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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岭(散文)

2022-04-27王彬

作品 2022年4期
关键词:郑氏

王彬

金兵号四十万,阵野狐岭北。木华黎曰:

“彼众我寡,弗致死力战,未易破也。”

率敢死士,策马横戈,大呼陷阵,

帝麾诸军并进,大败金兵,

追至浍河,僵尸百里。

——《元史·木华黎传》

进入居庸关后,山便开始包围我们。

群山如削如簇,如江涛怒立,山谷之间相距甚近。离开八达岭以后,山势逐渐平缓,但是山的皱褶却异常深刻,山体呈现深咖、浅黄与暗白色,错综交织一如儿童的蜡笔涂抹,远山则泛溢一派丰盈的蔚蓝光泽。

我注意到,山的皱褶生长着灌木一类植物,因此皱褶的颜色深而山体的颜色浅,山的颜色又是不同色块,交错地从飞驰的车窗外面逼压进来。有一座大山,说是山却没有山脉,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山峰,黄色与黑色交织,以黄色为主,是那种秋姜似的黄颜色,苍莽而厚重,我把它称为大黄山,围绕公路转圜,转来转去都是这座山,一瞬间遮住了驾驶舱的挡风玻璃,把挡风玻璃涂成了耀眼的黄色。那真是兀立天际的一座大山呀!

绕过大黄山,山的群体距离我们稍远了一些,皱褶也不再那么粗犷,变得纤细尖刻琐碎了,一条一条均匀地从山巅倾泻到山麓,颜色也从苍黑转变为深栗的色泽。只是在接近公路的地方,山体被破坏了不少,许多大山的皱褶也有不少残损了,如果没有公路,这些皱褶是应该继续优美延伸的。在接近张家口的时候,山势愈加轻柔,很少见到突出的山峰,山脊基本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犹如大河两侧的防波堤。山与山之间是苍莽雄浑的山谷,云岚如水阳光弥漫,美丽的树木绽放翠绿光芒,既轻盈又浩荡,端的是大好河山!

那座大黄山,后来知道了叫鸡鸣山,山下的古城叫鸡鸣驿。当地人说,李世民到过那里,然而只闻鸡鸣不见鸡。是这样吗,鸡飞到哪儿去了?

我们从桦树岭驰入号称“天路”的66号公路。

66号公路双向车道,大概是新近铺设的沥青,故而颜色乌黑,分道线雪白,给人以洁净之感。公路两侧是落叶松,树龄在三十年左右,大概因为是一个年龄段,故而身高也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树的通体是翠绿的色泽,但是树梢与树枝的末端则是娇嫩的黄色,时间正是十月初旬,还未到落叶的季节,再晚些时间,便只能欣赏柔美的褐色树木了。

公路上基本无车,在道路右前方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客车,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朋友,在车的内侧玩耍,一辆黑色的小客车疾驰过去,一瞬间我想起了新西兰的库克山,我对徐说,那里也是公路,也是松林,公路尽头是晶莹的巍峨雪山,而这里道路纤细,林木幽静,又是另一种味道,给人一种恬静宜人的感觉。我们也停下车,拍照后继续前行,来到一片开阔地。这里一边是坡地,一边是可以观景的平地。坡地上有一方石碑,上面写着海拔1628米,而北京平原的海拔不过50米,相差1570米,可见二者巨大的悬殊。

再向前行,树林逐渐疏薄,群山无涯连绵,虽然是山却并无凸起的山峰,山脊平坦犹如一条水平的直线,仿佛辉煌的歌剧突然采取了静音状态,我蓦地意识到这就是“原”!不是陕北的原,而是塞北的原,我们就站在原上,我们所见到的山,不过是另外的一座原而已。两原之间是谷,又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原,这些原被锋利的农具开垦出错落的梯田,梯田又被掘出细密的垄沟,而与原的弧度大体保持一致,但是也有反向为之的垄沟而与原的弧度扭结交错。突然在胸中生起一种赞叹,这不就是大地的画图吗?这么一想猛地醒悟了梵高之为梵高的道理。梵高是用笔,而农夫呢?不过是用锄头,并没有什么区别,而现在庄稼基本收割,裸露出各种土地的颜色,黑色、酱色、褐色与浅褐色,享受着一种卸去重负以后的宁静与安详。郑敏在《金黄的稻束》中歌咏收割后的稻田使她“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这样的灵感也应该是从类似的环境之中翻涌出来的吧!但是,也有没有收割的,麦子似的飄忽着一种浅浅的青色,问一位卖东西的妇女说是莜麦,此地寒冷而莜麦耐寒。据说这里的土豆也很好吃,口感非常之“沙”。

又行驶了一段,公路两侧的树木开始粗壮、高耸,给人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再向前行,接近野狐岭出口的时候,林木逐渐稀疏,突然看到光秃秃的原上矗立着一座银色的风车,三叉形的叶片蓦地缓缓转动起来,而远处的风车依然一动不动,几只,十几只,几十只耸立在大山的脊梁上,都是那种统一的银白色,浅灰的天空也被渲染出了几分亮色。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倡议把油田的采油机,俗称磕头机的,涂饰各种奇幻色彩,现在把这个倡议移于此处,倘若把这里的风车也涂上绚丽的颜色,在广袤、浩渺的大地与天空中,又会制造何等梦幻奇景呢?小平说对,但得征求业主同意。我说是,至少得征询唐·吉坷德的意见。

我们寻找野狐岭,在高速路入口问一位坐在巡逻警车里的警察说不知道,再问警务处的一位年轻辅警也不知道,他旁边一个穿便衣的中年人说知道,你们走207国道,一直走就是。

在我读过的史料里记载,野狐岭海拔1600多米,草丰林密野狐成群,是坝上与坝下的分界点,把蒙古高原与华北平原分割开来,用历史学家的说法,野狐岭是北中国的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元人周伯琦在一首题曰《野狐岭》的五古中吟哦这里是:“高岭出云表,白昼生虚寒。冰霜四时凛,星斗咫尺攀。”其所处的地理位置是:“其阴控朔部,其阳接燕关。”再早,《战国策》第十九卷“王破原阳”记载:“昔者先君襄主与代交地,城境封之,名曰‘无穷之门’,所以昭后而期远矣。”代,是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在今之河北蔚县与山西大同一带,当然包括野狐岭在内,故城址在河北蔚县东南的代王城镇。公元前五百年,赵襄王袭杀了代王吞并了代国。在赵襄王,在当时的认知中,无穷之门的外面是荒莽而难以觇知的。

赵襄子的父亲是赵简子,赵简子故后,赵襄子继位,服丧期间,赵襄子约请代王,也就是他的姐夫——赵襄子的姐姐是代王的夫人。在招待的宴席上,“使厨人操铜枓,行斟”,枓是斟酒的器物,方形有柄,也就是有长柄的方勺子,用枓给代王斟酒。“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代王及从官”,斟酒的时候暗中让一位叫“各”的厨师,用枓击杀了代王及其随从的官员。

击杀代王以后,赵襄子派人把他的姐姐接回赵国,姐姐伤心地说:“以弟慢夫,是不仁也;以夫怨弟,非义也。”因为自己的弟弟而欺骗丈夫是不仁,因为自己的丈夫而怨恨弟弟是不义,“泣而呼天,摩笄自杀。”笄,就是别头发的簪子,一头大,一头尖,把簪子的尖头磨得锋利而把自己刺死。他的姐姐自尽以后,迎接她的使者也全部自杀而亡。“代人怜之,所死之地名之为摩笄山。”

摩笄山在什么地方呢?唐人张首节在《史记》“正义”中转引《括地志》曰:“摩笄山一名磨笄山,亦名(鸡鸣)山,在蔚州飞狐县东北百五十里。”飞狐县即今涞源县,按照其东北一百五十里测算,应该是我们路过的鸡鸣山。后人附会,赵襄王的姐姐自杀后,代人为其立祠,每到夜晚便有野鸡飞来祠上哀鸣不已。李世民到过那里只闻鸡鸣不见鸡,也应该是民间的一种传闻吧。是的,哪里有鸡,“笄”者“鸡”也,虽然不过是一种谐音,却透露出人性的凶残与女性的凄恻,后来我在蔚县博物馆也看到这个故事的展览和代王夫人的雕像,塞上胭脂凝夜紫,看来看去心情是悲抑的,但是在代王城镇却没有见到任何说明与纪念性的东西。

我们眼下就行驶在这片难以未知的土地上。我们拐进一个桥洞。左侧是绵延的山岗,上面耸立着一个六角形的小亭子,我对小平说,这里很可能是野狐岭。徐与侯说你发挥想象吧。前面是一个小村子,我们把车开到一户人家问路,看见一位老者在堂屋里收拾一个血红的猪头,好像是用火筷子燎猪头上的毛。猪头的鼻孔很粗,而眼睛黑洞洞的,似乎充满了哀怨与愤怒,而此时的暮色已经开始凉薄,细密地爬进老者院落。老者告诉我们,你们向前右拐一个桥洞再向前就是了。

这里正在修路,灰尘如雨,深黄色的泥土被车轮翻掘出来,碾压出深刻密集的车辙,高低不平宛如大河怒涛。远远地看见一个桥洞,拐出桥洞以后,公路又变回沥青路面,车速立即提升起来。我们刚才问路的地方叫油篓沟。行驶了一段路,车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土坡,上面有一家饭店,我们把车开上坡顶,停在饭店门前。饭店不大,但是灯烛辉煌,虽然人不多,却也有五六桌食客。门外站着一位矮个的中年男人,将一个烤羊肉串的炉子支起来,我走过去问他,野狐岭在哪里,他说这里就是。听他这么说,我大吃一惊,找来找去的野狐岭就在这里呀!我又问他,野狐岭在这里的哪个位置呢?他说前面公路就是,上面的墙上有字,“黄色的字,写着呢!”

我们感谢他,告别时,看到几辆小客车从山坡的顶部行驶下来,冲到坡下的国道,再右拐前行。临走的时候,我回望这家饭店,前面有几株年轻的松树,一片不大的广场,饭店侧面辟有车门,门里也是一片可以泊车的小广场。车门上方写着:“百顺农家乐”。

我们驶下土坡,将车停在道路右侧,左侧是207国道,这一段道路是下沉式的,道路上面的墙壁上果真镶嵌着:“野狐岭金蒙大战遗址”九个金色大字。

就是这个样子吗?野狐岭!

读《元史》《金史》与《续资治通鉴》一类书籍,关于野狐岭战役记载颇多,主体的说法是金人以四十万大军不敌蒙古十万铁骑,但是也有不同说法,认为金人并没有那么多,而是以少御多故而失败。然而,无论怎样,无论是什么原因,野狐岭战役标志蒙古人时代的来临。从此,金人融化为遥远而闪光的泪点,蒙古高原的野草则蓬勃地燃烧起来。金人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作为军队的统帅完颜承裕畏敌如虎,他先是放弃了野狐岭以北的恒州、昌州与抚州三座城市,而退守野狐岭,策划在这里,利用险要的地理环境阻击蒙古人。而事实是,据《金史》记载:“八月,大元兵至野狐岭,承裕丧气”,被蒙古人吓破了胆“不敢拒战,退至宣平,县中土豪请以土兵为前锋,以行省兵为声援”,但是完颜承裕不敢采用这个策略,只是询问去宣德的小路,对他这个态度,宣平县的土豪耻笑他:“溪涧曲折,我辈谙知之。行省不知用地利力战,但谋走耳,今败矣。”不考虑利用“涧谷深叵测,梯璒纡百盘”的地理环境与蒙古人搏杀,只是考虑逃逸,这样人率领的军队怎么会不失败!

恒州,是今天内蒙古的四郎城;昌州,是河北的沽源县,位于闪电河上游;抚州,即张北县。放弃了这三座城市,蒙古人再无后顾之忧而逼近野狐岭,而这三处又是金人的马场,从此金人丢失了提供战马的基地,难以和蒙古人马战了。宣平,是今天的万全县;宣德,是今天的宣化。万全县在宣化北侧,其北是张北县,两县的交界之处便是野狐岭。由于地理环境,蒙古人全部下马作战,虽然没有了战马的优势却士气高昂而将金人击溃。我们刚才经过的油篓沟位于张北县内,再向南是沟门口与狼窝沟,沟门口是进入野狐岭的入口,出了狼窝沟就进入万全县了。我们所在地方或者就是沟门口,蒙古人就是从这里狂潮一般涌入野狐岭,冲破居庸关,奔向中都吧!在历史的黑色闪光中,这里曾经伏尸叠磊,刀光狞厉而哀鸣惨烈,清冷的河水被鲜血绵长厚重地浸透了。青狸哭血寒狐死,如漆鬼火点松花,“百岁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就是这般情景吧!而现实是,暗紫色的暮光苍茫消泯,美妙的夜晚蓝海洋般波动不已,星群稠密地聚拢过来,又美好又华丽,仿佛飞天的乐师们突然奏响美妙和旋。207国道右侧土坡的上面是一家酒店,也就是我们刚才逗留的“百顺农家乐”,土坡南侧是一家旅馆,黄褐色的墙面镶嵌白塑钢窗,红色的霓虹灯显示:“圣客楼酒店”。与其比邻的是“天路第一家”旅馆,再向下是“雪绒花”酒店,这三家都是三层楼房,再向下依旧是旅店,只是房屋的体量越来越小了。旅店一侧停着大大小小的汽车,更多的车辆主要是巨舰式的载重汽车,川流不息地从“野狐岭金蒙大战遗址”下面呼啸而过,罡风一般吹散了八百年蒙古高原的冰冷飞雪,那时的古战场哪里会想到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呢!

金人与蒙古人在野狐岭大战之际,在金,是完颜永济做皇帝。《金史》称其为卫绍王,这是一个很糊涂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緣故,野狐岭的败将胡沙虎,反而受到他的重用,而胡沙虎却心生叛逆,率领部队,驱走守卫皇宫的禁军,用自己的党羽替代,“尽逐卫士,代以其党”,自称监国“都元帅”,也就是大元帅,逼迫完颜永济出宫,用素色的车子载他回到过去的住宅,“以武卫军二百人锢守之”,把他软禁起来。派人去宫内取宝玺。负责管理宝玺的“尚宫左夫人郑氏”,得知发生了宫变,便端坐在存放宝玺的地方等待。不久,来了一位黄门官,郑氏说:“宝玺是天子所用,胡沙虎是臣子,取宝玺做什么?”黄门官说:“如今天下大变,皇帝尚不能自保,何况宝玺!你应该考虑自己如何脱身,还管宝玺做什么!”听了这话,郑氏厉声痛骂:“你们是宫中近侍,皇上对你们恩遇隆厚,君主有难,你们不思报答,反而帮助逆贼夺取宝玺,我可必死,但是宝玺决不给你们!”说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黄门官没有办法,默默退出。胡沙虎取不到宝玺,便用“宣命之宝”伪授他的同党,又派遣宦官李思中害死完颜永济。不久,胡沙虎在家中被元帅右监军术虎高琪杀掉,完颜珣继位,是为宣宗,改年号为至宁,意求天下安宁,然而此时的天下哪是他所能做主的呢?越明年三月,宣宗派遣承晖去蒙古人哪里请和,又将卫绍王的女儿嫁给忽必烈,“是为公主皇后”。但是,宣宗还是不放心,两个月以后迁都到南京也就是北宋时期的汴京,这样的做法当然挡不住蒙古铁骑的突袭。元光二年十二月,宣宗病危,其时夜色深沉,近臣们都已经出去了,“惟前朝资明夫人郑氏年老侍侧”。宣宗对她说“速召皇太子主后事。”说完便故去了。听了这话,郑氏秘而不宣:

是夜,皇后及贵妃庞氏问安寝阁。庞氏阴狡机慧,常以其子守纯年长不得立,心鞅鞅。夫人恐其为变,即诒之曰“上方更衣,后妃可少休他室。”伺其入,遽钥之,急召大臣,传遗诏立皇太子,始启户出后妃,发丧。

但是,皇太子刚入宫,庞氏的儿子英王守纯已然先进来了,皇太子立即召集军队三万余人,聚集在东华门外街道上,然后派遣四名护卫监视英王,之后在宣宗灵柩前继皇帝位。这个郑氏是否是卫绍王时期的郑氏,难下定论,或者就是前朝的郑氏也未可知。可惜郑氏生于金朝末世,以她的操守和智慧在政治清明时代也许会有大作为。孔夫子云:“君子不器”,君子不仅是可以做事之“器”,而且应该抱持道蕴与人格,不为外力胁迫而恪守良知。但他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而郑氏却恰恰是属于难养的人物,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当然这只是我读《金史》而发现的一痕宫壸隙罅,并无更多深意。在野狐岭,曾经鬼声啾啾的古战场,想到的不是重甲骑兵、轻甲骑兵,长矛、弯刀、圆盾、强弩、石锤、金戈铁马一类的遥思与追想,却想到郑氏这样的宫中女人,花朵凋落时一丝微渺的叹息,我自己也觉得很是怪异。

早起去元中都。

午饭后我们重走207国道,通过野狐岭下沉式公路后,钻进一条隧洞,钻出隧洞后,我们看见公路两侧的墙壁上嵌有不少人物浮雕,与隧洞另一侧“野狐岭金蒙大战遗址”文字相呼应。之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隧洞,钻出后又是一组人物浮雕,而此时,山谷壮阔不那么逼仄了。再向前行,公路连续急剧下降,八万里河山怒涛翻涌,山石荦确谷走龙蛇,涧碧水流泉滴沙,远山如云横亘天际,连绵不已地在车窗里蔚蓝跳动,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就要脱离蒙古高原,而这里已是高原边缘了。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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