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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如意陶(外二篇)(小小说)

2022-04-27徐建英

作品 2022年4期
关键词:白蜡青花保安

徐建英

道光年间,秦都有位陶艺师,姓陶名淳风,祖辈以制陶、售陶为生。陶淳风精于把陶、掌陶,经营的“一品陶居”生意很是红火,内堂有不少古物。

这日,一老者入店内,扬言找陶淳风掌个眼,随后小心翼翼取出一个青花如意瓶。陶淳风接过瓶,一怔——此瓶胎质细腻,胎体轻薄,釉面光润,青花色泽甚是浓郁。

老者觉察到陶淳风面有异色,一丝笑容浮上脸庞。

陶淳风沉默不语,良久才吐出三个字:“仿制品。”

老者指着瓶身绘制的青花如意回纹,傲慢地说:“人言小陶先生慧眼识陶,我看也不过如此嘛,且不提瓶底的永乐印记,单看瓶身的青白釉面,苏麻离青料烧制的艳纹,青墨斑点似水墨般的晕散,便知是郑和下西洋时外销的如意陶瓶。”

陶淳风只手持陶瓶:“此乃提纯过的青料铸造,烧造得当,水墨斑点便可以假乱真,然仿制品终究是仿制品。”说完将瓶摔个粉碎,捡起一片陶胎递给老者,“请老丈看看内底是否有陶某的刻字?若无,我愿十倍赔偿。”

老者取出凸透镜,见到陶淳风三个发丝大小的篆体小字,立时面露寒色。陶淳风同样脸色凝重:“此瓶乃陶某十五岁生辰的习作,岂料辗转你手……”

老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陶淳风将碎裂的陶片一一捡起,遣散众人,进入内堂,将陶片重新一一拼接,不多时一个青花如意瓶就摆在了藏柜打眼的地方。

数年后。江南鸿运钱庄、江北铸剑山庄同时来秦都提亲。

陶淳风痴陶,年逾三旬无妻室。

鸿运钱庄二小姐冯鹄,年方十六,自幼聪慧,随冯庄主进进出出,是钱庄的好帮手。

铸剑山庄已故曹庄主的女儿曹雪,人如其名,清冷美貌,芳菲十八岁,待字闺中。

同时面对两位小姐,陶淳风很是头痛。南北两家他都不想得罪,也得罪不得。于是诚意宴请冯、曹两家。怎奈冯、曹两家甘愿二女侍一夫,不分大小,平妻入嫁。

冯鹄直言:“你擅于挣钱,我自幼喜理账纲,我们一好得两好。”

曹雪淡淡一笑:“有你,此生即安。”

岁月匆匆,冯鹄先后诞下两儿一女。春晖寸草之余,馮氏帮陶淳风打理一品陶居,不久便在陕西设立了分号。

曹雪多年无所出,一个人在陶家老宅里郁郁寡欢。偶尔,她也会到一品陶居,怔怔地对着那个碎裂了的青花如意陶瓶,一看就是半天。

又数年,曹雪重病。

曹雪自知时日无多,在陶淳风再三追问下,曹雪才把心中藏了多年的心事和盘托出。

陶淳风听完长叹。

一顶软轿把曹雪抬进了一品陶居的内室,关好门,陶淳风小心翼翼地搬出那个碎裂了的青花如意瓶,在曹雪诧异的目光中,在碎裂拼合后的瓶身处,用小锉轻轻开了一条切口。外层的橘皮青釉层层剥落,露出一角的瓷白,内底的瓷釉白中泛青,瓷胎质感细腻。曹雪的眼睛随着陶淳风的手指滑动而骤变——碎瓶内竟还藏一青花如意瓶!

曹雪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有血沁出,眼神从惊讶到愤怒,最后,与身子一起跌落在地。

陶淳风躬身扶起曹雪,问,“二十年前与我斗陶的,可是已故的岳父曹老庄主?”曹雪黯然点头,“终究是祖上的东西。父亲年轻时在冯家钱庄失了瓶……斗陶,方晓如意瓶在陶家。我,怎么……也得全了他所愿。”

陶淳风喟然长叹:“陶家无意得陶,我竟因瓶得两妻。但古物有价人无价,曹家既是原主,又是姻亲,当物归原主。只是夫人啊夫人,你又何苦赔上自己半生?”

曹雪的泪水无声滑落:“青花……如意瓶……相传一瓶可抵半城……”

门外,冯鹄提儿携女,风风火火地踏月归来。

老镢头

沉睡多年后,我醒了。曾经披荆斩棘的钢锋不再。

长途跋涉之后,我出现在荒山野岭中的一座茅草棚里。棚前,是泥黄色的沙石土坡;远望,是沟壑纵横的沼泽地,和一眼看不到边的荆棘林。

嘹亮的军号响起,一群脸膛黝黑,身穿土黄色军装的男人从草棚旁那一排排低矮的窑洞里钻出来。他们昂首挺胸,所到之处黄沙飞扬,嘹亮的军号,一声声直冲云霄。

此地名为“烂泥湾”,当地人有歌儿唱:“天上无飞鸟呀,地上不长草;十年九干旱啊,风吹石头跑……烂泥湾呀泥湾,荒山臭水黑泥潭……”

“是把好刀,可惜太长时间没用,锈坏了!”一声叹息后,我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捧在掌心。

随后,大手起炉燃灶,我被扔进熊熊燃烧的炭炉,当我痒痛发热、浑身难受时,一把铁钳夹着红通通的我,与一个叫钢的兄弟被同放在铁砧上。无数次的敲打后,我一次次由红变黑,由黑变青,“嗞”的一声入水淬火……终于,我成了一把镢头,一把泛着幽冷光芒的黑褐色镢头。

在与一个叫槐儿的姑娘合二为一后,那位长着一双大手的叫郝树才的战士带走了我。

郝战士带着我,遇荒开荒,遇石掘石,遇荆斩荆。我们以一天垦荒四亩多的成绩,被亲切地称为“气死牛”。

有时候,郝战士也会带着我去拾粪,去更远的荆棘林,背回一袋又一袋的野菜。

与我合二为一的槐儿,曾经白皙光滑的皮肤日渐发暗,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她倒了。一位叫榆儿的姑娘代替了她。没过多久,榆儿的腰杆断裂,白蜡成了我的新搭档。郝战士在一次集结后,没再回来。我来到了一个叫刘宝斋的人家里。

烂泥湾褐灰的沼泽地不见了,泥土芬芳,庄稼泛绿,刘宝斋的汗水孕育着我日渐强壮。庄稼对我肃然起敬,野草对我闻风丧胆。农闲的时候,我与刘宝斋站在梯田的沟壑边,一起吹暖暖的风,一起看窑洞门前的瓜菜似小山丘般堆积着。

秋收过后,冬季来临了。我和白蜡窝在地窖中,与邻居锨儿、铲儿拉家常,谈一年的收成。有时刘宝斋也会凑上来插上两句,在我们嘻嘻哈哈的大笑中,呼唤春天。

某天,刘宝斋一声,“老伙计,醒来吧!”我们从冬眠中醒来,来到远离了田野的山边,在我刨出的土坑里,树苗一棵棵耸立。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田野花香把我养育得愈发黝瘦灵巧。刘宝斋老了。老了的刘宝斋佝偻着腰站在田间,需要白蜡的妹妹小白蜡时不时地搀一把。

不知从几时起,我和小白蜡大部分的日子只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黄土高原试种海水稻,不再是烂泥湾的南泥湾成为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海水稻试种地之一,首年的海水稻种植喜获丰收。我与小白蜡已记不清在地窖躺了多少年!是五年?十年?抑或五十年?我是真的记不清了。只是此时的我,周身锈渍斑斑,小白蜡倚在墙角,成了一杆枯木!

我被一块精美的红绸布小心地裹着,摆上了展柜。周围还有我过去的老伙伴铁锨、铁斧和锤子,也有我不认识的斗笠和灯罩。

我没有再见过郝战士,也没有再见过刘宝斋。在别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知道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永远留在了南泥湾。

我还是镢头,只是一把不再耕种的老镢头。

我的工作很轻松,躺在南泥湾历史展览馆的柜窗里,供人参观,供人欣赏,一遍又一遍听着解说员讲述着我的故事,讲述着我们的故事。故事里有郝树才,有刘宝斋,有一个叫王震的旅长,还有一个叫袁隆平的水稻之父……

此时的南泥湾,良田百顷,土地肥沃,连绵的山岗上,绿树逶迤,都说是一派陕北好江南哦……

夜话

九相半蹲在停车场一旁的的坡阶后,每有黑色的丰田车进入,他便会顺着那道矮矮的坡阶蹿出,摇摇晃晃地往人家泊车的地方凑。

风扑哧扑哧地往九相的裤脚钻,他好不容易晃到汽车前,车主下车后,他又赶忙哈着腰往后退,一路摇摇晃晃回坡阶。

九相怪异的举动引来了大厦年轻的保安。

保安走近,九相摇晃着直起身,手往左口袋摸,烟才掏一半,手缩了回去。兜里是五元钱的红金龙,自己抽的。

“老头,我盯你很久了。想干吗呢?”年轻的保安指着他吼。

“小兄弟,我是来要账的,在等,等人……”九相微微垂头。

“等谁?”

“这是她的相片。”九相打开手机相册,递上手机。

年轻的保安一把拨开了九相的手:“打电话找,在停车场鬼鬼祟祟,干啥?”

“我只有业务员的电话,他做不了主。”

年轻的保安“哼”了一声,看着九相一瘸一瘸的腿,一脸嫌弃:“老头,别在这儿瞎溜,这片儿都是高档小区,得罪了谁,你都担不起。”

九相略一思索,手转向右口袋里的那包六十元的黄鹤楼。那是侄子过年时孝敬他的,一直没舍得动。年轻的保安接过烟,脸色缓和下来:“你应该上她家找。”

“不知道是哪栋。我的大丫又病了,等钱手术。有人说阮老板在这,开了辆黑色的丰田,我便来这守着。”他苦着脸说。

“那可不好找。”保安耸动鼻头,漫不经心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支,放在鼻头闻了闻。九相忙掏出火机,凑上前点火,自己则掏出左口袋里的红金龙。

天色暗下来。

“小时候见我爷爷出门,口袋里也放两包烟。”保安说。

九相“嗯”了一声,很体贴地笑。

“你是从哪来的?”保安弹弹手里的烟灰,随口问。

“高湖村。高湖你知道吧?”

“嗨,听家里人说过。那儿的地,一顶斗笠能盖一块,是这样的吗?”年轻的保安没心没肺地笑。

黑暗中,九相的脸红了。

“比斗笠要大点,每块地能插十几棵红薯呢,遇上风调雨顺,凑点野菜能养一家人哩。”

保安摩挲着手里的黄鹤楼,肚子里发出一阵咕噜声,已经过了饭点,家里还没给他送饭。又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给九相,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这腿是……?”

“山上的土没墒,藏不着水。想吃水,得下山七里半,再上山七里半,把水挑回来。我带人凿崖穿壁,砍竹穿孔,十幾里长的竹筒引水来湾里。饮水问题解决了,我的腿也坏了。”

“不容易!”保安肚子里再次发出咕噜声。

“苦日子,大人可以克服,可孩子不行,山上条件差,没老师愿上山。下山读书得清晨赶星星出门,晚上撵月亮归家,湾子里大半的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工作了。”九相捶了捶腿,话也伤感起来。

保安一怔——四年大学,他打了三年游戏,直到挂科被母亲“下放”来停车场体验生活。

保安把手里的香烟放回烟盒,还给了九相。九相没接。保安把烟放回九相左口袋:“叔,我其实瘾不大,您老留着自己抽……您继续讲。”

“山里缺药,村子里的人生病了,就自己扯草药。大丫那年……”九相喉咙有些发哽,“半夜发烧,小手小腿促成一团,土方子试遍了都不见好,等我一瘸一瘸抱着娃下山,娃烧成了肺炎。”

“怎么不迁下山呢?”保安从值班室搬出一把小凳。

九相接过凳子,连连弯腰作揖:“去年政府把我们迁下了山,引项目种香菇,阮老板收走的香菇款还没给清。”

保安伸手要了九相的手机,打开相册,保安蒙了。他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九相,垂下头,然后取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妈,您在哪呢?”

“饿了吧?妈妈在医院呢。客户的孩子生病,我来医院还钱,客户不在,我帮忙办手术预约……”九相听到沙哑的女声背后,隐约夹着女儿大丫的咳嗽声。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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