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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剩下谁(短篇小说)

2022-04-27诸山

作品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运油田

诸山

我终于要谈到父亲了。

在这个闻名遐尔的渤海油田,资格最老的处级干部恐怕非我的父亲莫属了。父亲到了油田之后不久就当上了钻井队的科级指导员,从科级教导员到副处级、处级指挥的过渡只用了不足两年的时间。这要搁在今天是不可想像的,但在父亲所处的那个辉煌年代里,一切又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想这主要是由于父亲有当兵的经历的缘故。当兵的人是最可爱的人(这个称号从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把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赶过了三八线之后就叫响了),有了当兵的历史,个人的优势便极有可能被放大,前面的路无疑就会更宽畅些。当然父亲的自身能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父亲虽说出身寒微——遍览家谱,从我的祖父到我的曾祖父再到我曾祖父的曾祖父就没有出过一个可令我这个后生引为谈资的人物,但是父亲却凭一己之力将家族血脉中奔腾不息的诚恳和韧性发挥到极致,使他具备了处乱不惊、刚毅无畏的特点,这个特点同父亲与生俱來的智慧结合在一起,就使父亲有了白手起家独闯天下的能耐。

毫无疑问,父亲是一个有魄力的人。

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后来在仕途上没有继续辉煌下去。由此可见历史真不是一个好东西。听母亲说许多当年曾经被他领导过的人现在反过来领导他而且趾高气扬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根据母亲的说法,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缘故。当年石油部十分看好父亲,调他到某海洋勘探指挥部任副指挥,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副局级,一旦上了这个台阶,接下来正局、副部乃至正部级也是可以预期的了。处级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门槛儿,不容易跨过去。但是父亲去了之后不久就不辞而别地回来了,他发现那个地方的环境和学校实在不行,怕举家迁去会影响我的学业和前程。部领导非常恼火,此后他继续干他的副处级,升迁就再也轮不到他了。斗转星移,父亲终于成了全油田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在任处级干部。

对母亲的说法,我始终将信将疑,总觉得主要原因不在这儿。

这一定与父亲的某段经历有关。

又是历史。我已经隐约感到父亲历史上有一段空白。父亲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〇年——也就是父亲十八岁时参加解放军,一九六三年二十一岁时从部队转业到了渤海油田成了一名石油工人。一九六三~一九六六在油田会战指挥部工作。一九七〇年二十八岁时起在采油设计院任职,同年与母亲结婚,第二年生下了我。我属猪,比父亲整整小29岁。这些都没有任何问题。我的疑问是:一九六七~一九六九年父亲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多次就此问过父亲,父亲对此却一直讳莫如深,要么就是闪烁其辞,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这越发加重了我的疑问。我毕竟是父亲的儿子呀。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向来很健谈,健谈到一天到晚为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唠叨个不休,只要母亲在家,就不用担心寂寞。那时候电视机是有了但是没有多少可看的频道,夜晚又是一成不变的漫长,真难以想像倘若没有母亲的语言岂不要把一家人活活闷死。她是我有生以来唯一认可的语言大师,能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统统诉诸语言。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似乎全世界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高兴的事情。现在那些所谓看破红尘的人想来也不过如此。而父亲是一名有过从戎经历、斗志昂扬、意志顽强的国家干部。来油田工作这么久了居然没有什么朋友,每值节日或公休日他都深居简出,连个电话都不往外打,当然,打进来的电话也屈指可数。只要回到家里,一成不变的工作就是侍弄他的盆景和热带鱼。也读报纸,但只读头版,电视只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吃饭时自己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之前先拿起酒瓶对着商标认真把玩一番,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声“好酒好酒”。然后再无话。

父亲的话多起来是我参加高考前后。那时候我怀疑父亲是否染上了母亲的唠叨病,不停地在我耳朵旁边说话,内容却千篇一律:坚决反对我接触海和石油。说为国效力不一定非得搞石油,何况我们国家石油资源委实有限,将来难免会开发一些替代能源,随着科技进步整个石油工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必然越来越少,现在的许多单位已经出现了人浮于事的情况,有成千上万的石油系统职工面临下岗,这个时候再以满腔热情献身石油未必是明智之举。高考后填报志愿,凡是与海和石油沾边的学校都不让报,海洋大学不让报,石油大学也不让报,最后只好选了所综合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分配时本来父亲也是反对我来油田的,但我事先做通了母亲的工作,父亲最终同意我到《渤海油田报》做了一名记者。但他经常提醒我不要到海上采访,甚至不让我提到海,这一切使我感到皆与父亲以前的那段空白有关。

这只能说明父亲与海的确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我问母亲,你了解爸爸么?

母亲说,你这孩子,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我们都在一起度过大半辈子了,并且生下了你。

我说,那么,你们结婚前你了解爸爸吗,比如爸爸是不是在海上呆过?

母亲笑了,你爸爸是个旱鸭子,怕海怕到骨头缝里,一提起海来就恨不得浑身打哆嗦,这样的人会在海上呆过?

我说,这就差不多对了。

父亲接到通知,要去北京参加总公司的一个会议。父亲好久没有参加如此高级别的会议了,所以这一次父亲抑制不住地有些喜形于色。回到家没话找话地说了不少话。甚至还谈了今年油价持续居高不下主要是受中东及石油输出国组织一味控制石油产量的影响,他们垄断和操纵了油价,而中东和石油输出国组织又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某些超级大国。这就是当今的世界。我听着父亲的讲述很受感动,有如在听一场精彩的报告,父亲的见解之深刻、分析之精辟、措辞之准确,使我由衷地为父亲感到骄傲。想像父亲在单位给下属作报告,那该是一幅怎样动人的情景!父亲格外多喝了一杯张裕红葡萄酒,还破例也给我斟了一杯。在这之前,父亲是像反对我提起海那样坚决反对我饮酒的。父亲说,你长大了,不在家里喝也一定会在外面喝,这酒呢,少喝一点还是有好处的,不过尽量不要喝白酒,不少地方都来搞白酒,假的太多,而且不容易分辨。我端起酒杯对父亲说,爸爸,祝您一路顺风。父亲说,好,一路顺风。下午,父亲首先到浴室冲了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看了看他的花和鱼,叮嘱母亲别忘了浇花喂鱼。又对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价一个人瞎忙活,该动动脑筋谈个女朋友了。父亲进卧室取了公文包,对母亲和我说,我要走了,去赶五点的火车。

六点钟左右,我和母亲正准备吃晚饭,父亲突然开了门走进来,不等我们问,他说,嗨,差几分钟没赶上火车,只好等明天再走了。

第二天下午,父亲说,我要走了。

没想到这次仍未能走成,很久以来一直嚷嚷着要提速的火车即日实现提速,并因此改了钟点,提前半个小时出发了。

第三天下午,父亲说,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我和母亲都愣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父亲被一辆高速驶来的小汽车刮了一下。在渤海油田,父亲是资格最老的处级干部,他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到单位叫一辆车把自己送往火车站,现在的许多人只要当了干部,无论级别高低官职大小,用公车几乎成了时尚,俨然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是父亲有自己的原则,50多岁的人了,一直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除非有急需一般是不用公车的。父亲觉得时间充裕,可以步行到市内公交车站乘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当时父亲沿着马路右侧步行,突然来了一阵风,扬起苦涩的尘土。恐怕是离黄河口较近的缘故,这个地方总是尘土飞扬。河水携来的泥沙淤积起来,层层覆盖,向四处延伸,脱水后遇风成尘,扬起的尘土轻若砂粉,无孔不入,瞬间便可在你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落下灰灰的一层。如果你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会发现牙齿缝里也塞进了这种砂粉。父亲注意到马路左侧比较清洁,因为这尘土是随了风由左而右扬起的,这使父亲很自然地作出一个决定:要走到马路左侧去。他要保持一个清爽整洁的形象而不能带着满头尘土赴京与会。这样想着的时候,父亲远远地看见有一辆小车从对面疾驶而来,但是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根据经验他估计会很安全,就毅然改变方向往路左边走,没想到只差一点,被车子刮了一下。他立刻倒下了。汽车发现撞了人,减速犹犹豫豫地行驶了几秒钟之后又加速离去。父亲是被随后赶来的一辆出租汽车送往医院的。我和母亲赶到的时候,父亲正在抢救之中,看不出哪儿有伤,人却不行了。

弥留之际,父亲艰难地瞪着眼睛,抓住我的手,嘴里往外噗噗吐着气说,我知道你想了解那段历史,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段历史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我们这一代人都为它付出了代价,这个你不懂,你没有必要知道,但是现在看来拦是拦不住的,你终究要知道的,这是命。你去找他们吧,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这竟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父亲被确定为因公殉职,讣告上了报纸。

渤海油田中心医院的吊唁大厅临时设了一个灵堂,举行父亲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生前不善交际的父亲没怎么交下朋友,行政级别又只是处级,我曾担心追悼会开得过于冷清,没想到来宾络绎不绝,其中既有局里的党政一把手,也有各二级单位及大公司的头面人物,连在深、沪证券市场上市且成绩不菲的大河集团总裁莫瑞利也来了。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莫总莫瑞利送来了一只精美的花圈。告别仪式定于上午九点举行,八点刚过,吊唁大厅前面行道树稀疏的甬路上便泊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吉普车面包车和卡车。卡车上满载着花圈。他们从卡车上搬下一只只花圈,徐徐抬进灵堂。庄嚴肃穆的灵堂哀乐袅袅,充满对父亲的哀思与怀念。

我想,能有如此哀荣,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追悼会结束,母亲指着正与人交谈的莫瑞利小声对我说,我怎么一看见这个人,就觉得应该是他撞杀了你的父亲。

母亲这几天一直沉浸在无法化解的悲痛之中,加上睡眠严重不足,神志难免有些恍惚,所以对母亲不着边际的话我并不怎么感到意外,就很理解地安慰说:‘妈妈,你不要太难过了吧。”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参加追悼会的来宾当中除了刚才提及的油田显要之外,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人,就是出租车司机李大运。

我百思不得其解,出租车司机李大运怎么会结识父亲呢?

对这个叫李大运的人,我虽然说不上认识,但已闻其名。李大运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了,普通到如果把他放到一万人当中,你得找一万次才有可能找到他。53岁的出租车司机李大运是全油田第一个主动要求下岗的老职工,东拼西凑买了一辆两厢式红色夏利开起了出租。让他“出名”的是因为他成了油田报纸上一个系列报道的主角儿。李大运从火车站拉了两个到渤海油田购买油毡纸的外地客商,他们在油田基地的长安酒店下了车,当时李大运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在车上遗落什么东西,直到下一个要打的的客人出现,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座位,才发现多了一只带拉链的包裹,打开后不禁大吃一惊:里面有厚厚几叠五十、一百元一张的钞票,数了数整整有7万元之多。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李大运顾不得再理论眼前的客人,掉头就往长安酒店赶,但查遍了所有登记住宿者也没能找到失主。记起他们上车前曾向他打听过油田有几家油毡纸厂,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他所知道的三四家油毡纸厂碰运气,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最后他把这笔款交到油田出租汽车公司。三天后这笔巨款交到两个快要急疯了的失主手上,他们竟如同娘们儿一般抽抽噎噎地哭号起来,找到李大运,非要拿出1000元作为酬谢不可,被李大运婉言谢绝了。而这时为给妻子治病他已经欠下了近三万元的债务。此事一见报立刻在全油田引起强烈反响,大家都为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位好人而骄傲而自豪,很快掀起一个向李大运学习、推动油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热潮,李大运被出租车公司命名为模范出租车司机,许多单位和团体为李大运的妻子捐款捐物。报社后来又组织了跟踪采访报道,在《星期刊》连续发表了好几篇李大运家庭生活的写真,有的还配发了他与妻子在一起的照片。从发表出来的照片看,他的妻子已经显得很健康,正偎在李大运肩头幸福地微笑。那微笑使人联想到她年轻时必是一个可以被称做“花朵儿”的那类漂亮女人。

因此李大运年轻时必定是很甜蜜很幸福的,我想。

我坐上了李大运的出租车。

“小师傅,你要到哪儿?”他问。

我随便说了一个地方。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征询地对我晃了晃,我摆摆手,他兀自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大口。

“小师傅,在哪儿上班呐?”

“报社。” 我说。

听说我是报社的,他的脸上顿时显出由衷的感激之情,说:“多亏了你们的报纸,救了我的老伴,还偿清了我的债务,你们可帮了我这个老头子大忙啦。”

我说:“那首先是因为你拾金不昧,为咱油城人争了光啊。”

他说:“什么拾金不昧,本来就是人家自己的东西忘了拿嘛。”

我说:“李师傅,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他说:“干油田的,有几个是本地人呢,十有八九是从外地来的,我呢是从四川来的,那时候我们刚出校门儿,都是跟你一般大的小年轻儿,咳,没想到这一蹭儿就是一辈子啊。”

我说:“李师傅,你以前上过海么?”

他像遭了电击一样猛地颤了一下,车子也跟着颤了一下,他有些失态地歪了歪脑袋,扭曲着脸说:“娃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是不是曾在海上干过?”

“龟儿子的,”他刹车冲我吼,“你下去吧,老子不拉你!”

怪人一个。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人在报社楼下等我,出来一看,竟是李大运。

他说:“我不知道你就是老王的儿子。”

然后再也不言语,等着我上车,我也没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微微一笑上了车。他一直把我拉到了油田基地以北60公里远的黄河口。悠悠黄河在这里注入渤海,因而也就成了海的一部分,沿着海堤看过去,甚是壮观。李大运熄了火,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燃上一支烟抽着,走到大堤上站定,默默注视着远方的海。

死里逃生或者说劫后余生的李大运对海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事后一想起那次海难来就浑身冒冷汗,开始的几年里几乎天天晚上都做被冰块缠绕、切割的恶梦,后来一听到有人谈起海头皮就发麻。他不愿提到海,更怕再到海上去,他觉得再到海上去无疑会疯的,所以他最终从钻井队调到了运输公司成了一名卡车司机,原来与他熟悉的人或去世或调走了,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海上干过。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问:“你为什么要找我,是你父亲的意思么?”

我说:“我爸爸临终前说你们还有三个人,我可以找你们。”

“这里每年我都要来许多回,就我自个儿。”他举手遥指烟波浩淼的远方,说:“你看见了么,那儿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

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无常岁月。

渤海油田的老领导庞光华被打倒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刚刚在渤海会战的动员大会上、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作完报告,没过半个月就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已经走到人民的对立面,成了革命人民的专政对象。原因是:解放前曾是一个资产阶级臭少爷的庞光华不但自己在美国接受过高等教育,他的一个女婿1949年去了台湾,又从台湾去了美国,而且他居然敢说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研制的平台技术含量太低,质量严重不过关!甚至比不上国外二三十年前的同类产品!简直是崇洋媚外里通外国!是可忍孰不可忍!新成立的石油大会战指挥部在高音喇叭里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号召全油田广大革命职工肃清庞光华的流毒和影响,坚持节日生产,在自己的平台上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以优异的成绩向伟大的祖国母亲报喜。

于是宣布:庞光华将被下放到钻井队接受劳动改造。

司鉆李大运,当然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那档子旧事儿不是早有定论了么,不是爱国华侨回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么,人家在国外有洋房洋车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熨熨贴贴的干吗要回来受这份罪,人家当初是为了爱国才回来的呀,怎么如今说翻脸就对人家翻脸了呢?

天是越来越冷了。出海那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接到通知是腊月二十二的晚上。那时候渤海石油勘探局不叫勘探局而叫会战指挥部,指挥部就是司令部,通知就是命令,一有命令钻井工人自然就是钻井战士,出海钻井自然就是出海作战。要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虽然春节在即,渤海石油勘探指挥部一声令下钻井队就整装待发了。

这个弥漫着节日气氛的油城之夜在劈劈啪啪的烟花爆竹中流光溢彩。住宅区的居民暂时忘却了随着五颜六色的纸片儿风光在大街小巷墙壁上的移风易俗口号,而把旧式的喜庆贴满了房间。房间里非常温馨。挂起大红的灯笼,燃起大红的蜡烛,贴起红色的心愿。福禄寿喜。抬头见喜。恭喜发财。年年有余。岁岁平安。终于,热闹了一天的大街沉静下来,并逐渐开始沉睡,这时,失魂落魄的李大运走在清冷的大街上,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喷涌而出。他一次次地走远又一次次地返回,站在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下面凝望那扇朦胧的窗口,从窗口溢出的光线柔和而缠绵,在凛冽的寒风中令他感到有一种透彻骨髓的痛。

钟真亮刚刚举行了婚礼,新娘是晓芸。李大运、钟真亮、晓芸他们三个曾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代。李大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美好的时光。他们三个接触最多的时间是初中一年级。那时候晚上放了学要上街进行社会主义基本路线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宣传,他们三个属于一个宣传小组,拿了自己制作的纸喇叭在村头背诵毛主席语录,背到最后总要做一个虽然程式化但很漂亮的造型:钟真亮和李大运作出跃马扬鞭的样子一左一右摆好姿势,各自弓起一条腿顶住对方的膝盖,另一条腿向后斜伸,而举着喇叭的晓芸轻轻一跳便牢牢站在他们二人弓起的腿上,钟真亮和李大运再从晓芸的身后牵起手(以免她向后仰过去)。这样做的时候钟真亮常常故意把腿一抖或者拽住李大运的手往后一拉,然后再不失时机地把晓芸拦腰抱住。李大运是爱晓芸的,凭直觉,他感到钟真亮也在爱晓芸,晓芸居然对他们两个一样的好。这是令他非常痛苦的,但是没有办法。有一条小河从村边流过。雨季来临的时候,小河里涨水,深的地方有两三米。钟真亮经常带了晓芸到小河里游泳,晓芸不下去,只在岸上看,钟真亮水性好,到了水中,一会儿如履平地直立着行走,一会儿优哉游哉仰躺在水面,能变出许多花样儿来,还能憋住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然后在几十米远的地方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逗得晓芸拍着巴掌直乐。李大运不会游泳,也正是因为不会游泳,所以他不知道游泳有什么难处,决定先一个人练练,以后找个机会也带晓芸出来看他游泳。便背着钟真亮去练了一回,没想到这一练差点坏事儿。当时许多人都在下边,看上去水位只齐到他们的腰眼儿,他不知其中奥妙,本来以为没事的,刚一入水就两脚悬空了,大口大口地喝水,再延耽一小会儿肯定要给淹死,被跟踪而来的钟真亮扶了一把。这一扶也差点要了钟真亮的命,李大运在水下死死抱住钟真亮,钟真亮不能动弹,狠了狠心给了李大运一拳,才使李大运松开手,然后把他拖上岸来。

他对李大运说,我爱晓芸,我将来要娶她做老婆,你不要和我争,不然我就淹死你。

李大运已经被水呛得说不出话来了。

晓芸对他们两个,分不出到底更喜欢哪一个。但有一天晓芸对李大运说,钟真亮向我说他爱我,你不爱我么?李大运本想说我也很爱你,但想起了钟真亮的话,他什么也没有说。晓芸就走了,他的内心有一种绝望的滋味。

渤海油田招工,他们又一起来到渤海油田,李大运和钟真亮到了井队当司钻,晓芸到了通讯中心的电话站做了接线员。一次晓芸值班,李大运拨通了晓芸的电话号码,晓芸喂了一声问他是谁,他好长时间没吱声,最后说了句“我死也爱你”就把电话挂断了。

腾着细浪的海面浮动着奇形怪状的薄冰,有的像案板,有的像五花肉,有的像菜刀,静静地漂浮着,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幻着眩目的色彩。李大运觉得这一天显得过于平静了,平静得令人不安。海上少有如此平静的时候。一只斑驳陆离喷着浓烟的柴油机船把他们送上了平台。上船前,遇到一个形容清癯的老人,从衣着上看很像是附近村里的老乡,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铜质的韵味,李大运不禁想起了学生时代常常回荡在校园的铜钟声。钟声送尽流光。老人正蹲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用海水洗眼睛,问他,说这样可以治目疾,坚持用清凉的海水洗眼睛就会不昏不花,而老人的眼睛看上去果然分外地好,目光炯炯、洞察秋毫。

他说:“你们这是要出海么,干吗这么着急,使不得啊,这天可是要变的啊。”

李大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说:“天气挺好的呀。”

“是啊是啊,”老人说,“看起来是这样,不过说变就会变的。”

李大运说:“放心吧老人家,我们有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一直晴好。”

老人摇摇头,叹口气。

现在为什么想起这些了呢?是不是天气果真像那位老人所暗示的那样正在酝酿着一场不易察觉的变化呢?李大运往很远的地方看去,看到陆地成了一片模糊的蛋黄色,软绵绵地涂在天边。而钻井平台就像一个被大水包围的孤岛。孤岛之上天高海阔,有几只银光四溅的海鸥在空中寂寞地翻飞,倏忽间,又消失于天水一片的苍茫之中了。只有那颗太阳倦怠而不露痕迹地在天上轻轻滑动,世界静得似乎能让人听到太阳滑动的声音。那是太阳的足音么?李大运感到这声音越来越大并且刺耳,琢磨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那是钻柱的声音,40多米高的井架矗立在平台之上,看上去像一棵插入云天的大树,现在这棵大树被寒风吹光了叶子,钻柱像它一根坚硬的枝干,嘎嘎地响。

它已经嘎嘎地响了五天了。

井喷是在腊月二十八日下午三时左右发生的。井喷持续了几分钟后便燃起大火,井口不久就被焚毁。王指挥、莫队长带领全体队员想尽了办法奋力扑救,棉衣在海水里一浸披在身上就往火堆里冲,打算强行安装新井口。火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致一次一次地冲过去,又一次一次被强劲的火焰顶回来。油气裹着团团火焰喷到身上,透湿的棉衣被烧着后很快变成了热棉衣,像从里到外浇透了开水一样冒着白雾样的水汽,人一会儿就被烫得皮开肉绽,不得不呲牙咧嘴地往下扒衣服。在这种情况下,王指挥组织冲锋队轮流冲锋,三四个小时过去了,新井口仍然没有安上去。天色已经渐渐灰暗下来,大火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愈来愈烈之势。由于没有通讯设备,无法与基地取得联络,孤军奋战的队员们筋疲力尽,烧红的井架底部嗤嗤响着,整个井架摇摇欲坠,平台底下的支撑钢柱也在咔叭咔叭响起来,人们陷入巨大的恐慌。又起了风。那风呀来得怪呢,开始像什么人吹了一声口哨,很尖利地响过天空,接着像有一匹天马嘶鸣着当头跃过,留下了一长串击鼓似的颤音,继而就有了风的味道,这味道由淡而浓,且时间非常之短,感觉一切都像是有预谋的,所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最终那风好像从四面八方而来,甚至从海底而来,呼啸着裹挟起几米高的巨浪从平台上劈头盖脸一扫而过,躲闪不及就会被打倒,偌大的平台彻底变成了一艘遇难的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孤立无援、命运难测的船。

跳海啦!他们跳海啦!有人喊起来。

有几个人偷偷从平台上解了救生筏扔进海里,然后紧跟着跳下去。队长莫瑞利见状,骂了声可耻的逃兵,然后连滚带爬从一个队员手中夺过高压水龙头,恼怒地扭转了方向,冲他们直射。

天哪,庞光华大声说,你要把他们击沉的!

莫瑞利狮吼般叫道,这儿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我就是要把他们击到海底去,这些狗杂种!这些可耻的逃兵!

王指挥上来拦住了他,说,算了,随他们去吧,风这么大,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井架在风中悲哀地摇摆。气温随风骤降。打上平台来的浪花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层冰花花儿,平台上的冰花花儿不断增厚,不到半个小时,人们要想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了。熊熊燃烧的大火就在这时突然熄灭了。太好了太好了我的爹我的娘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整个平台立刻没鼻子没脸、晕头转向地欢呼起来。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从北面传来另一种异响,大家转头看去,不禁惊呆了:只见连绵不绝的巨大冰块像成千上万的白马阵,从大海深处,被狂风驱使着汹涌而来!

——啊,凌汛!是凌汛!

——冰潮!冰潮来了!

人群中炸起一片惊呼。

凌汛或者冰潮,是渤海的肆虐渤海的疯狂渤海的残酷,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大冰灾。想想看吧,覆盖于海面上的冰层被巨浪擊碎后顺风漂流,推着深海数不清的冰山,一团团一片片硕大的冰块随了狂风狼奔豕突横冲直撞威力无比,像一只只传说中的巨大怪兽,会将任何挡路的东西吞噬和摧毁。在渤海有记录的历次凌汛中,几乎任何可怜的船只都难逃其厄运,不知多少人遭遇凌汛后葬身冰海,葬身鱼腹。刚才逃走的几个人在救生筏里绝望地挥舞着双臂,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变作融入海中的一束光的影子,飞快地闪了一下就被吸进去了……

平台上的人痛苦地闭紧了眼睛。

这时,平台向南侧发生了严重的倾斜。

庞光华喊了声:“平台要坍,大家要走赶紧走!”莫瑞利怒不可遏地向他猛击了一掌,上了年纪的庞光华脚下打滑没有站稳,身体往后一仰,竟从栏杆的空档中闪了出去,像一片落叶那样无助地坠入咆哮的海中。

莫瑞利恨恨地说:“哼,这就是反革命分子应有的下场!”

“安静!保持安静!”王指挥爬上指挥塔高喊:“同志们,请听我一句话,我们的平台是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要保住平台,明天下午我们的支援船就来了,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底,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话音未落,平台就剧烈地摇晃起来。平台上一片混乱,人们一会儿跑到了这边,一会儿又跑到了那边,不断有人滑倒,有人想去解剩下的救生筏,手刚够着缆绳,就被巨大的震撼弹开了。平台终于被推翻了,像锅盖那样被整个掀起来了,70多号人和平台上所有的设备纷纷落入冰水中……

被挤到扶栏边的李大运在落水的一刹那,碰巧抓住了一只救生筏的缆绳,李大运紧抓住缆绳不放,爬进了救生筏。

许多人不会游泳,眼看着沉下去,有的被飘来的冰块挤走、或者被压到冰块下面去了;会游泳的,由于身着棉衣,一落水那棉衣立刻变成了一层紧箍在身上的石头往水下死拽。寒风和冰块冰水像刀割一样使每一个人遍体鳞伤。李大运发现钟真亮的时候,钟真亮的额头上被划开一道一拃长的大口子,不停地往外渗血,由于在平台上连续奔忙了一个下午,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加上天寒水冷和一身浸透了水的棉衣的拖累,他的好水性也派不上用场了。李大运一遍遍大声叫着钟真亮的名字,直喊到声音嘶哑,但是钟真亮身上的棉衣死死地缠住了他,李大运说:“快!快脱去棉衣呀!”他的话钟真亮自然是听见了,他已没了点头的力气,他冲李大运咧了一下嘴巴,这象征着他是在点头,可想去解棉衣的扣子又不可能,他的胳膊他的手已僵硬得弯不起来了。李大运急得浑身乱颤。他看到钟真亮用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挣扎着往救生筏靠拢,谢天谢地,终于越来越近了,但他刚要往上爬时不知怎的中途又停下来了。这时候救生筏四周围上来许多人,许多人的许多双手都在往上伸着,等待李大运向他们伸过手去拉住他们,李大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感到心都要碎了,面对这么多工友的颤抖的手,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流泪了,他哇哇大哭起来,他泣不成声地说:“好兄弟们,别怪我呀,我对不起你们了!”最后眼一闭,拨开他们的手朝钟真亮伸出手去,然而,却没能够住他。等他再次从水中冒出头来,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往外渗血而惨白地向两边裂着,李大运听到了他孱弱的哭声,是的,那是钟真亮在哭,钟真亮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哀求:“大运,救我,大运,救我一把,晓芸在等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现在就死啊!”

李大运也哭了,他说:“钟真亮你不会死的,抓住我的手,快抓住我的手啊!”

这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后面拼命地推钟真亮,试图让钟真亮更靠近筏子一点儿,后来看清了,那人是王指挥,可是,钟真亮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迅速往下沉去,他的胳膊只微微举了举,或者只是微微一抬,便绝望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慢慢向水下沉去。后来李大运想钟真亮咕哝了一句什么,最后想起来了,那是他在喊:“晓芸来救我呀……”

活下来四个人。

晓芸疯了。疯以前晓芸拼命撕扯着李大运的衣服,李大运的衣服变成了一条条碎布片儿,胸膛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指甲印。晓芸哭叫着说,为什么死的偏偏是钟真亮?你为什么没死?这句话像箭镞一样射进李大运的心中,使李大运的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为什么不死?他一次次问自己。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幻觉是他害死了好友钟真亮。钟真亮最后一刻绝望的眼神历历在目。如果不是为了晓芸,他想自己肯定也要疯的,因为他已经接近于崩溃了。他天天陪着晓芸,帮她治好了病。晓芸怀着钟真亮的孩子,嫁给了李大运。

但她从此落下病根,一提到海就会犯疯。

李大运的头低下去,像被自己不能承受的回忆之重压住了一样。他手中的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烟蒂,仍在指缝间牢牢地夹着。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仔细观察他,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苍老。是的,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我开始为自己再次勾起他对那段痛苦往事的回忆而后悔,我本来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我现在不想再勉强他、难为他了。

我可以去找另外两名幸存者。

我说,李师傅,除了你,还应该有两个人,他们是谁?

黎励琦,莫瑞利。

许久,李大运才说出这两个名字。

渤海油田勘探研究院總工程师黎励琦拉我看了他设计的钻井平台,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这个平台曾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平台长77米,宽43米,自重5000吨,有两个受力面积1400平方米的水下沉垫,可在八米深的水中作业,100人在上面吃住20天没问题,且配有先进的卫星导向、通讯设备。能够抵御30米/秒的飓风。也就是说,它能应付包括凌汛在内的渤海的一切灾难。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是目前我国同类钻井平台中最大也是最好的一个,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也处于领先地位,而这是我们中国人自行设计的。

黎励琦的办公室在研究院大楼的四层。凭窗望出去,由远而近一片咸滋滋的荒凉景象,近处是盐碱滩黄茜草和芦苇坡,远处是拦海大堤、出海码头和泊在码头里的大大小小的新旧船舶,再远处是黄河入海口和蓝幽幽的海,海上零零散散地插着几只白帆,毫无美感可言,亦无任何现代气息可言。没见过大海的人到这里偶尔看上一眼也许还能产生些许诗意,但如果天天面对这幅景象则实在算不上是一种享受。父亲生前不希望我与大海有任何瓜葛,其实他真是想不到,不需太久,如果他把我送到这个地方住上一个星期,我也许就会发誓再也不愿见到海了。办公室里面的装备倒是很符合现代精神。宽大的栗色聚酯漆办公桌上摆满了厚厚的一摞图纸,办公桌一侧有两部深红色电话机、两台“奔腾—III”微机、一台激光喷墨打印机。两台微机中的一台正处在工作状态。电话铃声不断。黎励琦刚放下这部电话,又不得不抓起另一部电话。他的声音嘹亮而干脆,一点不像一个50多岁的人。他甚至很少白发(是不是用了染发剂呢)。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宽大的茶色眼镜,更使他显得精力充沛。

我这样开的头,听说把研究院建到了海边来是你的意见,当初你怎么想起要在远离基地的海边工作呢?

他沉吟道:“哦,这样更方便些,你看,我是搞钻井平台的……不,当然不全是因为这个,我是说,也为了纪念那次海难。”

井队上惟一的一名大学生黎励琦,始终认为那次海难与黄河潜流的冲击存在某种关联。黄河携来的泥沙不断将海底垫起,然后它再选择另一条河道,经过不断的垫起和改道,大片纵深海底已经高高隆起,这在实际上等于延长了黄河的入海口,桀骜不驯的黄河潜流继续避高就低,在它经过的海域将海底刮了一道危险的深沟。在特殊的气候条件下,这股射入大海的潜流会像巨龙一样左右摆动,其强劲之势足以摧毁它前面的一切障碍,如此,坐落在黄河入海口外大陆架上的平台就不可能不受其影响,如果平台质量不过关情形就更加难以预料。

他把这个意见写成报告寄给了庞指挥,庞指挥对此看法很感兴趣,让秘书通知他,准备与他详细谈谈这个问题。后来见面时庞指挥毫不讳言自己对钻井平台的看法,说他了解到这个平台是为了春节之前的海上会战而突击建成的,在同样的技术条件下,以前建成一座平台至少也要用五个月的时间,而这个平台从预制到安装完毕还不满70天,包括抗风浪能力在内的许多主要技术参数都要重新验证,工程质量也要进行认真检查。必须坚持先鉴定,后生产,做到质量第一,安全生产第一。

这与黎励琦的见解不谋而合。受到鼓舞的黎励琦回到队上就把庞光华的意见跟工友们讲了。大家都认为庞光华的意见是对的。完全没有必要一定赶在春节之前出海。连毛主席也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当时莫队长也在场,但他没有表态。大约过了十几天,莫队长把他叫到一边,没头没脑地说:“有人反映你最近与庞光华在搞阴谋,想破坏生产,性质非常恶劣,你自己有什么话要对组织说么?”

黎励琦只好把庞指挥跟他说的话和盘托出,因为他觉得庞指挥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更谈不上破坏生产,但是他并不知道问题会像后来那么严重,没想到庞指挥这么快就下了台……

当满头华发的庞光华提着铺盖卷来到井队报到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可耻的告密者。有心上去打个招呼,握个手,可面对莫队长鹰隼一样的目光,又胆怯了。庞光华隔着许多人看到了他,朝他笑着挥挥手。

那时候,感觉全世界都疯了。特别是王指挥,为了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出油什么都不顾了。王指挥是从部队转业来的,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要学工学农学军,但当时最主要的实际上是学军,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因此全社会除了妇孺老幼几乎人人都穿着清一色的绿军装。所以从部队来的王指挥腰杆自然就特别硬朗。他这人话虽然不多但是说一不二,干什么都喜欢争第一。他说,我们就是要第一,不要第二。既然有了名次之分,我们就要拿个最好的名次,如果都不来争第一,都不力争上游,设第一还有什么用?他来了以后,队上无论参加什么活动都能取得优胜,从上面领回来的锦旗奖状多得数不清,领导也对他格外赏识,他成了全油田的一面红旗。现在为了赶进度更是红了眼。当时进度已经接近设计井深的3300米,他兴奋异常,要大家一鼓作气争取再用一天的时间拿下这口井,让它务必在春节前喷油。起钻时,他和莫瑞利忙着查看钻头上带出的岩样,而没有想到及时灌注钻井液。事故就这样可怕地发生了。

井喷着火后,出现了短时间的慌乱,但王指挥很快控制了人们的情绪。由于无法接近井口进行有效的控制操作,着火时间太长,还会将井架等设备烧毁,势必造成巨大损失并给后续的处理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因此王指挥要求必须迅速设法控制火势,尽可能强行安装井口以控制井喷。他和莫瑞利分头指挥,但经过全部人马连续几个小时的努力,火势依然凶猛,根本得不到有效控制。

黎励琦心里明白,这时候应该开始考虑进行清除障碍物的工作了,井场设备和器材较多,对灭火和控制井口不利,必须及早清除这些障碍物,要在高压水射流的保护下将油罐以及易燃易爆药品拖离现场,并将柴油机、井架、钻台等设备拖离井场,使整个井架暴露出来,以便随时准备在着火条件下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强装井口。

黎励琦鼓足勇气走到莫队长面前,把自己的建议向他提出来。莫队长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将他一把推开,吼道:“该怎么办我们心里有数,才不用你这种只会给女人解裤腰带的人来瞎操心!”

黎励琦呆立在那里半天未动,心里又酸又涩。

时间白白浪费了。随着井喷的持续加强,火势越来越大,终于导致油罐剧烈爆炸,油罐发生爆炸后整个平台顿成一片火海,烟雾弥漫。庞光华大声咳嗽着,艰难地趴在平台的栏杆上。他说:“这样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瞎胡闹,不讲科学要误事的呀。”庞光华使劲清了清嗓子,颤巍巍地朝王指挥和莫队长那邊挪过去了。黎励琦心中哀哀地想,老局长,你去了也是白搭,他们是不会听进你的话去的。风是不知不觉间刮起来的,黎励琦看到从黄河口的方向冒起一股白烟,并好像听到了一片片冰块轰然爆裂的声音,他隐约意识到不久将要发生一件什么大事,因为他强烈地感到了来自平台北侧的颤动。像是海底要裂开一样。似乎只在一瞬间,大火被海浪浇灭,他发现大块大块的白色冰坨子由北而南齐刷刷涌过来。这时,他听到庞光华喊了一句什么,扭头去寻找,隐约看见莫瑞利正挥拳向庞光华脸上打去,庞光华随之跌入滚滚的海中。

黎励琦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只听平台轰地一声向北侧倾倒过去,那整个就是天塌下来的感觉。

到底来了,他想。

黎励琦扒住一块浮冰,大口喘着气,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正在渐渐失去知觉,也许再过一会儿一切就要结束了,这时候他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想起了他们对自己的希望,想起了他们艰难的人生和莹莹的泪光,他放声大哭起来:“爹呀娘呀你们要好好活着呀!”一边哭一边呛着水乱扑乱抓,同时朦朦胧胧地看到有一块浮冰向他这边漂来,漂到近前方发现浮冰上扒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头发已经被冻成一团冰疙瘩,整张脸除了鼻子还有点血色之外一片惨白。那人大张着嘴巴,艰难地喘息着,好像要歇口气,然后推开浮冰,一把攒住了黎励琦的棉衣。他们一起向水底下沉去。黎励琦心想这下完了,现在他什么机会也没有了,那个人是要和他一起去死,是拉他作垫背呀,天哪!黎励琦拼命反抗,想摆脱掉那个人,但那个人却死死地抱住他不放,而且还似乎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只一瞬间,黎励琦觉得那是他在想跟自己对话,那是他想握住他的手,黎励琦突然察觉到他的意图,鼻子一酸,激烈反抗的四肢顿时出奇地安静下来。果然,那个人在水下异常猛烈地撕开他的棉衣扣子和腰带,并好像因此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他慢慢松开手,身体不是向水面而是向海底深处,向那死亡,瘫软着消失了……

我问:“你是怎么上了救生筏的呢?”

他说:“当时就剩下了三只救生筏,……因为我率先褪去了棉衣,我一身轻松,我速度快,速度就是生命,我赢得了速度,我成功了,我得救了,可是庞指挥他……知道么,是庞指挥救了我呀!”

黎励琦这样说着,嘴巴突然一咧,像个孩子一样,薅着东倒西歪的满头灰发呜呜恸哭起來。

见莫瑞利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接去他的公司根本找不到他,里面的工作人员好像都达成了一种默契,就是要对人掩饰总裁的行踪,给人的感觉是神秘兮兮。电话打到他的公司,他的秘书不是说他正开董事会,就是说他正在接待一批重要客户,让等一会儿再打过来。我把这一会儿理解成一刻钟左右,过了一刻钟左右再打过去,得到的回答跟一刻钟之前一模一样。如此数日,不禁有些恼火,大约到了第四天,当他的秘书再次对我唠叨那些毫无新意的话时,我立刻打断了他:“你总该问一问我是谁吧?”那秘书竟说:“你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提前约定,这是莫总定的规矩,没有提前约定的一律不见,你就是省长也不行的。”我说:“那好,我现在提前约定吧。”秘书说:“这样很好。尊姓大名?职业?职务?性别?缘由?”我心想现在的社会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见一个公司的总裁还得像办出境手续一样剥三层皮。

我大声说:“性别我看就不用说了吧,相信你大概能听出来。至于缘由嘛,你转告你们的莫总,就说我是前副指挥王蒸民的儿子,我要见他。”

莫瑞利现在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虽然行政职务只是一个副局级,但他经管的财富足有几个亿人民币,以石油化工为龙头,在短短的十几年之内发展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企业,号称油城首富。莫瑞利为富也仁,是油城有名的慈善家,别的不必说,他的公司出资兴建的希望小学就有十四所,从教学楼到办公楼到师生宿舍楼应有尽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还为每个学校配备了电脑和语音实验室等现代化教学设备。他热心公益事业,为油城残疾人协会一次就赞助了300万元,此外还为油城文联捐赠100万元。他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我的财富都是社会给的,所以我要最大限度地把财富返还给社会。

我见到他的时候,大腹便便的企业家莫瑞利已经很有些憔悴了。

莫段瑞利吃惊地看着我:“你是王蒸民的儿子?”

莫瑞利说那次海难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起过。

莫瑞利说他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记起那一幕了。

……冰潮突如其来。该死的冰潮从大海深处扑向海岸。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撤离的命令。这将是必然的。因为面对冰潮是无法抗拒的。抗拒就意味着死亡。大家注意到,桀骜不驯的冰潮潮头正汹涌着冲向西南部,平台位于海岸的偏东方,如果他们半顺着风向及时撤离,向南而不是向西,尽量避开冰潮的正面,或许就能打开一个死里逃生的缺口,化险为夷。这也许是惟一生还的希望。然而王指挥主意已定。大火虽然已经熄灭可井喷还在继续,现在他们对此却无能为力,这口井将是一口报废的井。他们将无功而返。王指挥深深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是万万不能后退的,因为平台上有价值上百万元的国家财产,这时候油田指挥部正在注视着他们,全油田的石油工人正在注视着他们,平台是绝对不能丢的。丢了平台,好比船长丢了船而飞行员丢了飞机,那就是他的失职,回去后他是没法向指挥部交代的。他的前程也必将因此而毁于一旦。发生了井喷并且延误了出油是他始料未及的,作为指挥,这里面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遭遇冰潮不是他的责任,只要死守住平台,就可以向指挥部证明他勇于献身的大无畏革命精神。

王蒸民回头看了看庞光华,发现庞光华也在看着他。尽管庞光华被打倒了,但是他内心里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是正确的,相信平台真的会因为质量不过关而坍塌。但惟其如此,他才更不能放弃平台,平台倒塌之时就是他的成功之时,那时候他的任务就完成了,目的也就达到了,他将不会因为井喷事故而给自己的前程带来任何不利影响。相反,还会因为他的坚守给他带来更大的荣誉,因此他们必须坚守到救援的人来为止。根据他的经验,在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救援的人员必定很快赶来,指挥部必定迅速组织救援行动而决不会坐视不救。假如救援行动遇到困难,那么按照原定计划,至迟到明天指挥部就会派船来接他们上岸,所以他们有理由在平台上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下令死守。当时全体职工正在紧张地等待撤退的命令,准备解开救生筏下海,结果听到了严防死守的命令。包括队长莫瑞利在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不等于守死么?但莫瑞利很快就反应过来,心中不由感叹这个跟自己年龄一般大的处级指挥的确身手非凡,要超出自己许多倍。在此之前他一直为自己把庞光华拉下马而沾沾自喜,现在他才明白,要说有谋有略,王指挥才是真正的无能出其右者,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对于自己的目标他是以堂而皇之甚至是崇高的名义来实现的。意识到这一点,莫瑞利不禁有些窝火。

庞光华说:“你不能这么做,平台的安全性能还不肯定,从现在的情况看,有的钢柱因为受力不均已经出现问题,万一平台抗不住怎么办?”

王指挥说:“你怎么说也算是当过指挥的人了,你大概不会不懂得为了国家财产的安全我们现在应该而且必须怎么做吧!”

庞光华说:”国家财产当然要保,只要有可能,我们任何时候也是不应该放弃的,我并不反对坚守平台,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没有任何分歧。可现在平台本身就存在着严重的质量问题,可以说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置工人的性命于不顾,这可是几十号人的命啊!”

气不打一处来的莫队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少在这里谣言惑众!我们就是要断绝后路,只要还有一个人,就不能离开平台!”

忍无可忍的司钻钟真亮说:“好呀,谁愿意留下就留下,让我走吧,这个工作我不想要了,我就是想回家!”

莫瑞利看了看王指挥,说:“一切行动听指挥,你懂不懂?”

钟真亮说:“我刚结婚,我要上岸,我要回去!”

莫瑞利说:“你毕竟是结过婚了小子,可这里还有若干的弟兄没尝到女人味呢,知道吗你!”

钟真亮骂:“你这踏着别人的生命往上爬的王八蛋!你不是人,你这头猪!”

莫瑞利说,你再说一遍!

钟真亮说:“你不是人,你是猪!猪!猪!”

“谁敢这么骂我!”莫瑞利狂吼一声向他扑来,两个人立刻滾作一团,但是谁也占不了上风,太累了。

王指挥厉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占不到便宜的莫瑞利率先放开手,悻悻地站起来说:“回去再跟你算帐!

莫瑞利说:”平台倾覆,救生筏一眨眼工夫都被冲走了,剩下来的三只又因超载弄沉了两只,最后就剩下了一只。一只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说只能容下四五个人啊。我那时候什么也没多想,就想自己活下来,实际上互相打了起来,人在水中,只能打头、打脸,我是由伯父养大的,伯父习过武,那时候我长得又瘦又小,出去就挨揍,经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后来伯父使我战胜了一直欺侮我的人。我成了王。记得伯父教我的绝招,打人的眼睛……这样,我上去了。我活下来了。当时大家都在打在争在抢,你不争不抢就只有等着被冻死淹死,反正都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把谁打了,别人也在打我,大家都疯了,打成一团,但他们没有我的绝招,打得也就没有我狠,我是闭着眼睛谁挡我的路打谁,我总是打得极准总是能打到对方的眼睛上去,我闯开了一条路,我爬上了救生筏。我活下来了。”

“你知道王指挥是怎么上来的么,喏,就是你父亲,反正他人已经不在了,你不是想了解真相么,我就照实说吧。他是想自杀的,有人想救他,他还拿牙齿乱咬,干嘛要自杀!那是懦夫!最后是被谁一拳击晕后大家伙儿才齐手将他拽到救生筏上去的,为什么还要救他?可能没人细想,但是在那种时刻他已经不是什么指挥,只是一条生命……救生筏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要么活下几个来,要么都死。就是这么回事。”

“王指挥、李大运、黎励琦和我四个人在海上漂了一整夜。海风和冰块不让我们靠岸。大海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大约是在后半夜。第二天清晨当我们到达岸边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冻得半死不活了,我们还没有变成冰坨是因为我们尚存有一口气,就是活下来,活着踏上陆地。这口气不会再坚持很久了。是一个老人招呼来一帮老乡把我们接到岸上,在老乡家里调理了几天后又把我们送到了基地。那个老人以前经常呆在海边,后来我们几个一起去找过他,但他人已经不在了,到附近的村里找也没找到。居然没人能说出他的姓和名。有人说他是个看航标灯塔的,如今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许去世了吧。

那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莫瑞利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互相不来往么,很简单,就是要彻彻底底地忘记那场灾难。这是我们的约定。因为我们感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都是罪人。”

母亲说,那个莫总刚刚来过,说他知道肇事车辆的车牌号。母亲说着话就给我递过一张印着大河公司的便笺来,便笺上是一串阿拉伯数字。

我感到有些熟悉。

我打电话到大河公司查询,果然是莫瑞利的座机。我马上说,我想约个时间,与你们的莫总见一面。但是电话那边却说:“对不起,你再也见不到莫总了。”这个声音使我光火,我想给他一句“你不就是个什么也不是的秘书嘛,有什么可神气的?”但由于我的素养和身份等方面的原因我最终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我说出口来的话是:“我想提前约定一个时间,先生。”电话那边不紧不慢地说:“对不起,先生,莫总已经离开了我们。也就是说,莫总他已经死了,就在昨天晚上或者夜里。”

莫总莫瑞利死在自己的车内。

死时汽车的引擎还在开着,无挣扎、搏斗痕迹,遗体舒展面色红润宁静安祥,有如醉酒。经法医鉴定系一氧化碳中毒。

莫瑞利被确定为自杀。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很是诧异,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对母亲说:“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给他送个花圈。”

我的心情沉重如铅。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儿子,我的心情是随着父亲那段空白的再现或者消失而沉重起来的。不知为何,李大运和莫瑞利的说法不一致。我突然发现,父亲和那段空白竟也是如此难以统一,以至我过了很久都无法接受父亲就是那个王指挥的严酷事实,我甚至情愿没有发现有关父亲的那段空白,也不知道有关那次海难的细节,那样父亲就至少和以前我印象中的父亲一样,没有任何瑕疵。父亲——王蒸民或者王指挥——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是,对于这次海难调查,我还作了另外的思考,结论就是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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