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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物象书(散文)

2022-04-27刘星元

作品 2022年4期
关键词:铁质挖掘机楼梯

刘星元

飘在空中的塑料袋

那个白色塑料袋是从我背后升起来的。

地点是护城河公园一隅。面前便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河面平静且深沉,如一潭困于容器里的死水,与这个季节的众多景象产生了隔阂;背后是一片废墟,这里曾是县城最早的机关家属院,能住在这里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是随着机关的相继东迁,这里迅速没落了,没有一间房屋能够寿终正寝。时间是春日的某个上午。那时候,我正坐在台阶上想事情。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春天的到来,小事情衍生出的小心思开始萌芽,它们一直在轻轻撕咬着我。附近,有孩子在放风筝,有情侣在说悄悄话,有流浪汉在长椅上瞌睡,有老人们在溜达。

就是在这时候,一个白色塑料袋从我的背后、从我背后的废墟之上,升了起来。支配它的是一阵路过的风。风是一种烘托,哪里有事情将要发生,哪里就有它,它不是主角,但它却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用自己擅长的技能左右着主角:挑拨离间、飞短流长——很多事物命运的走向,都是风在推波助澜;很多谣言和秘密的传播,都与风脱不了关系。就像此刻,一阵路过此地的风,它略作停顿,继而又将自己鼓吹了起来。它停顿,是因为发现了那个塑料袋;它鼓吹,是因为它想蛊惑那个塑料袋离开废墟。风吹塑料袋的声音嗤嗤啦啦,似受损的音箱传来的噪声。我被这声音惊扰了,被惊扰的我转过头,看见了不远处那个刚刚离开地面、稍高于我头顶的塑料袋。

是一个中号的白色塑料袋,袋子上点缀着几处油污斑点。袋子的中心位置,印刷着几个汉字、几个拼音字母以及一个商业标志,这几组组合里的任意一组,都具有明确的归属指向,通过它们,我知道了这个塑料袋最初来自县城里的某家超市。我就此将这个白色塑料袋的际遇猜想了一番——作为收纳工具,它被人从超市里提了出来,使命达成之后,又被遗弃于房屋的任意一处,之后因为拆迁,它最终被一些沙砾和尘土拘禁了脚步。当然,它也有可能是借助曾经的一阵风从别处路过了这里,风擅自将它留下,任它滞留于此,任它自生自灭,直到此刻,它迎来了另一阵风。

那个塑料袋越飘越高,我的目光压不住它。它就像是一轮圆月,试图躲开我的视线,但嗤嗤之声却暴露了它的行踪;它就像是缩小版的白云,终究会飞到白云里,并与白云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风的速度拘束了它的野心。塑料袋被路过的风吹了起来,漫无目的的风因为它的加入也开始有了目的——它的目的是高处和远方,它的轨迹是从东南到西北,它即将代替我巡视这座县城。按照风向猜测,这个塑料袋会与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相遇,如果我能借助风到达它的正上方,我甚至可以俯瞰到,它将会与县城里的诸多事物一一重合。

它会与广场重合。广场依矮山而建,作为县城历史上的第一处娱乐休闲场所,它是许多爱情故事的发源地,是诸多真相和流言的发酵所,也是保留许多人童年记忆的收容站。作为县城的标志性场所,如今它已失去众星捧月的位置,政治区向东部推移,工业区向西部发展,科技区向南部迈进,旅游区向北部延伸,而这处老旧的广场却丝毫未曾改变,作为落寞的遗老,它尚把自己安置于旧日的荣光里,并以时光的名义镇守着什么。

它会与电影院重合。是一家正在遭遇拆迁的电影院,以塑料袋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就如一件破损严重的玩具。多年前,在县城里,这家电影院就是“电影院”,具象的它与抽象的词构成了一对一的标配关系,虽然后来又相继出现了两三家以不同的汉字命名的电影院,但众人提到“电影院”三个字时,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必是最初的这家。尽管如此,为了更好地加以区分,人们还是在最初的那家电影院之前加上了一个“老”字。作为县城曾经的文化高地,斯皮尔伯格、宫崎骏曾在此落脚,武侠江湖里的英雄和美女也曾驻扎于此,然而现在,它正以接受拆迁的名义仓促地步入自己的暮年。时光不语,可时光却推动着其他事物呻吟喊疼。我在想,呻吟喊疼的老电影院会不会想起那些曾来此观影的少男少女——当年的少年如今身在何方,已经成为谁的父谁的祖父?当年的少女如今落居何处,已经成为谁的母谁的祖母?

它会与塑料制品厂重合。这家塑料制品厂不是它的出生地,因为工厂早已于数年前停工。厂房被几处民房包拢在中间,已无工人出入,再过些时日,它也会被拆除。兴建塑料厂曾是民心所向,拆掉塑料厂也是民心所向,从那个民生所向到这个民生所向,用掉了二十多年,用掉了数亩良田,用掉了一条干净的河流,用掉了几个平民的健康。

当塑料袋在县城上空巡游的时候,我曾短暂地将它与风箏联系在一起,短暂过后,却感觉这种对等联系是牵强的。虽然风筝也在空中飘,看起来也很自由,但它的自由更具拘束性,它被画外人远远把持着,如我们被时间和生活所把持。相对而言,塑料袋的自由度更为广阔,因为没有具象的羁绊,它技压群雄。如果刨除对它复杂的情感以及它尴尬的身份,或可将它视为自由的旗帜——它在空中无拘无束地漂移,它代表着自由,它是自由的一部分。

塑料袋是从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小时候,至少在农村,塑料袋并不常见,诸如包点心之类的,用的是草纸。草纸质地粗糙,泛黄的纸张上时常可见未能打碎的秸秆,纸张虽厚,却不结实,用手一探,便会戳破一个洞。有一次我父亲从集市上买了几包本意送人的点心,其中一包因为自行车的颠簸和摩擦破了个洞,一块块点心便滚到了地上,父亲将它们拾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一次,我和姐姐瓜分了那包沾着泥土的点心。或许正是因为草纸的不便,我父母对塑料袋有着天然的好感,在集市上买菜时,他们常以不牢固为借口,非要再套一个,仿佛这便占了莫大的便宜。那多要的一个,便用来收容其他东西。其实是很便宜的物件儿,几块钱就能买上一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一旦认可了它,就很难剔除。后来,我们家率先使用地膜种地,同属塑料家族的地膜,既能让更为妥帖的光与热佑护着庄稼,还能让一些飘来的草籽无处落脚,庄稼的产量得以提升,我父母对此很满意。然而数年之后,他们发现,累年遗留于土地中的地膜破坏了土壤的通透性,土壤因此板结,终于影响到了庄稼的生长,他们又开始为此苦恼。有一年我家豢养的一只羊死了,父亲舍不得丢弃,就想用它犒赏我们的胃,结果在羊胃中取出了一堆塑料袋结块,羊的死因因此揭晓。自此之后,家里便很少再用塑料袋了。

村后捡垃圾的婆婆也喜欢塑料袋,她从垃圾桶中扯出一个个塑料袋,抱到河里洗,拴在院子里晾。她的小院是一个童话世界——那么多颜色各异的塑料袋,蓝的、红的、白的,就像是彩色的云阵;那么多的云彩相会于此,互不相扰又相互映照,大概只有宫崎骏的电影里能看到吧。阳光下,风一吹,满院的云朵就舞了起来,很美好。然而,童话里往往隐藏着陷阱。那年春天,灾难不知从哪里跳进了小院:起了火,塑料袋比柴草焚烧的速度更为迅速;刮了风,风赶着火奔上了房屋。那一天,柔软如绵羊的塑料袋开始发疯逞能使狠,幻化為凶猛的兽,张开血口,吞噬了房屋,吞噬了小院。

无意对塑料袋说三道四,只是将我看到、听到以及想到的东西,尽量真实地叙述出来。然而很多时候,当我说起塑料袋,很难就它的具象来阐述什么,相比而言,我更喜欢用一些没有条理的思维,为它的轻盈之身加冕。上述这些都是具象的塑料袋,然而此刻,那只正巡视全城的塑料袋,它显然已经逃脱了我对具体事物好与坏的判断。它不再是一种具体事物,而是一种象征事物。

就在我抬头看天,想着与塑料袋有关的事情的时候,有人因为我的举动也抬起了头,他可能什么都没发现,似乎觉得受到了欺骗,白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会他,继续看天,看在天空中漂移的塑料袋。你看,那只塑料袋在跳舞——是一种什么舞呢,没见过。在风中,它折叠,它扭曲,它舒展,它那么美,但它的美尚无人关注,更无人解读。你看,那个塑料袋在吼叫——于风时急时缓的挤压和折叠中,它用自己的躯体喊出了异质之声,那究竟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吼,是壮志未酬愤慨难耐的吼,还是别无他想只是单纯地想要吼?

飘在空中的塑料袋啊,它在沿着风的脊背攀升。它越来越适应风——如果之前它尚有恐慌,此刻已不再恐慌;如果之前它尚有迷茫,此刻也已不再迷茫。它如鹰隼,在层层风阵中穿行,穿行,不断穿行。想到鸟,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就溢了出来,我在想,许多年后,塑料袋会不会替代鸟,替代鸟的名字,替代鸟本身——说不定,鸟将成为历史,“鸟”这个词最终将会被塑料袋篡去。继而又想到了月亮。想到月亮,另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漫过了关乎鸟的想法,以后来者的身份居上。在漫长的中古世纪里,文人喂养月亮、诠释月亮,这些诠释年深日久,已经牢固地植入了我们的基因,伴随着我们的繁衍代代相承。想到月亮,我们就会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想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哦,举头望明月——会不会有一天,因为环境的污染,我们的世界举头再无月,我们只能举头望望塑料袋,低头却一无所思?那时候,我们只能效仿中古世纪的先人,用琐碎的生活喂喂塑料袋,然后抛开它、放逐它、抬高它,让它常驻天空,从此将月亮隔绝。

这是一个速生的时代,也许以后,塑料袋会被我们的文字反复吟咏——我们排斥它,却又不得不去建构它,它将以崭新的具象和意象,存活在我们的语境里,根植于我们的生活中,构成我们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问题不必回答,因为如果那一天注定会到来,以人类短暂的寿命为证,我注定会先它而去,注定看不到那一天喜悦抑或忧伤的盛况。

废墟之上的挖掘机

是一辆静止地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它耷拉着动臂,动臂最前端的铲斗呈现出向着自己身体挖掘的状态。然而此刻,它是静止的:它的动臂是静止的,它的铲斗是静止的,它头顶之上的天空是静止的,它履带之下的废墟亦是静止的。这种静止状态已经持续了四五天,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下去。

先前几天不是这样的。作为与我居住的小区仅一墙之隔的棚户区,两年前它就被纳入了拆迁之列,经过动员,住在棚户区里的最后一批居民于不久前搬走了。居民前脚刚搬走,挖掘机就迫不及待地驶进来了,原本平顺的日子开始如涟漪般微微晃动起伏了起来。

工地之上,那辆被冠以挖掘机之名的庞然大物,任意摆布着阻拦它步伐的事物。它掘地,它扬尘,它冲刺,它撞击,它把一栋栋陈旧或者崭新的房屋推倒,砸碎,碾于自己的躯体之下,仿佛与它们有着深仇大恨。它扬尘的时候,天空因扬起的尘而流动。那些尘土、那些草屑、那些垃圾袋,在挖掘机动臂的抛撒下纷纷扬扬上升又纷纷扬扬下落,在风的鼓吹下挥挥洒洒汇聚再挥挥洒洒离散。挖掘机不断地抛,风不断地吹,那一小片原本相对静止的低空,因这些纷繁之物的喧宾夺主而晃动,又因晃动而丰富。它掘地的时候,大地因掘起的土而颤抖。大地沉睡了多少年了,如果所有事物的发展都按部就班,更倾向于自然的生老病死,那它还将继续沉睡。可挖掘机却掘掉了堆积于它脊梁之上的房屋,它刚稍稍松了口气,挖掘机却继续下挖,更为疼痛的灾难急速降临——救世主并未降临,名为挖掘机的魔鬼,它冰冷、坚硬而锐利的铲斗,挖断大地的脊背,挖入它的肚腹,让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状态蔓延、深入。

挖掘机不管这些纷繁,也不管这些疼痛,它只是在一心一意地挖,不知疲倦地挖。它日夜不休,吞土掘石。白日,我路过附近,总会看见它缓慢而坚定地驰骋于废墟之上,向着尚未被推倒的房屋征伐;深夜,我从梦中惊醒,作为异物,它以比困兽还要尖锐、刺耳的声音,参与并绞碎了我的梦。

我同学杜航是一名挖掘机驾驶员,他大专毕业后在本地的几家小工厂折腾过两三年,后来回炉重造,去省城一家声名远播的技校学习挖掘机技术,学成后跟着别人在工地上开挖掘机,积累了一些积蓄之后,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挖掘机,相熟的工头有了工程就会找他。凭着这门技术,没过几年,他不但在村里建起了二层小楼,还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杜航很喜欢这份工作,驾驶挖掘机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攻城略地的勇士,那些房屋就是他的对手。绝大多数对手面对这一庞然大物的进攻均不堪一击,但偶尔也会有什么暂时拦截住他与挖掘机的脚步。拦住他们的是物——有些房屋虽然只有低低矮矮的一层,但是浇筑了钢筋混凝土,比单纯的红砖堆砌要结实;有些树盘根错节地长了数十年,枝干虽然被砍掉了,兼具硬性和韧性的庞大树根却还留在土中;有些在建房之前就已睡在土里亿万年的巨石妨碍了接下来的建设,需要将它们击碎、挖出。面对这些情况时,杜航就会将挖掘机原配的铲斗临时卸下,换成更适合操作的液压锤、打桩机、振动锤、鹰钩臂,一旦对症下药,任何依附于废墟之上的顽疾都可迎刃而解。拦住他们的是人——往往是那些被拆迁户,有些是住在此处许多年的老住户,住了一辈子,住出了感情,不愿搬离,看见挖掘机轰隆隆前来拆房,就挡在了前面;有些是对拆迁款不满的房主,视挖掘机以及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为拆迁行动的鹰犬,他们躺在地上,有时甚至直往挖掘机面前滚。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们的行为都会被拆迁者视为挑衅,统统被工头带着人拽了出去,他们只能于呐喊或哭泣、愤怒与悲伤中,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庇护的建筑物,在挖掘机的敲击与挖掘中轰然倒塌。杜航说这些的时候眼光闪耀,兴奋莫名,而我只是默然,并不自知也不敢深究那支撑默然的情绪,是嫉妒、是愤怒、还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与杜航相比,我对挖掘机这一物件没有什么感情上的输出,所以很难简单地对它进行非此即彼的评价——这或许与我对很多事物的不了解、不信任与不排斥有关。的确,很难去夸耀它。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城中村、电影院、第一中学原址……在它臂膀的挥动下,一座又一座老建筑就此销声匿迹,尸骨无存。实物不存,那些以实物承载着的城市记忆,又会保留多长时间呢?过不了多久,那些地名必将会伴随实物的消失,渐渐消融于每个人的记忆之外。的确,也很难去贬低它。有什么可以贬低的呢?不破不立,由小到大、由舊转新,从来都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趋势,挖掘机以及许多与挖掘机类似的工具,被新事物的发展推到了前台,充当了爪牙,充当了帮凶,充当了尖兵利器,它们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价值,就像那些被历史进程推出来继而又推动历史进程的杰出或平庸人物,总有流言或者卓见不时中伤或加持着他们,但那些中伤和加持,于历史大势而言,均可忽略不计。

对于挖掘机,我无意高看,也无意低视,只是想以一个局外人平视的目光打量它、观察它、触摸它,如一个陌生人打量、观察、触摸另一个陌生人。如同那一刻,我站在废墟之上,与一辆同样静止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遥遥相对,在对视中,我们均沉默不语。不语并不等于我的心思没有起伏,面对这辆持续静止了四五天的挖掘机,我的诸多猜测升腾了起来。我在想它为何如此沉默。是病了吗?在一座又一座废墟之上劳作,将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了千次、万次、十万次、百万次,它也会腰肢劳损、也会体力不支、也会磕伤碰疼吧——或许是它的零件坏了,或许是它的线路断了,或许是它已经老到需要报废处理了,出于这些尚不能马上解决抑或永不能解决的病因,它只能暂时搁浅于这小小的内海之中,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承受着失败者的屈辱。是倦了吗?自己无休无止地折腾的结果,是继续无休无止地折腾,它或许不想再折腾了,只想在这片废墟之上歇歇脚,甚至想一直歇下去。在歇息的这段时光里,草从它脚下冒出来,于是它认识了草;花从它脚下开出来,于是它认识了花。除此之外,它还一一认识了头顶上的太阳与月亮,认识了覆盖在它身上的尘与土,认识了那个经常在它附近捡拾垃圾的老人。这些原本都是它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事物,然而司空见惯未必等于相识,这一次它以静止的姿态,重新认识了自己以及自己周边的环境。如果这些荒谬的想法成立,那我真想将荒谬再助推一步——我愿把这辆挖掘机叫作陶渊明、叫作林和靖,它就是挖掘机界的五柳先生,就是建筑工程界的隐逸诗人。

都是些胡思与乱想,用文字记录下它们的时候,不免脸红耳臊。但不管怎么说,伫立于我面前的这辆挖掘机,它的确是静止不动、孤孤单单的,驾驶它的人早已离开了它,它被遗弃于此,在某一小段时光里,伴随着这座被它推倒的废墟,一起承受着风吹雨打日晒尘磨,并在这承受中又无意义地老了一点儿——你知道的,在时光面前,任何坚硬的事物均不值一提,包括试图破坏另一些坚硬事物并最终成功的挖掘机。

又到春天了。春天里,万物复萌,其中最招摇的,当属那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野花野草。经受不住春天的蛊惑,我来到了这座废墟,来到了挖掘机面前——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草籽,在乱石林立的废墟上长了出来,蒲公英、狗尾草、车前子、马齿苋……它们以各种普通或高雅的名字,点缀着废墟。我此行的目的是荠菜。与其他野草野菜相比,废墟上的荠菜不算旺盛,但我也收获不少。挖着挖着就挖到了挖掘机的履带边,履带的缝隙间,更鲜嫩的荠菜已经冒出了头。其实挖掘机始终都在,我这次却是在野菜的一路奔逃下,与它近距离地站在了一起,恰似与生活中其他物品的关系,或许只有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去认真审视它,并把它视为生活中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继而想到了一些东西,写下了这些文字。

作为这些文字的赘余部分,其实我一直想说的是:那辆静止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它似一个突兀的标点符号,碍眼地夹杂于一段本该十分流畅的句子里,或许会让读到此处的人,忍不住皱一下眉头。

在铁质楼梯上行走

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楼梯了。至少,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县城,它未必不能算是一件孤本。

与诸多藏身于楼宇腹中的楼梯不同,它盘在楼宇的外围;与合金电梯或者混凝土步梯不同,它浑身上下皆是纯铁质地。这架铁质楼梯立于小区门卫室与沿街楼之间,门卫室与沿街楼间距不足两米,这短短的两米,几乎完全被楼梯占据。如需更确切地描述它,可以将它细化为一架旋转上升的铁质楼梯,形状和原理恰如游乐场里的旋转滑梯,楼梯中间矗立着一根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空心铁杆,如花瓣或折扇般层层展开的梯层,以焊接技术的加持,向着空心铁杆的高处延展,途经门卫室二楼的储藏室,最终抵达了沿街商铺的三楼。

这架楼梯位于县城北郊的一所老旧小区内,小区建于二十多年前。2014年,在县城晃荡了数年的我,最终决定在这所小区里买下了一套二手房。初次走进这所小区时,院内的诸多设施便都已经失去了功用,健身器材老旧斑驳,车位上的地锁被车轮碾压得变了形,楼宇间的道路坑洼不平,接近三分之一的枯木在死去乃至部分腐烂之后仍占据着活着时占据的空间……一切的事物都在告诉我,这似乎是一所不配拥有物业管理的小区。后来才知道,因为小区只有四幢楼房,物业公司赚不到钱,只留下了一位门卫大爷看守小区,在设施维护方面,更多的是业主自理。或许正是因为老旧和疏于管理,才导致这里的房价比那些新开发的小区低了一大截,尽管如此,能以远低于市场价的孔方兄购回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依然感觉是在捡漏。

我第一次见到这架铁质楼梯的时候,它就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与其他材质比,铁本就更容易生锈,何况它还盘在楼宇外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遭受风吹雨打日晒尘磨呢?在我视线的抚摸下,处于中间位置的空心铁杆黑色的躯干上,附着了一些类似裂口的长条纹络,那其实是雨水冲刷腐蚀形成的不规则线条,线条与线条之间,一些细碎的类似苔藓或绒毛的微物组构出的群体,似乎在渲染着什么,那是铁杆萌生出的比母体稍微柔软一些的锈迹。这种锈迹并非稀有之物,它在整架楼梯上随处可见。铁杆与梯层的焊接处,以及梯层与外围扶手栏杆的焊接处,这类时光腐蚀的痕迹尤为明显,以至于原本是为了增加安全系数的铁质栏杆,仅余下最下面的一截,那截侥幸存留下来的铁质栏杆的侥幸应该也持续不了多久,因为我发现,在栏杆与梯层的几个接口处,一些铁质已经被时光和其他事物腐蚀成粉,未被腐蚀成粉的部分,似好看的镂空花纹,勉强牵连着主体部分。尽管已经破损如斯,但这架楼梯承载重量上下的职责尚未被剥夺,偶尔可见有人借助它或上或下。早些年,这种楼梯在县城里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制作它无需高级的材料和复杂的工艺,任何一位焊接师傅用一些铁板、铁皮、铁管、铁柱就可轻易搞定,只是,随着安全意识的提高以及对建筑设施的规范管理,这种楼梯不是被大面积拆除,就是被禁用,如今已经难得一见。

我从未想到会与那架铁质楼梯产生任何躯体上的交集与接触。在很多文章里,“未想到”这三个字往往意味着失算,很快,我的失算就得到了印证。搬入那所小区后,原来的房主遗留给我的三件麻烦事同时降临:吸顶灯的螺丝掉了,厨房里的水龙头堵了,门把手松动得快要坠落了。需要钳子、扳子、螺丝刀这些工具来维修,倘若去购买,又是一笔额外的支出,于是厚着脸皮敲开了对门,以邻居的身份自我介绍了一番,在别人家将信将疑的目光里求助,对门邻居说门卫室看门的大爷什么工具都有,让我去那里借。门卫室很小,只是一间小屋子,一张床、两张桌子以及一个炉子,便塞得满满当当了。一位七十岁上下的矮瘦老人正坐在炉子前烤火,手里捧着一个搪瓷杯子。屋子里不好插脚,就站在门口说明了来意,老人什么话都没说,把搪瓷杯子搁在身后的桌子上,站起身,走出来,抬脚就上了那架铁质楼梯。走到楼梯的中间处,他回头唤我上去。看着那架损毁严重的楼梯,心里并不想涉足,但是因为求人借物,便也只能暗暗咬了咬牙,跟了上去。在恐惧的支配下近乎机械行走的我终于上了二楼,暂时离开了楼梯。我还在那里于强装的镇定中收拢并平复着情绪,门卫大爷已打开二楼同样小的储藏室。储藏室里堆满了包装盒、快递包、报纸等杂物,我曾见门卫大爷在小区各处以及垃圾箱里捡拾杂物,很显然,这些都是他的收获。我在门口等着,门卫大爷则侧身穿过那些杂物,在内里的一处角落蹲下,翻箱倒柜,一阵叮叮当当,终于找出了我需要的工具。拿着工具,我等到大爷走到一楼地面,才又在恐惧的压榨下忐忑不安地走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那架铁质楼梯。事后,我想起了之前两次在其他样式的楼梯和电梯里的经历。一次是在电梯里,电梯突发故障,把我一个人困在了它的腹中达半个多小时,短短的三十多分钟,借助感官的层层发酵,延展为心理上漫长的三四个小时。无聊感、窒息感、恐惧感、孤独感、绝望感……心理感受层层加码,步步递进,让我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境地。我想起与自己厌恶的人同处一室的时光,并且真心觉得,他们的聒噪和散布流言的所作所为,皆是值得被原谅的,与现在的我独处的感受相比,他们构成了另一种美好。还有一次,深夜,急需一件东西,那东西却被落在单位里了,只能迅速赶到单位,到了楼下才发现停电了,电梯没法用,只能从一楼向着十二楼攀爬。从下往上,中间歇了一段,楼道里安静异常,全不似往日里人声交叠、脚步杂乱的景象,因为环境的刻意烘托,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连自己呼气的声响都被刻意扩大了。以手机自带的光找路,台阶并不清晰,光线移动,将周围的环境晕染得极为阴森,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全身急于收缩,心却不规律地跳起来,如一个见风使舵的临场叛变者,似乎在挣脱躯体的拘束,又因为恐惧的渲染,想起许多诡异的故事。爬到大约一半的楼层时,已经很累了,想歇歇脚,但恐惧却又驱动着脚步迅速再往上攀爬,一直爬到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与那两次的经历不同,在这架铁质楼梯上行走,心里越是着急,越是想快点走,脚下却慢吞吞的,似有莫大的心不甘和情不愿,不时有咯吱声从脚下的梯层上传来,并借助自身的躯体传遍整架楼梯,那是铁质板断裂的声音,就像走在冰面上的裂冰之声。如果说之前两次的遭遇是恐惧呈现出的弥漫状态,而这架铁质楼梯,它尖锐、直接,生猛得就像恐惧本身,不给我留下一点儿遐想和回环的余地,短促到这些想法都是我事后的补缀。

在那架铁质楼梯间行走,我向来都是忐忑的,危险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末日随时都有可能降临,总感觉那架铁质楼梯会轰然倒塌。开心、激动、痛苦、惦念、崇拜……像流水线工人一般,同样的心理活动状态一旦在同一种场景中重复多次,构成程式化的日常,往往就有了免疫功能。在那架铁质楼梯间行走时浮现出的恐惧则不然,虽然之后又去借了几次维修工具,但行走于楼梯上,我依然是恐惧的。

儿子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就开始抱着他在小区里闲逛,让他认识认识世界,也让这世界以更为开阔的胸怀接纳这个新生的孩子。之后儿子自己学会了走路,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广,对事物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我带着他在小区里玩,他发现了那架铁质楼梯,并执意要向那边跑。他喜欢顺着那些锈迹斑斑的梯层往上爬,刚爬到第三层,就被我悬空提了回去——三层,是我自忖面对突发事件时所能掌控到的最高极限,我只能保证,在这个高度上,他是安全的。每次抱儿子下来,他都不愿意,表现方式是哭、是闹、是甩肩、是挣脱、是再一次的攀爬。很显然,他一定是把这架铁质楼梯当作塑料滑梯了。

前些天去门卫室拿快递,听门卫大爷与小区里的退休老教师聊天,说沿街楼不久前被一家私立医院买去了,院方来跟大爷商量,想将这架铁质楼梯拆了,用钢筋和水泥新建一架,方便医护人员和小区居民行走,并且言明不用小区掏钱。门卫大爷没有智能手机,就请老教师拍了一张楼梯的照片,代他发到业主群里,问问大家对此是什么意见。群里没人反对,不反对的表现形式是集体沉默。只是有一个小插曲——第二天,有一位业主在群里问:小区里还有这样一架楼梯吗?

又过了几日,周末带儿子在小区里玩,他在我之前发现了小区里的变化——那架铁质楼梯不见了,小区门卫室与沿街楼之间,原本狭窄的空间突然空旷了起来。以前总觉得楼梯搁在那里碍眼,拆除后视线里的空旷又让人有些隐隐的不适。儿子指着那片空旷之地咿咿呀呀,时而回头看我,表情疑惑。尘世间的很多事情,他都还没有经验。

没有为那架铁质楼梯抱打不平的意思,只是无端想到了一句矫情且不怎么契合那时场景的话——目光所及之处,事物很少有资格寿终正寝。

一辆汽车被遗弃了

說遗弃可能并不准确,因为我从未见过那辆汽车的主人,也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那辆汽车呈现给我的,的确是被遗弃的状态。

是在两座城中村接壤的地方,那里的两条路丁字形横列着,是我抄近道上下班的首选。那辆被遗弃的汽车就停泊在“丁”字的右侧,靠近墙根,与墙面平行。起初我并未发现它,在县城,每辆车的行止都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存在,因为司空见惯,往往是熟视无睹的。然而,发酵的时光却改变了这一切。

先是尘来了。尘埃是不分贫富瘦肥的,人多车多的地方它在升在落,人员稀少的地方它依然在升在落。在这条损毁严重的道路间,尘埃落在旧墙上,落在草木上,落在沿途店铺的广告牌上,落在停泊于道路两侧的任意一种东西上,有时候它们累了,不想再升腾了,就落在像我这样步行或骑电动自行车路过的人身上,让我们带着它们奔赴可知或者未知的地方。与时常奔跑的同类相比,一辆长期停泊于此的汽车更适合尘埃的聚集,从车顶到车窗,从车头到车尾,它们占据着这辆车的每一寸皮肤,并构成了这辆车新的皮肤。与原来生硬的黑色外表相比,这些尘埃累积而成的皮肤更加均匀,更加有质感,与周围的环境似乎也更为协调。入夏以来,本地渐入雨季,有时是小雨,有时是中雨,间或有那么一两场惊雷暴雨,如果恰好在雨中路过那里,就会发现泥汤正顺着车身向下流去,车子被这些黄色的条条杠杠捆绑着,像待宰的困兽。雨停下来,车身上黄色条杠便留了下来。一场雨过后,车身上,有一部分尘已经化为泥,流入了地面,与地面合为一体,但也仍有一些顽强的尘依旧霸占着轮胎、车窗、车屁股等有褶皱的死角,等待着向上攀爬,或者与新落下的同伴聚首。

后是草来了。草是这世间的另一种尘埃,它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那些细微到可以轻易躲避眼睛的草籽,像隐形的天使或者肆意妄为的病毒,乘风降临并霸占着每一寸值得征服和拥有的领地。即便是再轻微、再纤细的风,也是草籽们坚韧的羽翼,凭借这羽翼,它们有些从这里启程,飞向我们此生都不能到达的地方;有些则从我们此生从没有驻足的地方出发,飞到我们面前。有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法分清草籽和尘埃,它们混杂在一起,从外表上看完全一样,只有水才能暴露它们不同的身份。一场雨过后,掺杂、混迹于尘埃中的草籽纷纷破壳,从尘埃中抬起了头、直起了腰。车头车尾、轮胎缝隙,只要能挂住一小撮尘、拦住一点儿水的地方,总有一些草在迎风招展。如果说草木界也有际遇,那这些草木幼苗的际遇真是糟糕,虽然雨给了它们滋润,虽然尘给了它们土壤,但它們显然高估了这些生存物资,等到突破自己的壳,与自己所处的世界迎面相撞,已经无力返回种子的状态,只能在现有的环境里尽力地活着。活着向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这些娇小的草木来说尤甚。雨后,天气尚未凉下来,日头却已开始反扑,烈日尚且烤得大地上的庄稼蔫头耷脑,更不要说是生长在汽车之上的幼苗了。在烈日的烘烤下,车体温度迅速抬升,依附于车体的幼苗则迅速干瘪。因为干而脆,风一吹,幼苗就烟消云散了,连做尘埃的命都没有。然而草木终究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存在,只要车还停在那里,只要尘还落在车上,只要雨还时时光顾,新的草籽便会继续莽撞地钻出来。

我一直期望能有人将车子开走,可是,尘已经将它覆盖了多次,它还在那里。如果它依然占据着那地方,我不知道尘还会继续将它覆盖多少次。对尘而言,飘向何方落到哪里都是它们的自由,然而对于被遮蔽或覆盖的器物而言,或许未必如此。蒙尘,是我们为这一具象的场景构建的一个词语,意指美好的事物遭到埋没,不知道一辆被遗弃的汽车算不算得上是“美好的事物”,然而,它却确确实实在“蒙尘”。草也已经在它身上枯荣了数次,可它还在那里,如果它依然占据着那地方,我不知道草还会在它身上枯荣多少次。一匹骏马生于草原,若非叵测的际遇,或许也会终生与草为伴。我没去过草原,但梦见过草原,也梦见过奔驰于草原之上的骏马。在梦中,骏马还未被任何人驯服,作为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马,它追逐白云,随着白云爬上高坡,又向着坡下的草花繁茂处冲去,最终消失于草花之中。在梦中,那匹马曾无数次将草踏于蹄下;而在这里,那辆汽车却在日日承受着草的踩踏。

因为长时间的闲置和荒废,车胎已经瘪了。在发酵的时光里,斑斑锈迹沿着雨水冲刷下来的路径自下而上,迅速攀爬到金属的轮架之上,为这辆车涂抹了更多暮晚生涯的色彩。如果将它置换为你我,我们几乎可以说:那个人患了半身不遂,腿已经不中用了;或者,还可以更残忍地说:看,那个人的腿已经断了。

我也曾身患某种隐疾,大概能够体会肢体突然丧失功能的人的敏感、乖张、孤僻,以及内心的绝望和不甘。就如童年里那些我们为非作歹的恶,常常以天真的面目出现,这种被世间包容甚至鼓励的“天真”,包庇着我们对于另一些弱小生灵生命轨迹的打扰——折断一只蜻蜓的羽翼、勒断一条毛毛虫的腰身,或者用铁钉钉住一条菜花蛇的尾巴、用胶水粘住一只天牛的四肢。在那些可怜的生灵看来,我们或许就是邪恶的神灵,而神灵就是叵测的命运,但是它们不知道,在它们眼中无比强大的我们,也常常会像它们一样被更为强大的神灵的“恶作剧”抽中,接受摆布和蹂躏。

小区里住着一位好脾气的老教师,平时遇见,他脸上总挂着儒雅的笑。前几年过马路时,他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渣土车碾过,渣土车把他拽到自己的轮子下面,又迅速弃他而去。天还是那么湛蓝,路还是那么平坦,时光依然还在匀速运动着,然而命运却单单在他头顶安放了一顶乌云,在他脚下设置了一道鸿沟,在他颐养天年之际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次急刹车。听说他的两条腿截断了,现在他的身高刚好与自己几岁的小孙子齐平;听说他在医院里曾尝试过自行了结,被听到异响的值班护士牢牢按住了;听说他出院了,但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都是听说,听这个人说,听那个人说,其中的真实性有多少,虚构度有多大,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却是不用“听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家不时会传来锅碗瓢盆碰撞乃至碎裂的声响,会传来隐隐约约含糊不清的哭声。有那么几次,深夜,我被一种声音从睡梦中拽出来,那声音时而尖厉,时而悲壮,时而低沉,像哭,像笑,又像是牢笼里的困兽一般低低地咆哮着,最后在凄凉的无意义的拖音中渐渐弱下来,午夜恢复到它本该有的宁静中。这哭、这笑、这咆哮,总是会让我想起许多年前跟着我妈走亲戚时遇见的那个疯子。他是我二姨邻居家的儿子,据我表哥说,疯掉的他暴打过父母,扭断过乡邻家牲畜的脖颈,还差点祸害了村支书的闺女,这一系列出格的举动惹恼了村里人,他父母无奈,只能把他关了起来。那时候他可能也就三四十岁,被父母锁在粗大的钢筋焊接成的笼子里,全身赤裸,须发凌乱,脚上被镣铐牢牢拴住,镣铐与脚脖的接触面上,他的皮肤凹进去深深的一圈,折射着如舌头一般红滚滚的平滑的光芒。看见我们走近,他突然如兽般猛然向前一扑,双手扒着钢筋,对着我们叫了一声,又嘿嘿笑了起来,我们于惊吓中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再也不敢回望。多少年过去了,很多细节都已烟消云散,但那声音却牢牢嵌在了我脑海中,我没想到再次听到这种声音,竟来自我的邻居。值得庆幸的是,与多年前那位被关在笼子里的疯子相比,老教师并没有疯,几个月后,他终于“走”出了家门。大概是五月份的时候,我下班回家,在小区的楼下与他相遇,他果然已坐上了轮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倒是很坦然,主动与我聊了几句任何邻居见面都会聊到的话题。与之前相比,他瘦了,皱纹也更加明显,但脸上依然挂着恰到好处的儒雅笑容。我上了三楼,透过自家的窗户观察他,发现他原来正在练习如何使用轮椅。像一岁大的孩子,他不断矫正着方向、速度和力度,握着车轮的手沾满了尘土。他不时用手背擦着汗,也时常会停下练习,与迎面走来的邻居们聊上几句。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了他,希望他能用自己新的“双腿”对自己进行哪怕不那么完美的拯救。

说过被生活遗弃的人的命运了,还是再回到车的命运上来吧。我虽然不怀疑他们之间存在着共通之处,但还是想尝试猜度一下专属于一辆被遗弃的汽车的独特际遇。这辆车虽不是豪车,但也价值五六万元,对于我们这样一座小县城的大多数市民来说,绝不是一笔小数目。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一辆被人遗弃的汽车,才引发了我如此浓厚而长久的兴趣,萌生了诸多无章的杂念。我发现存在同样疑虑的人并不在少数,有几次路过那里,都遇见有人站在那辆车的身边左看右看。一次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可能在等人,靠在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左手夹着香烟,右手划拉着手机,偶尔抬头向着通往城中村深处的小巷看上一眼。在看到其中某一眼时,他发现了这辆车,走到车前,围着它绕了一圈,吐掉了快要燃尽的烟屁股,用脚踢了轮胎一下,汽车晃了一晃,就再次静止不动了。青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思考,也像是发呆,这时候有人在喊他,他抬起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就自顾自地走开了。一次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她大概是附近商铺或住户的孩子,把那辆车当作了天然的画板,用小手搅动著厚厚的尘埃,在车身上画满了卡通人物,画毕,她退后了两步,掐着腰在那里欣赏着自己的大作。最后,她用沾满尘土的小手拍了拍车门,似乎是在给车里的人打招呼,但并不等谁去回应她,她便扭头跑开了。她拍车门的时候,带动了车子的震动,尘埃纷纷从车身下落,原本清晰的卡通画立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仿佛时光急速地晃过。还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凑到左前方那个没有完全关闭的车窗前,向着里面看,脖子一扭一扭的,为眼睛调整着最佳的窥视角度,屁股也跟着扭动了起来。

那些好奇的人,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在想:这辆车为什么会日复一日永不移位地停在这里,它的主人去了哪里?是作案潜逃?就像影视剧里播放的情节一样,拥有这辆车的人于冲动或精密谋划下犯下了罪孽,车辆就是他的作案工具之一,为了跑得更远,他抛弃了它,轻装潜逃。这种臆想的证据来自车窗——靠近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没有关严,这或许是他弃车潜逃前观察四周时用于呼吸的风口,因为逃得匆忙,才没来得及关闭。是遭遇了不测?飞来横祸是常有的事,谁也猜不透迎面赶来的噩运会把人群中的哪一个率先拍翻在地,如果这辆车的车主就是被噩运选中的倒霉蛋,我不会惊诧,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我无法佐证自己的任何猜想,因为任何的佐证都可能衍化为二次猜想,距离真相越来越远。是忽然厌倦了生活,以抛弃旧物的方式换了一个新身份?我参考的是我的朋友。朋友是位艺术家,一年之中总有几次,他会以出差为借口从家庭中抽身而出,在“出差”的那几天,他总会在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里找一处远离原有的生活区域住下,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审视自己的生活。然而有一次“出差”的时候,他与妻子不期而遇,两人同时发现了对方,又同时愣住了……因为这事,敏感的妻子一直在跟他闹离婚,这事让他特别苦恼。这辆被人遗弃的汽车让我再次想起那件事,我在想,如果猜测属实,这辆车的主人值得敬佩,值得我去为他祝福,尽管我知道,他可能并不需要陌生人虚无缥缈的祈祷。

有一次,像做贼一样,路过那里时,趁着没人,我也扒着车窗缝隙向里面看了看。车厢里漆黑一片,只有一股子霉味沿着狭窄的缝隙从里面飘了出来,让人无法久待。旧的疑惑没解开,新的疑惑却已如后发之浪席卷了过来,把我裹进更为精妙且烦琐的迷宫之中。还有一晚,大雨,我开车从停放那辆汽车的路口经过,车灯打在它身上,雨中的它就像一头兽,透过前挡风玻璃,我看到它在与我对视,并将打在它身上的光全部吞噬到了自己腹中,光进入它的腹部就好像幻化成了雾,里面依然看不清楚。夜幕之中,天空之上,只有雷鸣还在爆响,那爆响的雷声似乎是它快意的嚎叫,又似乎是它悲愤的怒吼。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那辆被人遗弃的汽车,它仿佛一枚突兀而神秘的钉子,就这样钉在县城的某个角落,钉在我疑惑的七寸之上,让我不适。这种不适的疑惑是否还将持续?我不得而知。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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