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蔓

约图建议：男孩默默地走，女孩站在不远处偷偷地观察他

三句话：她和陆续就像漂浮在海上的两艘船，因为大雾迷失了方向，在深夜里静静地陪伴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北方的秋天已经提前结束，冷空气一波又一波，裹着毯子还是冻得手脚冰凉，我告诉自己，这次一定得写个温暖的故事，于是便有了本文的女主角：周和静。一个喜欢躲在远处观察别人的女生，大多时候你都注意不到她，但如果你需要帮助，她可能就刚好出现了。

1

周和静站在漆黑狭窄的巷子口，双手抄兜，静静地朝里观望。

新校服不太合身，裤脚卷了厚厚几层，与她纤瘦的小腿形成莫大的反差。一阵强风吹过，头上的贝雷帽落在了地上。

“好冷。”她缩起肩膀，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也才深秋，天怎么黑得这么早？而且这地儿不是住宅区吗？居然连个人影也没有。

还去吗？

不去了吧？

正当她左右徘徊时，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跳到眼前。“喵呜”一声，把周和静吓得七魂掉了六魄，当即决定溜之大吉。

周和静捡起贝雷帽，转身闷头往主路上跑，结果拐弯时，一头撞上了硬实的墙壁——她辨错方向了。

“嘶……”她捂住火辣辣的脑门，生气地抬脚去踹那堵墙，下一秒钟，她的动作因为强大的阻力顿住了。周和静狐疑地朝下一看，发现自己的脚踝上多了一只手。

“啊啊啊啊啊……”

女孩子惊惧的惨叫声差点儿震破了陆续的耳膜，他松开她，从墙边站起来，厉声吼道：“吵死了！”

周和静仰起头，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能够确定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她舒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我还以为碰到鬼了。”

“你才是鬼呢！”陆续没好气地反驳，“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呵呵……”周和静讪讪地笑了笑，她不具备与人辯论的天赋，正准备溜走，头顶那盏路灯突然亮了。

男生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昏黄的灯光里，鲜红的血渍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那双阴郁的眼睛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包住了她。

周和静闻到了，夜风挟裹而来的，血的气味。

她紧咬牙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被点了穴似的。陆续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她：“你要是害怕你就跑。”

周和静这才缓过神来，她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那条巷子，一路狂奔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她喘着粗气平复了半天情绪，才想起，那个男生她认识，他们是同班同学，只不过没什么交集。

周和静这学期才刚转过来，原本跟着父母在大城市里生活，虽然家境还不错，但是父母都不是当地人，高中了，周和静得在原户籍参加高考，她便随妈妈一起回到了父母的故乡。

搬进新房子里，妈妈站在大大的飘窗前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终于回家了！”

可是对周和静而言，这里太陌生了。

妈妈每天和她的发小、老同学聚会，周末，家里总是拥满了各种亲戚，周和静笑着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寒暄，内心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

她想念自己的朋友，想念从前放学路上途经的那个临街小公园。秋天的傍晚，周和静常坐在那里读小说。对面的银杏树下有家咖啡馆，天气晴好的日子，店主会在路边设几张桌子，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洒在四周，钢琴曲乘着温暖柔和的秋风起起伏伏。

这种日常似乎可有可无，没什么意义，就像妈妈说的，即便抛弃了也不会对她的人生造成任何影响，可是，周和静仍然难以自控地想念那里。

但她知道，她不可能回去了。

高中之后她得去读大学，即使那座小公园、那家咖啡馆永远不会消失，她也只会离它们越来越远。周和静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并且迅速调整心态，找到了治愈自己的办法。

在不耽误学习的前提下，她穿越县城的大街小巷，试图寻找喜欢上这里的理由。周和静坚信，总会有个地方触动她，替代记忆里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场景。

事实……很残酷。

周和静快把整个县城逛遍了，非但没有找到什么心动场景，反而遇到了像今天这样的惊悚事件。

回学校的公交车进站了，她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起身准备上车。

咦？袜子上是什么？

周和静低头仔细一看，差点儿晕过去。

鲜红的指印呈抓握状覆盖在她的白色袜筒上。

搞什么啊！那个叫陆续的家伙！

2

在经历过那晚的“惊吓三连”之后，周和静开始下意识地在班里留意有关陆续的事。

通过四处听来的闲言碎语，她很快弄清楚了那晚陆续满脸是血的原因——他跟人打架了。

据说，他常跟别人起冲突，身上总是有伤。教导主任、班主任也都出面干涉过，但是陆续在学校从不惹事，成绩又好，所谓的起冲突都发生在校外，也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所以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他父母呢？都不管他吗？”有人问出了周和静想问的问题。

“不知道！”另一个女孩遗憾地耸耸肩，“没人知道陆续的家事。就他那暴脾气，谁敢多问？再说了，想想也差不多就能明白，都这么大人了，父母肯定也管不着呗！”

周和静暗暗表示赞同，在身体、思维都日渐成熟之后，她也发现了，没有什么绝对的管制，更多只能靠自我约束。

因为对父母充满敬重和信任，所以才会甘愿听从，不然谁又能管得了谁呢？

那么有一点很清楚了，周和静撑着下巴，在书本上写下那句浮现在脑海里的话：“他没有和自己的家人建立起亲密健康的关系。”

有点儿可怜啊。周和静叹气，抬起头的瞬间，陆续正好走进来，她没有收起自己眼神里的怜悯，反而迎着他冷肃的目光，微微地笑了笑。

陆续不动声色地回了座位，他坐最后一排，靠窗，没有同桌。早自习铃声一响，班里自觉响起诵读声，他塞上耳机，长臂一伸，安然地趴下睡了。

营造一个臭名昭著的形象很省事，因为没人敢跟你搭话，只要不惹麻烦，成绩还过得去，老师也懒得管你。

陆续喜欢待在自己垒砌的世界里，独自驾驶一艘船漂浮在浓厚的海雾里，安静……又安全。

所以，那个不自量力的丫头刚刚对他笑什么呢？

女孩子面色惨白的模样跳进脑海，陆续嫌恶地撇撇嘴，该不会是那天晚上吓傻了吧？他抬头，从臂弯里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和静纤瘦的后背，暗语道：“少来烦我！”

显然，陆续的意念传达失败了。

周和静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从他视线里消失，还总是抓住各种机会对他笑。

他擦完黑板一转头，她正对他笑;他从洗手间出来，她正对他笑;他坐在座位上发呆，回过神时，她正对他笑;偶尔，他倚着走廊的窗户放空自己，她就站在楼下，抬起一张圆圆的脸盘子对他笑……

笑就笑呗，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这总会破坏陆续的注意力，就好像有人靠近了他的船，扒着船沿往里窥，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更夸张的是，因为陆续没有及时阻止，周和静更得寸进尺了。

一天傍晚，校园广播站的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读出荐歌理由：“这位匿名的同学说，他曾偶然间听到班里有位男生在听坂本龙一的钢琴曲，所以想把这首《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送给他。”

熟悉的旋律响起，陆续摘下耳机，顿住了脚步。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是周和静干的。

她怎么敢？陆续眯起眼睛，掉头返回教室。

他观察过周和静，她总是慢别的同学几拍，放学铃一响，别人都急着往食堂冲，只有她慢吞吞地合上书，慢吞吞地整理课本，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吃饭。

陆续三步并两步上楼，在楼梯转角遇到了周和静。

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周和静走上前，轻声问：“找我？”

她矮陆续一头，又很瘦，陆续俯视着她，低声反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周和静表情无辜地将问题抛回给他：“有什么意思？”

呃……陆续气急败坏地说道：“我问你呢，你问我干吗？”

“哦！”周和静做恍然大悟状，“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向你示好吧？”她露出灿烂亲和的笑容，“因为我觉得你太孤单了。”

她离他很近，陆续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她卷翘浓密的睫毛，就像他妹妹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他慌张地伸手推了周和静一把。

她重重地撞上身后的墙。

陆续吃了一惊，明明觉得自己没怎么用力……

周和静扶着一侧肩膀吃痛地蹲到地上，陆续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3

周和静洗完澡，在镜子前侧身看了看，肩上留下一片瘀痕。墙上有颗凸出来的钉子，刚好被她不偏不倚地撞上了。

周和静伸手摁了摁，还行，不算太疼。

她想起陸续当时的神情，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他不是常常跟人起冲突吗？怎么对伤害别人表现得那么内疚？

内疚这种情绪并不好受，周和静不相信谁会自虐到专干让自己内疚的事。所以该不会每次陆续都是被打的那一方吧？

仿佛又闻到了血的气味，周和静皱皱眉，想不通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频频挨揍。

周和静推门出去，妈妈正歪在沙发上跟闺密打视频电话，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周和静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扬了扬嘴角，她总能充分地感受到别人的快乐，也能敏感捕捉到别人的不快。书上说，这叫共情力。

长久以来，她从每个人身上吸收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体内进行分解，然后再释放出属于自己的感受——

虽然她不喜欢新家，但妈妈看起来那么开心。她决定忽略自己的失落，努力适应。

虽然陆续身上贴满了“不良少年”的标签，但是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她决定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过后再下定论……

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因果，仅仅只是获得一个结果，周和静是不会止步的，她会想办法找到原因。不过，她并非想要依靠窥探隐私来获得变态的成就感，只是习惯于在所有的问号后面解出一个答案。就像合上一本书，为散开的线头打个结，将破洞补全，她追寻的，不过是属于自己的圆满。

所以，周和静暂停了最初踏访县城的计划，决定先弄明白陆续为什么会和别人起冲突，以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周和静的各种心理活动完全不知情的陆续很快感觉到了不对劲。周和静不对着他笑了，而是开始逮住一切机会盯他。

她该不会是在期待他的道歉吧？呵！搞笑。

课间，陆续带着一把钳子来到楼梯转角。那天周和静撞上的地方，有颗钉子。

入学一年多了，陆续每天来来回回从这里经过无数次，从没有发现过这颗钉子，一颗对他毫无影响的钉子，突然变得非常碍眼。

他试着用手拔过，纹丝不动，因此中午特意回家拿了工具过来。

陆续用钳子夹住钉子头，用力旋转，费了点儿时间才拔出来。他释然地转过头，看到了楼梯上的周和静。

她应该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陆续本打算就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无视她，但突然间，他改变了主意。

陆续迎上她的目光，直直地朝她逼近，如果周和静不躲，他打算就这么撞上去。

五步，三步，一步……

细瘦的手掌落到陆续的肩上，他怔了怔，被迫停下脚步。

“不是很疼。”周和静笑容温暖地说，“你别在意。”

陆续生气地挥开她的胳膊，狠声道：“你少揣测我。”

“你不用害怕，”周和静依然保持着柔和的语调，耐心地跟他解释，“我不会给你造成威胁的。”

陆续攥紧了双拳，他很震惊，人生第一次，不是别人怕他，而是安慰他不要怕。

周和静居然……识破了他。

4

陆续陷入了困惑，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么多年里他一直隐藏得好好的，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陆续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被怀疑过。所以，周和静是怎么发现的？

他在夜晚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回忆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并不是学校，而是在公交车上。

周和静在一片怨声中从最后排挤到中间，又在别人诧异的目光里，扶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生回到最后排。她空出来的座位被人坐了，只得俯身温和地跟那位乘客解释：“不好意思，这个位置是我让给她的。”

那人或许心情不好，没好气地驳斥她：“这座位上写你名字了？”

“好吧，確实没写我的名字。”周和静亲切地笑了笑，语气却很坚定，“那么，能请您把座位让给她吗？她身体不舒服。”

那人冷哼了一声，起身没好气地推了周和静一把，她没站稳，趔趄着向后倒去，站在旁边的陆续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她。

他完全没有想要帮她，只是不希望她倒在自己身上。

周和静向他道谢时，陆续正将掉下来的耳机重新塞回耳朵里，她应该是在那个瞬间听到了他手机里播放的乐曲。

他没理她，连头都没抬，陆续还以为周和静不可能认出自己。现在想想，没什么不可能的，因为她是个细节控。

整个车厢那么多人，只有她注意到了那个女孩身体不舒服。所以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对他说那些奇怪的话。

客厅里传来一阵嘈杂，陆续瞥向卧室门缝，外面亮了灯。

“陆续！你小子是不是从我钱包里偷钱了？”

叫骂中夹杂着间歇的踹门声，陆续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墙壁，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我没拿。”他庆幸自己将门反锁了，塞上耳机，屏蔽掉父亲的歇斯底里，很快地沉入梦乡。

周和静说得没错，他隐藏了自己的恐惧，但她一定不知道，他早已习惯了害怕的情绪，那从很久以前，就成了他的日常。

自那天起，陆续开始有意地避开周和静，他放弃了用目光和她较量，放弃了探究她对自己过分关注的缘由，他用沉默再度表明自己的态度：随你便，但别烦我。

在几个照面之后，周和静便弄清楚了陆续的意思，虽然很想再走近他几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他的，但既然他如此抗拒，就算了。

周和静尊重他的隐藏，如果那是他希望的。

学校虽然不大，但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除了课堂时间，他们没有出现在彼此的视线里。陆续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任何期待，又忍不住总是期待着什么。

而为了避免与陆续巧遇，最近的课余时间，周和静一直窝在与学校相距甚远的书店看书。书店很小，拥挤的空间里只有临窗的几个窄座，而且，书店两边都是内衣店，陆续肯定不会到这里来……哎？那人是谁？

周和静举高手里的书挡住半张脸，如果不是自己没发烧，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续正站在右边的内衣店门口深思，几秒钟后，他又越过书店来到左边内衣店门口深思。

大中午的，他一个大男生干吗站在内衣店门口徘徊？还一副难以抉择的样子……周和静十分费解。她跟自己打了个赌，十分钟后如果陆续还没走，她就出去。

事实上，周和静连五分钟都没等完。她走到他身边，很直接地问，“你要买内衣吗？”

陆续被突然出现的周和静吓了一跳，他满脸通红地反驳：“胡说什么，这都是女生穿的，我怎么可能会买？”

“对啊。”周和静点头，“都是女生穿的，你为什么一脸纠结地站在这里？”

陆续挠了挠后脑勺，思量半晌后决定向她求助：“那个……”他避开周和静的注视，垂下眼睫，“你能不能帮我妹妹选个跑步穿的那种……那种……”

“运动文胸？”周和静替他说出口。

“对！”陆续主动解释，“她在市里的寄宿中学上初二，下周要开始跑操了。她跟你差不多高，也是这么瘦，你直接进去帮我买吧，就买最贵的。”说完他将三张一百块的钞票塞给周和静。

这对周和静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很快拎着购物袋走出来，伸手将找回的零钱还给陆续：“导购说这款就行，没必要买更贵的。”

陆续接过袋子塞进书包，瞥她一眼，艰难地说了句：“谢谢。”

“不用。”周和静笑笑，“这没什么。”

陆续望着她盛满笑意的眼睛，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特享受被别人感谢的滋味？”

周和静怔了怔，温和地反问他：“总比让别人感到抱歉、愧疚、难过什么的要好吧？”

“呵！你真伟大。”陆续毫不客气地讥讽她。

“那倒没有。”周和静摇头，“我做任何事都有一部分利己的理由。比如那天在公交车上，如果我不给那个女孩子让座，她晕倒了的话，司机肯定会把我们赶下车送她去医院。那是我转学第一天，我不想迟到。”

“那我呢？”陆续低头凝视她，“你关注我的理由是什么？”

5

周和静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答案，因为陆续的父亲突然出现，将他扯走了。

那天下午，陆续没有回学校。他父亲当时看起来很生气，似乎还喝了不少酒。周和静有些担心。

放学后，她从班级群里找到陆续的微信号，申请加他为好友，却迟迟没能通过验证。在食堂吃过晚饭，离晚自习还有些时间，周和静决定再去那条小巷转转。

路上，她又想起了陆续问过她的那个问题：关注他的理由是什么？

一开始大概是因为无聊，她来到一个新的环境，茫然焦虑孤单无处安放，在逛遍城里的大街小巷后，这些负面情绪仍然未能纾解，所以，周和静必须寻找新的支点，观察陆续，探究他的内心，揣摩他的为人……慢慢的，周和静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静静地远望陆续模糊的影子，她总是无法自控地想要走近点，再近点。

到了。

周和静在巷口站定，里面狭窄昏暗、潮湿阴冷，理智告诉她应该掉头离开，但她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走进那条晚霞不愿光临的小巷。这里或许永远也没有理由让她心生触动，但她在这里遇到了受伤的陆续，他满脸是血，却假装不痛。她忘不掉他逞强的样子。

越往里越黑，巷子比预想中更深，在尽头左拐，周和静扭头望向紧挨着的几幢老旧楼房，窗户很密集，亮着灯的却没几家。好不容易找到小区入口，周和静正想走进去，就被一声巨大的呵斥惊得定在了原地。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一个男生从单元楼门里冲出来，身后跟着那个咆哮的男人。他挥舞着手里的鸡毛掸子，狠狠地咒骂着：“偷我的钱还不承认，老子都亲眼看到你领着女孩去买东西了！”

那男生越跑越近，周和静不自觉地往旁边让了让，小区里的路灯亮了，她抬眼，撞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陆续的眼睛。

他脸上又添了新伤，腿一瘸一拐的，嘴角抿成了直线，身体因为过度紧绷微微发抖。周和静突然懂了。那些關于陆续隐藏起来的、不可告人的、不堪的秘密。

各种情绪凝结，直冲脑门，周和静箭步上前，横挡到陆续身前，失控地朝着那个追上来的男人怒吼：“是不是以为没人保护他才敢这么打他？”

陆续怔了怔，回过头，阴影包覆着周和静，她伸展双臂，仿佛老鹰面前不自量力的母鸡。

“谁规定父母就可以打孩子了？不管是谁，打人都是违法的。”周和静深呼一口气，试图平复激怒的情绪，但还是语无伦次，“陆续这么大个人了，你以为他不还手是因为打不过你吗？是因为他知道你是他爸爸，他不可以打自己的爸爸，可你呢？你是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别打着教育的幌子发泄情绪了，那跟承认自己是个人渣差不了多少。”

话音刚落，鸡毛掸子闪过周和静的眼前，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如火般灼烧的痛感反倒让周和静镇定了下来，她正视着陆续的父亲，坚定地说道：“你会付出代价的。”

6

然而最终，在妈妈追问她的伤到底怎么回事时，周和静还是说谎了。

她没有道出实情，因为陆续求她了。

在他爸爸劈头盖脸的咒骂声中，陆续拽着她跑出小巷。他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到路边长椅上，然后冲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根冰棍。

他在周和静面前蹲下，用面巾纸将冰棍袋子包住，轻轻地贴到她的脸上，问：“是不是很疼？”

陆续垂着眼睫，没有看她。周和静点头：“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陆续停顿了下，又道，“他也不是经常打我，就是偶尔喝多了控制不住……”

“所以呢？”周和静反问他，“你要继续造谣身上的伤都是打架弄的吗？”

“我没办法。”陆续叹气，“我妈走了，我还有个妹妹，我没有赚钱的能力，我们得依靠我爸生活。我们……”他的声音微微哽咽了，“只有他一个亲人。”

“这不应该成为你包庇他的理由。”周和静冷静地反驳。

“忍过这几年就好了。”陆续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很快就可以去外地上大学了，到时候让我妹妹继续在市里读寄宿高中，会越来越好的。”他摆弄着裹住冰棍袋子的纸巾一角轻声道，“我愿意替他向你道歉，我还可以承担医药费，所以你放了他吧。”

周和静俯视着陆续，在他瘦削的脸上看到叠加在一起的新旧伤痕，鼻子蓦地酸了：“受伤的是我，我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小时候被身边人议论没有妈妈我已经够烦的了，搬家之后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从前的环境，别再让我成为话题中心了。”陆续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盛满哀伤，“求你了。”

周和静心软了。

“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用这种蹩脚的谎言搪塞了妈妈。

“怎么可能？”妈妈拽住她，“这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打的，你不会是跟同学起冲突了吧？赶紧说话呀，你这丫头真是急死我了！”

“就算说了实话你就会信吗？”周和静反问妈妈，那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不满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当初我说不想搬家，我舍不得那个小公园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那些一点儿都不重要。你们一向都是捂着眼睛，堵住耳朵，只看自己想看的，只听自己想听的。你们到处宣扬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为我着想，却从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习惯了女儿一贯懂事顺从的模样，望着此刻的周和静，妈妈一时震住了。

或许是她激烈的言辞掩盖了探究事实的重要性，妈妈尊重了她的隐瞒。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妈妈不再煲电话粥了，也不出去逛街喝咖啡了，面对周和静时总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这让她更加心疼陆续了。

她的妈妈会因为她的指责而自我反思，可是陆续的爸爸呢？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多管闲事迁怒陆续？

周和静每天坐在教室里等，等陆续走进来，她仔细观察他的脸，没有新伤便松一口气。但她再也不靠近陆续了。

不惜编造谎言也要维持生活表面的平和，周和静不能理解这种偏执，但经过一番慎重的思考，还是决定尊重陆续的意愿。

陆续大概是感知到了她的用意，偶尔目光相撞，他一改曾经表现出来的排斥，会温柔地凝视她几秒钟。

在和旧日好友聊天时，周和静恍然发现，她开始频繁用起“我家”“我们这个地方”这样的词句了。陆续连通了她和陌生环境的纽带，帮她真正接受了突如其来的搬家和转学。

只不过，她和陆续就像漂浮在海上的两艘船，因为大雾迷失了方向，在深夜里静静地陪伴了对方一下子，便又分开了。

元旦假期里，妈妈伸手搂住周和静的肩膀，告诉她，爸爸新换的工作单位可以帮忙解决户口问题，春节后她就能重回曾经就读的高中了。

周和静瞠目结舌地望着妈妈喜悦的表情，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可是我不想回去了”说出口。

“没有刚刚好的人生，放下预设，去冒险吧。”

她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写给自己，也写给陆续。

7

陆续在书桌最上面的课本里发现那张字条时，已经是期末考试结束后了。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没有署名，但他几乎瞬间就肯定那出自周和静之手。

一个多月见不到她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约她假期出来玩。但就在他踌躇的几分钟里，周和静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算了，陆续自我安慰，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寒假的时候，他每天都会想起周和静，她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每个画面似乎都很值得反复斟酌。

自从父亲开始酗酒，打骂成了家常便饭，陆续已经麻木了，他厌倦了反抗，也从未指望谁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没想到，那天受到周和静的责骂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对他动过手。除夕夜，他甚至破天荒地下厨为他和妹妹做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陆续觉得，这些转变都仰赖周和静的介入，她从弥漫浓雾的海上将他拽出来，逼他面对现实。

尽管她不懂分寸，但现在，陆续反而想要感谢她的不懂分寸。

开学前一晚，陆续在那张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的字条上加了几个字：“没有刚刚好的人生，放下预设，我们一起去冒险吧。”

他在字条右下角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对于明天的到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期待。

只不过，陆续很难再有机会知道，期末考试结束后，匆忙离开的周和静再度去了他所住的小区，在门卫室留了一封给他父亲的信。

信很长，在备考复习的间隙，周和静花了整整一周才写完。

十七岁的周和静思想已经非常成熟，但仍怀着改变世界的妄想，哪怕面对的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成年人，她依然坚信，通过自己诚挚的劝解，一定能够让他明白，不应该随意伤害那个为了保全父亲的尊严，宁肯将所有伤痛吞进肚子里的男孩。

怀着这份祈盼，周和静和妈妈一起坐上了回去的高铁。

“幸好你之前的手机号还没注销。”妈妈从卡包里掏出一张SIM（手机）卡，递给周和静，“赶紧换上，彻底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周和静迎上妈妈殷切的目光，她知道，当父母蹲下来倾听完你的意见，并且努力为之做出改变后也是需要认可和鼓励的。

“好。”她换上新的手机卡，将关于那个男孩的一切封存在记忆里。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