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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电码(短篇小说)

2022-04-27裴非

作品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伟母亲

裴非

1

她耽误了整整一上午。也许是心存侥幸,也许是胆小怕事,发现我母亲不在家,刘阿姨并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而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门,沿着考棚街独自寻找。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问一问临街店铺的伙计,也没理会老樟树下喝茶聊天的街坊,紧张得像是丢了魂。之后又去了周边的街巷,还跑到资江大堤上寻了一圈,连江边废弃的渔船也不放过,但一无所获。她以为我母亲只是出门到哪里逛逛去了,到了吃饭时间就会自己回来,于是她调转肥胖的身体回家,一边准备午饭,一边等我母亲,直到发现事情不妙。

母亲是个药缸子,经常性头痛,神经衰弱,还有心脏病、高血压和胃溃疡,平时都是父亲照顾她。三年前父亲去世,我不放心,让她住到我家去,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母亲不愿意,她恐高,住不了电梯房。去年母亲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这种病不可逆转,会越来越严重。我更不放心了,再次去接她,但她仍不肯离开,说死也要死在老屋里。

我老婆让我随老人意愿,她想住考棚街就住考棚街吧,我们给她请个保姆。我们表面上顺遂了母亲,心里其实有着自己的考量:儿子刚升入重点高中,这三年很关键。我们要上班,母亲住过来,没人看顾,同样需要请保姆。家里一下子多出两个人,肯定影响儿子的学习。

我家住在河的南岸,和母亲隔着资江。

我先后给母亲找过四个保姆,做的时间都不长。第一个是个大嗓门,说话直吼,跟吵架一样,干活也毛手毛脚,做一顿饭厨房里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是掉了勺子,就是摔了碗碟,吓得母亲一愣一愣的。第二个正好相反,一天不说几句话,做什么都悄无声息。有时母亲在卧室午睡,一睁眼猛地看到她在拖地,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半夜里上厕所,忽然发现她坐在客厅里,黑着灯,一个人发呆。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像是多了个幽灵,你赶紧给我换了。第三个倒是正常,做事很勤快,做的饭菜也合口味,但母亲觉得她太年轻了,后来又怀疑她偷了父亲在云南买回来的玉手镯,在屋里指桑骂槐,最后弄得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走了。

第四个保姆就是刘阿姨了。刘阿姨是个庞然大物,我担心她太胖了,服侍不了母亲,但母亲执意留下她。可这才做了两个多月,她就把我母亲给搞丢了。

2

考棚街是桑城一条破旧的老街,早就有传言说要拆迁了,开发商将在这里盖一片江景楼盘。可过了这么些年,考棚街还是旧模样,只是更加衰败和冷清。街上老住户没多少了,稍有条件的,儿女有出息的,都陆续搬走了,如今住在這里的多是在槟榔厂打工的外地人和做小买卖的乡下人。

我回到考棚街,刘阿姨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看我。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委屈地说,早上去南门口菜市场,来回只有个把钟头,回到家就找不到人了。她咧了咧嘴,忽然抽泣起来,身上赘肉涌动。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母亲还没有糊涂到必须将她关在家里的地步,我也没有吩咐过保姆出去一定要锁门。现在想来,这是个疏忽。

我抽了一阵烟,不耐烦地说,好了,别哭了,你在家里待着,我再出去找一找,也许要报警。

时间是下午两点,考棚街的午睡时刻,烈日当空,知了在嘶鸣。我走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脚步匆匆,茫然四顾。走过街头那棵百年老樟树,我来到康爹的便利店,他正坐在门口一个人喝酒。

来来来,陪你康爹喝杯酒。他用筷头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平时我回考棚街,路过便利店时,他总让我陪他喝酒。我喝不了多少酒,主要是陪他聊聊天。

我说,康爹,你看到我妈了吗?他说,没有,我都好几天没看到她了。我说,她不见了,保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她。他说,难怪,上午我看到你家保姆在考棚街跑来跑去,她那么胖,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我说,是啊,她也不知道问问人,光顾着自己找。他说,平时没有保姆陪,你妈可是轻易不出门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她经常犯糊涂,我担心她这一出去,就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康爹不作声了,仰头喝了一杯酒,然后一阵叹息,人老了就是可怕,幸亏你妈还有你。不像我啊,哪一天真死在家里,就是发臭了,让老鼠啃掉了,也没人知道!

康爹总喜欢说这样伤感的话,常常让人猝不及防,一点铺垫也没有。他老伴前几年死了,儿子死得更早,都快三十年了。母亲是最早获悉他儿子死讯的人,当年她在考棚街邮电所当话务员,接到一封从贵州发来的电报,康爹的儿子因公殉职。他儿子那年才二十四岁,刚大学毕业,在地质队工作,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坠落悬崖。

我说,康爹,今天不能陪你了,我要去一趟派出所。康爹这才回过神来,对对对,有困难找警察。放下酒杯,扶着椅子站起来,他又说,我去喊几个老街坊,帮你一起找。

派出所在南门口,考棚街在它的辖区内。是一座两层旧楼,带着小院。刚进门,我就看到走廊上铐着一个人,年轻模样,脸色苍白,一双金鱼眼呆滞地望着窗外。离他不远,两个中年人在抽烟,窃窃私语,表情凝重地瞅着那个被铐的人。往里走,我看到了值班室的牌子,然后轻轻敲了敲门。门是敞开着的,敲门只是出于郑重其事和礼貌。里面的人说,进来。我疾步走了过去。值班的是个面带稚气的警察,姓潘。他问,什么事?我说,我来报警,我母亲失踪了。我递给他一包烟,他谢绝了。怎么回事?他打开登记本做笔录,还不时通过电脑查看我母亲的身份信息。我向潘警官描述了母亲的年龄及相貌特征,失踪的细枝末节也都说到了。

潘警官说,她是从考棚街走丢的?我说,是呀,我们家住人和巷。他挠了挠头说,这个有点难,考棚街是棚户区,那破地方连个监控探头都没有,小偷就喜欢往那里面跑,进去了就无影无踪。我说,估计她也不在考棚街了,考棚街的角角落落我们都找遍了,现在还有老街坊在帮着找。他说,会不会上谁家串门去了?我说,我妈平时不喜欢串门,没痴呆时,她连邻居家都不去。

潘警官说,好吧,你先留个电话,我向所长汇报,看能不能通过天网监控平台,查到你母亲的踪迹。

3

离开派出所,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开始我以为警察不会受理,因为母亲走失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看来我是多虑了,潘警官说他们有警必接,并没有立案的时间规定。真是谢天谢地。

我站在太阳下,望着四处的街道和建筑,想着要不要回考棚街看看康爹那边什么情况,或到其他地方碰碰运气。正迟疑着,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冒着黑烟,停在我跟前。骑车的掀开头盔露出笑脸,是张大伟,考棚街的街坊,住月塘巷的刘家大屋。

他说,哥,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我妈走丢了,我到派出所来报警。他连忙抬腿下车。我掏出刚才被潘警官谢绝了的那包烟,递给他一根,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张大伟说,听说你妈老年痴呆了?我说,是啊,越来越糊涂。他吐着烟,很是感慨地说,要是你爸在,肯定不会出这样的事,保姆哪有你爸上心?

他说得没错,父亲在世时,对母亲百依百顺,就像她的仆人。母亲神经衰弱,晚上不能听到一丁点声音,否则就瞪着眼睛呆坐到天亮。有一年春天,考棚街跑来一群野猫,半夜三更在屋顶上嚎春,叫声瘆人。每到晚上,父亲就拿着竹竿上屋顶,驱赶那些发情的猫,风雨无阻。还有一次,母亲说她老是听到“嗡嗡、嗡嗡”的声音。父亲把手搭在耳朵边,凝神屏气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到。我同样没听到什么。父亲以为是幻听,长期失眠的人容易出现这毛病。母亲说,白天黑夜都在响,声音是从石井巷那边传来的。

我们家到石井巷,中间隔着魏家巷和明星池巷,平时红白喜事,放鞭炮都听不到。父亲一脸苦笑,也不跟她争辩,悄悄往石井巷去。真不是母亲幻听,有人将房子租给了一个贩鱼的,他们给鱼箱装了一个供氧泵,声音正是那供氧泵发出来的。父亲帮贩鱼的另租了一处房子,在花灯街,离南门口菜市场近不少,房租贵了八十元。父亲掏钱给贩鱼的补了差价。

父亲对母亲的好,考棚街人看在眼里。他们说,哪见过这么用情的男人,他是前世欠了她的债。也有人说男人不该这样惯着女人。

说心里话,我一直以为母亲会走在父亲前面。父亲身体硬朗,壮实得像条牛,六十大几的人了,走路脚底生风,胳膊上还隆着一块块肌肉。谁知道先走的是我爸。

张大伟说,你妈会不会去九鹤山看你爸了?

我心里一亮。九鹤山是桑城的一处公墓,父亲就葬在那里。父亲刚去世那会,母亲夜里经常梦到他。每次她都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看父亲。去一次她哭一次,一边哭,一边给父亲点香烛、烧钱纸,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啊,你在那边饿了冷了,缺钱花了,只管托梦给我,我跟儿子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我对张大偉说,麻烦你载我去九鹤山。

张大伟以前在床单厂上班,下岗后跑单摩。他父亲动过手术,切掉了半边胃,骨瘦如柴,差不多是个废人。家里还有个老奶奶,早年也在考棚街邮电所工作,和我母亲一样是话务员,后来去了煤店,一直到退休。他奶奶到底有多大岁数,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老得不像样了,十多年前就瘫痪在床,一直不肯死。

九鹤山在桑城东郊,出了东门外,过三台塔,沿资江大堤走六七里地,就可以看到这座临江的山峰了。山上一排排墓碑,坐北朝南,与山下的资江遥遥相对。通往墓地的路,山陡,树密,风大。母亲不在这里。父亲的墓碑前,还摆放着我上次来供奉的苹果,早已蔫了。

4

两人默默下山,张大伟忽然从路边的一个墓碑前,拾起了一枝花。一枝白菊花。我大吃一惊,他这是干什么,公墓里的花,怎么可以随便拿?见我在一旁发愣,他晃了晃手上的花说,哥,你知道我奶奶为什么不肯死吗?她说她要等我小姑回来。

张大伟的小姑叫张惠兰,是个疯子。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疯的,反正在我没出生之前她就疯了。在我的记忆里,张惠兰长得很漂亮,圆脸庞,大眼睛,一口糯白细牙,白得耀眼。她不像其他疯子蓬头垢面,衣服虽然破旧,但干干净净。只是行为乖张,时而哭闹,时而傻笑;不哭不笑时,她就低着头自顾自地在考棚街游荡,嘴里整天念念叨叨,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张惠兰喜欢在发髻边别着一朵白菊花。开始大家还在感叹,别看她是个疯子,还这么爱美。慢慢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她每天一大早就匆匆赶往九鹤山,回来时头上便戴上了一朵新鲜的花。

要死啊,这个疯子,她怎么能戴死人的花呢?

怎么得了,这个疯子,她会把晦气带到考棚街来的!

考棚街人忽然变得惴惴不安,纷纷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那些好心的人,平时看到她都叠叠叹气,经常给她食物和水,现在见到她就像见了瘟神,远远地绕道而行。恐慌情绪在考棚街蔓延,孩子们也受到了影响,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开始不停追逐疯子,扯她头上的花。每每这时,疯子便“哗哗”大叫,朝孩子们“噗噗”地吐口水。孩子们则拿碎石、砖头回击,疯子经常被砸得鼻青脸肿。

我也往她身上扔过石头,当时才七八岁。记得有一天,我背着书包回家,刚进院子,就看到母亲坐在天井里发呆,一脸铁青。我低着头往家里走,母亲忽然“噌”地站起来,操起扫把,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母亲心善,是个温性子,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你怎么可以欺侮一个疯子啊!打完我,她又号啕大哭。

我最后一次看到张惠兰,是在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一辆大篷车开进了考棚街,是个外地来的马戏团。他们在老樟树下搭起帐篷,架着大喇叭,音乐放得震天响。考棚街人蜂拥而至。小狗钻火圈、山羊走钢丝、猴子做算术……节目一个接一个,我们大呼小叫,乐不可支。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魔术师,他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神气十足。舞台上摆着一个大木箱,上面盖着一块黑绒布。魔术师说,这个节目需要一个助手,有人愿意上来吗?我们高声问,是大变活人吗?魔术师笑了,予以肯定,正是大变活人。

正在这时,有人抢先一步,站到了舞台中央。大家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天啊,是张惠兰!灯光下,疯子张惠兰头上别着一朵白菊花,满面羞涩,楚楚动人。片刻鸦雀无声之后,忽然爆发一阵疯狂大笑。我们伸长脖子等待这个魔术失败,等待魔术师当众出丑。魔术师始终保持微笑,似乎胸有成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牵着张惠兰,绅士一样把她送进了大木箱。

当木箱再次打开时,人不见了,只剩一朵白菊花。

张惠兰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人见过她。

5

在公墓前的江堤上,我和张大伟站着抽了一阵烟。资江缓缓流淌,波光粼粼如烟火明明灭灭。我们聊到了让张惠兰消失的魔术师与马戏团,那件考棚街历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事情,至今没有答案。关于张惠兰的去向,考棚街人有过种种猜测。一种说法是,那个马戏团其实就是专门拐卖人口的犯罪团伙,凡是马戏团去过的地方,就有妇女离奇失踪。他们流窜作案,以魔术作幌子,诱骗妇女进入木箱,然后塞进特制的夹层,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走。另一种说法是,魔术师来到考棚街,很快就迷恋上了张惠兰的美貌;疯子到了这样的年纪,也想男人啊,于是和魔术师私奔了。

张大伟说,哥,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我说,什么事?他说,前几天我在王胖子店里吃米粉,他忽然问我,考棚街以前是不是有人失踪了?我说有啊,我家小姑好多年前就不见了。王胖子告诉我,他见过一个河南人,他在为他女人找家。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半个月前,王胖子米粉店走进来一个人,拄着拐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那人走到每一位顾客前,小心地在桌上放上几颗板栗,很谦卑地说,尝尝吧,请你们尝一尝我的板栗。他说着一口难懂的外地话。王胖子以为是上门推销的游贩,催他离开。那人说,免费送给你们吃,是我家乡河南的特产,我们叫它“确栗”,个头大,皮子薄,很好吃的。王胖子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那人说,我想让你们帮帮我。王胖子说,帮你什么?那人说,我一路走来,想为我女人找到家。

王胖子说,你女人不知道家在哪里?那人说,她哪知道呢,她是个疯子。十五年前,我在村头看到了她,當时她正在垃圾箱里翻东西吃,我把她领回家了。王胖子看了看他一条空荡荡的裤腿,说,那你怎么找到考棚街来了?那人说,听口音,她应该是你们南方人,所以过了长江我就开始找,我知道很难找,但是大海捞针我也要找!

王胖子被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感动了,热心地对顾客们说,我在这里开店不久,有谁知道吗,考棚街以前是不是有过疯女人?是不是后来又失踪了?大家正哧溜哧溜吃米粉,听到这话纷纷摇头。他们大多是考棚街的外来户,还有些是慕名远道而来的食客,一个老街坊都没有。

我对张大伟说,那疯女人会不会就是你小姑?他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那人说他是十五年前看到疯女人的,而我小姑离开考棚街都二十七年了。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小姑是个疯子,也许被河南人好心收留之前,她已经在外流浪多年了。他说,你说得没错,所以我还真去找过那河南人。我说,找到没有?他摇了摇头,接着一阵嗟叹,这件事我还不敢跟我奶奶说,一说她肯定受刺激,她都老得只剩下一口气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连忙递给他一根烟。他把烟叼在嘴上,说,上午我看手机,发现河南人寻亲的事还上了新闻,好多人为他点赞。

6

离开九鹤山,我们没有从东门外直接下堤,而是沿着资江继续往上游走,这样寻找的范围会更大一些。母亲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摩托车走走停停,很快来到闸门巷渡口,从码头往下,就是考棚街的最南闾。母亲曾经工作的考棚街邮电所,就在码头旁的堤坡下。邮电所早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断垣残壁,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绿色邮筒,还兀立在街边,格外瞩目。

小时候,我经常到这里玩,遇上母亲值夜班,我就睡在总机房里。邮电所很小,才四个人,一个营业员,一个邮递员,两个话务员。除了母亲,还有一个话务员姓董,我叫她董阿姨。那时人们打电话,不能直接拨打和接听,必须首先将电话打到邮电所的总机房,然后由话务员通过磁石交换机人工转接。话务员值班时,号牌不停跌落,铃声响成一片,看上去闹哄哄的。但母亲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应答、连线、振铃、呼叫……嘴巴说个不停,双手交叉挥动,就像在指挥一台演出。

话务员除了转接电话,还要接收和发送电报。母亲记忆力出奇的好,一本《标准电码本》,她几乎倒背如流。每次电报一来,她提笔就能将数码译成汉字,或将汉字译成数码。她说她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看到一个汉字,脑子里就会嗞嗞地冒出对应的数码。

那个年代很少有人发电报,除非家里发生了紧急事。更多的还是不好的消息,比如谁重病了,到了弥留之际,需要在外的儿女回家见上最后一面;谁过世了,停灵在家,等着远方的亲人赶回来吊唁。也有把发电报当作寻常事的,康爹他老伴就是一个。当年她儿子大学毕业去了贵州,她像是丢了魂,一天到晚想儿子。儿子是家中独苗。写信,她不识字;打电话,儿子工作在荒山野岭。于是她想到发电报,不仅快捷,而且郑重其辞。五一回吗。十一回吗。元旦回吗。春节回吗。她倒是知道电报费钱要简洁。康爹骂她神经病,钱都用在发电报上,家里只能喝西北风了。但他儿子从没往家里发过电报,他们唯一收到的电报是儿子的死讯。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张大伟他奶奶曾在邮电所当过话务员。那天我正陪康爹喝酒,忽然看到一辆救护车急驰而过,康爹叹着气说,怕莫是张奶奶又上医院去了。我笑着说,不用担心,过不了几天,她又会好好的回到考棚街。他说,这老婆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我说,她是活得够久的了,我还没出生,她就从煤店退休了。康爹摇摇头说,其实她当初并不在煤店工作,以前她跟你妈一样,也是考棚街邮电所的话务员。我一下愣住了,说,怎么没听我妈说过呢?他说,那个年月的事,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谁愿意去说它?

7

康爹说,张奶奶旧时上过学堂,能识字,后来进了邮电局。她在考棚街邮电所工作十多年,年年是先进,直到那一年,邮电局实行军管。军管后,那些出身有问题的人,陆续从邮电局被清理出去。家在农村的,回乡务农;家在城镇的,另行安置。她外公过去开袜厂,是资本家,自然在清理之列。她被安置在煤店做蜂窝煤。

事情一波三折。若干年后,那些被清理出去的人,忽然接到通知,让他们重回邮电局,恢复原有工作。没有说明理由,就像当初他们被清理出去一样。张奶奶接到了通知,喜不自禁,但一转念,便有了另外的打算。她快五十岁了,马上就到了退休年龄,儿子下放在农村,大女儿是个哑巴,因病留城,在农机厂上班,只有小女儿高中毕业,工作还没着落。张奶奶揣着通知,拎着一只老母鸡,去找邮电局的领导。她说她可以不回来,但她想让小女儿顶她的职,到邮电所上班。领导说,当初被清理出去的是你,又不是你女儿,这事不好办。张奶奶倔,天天去缠领导,领导去哪她去哪,领导上厕所,她就掏出一把碎米,守在厕所门口耐心地喂鸡。领导被缠得没办法了,只好跟她说,你打个报告来,我向上头汇报一下。领导很廉洁,没有收她的老母鸡。

报告递上去的第二天,张奶奶就领着女儿去了考棚街邮电所。进门是营业间,所长兼营业员老蔡和邮递员小鲁都在,我母亲正闲着,站在总机房隔窗跟他们聊天。看到张奶奶,大家吃惊不小,她可是好多年没来这里了,平时碰上邮电所的人,她总是脸一垮扭头就走。这时却举着笑脸,大大大方,她说,我女儿马上要来邮电所上班了,我带她来先熟悉一下环境。

接着来到总机房,张奶奶四下打量,感慨万千,说,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小董呢,值夜班啵?母亲说,是呢,我们一周一轮班。张奶奶说,我听人家说,小董闹着要调到市局去,年轻人求进步,这是好事情,现在惠兰一来,正好可以接她的手。

我母亲不知怎么接腔,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张惠兰,惠兰真是越长越漂亮。张惠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张奶奶说,惠兰来了,你可得好好带带她。母亲说,你是老话务员,还用我带?张奶奶说,我离开这么多年了,业务上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惠兰就认你做姐姐吧,你们以后就是好姐妹。

从那以后,张惠兰天天来总机房,跟着我母亲值班。张惠兰脑瓜子机灵,转接电话,收发电报,学什么会什么。但记电码没那么容易,我母亲就把她那本《标准电码本》借给她,让她好好背。电码是1837年由美国人塞缪尔·摩尔斯发明的,又称“摩尔斯码”。这种电码是“无理码”,四个数码一组,一组代表一个汉字,没有规律可循,要记下来全靠死记硬背。电码里的十个阿拉伯数字,其中0念“洞”,1念“幺”, 7念“拐”,9念“勾”。

张惠兰很快背得滚瓜烂熟。為了记电码,有时遇到什么事,张惠兰不用嘴说,而是用电码在纸条上跟我母亲交流。在大街上见到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稀奇事,买了什么新衣服,吃了什么好东西,甚至自己上学时喜欢过谁,什么时候来例假这样私密的事,她也用电码告诉我母亲。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那天晚上,我母亲跟张惠兰约好,去人民电影院看电影,是新影片《小花》。白天张惠兰还好好的,跟着我母亲在总机房值班,下班后,她说要回家洗个澡,让母亲在邮电所等她一会。可左等右等,母亲没有等到她。

第二天上白班,也没有见到她人影。

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人在南门口菜市场发现了她,当时她披头散发,衣服泥污带着血渍,蹲在烂菜堆里瑟瑟发抖。领回家,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等到她再次出门时,就成了一个疯子。

8

张惠兰疯后,母亲忽然变得心事重重。康爹对我说,你妈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心思细腻,又特别敏感。那些日子,张惠兰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地跟在她身边,嘴巴甜,人乖巧,她是真心喜欢上她了。后来顶职的事上头也破例批下来了,不料张惠兰却出了事,你妈更是为她感到惋惜和难过。

关于张惠兰发疯的原因,考棚街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其实早就有毛病了,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张惠兰比谁都用功,头悬梁锥刺股,但还是没考上,从此变得神神叨叨,而张家人缄口不言。有人说,她到邮电局上班的事,在考棚街不胫而走,众人皆知,在大街上遇到同学,都嚷嚷着让她请客,她也真请了。可她妈天天去找领导,却没有接到一个正式的通知,之后再遇到同学,大家呵呵一笑,一哄而散,张惠兰受了刺激,一下子就疯了。

也有人暗地里揣测,说这件事或许与我母亲有关,两个女孩子天天腻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久处生隙、姐妹成仇,比如争风吃醋、相互嫉妒。母亲那时二十多岁,涉世未深,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感到莫名的压力,自此上班下班沿着墙角走,连头也不敢抬。

好在不久母亲就结婚了,父亲是她高中同学。母亲参加工作时,父亲在部队当兵,几年后退伍,在林业站工作。结婚后,父亲对她体贴有加,什么都依着她、让着她,包容和接纳她性格中的软弱、焦虑、多疑和谨慎。

母亲说值夜班一个人害怕,父亲就每天晚上过去陪她。床是单人床,父亲从林业站拿来木材和工具,将它改成双人床,还换上了结实的铺板。后来陪母亲睡觉的是我。我们家的窗台上,至今还挂着一面镜子,面朝着小院天井。每到年三十,母亲便小心地将它摘下来,试擦灰尘和调整方位。父亲不解,挂这东西干什么?母亲神神秘秘地说,镜子可以辟邪呢。

9

我们接着去了考棚街周边的卫生院和诊所,没找到什么线索,然后加大油门,径直去了位于五一东路的市人民医院。这是桑城最大的医院。门诊、急救科、重症监护室、住院部,我们挨个找了一圈,同样没看到我母亲。这时天已经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提议先找个地方吃饭。

我们选了个清静的餐馆。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我惦记着母亲,胃口不是很好。我对张大伟说,听说你奶奶过去也在邮电所工作。张大伟说,是呢,我爸说她傻,当年硬要让小姑去顶职,结果小姑出了事,到头来自己还是在煤店退的休,如果回到邮电所退,她退休金肯定要高不少。

两人正说着,我忽然发现邻桌一个老妇人,扭头不住瞅向我们。她头发花白,面容瘦削,背驼得很厉害。我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缓步走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是董阿姨。她都老得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赶紧扶她坐下来。我说,董阿姨,你怎么在这里?她说,老头子在住院,想吃馄饨,我到这里来买馄饨。我说,伯伯怎么样?董阿姨说,他心脏不好,装了起搏器,老要住院。我说,我记得他当年在派出所当民警,还带我们到资江里游过泳。她说,现在别说游泳了,走路都困难。你妈还好吗?我说,她老年痴呆了,今天早上一个人出门,不知去了哪里,大伟一直在陪我找。董阿姨叹了口气,这不是小事情,就怕出意外。侧身又对张大伟说,刚才听你在说你奶奶,她命苦,遭了不少罪。你小姑一直没有消息?

张大伟咕噜咕噜喝掉半瓶啤酒,忽然问道,你认识我小姑,你知道她是怎么疯了的吗?董阿姨一怔,这事我真说不清楚,我知道的,也是考棚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张大伟说,那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董阿姨思忖了一阵,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说,后来我倒是听老头子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我和张大伟不约而同地问。

董阿姨说,那天晚上,老头子在值班,接到报警,有人在电影院闹事,他骑着自行车赶了过去。报警的是电影院守门人乔红鼻。乔红鼻告诉他,当时电影院人山人海,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买站票的观众。一个买站票的姑娘,将瓜子壳吐到了前排的两个姑娘身上,双方发生了争执。电影散场时,买站票的姑娘领着三四个小青年,堵在电影院出口。乔红鼻担心出事,赶紧报了警。两个姑娘是往考棚街方向跑的,老头子骑着车追出好几条街,兜兜转转,还是没找到人。

我忙问,那两个姑娘是谁?

董阿姨说,我听说那天晚上你妈准备跟张惠兰一起去看电影,担心是她们。后来我问过你妈,你妈说张惠兰爽约了,她不想一个人去,就直接回家了。

三个人呆呆坐着,都不吱声。

张大伟打破沉默,他说,小姑失踪时,我年纪还小,我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了。董阿姨说,你小姑长得可好看了,又懂礼貌,老远见人就打招呼。张大伟说,后来听我爸说,她整天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什么。董阿姨听了这话,眼睛一眨一眨,她说,有一次,我在你小姑身边听了一阵,发现她念叨的是数字,再仔细一听,里面好像还有“洞”呀,“幺”呀,“拐”呀这样的字眼,这才明白她念的是电码。停了一会儿,她看我一眼,接着说,我没有你妈记性好,不翻《标准电码本》,我一个字也译不出来,于是我拿笔把它记下来了。

张大伟问,她说的是什么?我也跟着问了一遍。

董阿姨想了想说,我记得好像是这样一句话:别信她的,她没来例假,来例假的是我。

10

离开餐馆,我让张大伟先回家,一个人沿着五一东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华灯初上,夜色氤氲,四处霓虹灯闪烁。走过街心广场,走过五马坊教堂,前面就是当年的人民电影院了。影院早已夷为平地,用彩条布围着,架起了高高的塔吊,看样子将要新建一个什么楼盘。

我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黑沉沉一片废墟,脑子里还在回想董阿姨说的话。为什么她刻意说起当年发生在电影院里的那件事,是不是她怀疑我母亲在说谎?母亲说她没去看电影,除了她自己这么说,有没有人可以证明?她说张惠兰嘴里念叨的是电码,那么,那句“别信她的,她没来例假,来例假的是我”又是什么意思?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思绪很乱,慢慢将她的话一点点拼缀起来,忽觉一阵寒意。

那两个姑娘会不会真是我母亲和张惠兰,后来她们被那伙人追上了,母亲以来了例假得以逃脱,而真来了例假的张惠兰却遭到不测……问题是,为什么张惠兰疯了还不停地念叨这句话,难道母亲除了为自保谎称来了例假外,还说了什么,干了什么,结果使张惠兰陷入了困境?

回到考棚街,已是晚上十一点。家里的灯还亮着,刘阿姨没有睡。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摊手摊脚的,仰面望着天花板。刘阿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我脸色不对,赶紧在餐桌边坐下,凳子因不堪其重,发出吱呀的声音。

茶几上摆着母亲日常服用的药品,茶几下也塞得满满当当。我不知道母亲这辈子吃过多少药,可不可装满一汽车。但是,我记得父亲在世时曾对我抱怨过,每次邮电局组织体检,母亲虽然有些指标偏高偏低了,但也不是那么严重,可她总是不停地央求医生开药,开各种各样的药。

父亲还说,你妈的身体并没有这么糟,她是有心病!

母亲有什么心病?!

我点燃一根烟,大口吸着。透过四散的烟雾,我忽然看见药盒旁放着两颗板栗,油光锃亮。我连忙问刘阿姨,这板栗哪来的?她说,那天在考棚街上人家给的。我说,谁给的,什么时候?她说,怕莫半个月了,那天我带你妈去散步,遇到一个外地来的跛子,他让我们尝尝他的板栗。我说,他还说了什么?刘阿姨说,好像是寻亲的,说他女人是个疯子,不知道家在哪里。你妈平时不爱说话,那天却说了不少,问疯女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现在在哪里,嘴里是不是喜欢念念叨叨。那人说是呢,她整天说个不停,跟地上的蚂蚁也能说上大半天。你妈又问,她有没有说“洞”呀,“幺”呀,“拐”呀什么的?那人摇了摇头,说听不懂她的南方话。你妈真是菩萨心肠啊,听了那疯女人的事,难过得不行,直掉眼泪。

11

我躺在沙发上,彻夜未眠,脑子里翻来覆去尽是母亲的身影。自从老年痴呆了,母亲经常忘事,晚饭后保姆刚给她洗過澡,上床睡觉时,她又在柜子里找衣服,说她要洗澡,她都半个月没洗澡了。星期天,我带儿子来考棚街看她,她拉着儿子的手说,你奶奶还好吗?儿子说,我奶奶不就是您吗,您好着呢!母亲咧咧嘴笑道,呵呵,我是你奶奶啊,我真成了傻子。

虽然记忆力越来越差,但过去的事她居然还记得不少。有时坐在天井里,她会忽然说起她读书的中学,她说操场边的那棵桂花树,好高呢,我们教室在二楼,树枝都伸到窗台上来了,到了花开的时候,整个校园都飘着桂花的香味。我和母亲读的是同一所中学,教室也在二楼,我也记得那棵桂花树。有时她嘴里还会冷不丁地蹦出几个名字,有老蔡,有小鲁,有董阿姨……都是她的老同事,她跟他们失去联系已经好多年了。

我跟医生说起这情况,医生说,这不奇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常常记不住眼前的事,反倒对几十年前的事印象深刻。

那么,母亲还记得张惠兰吗?

一想到这些,我脑子里就一片混沌。我不知道母亲与张惠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可是,我宁愿一无所知。

天刚亮,潘警官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在监控里找到了我母亲,她昨天去了火车站,一直待到晚上七点,现在正坐在去河南驻马店的火车上。

驻马店?!我的心一阵猛颤。我想起了河南人的那些板栗,他说他们叫“确栗”,后来我在手机上查了,那是河南的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产地在河南省驻马店市确山县。

潘警官说他已经跟驻马店警方取得了联系,火车今天中午到站,他们会照看好我母亲。他让我马上过去,跟他一起去驻马店接人。

我一分钟也没有耽误,给母亲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到康爹的便利店买了些吃的,火速赶到派出所。潘警官在打电话,开介绍信,办相关手续。为我母亲的事他忙了一宿。我几次想过去打探更进一步的细节,被他挥手打断,示意我稍安勿躁。

我只好坐在走廓上,拿着手机频频看时间,这时,我忽然看到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推送新闻,看标题好像与河南人寻亲的事有关。我愣住了,连忙点开一看,还真是,新闻上这样说,在警方和当地志愿者的不懈努力下,痴情的河南人终于为疯女人找到了家,她是湘西人,离家出走十八年了。

我一连看了好几遍,确凿无疑,疯女人不是张惠兰。那么,母亲为什么去驻马店?是因为老年痴呆了,稀里糊涂地上了那趟火车,还是她认定那个驻马店的疯女人就是张惠兰。

她这是要去找她吗?!

我仿佛被一种虚幻感和疲惫感所击倒,一头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洞,幽暗、隐秘、无助……风在耳边呼啸。我止不住眼泪双流。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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