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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汗青的诗

2022-04-27

作品 2022年4期

残雪日访潭柘寺

山行。雪光堆出一座山

我仰头,数着晴天下的白

苍山里的白,比枯草间的白更多

它们寒冷,冷得宁静

我感到这寂静伏成了一位

半睡半醒的佛陀,淡淡的袈裟上补丁着

素素的雪,枕着瘦小的北京城

山行,我沿着佛微抬的手臂走进

他的掌心里。没有花,这坦荡的冬天拈不住

一朵花,因此微笑也

不需要理由。他掌

对称的寺庙,时空在里面穿梭,透着

要把尘世的尘

掀净的风。这世界寒冷成了

一种固态,它静默着,像在等我放飞一缕烟

来温暖一朵云。

我闲逛在朱砂、香灰和曹衣出水的气温里

穿过明亮的尘埃,以及尘埃

想带走一些相由心生的唇语和

须臾的绿。明艳肃穆的绿松石在手中

一瞬一瞬地念着。第二十八颗,我摸到了一块

黄黄的蜜蜡。突然想起

十八岁的那个秋天,第一次进入花园

世界和它一样,通透、甜蜜

通透的楼,通透的水,通透的春天

在第八十二颗里我感受到一种

平静的轮回。风烟平静,宿业平静

……佛祖,我还会回来吗?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天

佛殿后的日光,忽然想问他一句:佛啊

你何以如此爱我?何以如此爱我们?

一个弃离尘世的王子,何以如此慷慨地

答允我们沉湎于尘世的希望

盛夏之恋

今天的奶泡云打得很绵。宜投入两颗

心眼儿似的青绿金橘,滴樱桃、去冰

以大量蓝天冲泡,做我夜晚的存粮。仰卧山谷

我以长睡陪伴长夏。把猫状的梦,拎放在我

触手可捋的低空,避免撞伤飞鸟

你像降雨一样到来,滚落于我的睡眠

一颗颗冰蓝色眼药。第一眼,我就觉得

我们比对视更像海。不然我为何

活到了能与人鱼对话,可仍未长出

可以在你目光里呼吸的鳃

作为哲人的儿子,我喜欢带你过河

踩着你的脚印,证明人可以一次踏入两条河流

意大利的雨水比意大利的男人

更偏心。昨夜,它刚干涸了一城的稻田

以滋润一颗水蜜桃。当然,我对它的滋润

比夏天更丝滑,更适合你入口即化

它不是禁果,它是比伊甸更甜的古希腊

知道吗?公元前比17岁更易懂,我熟悉

出水的神像胜过熟悉你放空于床褥的曲线

阿芙洛狄忒啊,她每片铜锈都是栩栩如生的嘴唇

那一晚,山谷湿润得像我的头发。而野心却炽烈成

两颗深秋的谷仓。我爱你夜枭般的狡智

转眼融化于夜莺的温柔。那一天,混血王子

尚未拯救混血的救世主,我已提前跟你

歃血为盟出一盅混血王座。时间进入水晶球

眼中血丝颈动脉般搏动。我的刎颈之交:

此后的每一刻都是余生。

泸州细腰

大老远地,我就望见了你——前凸对仗着后翘

唯余一搦细腰,在阴雨的江城

扣题纤云弄巧。天呐,一夜之间,好多楚王

像捉拿孙猴子那日下凡的天兵天将

纷纷跌落地表。失足的男人

在水草间,高一声,低一声

美人儿,你正好就着这男中音洗洗脚

秋意凉,衣衫薄,外凉内薄得

像一颗男人的心,被我们压马路的步伐

踩在脚下——让他隽永!让他深刻

让他刻骨铭心。“你在这儿好生不朽着——

小姐妹,且吃茶去。”你的杨枝甘露是中秋月色

被劲歌热舞的嫦娥,拿高跟鞋捣得稀碎

我炯炯的黑糖珍珠像戴了特大号美瞳

在我寡淡的食道里顾盼生姿。自拍时

我们仅需15%的湖光来给

这两座浅笑的山色加滤镜。看——

我的酒窝深远,你的鼻梁高远

两双眉毛连在一起,就是好一抹

辽远的川西平原

不只要美美与共。还要细细商量,丑

在我们女儿国的刑期

有的刺配胯下,有的游春示众

有的被我们切片精修,装裱成美甲贴上的琥珀

我们左手捧着甜,右手拎着辣

清秋正在凉拌你我头顶的月色

等睡著后,为我的梦宴送上夜宵。

鱼玄机致恩师温庭筠

过度的人负其名令你只配

“名”垂青史

真相像高唐女,不解风情地去解

风的衬裙。只有钻得进蝴蝶装的紫蝴蝶

才可能了解:司马相如口吃,庾信是个胖子

纳兰容若要用东北方言,吟出我们的命运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以上幻灭均不及你

要用汹涌澎湃的丑,无视人间昼暖

拦腰淹没,小园里袅袅的湘妃竹

可上述知识通通对我失败

我是在如猫姣媚之前先如猫般

色盲的女人。蓝绿异瞳,也无妨我分不清

青丝和青烟的区别

汉字是我的视力表,重章复沓地铺满

我轻薄如纸的视网膜。所以,在我眼里

你是绿竹猗猗,我是薇亦柔止

舌苔寡淡的时候就摇一摇你

像一只春天的调味瓶

你说:呐,江边柳。我答道,那不就是

树根里躲躲藏藏着我的姓

你眼里躲躲藏藏着我的名

迟到于甘露并不令我扫兴。反而确保了

在我的语感里,这个声音

还只关乎雨打芭蕉

迟到于圣女祠亦不令我神伤。毕竟,他和岳丈

估计都没见过,像我这么正宗的杜兰香

唯有迟到于你令我追悔莫及

你开口的时候,我在自己的身体里

听到了一模一样的江水声

三十年留白似的月光,把长安的夜色

照得如同白昼。哀哀钟鼓

正要将这座城市夷为平地。而此刻

一个个三千年的问句便如上弦月

重新挂上,每座我用来镇纸的高山

仰止。四言五言告诉我,霓裳羽衣告诉我

青袍拂尘告诉我:我和这个男人

是以脐带相连的

是的。在没有乳牙的岁月里

我一直在用这最不可告人的方式,日夜啜饮

你最香艳的血液。我蜷在你的扇坠里喝胭脂

做你召之即来的小梳子

以落发为食。你每命途多舛一旬

我就脐带绕颈一匝

于是出生已令我九死一生

脐带绕颈三周——我果然

生来就注定被斩首示众

但我还是选择出生。那么急着生

那么急着死

毕竟早生一年,就多贴近一寸

大唐的心脏

早知道,一切死法之中

属于我的只有必死。做完诗后我就该

指着滔滔江水,对你说:

“师父,你要是敢拒绝我

我就从这跳下去!”

死给你看,总好过死给世人看。

台北客

1

十七岁的外祖母指着冰箱上的台北101,向我

托孤童年——不沾地的绣房里,窗口垂下两只

晃晃的小脚丫。金手钏、蓝眼睛,玉色的月牙与玫瑰

榴弹炮溜进她多云的梦里,遛成一道榴花红的流星

尚未发育的1945,塞不满一袭

民国纪年的旗袍。或许,“漏斗形身材”天生适合流逝

十月的倒计时。而她是嫡出的北方,是被庶孽遗弃的河

没有人还记得,她在历史的后花园里荡过秋千

在我们共同的语言里,“南方”是个在心口窝藏

脐带血的处子。更何况,她一生未踏足的亚热带

末代的季风,只够吹走她多情的父亲。

岛屿的小叶榕枝繁叶茂,最宜妾室开枝散叶

台北?台湾。绮靡的灯火被外婆松动的牙齿

咀嚼成风烛残年。棠棣编就的竹书里,未穿过水晶鞋

的脚踵要外旋几次,才能外遇回在小腹中接力的

母系血缘?而我,无法安心做一尊被历史年过 七旬的外孙

2

秋天的燕燕于飞,转世为

春夜十点半的钟声。料峭街灯把香槟味的闪电

导入新世纪留声机靡靡的骨骼。属鸟的国语天后

啄开玉兰的瓣膜,露出灯盏形的怦然心动

八月,万物一衣带水

奶茶色的泥泞,暗示我

而落雨的天空,松萝垂到肩头

我用初夜的月亮和你歃血为盟

北纬24度睡着太多诱惑,太多《诗》外的芳草萋萋

可宋美龄窈软的腰肢,必不会成长为

风吹日晒的行道树。十五岁最大的失策:情爱

而我还远未学会,同鸠鹊弈棋的法門

祖母说:纵是她一甲子前孤筏重洋的父亲

也没掌握,脚踏三只船的秘籍

被辜负的人,报复性辜负春花秋月

残害皮肤上的每一个,从三月就开始湿漉漉的夏天

3

也包括,你接过的第一株小雏菊上,细碎成朵的

三星在天的盛夏。街机的一个失误,将红豆

与水晶球一箭双雕。枕着床脚入眠的女孩

身体画成一个问号——人如何不枉少年?

三足鼎立的太阳烤亮南海上的扶桑

三进二的角逐不分胜负,只有哀怨雨露均沾

参商与更漏转动三缺一的夜色

三个人把两支桐花冰吻得落英缤纷

我爱的人骈俪四六,爱我的人四舍五入

正如祖徽的花环上,首字母的骨屑,萦绕成

满天星的祭文。痴情的过客行色匆匆,引得

娇憨的石碑自动去寻,扫墓者余香尚存的掌心

岛链的吊坠上,海神的传说让信天翁误解为童话:

若持刀的巫婆,肯归还小人鱼

十六岁的嗓音。我会趁势夺下诛心的话筒

开宗明义:“对方辩友,你爱我吗?”

4

然后,曾祖父逝去的竹马声,答答地跳进

风烟的北平。当逝去变成拾取,它就是皇城外

浅浅的篝火堆。灰烬与袅袅,分手成比干柴烈火

更幽微的你中有我——他穿五四装的恋人

也曾在长安街,从深夜走到黎明吗?

刚时兴的冰糖草莓,天才地模拟着胭脂扣下

豆蔻形的小心脏。只要够凉薄,长街就会变成胡同

鸳鸯会远洋,你就会变成我

在四库中箕坐,四库不过是稗种如山的谷仓

你我捧着雷雨和烛火,高论用手还是用刀欺师灭祖

披发和左衽一起,野蛮成锁喉的常春藤,斑斑锈迹

玷污了牧羊女的头纱,与每一阕贺新郎

学院派剑客对不忠的诗人说:

我要你死,或者爱。只有待字的湖水中

镜像对称的初吻,方为以琴弦刺透衣襟的

春秋知己。这是汉语的秘密,也是我们的秘密

5

仰卧星空,京师大学堂的天顶画是

1910的剑桥泅过1930的黄埔,对岸熟透的羊皮纸

吸干它浑身褴褛的水滴。此刻我应举杯

请久未舞蹈的冰轮,下一场柳如是都不曾见过的雪

告诉她:青山化作雪山更媚

江山本无名,帝王和舞姬让它随物赋形

正如高丘无女,你苦寻的女儿躺在青石长椅上

多余的芍药盖住整个梦境,已载不动更多余的

涕泪与反顾。我们游过的三潭印月,被偷天换日后

就成了日月潭。但照见的依旧是

另一种形式的我们。幸而桥下,并无半世前的

惊鸿照影。我以为,这是文学史法外开恩

可无骨的闽南语笑道:高山茶是杯沉淀的美学, 未被命运

蹂躏过的人,一代代被奶盖虚幻的甜头,诱入 丛生的黑夜

纵是如此,年轻的人也要在临终前,用一盏茶的时间

留下遗言:我要春宵苦短,我要万丈深渊

6

正如我在许多有酒无风的时辰,对你口无遮拦:

“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只能为文学

牺牲一次。”夜色丰沛,足够我的信口开河

同银河一起开闸,冲断春天对左耳的曲水流觞

沖毁衣冠冢的灞陵。老眼昏花,她举着无字的家谱

让我确认,一个又一个“他”:他是风流的行草

他是锥心的魏碑;他是永恒的颜楷,他是失传的籀文

他是我们擎着肋骨,寻找的故乡、春衫与心跳

她讲她九十岁的父亲:拄着死神骨瘦如柴的肩,

用近代史课本,按图求索十九岁的初恋

我说:“姥姥你听:在我们的语言里,金门和玉门

是不是像开辟鸿蒙一样般配?”

就像我从未见过的:烛火的双蕊,并蒂的芙蓉

好像涛声四起,生来就要对春风不度

“姥姥你看,台北的白家公子,也写过一篇《思

旧赋》……”

而她摇了摇耳背多年的头:“这《思旧赋》里没

有吹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