皇城,其中的内西楼,居然可以“下望禁中”。“禁中”就是皇城,从“下望”这个词,我们可以想见樊楼的高度。皇城习惯上称为大内,大内其實并不很大,这里原先是唐代的宣武军节度使衙署,作为“王室藩屏”的节镇衙署不算小,但作为一个王朝的宫城就显得逼仄了。如果以东华门和西华门之间的通道为中轴线,正好可以将大内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其南部为外朝,又称前朝。这中间包括举行大朝会的大庆殿,官家日常视朝的垂拱殿,以及“二府”建筑群。“二府”为中央主要的办事机构,包括政事堂和枢密院。政事堂为宰相治事之所,又称东府,管理行政。其西的枢密院管理军政,又称西府。两者对持文武二柄,号称“二府”。此外,前朝东区则有集贤、昭文、史馆组成的三馆,是文化精英们扎堆的地方,一个时代的文采风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流”出去的。前朝诸殿的名字皆古雅华丽,不少都包含着典故,例如官家视朝的垂拱殿,语出《尚书·武成》,垂衣拱手而治,堪称为政的最高境界了。但这样无为而治天下者,谁曾见过?

中轴线以北就是后苑了,这里是官家和嫔妃们的生活区,你看那一排溜名称:“尚食”“尚辇”“尚醖”“尚衣”“尚药”“尚书”。“尚”者,管理也。这么多的“尚”,全是负责皇帝一家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机构,统称“内诸司”。从总体上看,前朝建筑多是礼仪性的,体量较为宏敞;后苑的建筑则精巧紧凑,曲径通幽,更加人性化。雪中的后苑,若套用两句陈词滥调,就是玉树琼花,银装素裹。若套用唐人张打油的名句,就是“黄屋顶上白,白石身上肿”。“黄屋”不难理解,但“白石”是什么呢?太湖石(太湖石俗称“白石头”)。宋朝的皇帝多好文之君,后苑崇尚园林风格,每座院子里,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自是不可或缺。下雪了,那些瘦皱漏透婀娜多姿的石头,现在只能用一个“肿”字来形容,实在是委屈了。比之于外朝的办公区,这里更多了些烟火气或者闺阁气,偶尔有妃子或宫女在雪地里追逐,撒下一串笑声。这些平日里被森严的礼法所拘禁的女人们也因为大雪而得以展现她们自由的天性。后苑有各种规格的院落,从它们的大小和位置可以看出主人的身份。从高处看,这里有点拥挤。但有意思的是,拥挤的后苑居然有一块稻田,那不是为了追求稻香村的农家情调,而是官家为了推行占城早稻,特地在这里辟田试种。到了收获的时候,便把臣子都召过来参观,让他们写诗唱和,谓之“观稼”。这除了进行农本思想的灌输以外,主要是一种娱乐。后来为了观稼,还专门建了一座观稼殿。这么多年下来,宋王朝君臣之间关于观稼的唱和诗已经收获了不少,到底占城早稻推行的成效如何,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知道的,那就是这几年就全国而言,粮食问题确实不是问题,例如今年秋天“诸路皆言大稔”,淮南、京西诸路“麦斗十钱,粳米斛钱二百”。这样低的粮价,既是草民百姓们过日子的底气所在,也是官家一看到下雪就把臣子召来喝酒的底气所在。

官家把臣子召来喝酒这件事在史书中有记载,略云:

辛巳,上谓王旦等曰:“……比岁稼穑屡稔,朕常以灾沴为虑。兼闻今年宿麦甚广,得此时雪,农家无冬旱之忧也。”遂赐近臣饮于中书,又宴馆阁于崇文院。上作《瑞雪诗》,令三館即席和进,两制次日来上。

同时在两个地方请两拨大臣喝酒赏雪并赋诗,看来官家的兴致确实很高。

这一年是北宋景德四年,辛巳,即十一月十六日。

官家即宋真宗赵恒。

(节选自《钟山》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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