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桢

长安城的南面是巍峨秦岭，北边是奔腾渭河，过了渭河再向北就是长安的北山了。如果从上俯瞰西安城，在南山和北山之间，渭河缓缓地流过。提到南山大家都知道鼎鼎大名的终南山，北山却鲜为人知。西安的北山就是礼泉县的九嵕山、泾阳县的北仲山、三原县的嵯峨山等这些山系。关中平原就在南山北山之间这个巨大的川道里，这条川道西起宝鸡峡，东到潼关老县城。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秦川了。

如果说秦川是一条玉带，那么长安城就是玉带上的明珠。城市因人的聚集而兴，因而长安是座城;水的丰沛吸引着人们的聚集，所以长安是个湾。

南山北山之间是秦川，都市传奇千古在流转。

秦川这条川道，其实在南山、北山之间的巨大的断层陷落区上，经千万年的地质构造，经过渭河及其支流泾河、洛河等冲积而成，属于渭河断陷盆地带上形成的黄土层。

如果你非要问哪一座长安城是明珠？我只能回答你：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明珠。在周秦汉唐时代，周都丰京镐京，秦都咸阳，汉长安城和唐长安城，都是那个历史时期最耀眼的明珠。

从南山流下来的水，经过八条河道流向渭河，在这些葫芦藤蔓一样密集的水网里，先后出现过沣河岸边的周都丰京和镐京，渭水岸边的秦都咸阳，以及八水绕长安的两汉长安城，以及河流在城中转弯的隋唐长安城。如果说长安八水和渭河、泾河、洛河组成的水网是一架千万年不变的葫芦藤架，那么从丰镐到咸阳，从汉长安城到唐长安城，不过是一季又一季的葫芦藤架上结出的葫芦果。经过一代代能工巧匠的营造，经过一代代帝王将相的加持，形成了不同历史时期的“宝葫芦”。时间像岁月的河流，不舍昼夜地流过千年，丰京遗址、镐京遗址、秦都咸阳宫殿遗址、汉长安城遗址，还有今天的西安古城墙——这些残垣土墙、石柱瓦当;那些青砖灰瓦、亭台楼阁;依然在无言地诉说着当年的辉煌。

渭河平原是块好地方。这里土地肥沃，灌溉发达，交通便利、地势险要。这里盛产小麦、棉花，是中国重要的粮食产区。在气候温润的汉时代，这里既盛产树木和小麦，更是处处有水塘和陂泊。汉时的长安城也是八水相绕，城南有皇子陂、鲍陂、丰润陂;城西有昆明池、定昆池、鹤池，这里是中国最早被称为“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的地方。

西安的周边有很多高而平的原。少陵原、白鹿原、神禾原、龙首原、乐游原，这些原被无数的文人登临吟诗。原与原之间形成了条条川道，少陵原和神禾原之间的樊川是最著名的一条。樊川因是西汉开国大将樊哙的封地而得名，长三十余里，潏河纵贯其中，清流沃野，物产丰盛。

如今最被人传颂的长安城，直到当下仍在被今人使用的西安古城区，实际上是隋大兴城、唐长安城。隋大兴城和唐长安城是同一座城的不同名字，在宋朝之后长安城逐渐缩小，皇城部分到明朝再次翻修，形成了今天的有着一圈护城河的明长安城遗址。如果说唐长安城是一座气象辉煌的巨大城市聚落，那么宋和明的长安城，实际上只能算作它的迷你版了。

隋朝的建立者是杨坚。杨坚曾是北周王朝的丞相，北周宇文家族一共传了五代。杨坚的另一重身份是北周第四代皇帝北周宣帝宇文贇的岳父，他的女儿是皇后。这位宇文贇在当皇帝之前，他的父亲周武帝对他管教极为严格，曾派人监视他的言行举止，甚至只要犯錯就会被严厉惩罚。因此，宇文贇即位后实施了报复性行为，他不仅沉湎酒色、装饰宫殿，且滥施刑罚，还派亲信经常监视大臣言行，于是北周国势日渐衰落。宇文贇在病入膏肓之际将皇位禅让给七岁的儿子宇文阐。在宇文阐八岁那年，他二十二岁的父亲宇文贇病逝。小皇帝由隋国公、外祖父丞相杨坚辅政。在宇文阐九岁那年，他又把皇位禅让给了外祖父杨坚，这一年，九岁的宇文阐悄无声息地去世了，谥号周静帝。这一年，在历史上称为隋朝开皇元年。

隋朝开皇元年，杨坚坐了江山也要巩固政权，于是诛杀宇文家族成员，很多皇族王孙就在这场诛杀中丧命，这其中，杨坚独独留下了一人，便是宇文恺。杨坚对“少有器局，多伎艺”的宇文恺情有不舍，更因为宇文恺家族和北周宇文宗族的不同，杨坚及时终止了对宇文恺的诛杀，派人快马传令赦免了宇文恺。《隋书·宇文恺传》如是记录：使人驰赦之——多有画面感的一场刀下留人啊！

在公元580年，宇文恺被隋文帝杨坚任命为开府、匠师中大夫，掌城郭、宫室之制及诸器物度量。这个正五品的官职，显然并不是宇文恺看重的，他在建筑科学和工程管理方面是天才，宇文恺首次出现在《隋书·帝纪》中，是以将作大匠的身份营建东京洛阳。将作大匠是将作监的长官，负责掌管朝廷宫室修建。那一年是隋大业元年，宇文恺五十岁，正当壮年，他早已算得上功成名就，在等待一个让他扬名于世的机会，和一个举世无匹的作品。隋大兴城的设计师是宇文恺。新都城选在了长安。关陇贵族集团不管是来自关中还是来自陇西，总之大家都觉得在长安建都是件衣锦还乡的好事。

隋大兴城的规划建设吸取了曹魏邺城、北魏洛阳城的规划建设经验，在方整对称的原则下，沿着南北中轴线，将宫城和皇城置于全城的主要地位，郭城则围绕在宫城和皇城的东、西、南三面。分区整齐明确，象征着皇权的威严。在宇文恺的设计下，新都城将宫室、官署区与居住区严格分开，成为古代城市建设中的一大创新。隋新都从隋开皇二年六月开始兴建，至当年十二月基本竣工，次年三月就正式迁入使用，因杨坚曾被封为大兴郡公，遂以大兴命名新都。

在隋大兴城的建设中，仍然在规划、设计、人力、物力的组织和管理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都城的建成，标志着当时的中国在城市建设上已经达到了世界领先的水平。隋长安城址在汉代长安西南，内城称大兴城。除利用原有的昆明池水源和供排水系外，宇文恺又增加了南部山区渭水各支流的水源。他开凿了3条干渠引这些山区河流入城，即城南的永安渠、清明渠和城东的龙首渠。渠水迂回曲折，汇成多处池塘，不经意间给京城增添了几分妩媚之色。随后的唐朝亦建都于此，并继续加以营建，长安的供水系统遂得以逐步完善，最终形成东西南北纵横相通的城市水利系统。

在唐朝，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杜甫在樊川游玩也曾写下开心的诗：“韦曲花无赖，家家恼煞人。”城内有兴庆池、曲江池、龙首池。这些碧波荡漾的陂池，星罗棋布地点缀在长安城四郊。这些池塘往往面积都很大，盛产蒲苇、鱼虾、莲藕和菰菜，食谱这么丰富，也难怪汉唐人物个个神清气朗了。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当宋朝的辛弃疾写这首词时，他一定不会去反复考证哪里是长安？哪里最代表着长安？究竟是长安县还是咸宁县？究竟是斗门镇还是曲江池？其实从大的文化地域上来看，从丰镐到咸阳，从汉长安到今西安，都是人们在古诗中反复吟唱的长安啊！

关中平原之所以叫关中，因为西边的宝鸡峡附近有大散关，东边的潼关更是千古雄关;东南方向是蓝田县的蓝关，西北方向是宁夏固原的萧关。

每到了水量丰沛的时代，便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盛世。这是历史的规律，也是经过历史学家认真考据得出的结论。历史地理的考证发现，中国历史上的西周、西汉、隋唐，这些历史上出现过盛世的王朝，无一不是处在气候湿润的周期内，气候湿润往往长达二三百年为周期，这才出现了长安城熠熠生辉、帝王将相粉墨登场的景象。

“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考卜维王，宅是镐京。”这是先秦诗歌《文王有声》的句子。最早登上历史舞台的丰京和镐京是沣河岸边的两座城，辟雍和明堂是一座建筑的不同称呼，辟雍是周天子所设大学，校址圆形，围以水池，前门外有便桥。在这里，周天子和贵族子弟们训练射箭、骑马、驾车等军事技术，反复练习成为征服别的国家的军事指挥训练基地。在镐京城中，明堂是周天子在这座木楼建筑里用来祭祀、下达命令时的称呼。以周朝开国时之国力，也未必会将这里营造得多么富丽堂皇。东汉以后，历代皆有辟雍，逐渐成为了祭祀、乡饮、集会的地方。如今，乡里要说“过事”，不也是按照这些步骤在进行吗？

周朝江山八百年，东周西周各分半。自周幽王携褒姒在骊山烽火台一笑戏诸侯，导致西周覆灭，周平王又将周王朝的京都搬到了洛阳。东周的大臣出差回到西周故地，看到丰京镐京已经是断壁残垣，忍不住泪如雨下，写下了《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秦都咸阳的排面也是异常阔气。杜牧在《阿房宫赋》中用对仗修辞写道：“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这秦都咸阳已经把渭河变成了城中河，秦始皇每消灭一个国家，就要把此国的宫殿按原样在咸阳重新营造一遍，于是有了遍布从南山到渭河的宫殿群。贾谊在《过秦论》描述，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这样固若金汤的一座辉煌宫殿群外，竖立着十几米高的金人，每尊金人几十吨重，这样的金人一共有十二尊。在咸阳市博物馆里，我看到一片长达两米多、宽三十多厘米的鎏金镂空金属片，它是做什么用的？无人知晓。我猜想：它莫非是陪伴着十二金人的依仗方阵中，插在一根长长木杆上的金属仪仗？巨大的秦朝宫殿区，后来被项羽“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汉朝的兴起，才让长安城进入最辉煌的历史时期之中。翻开司马相如的名篇《上林赋》，这个规模空前宏大的皇家园林跃然纸上：崇山巍峨、河流交错，树木参天、花草繁茂，珍禽奇兽繁衍生长，亭台楼阁疏密排列，一派繁盛景象：“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目力所及看不到上林苑的边际，太阳仿佛从东沼升起，落入西池。

东汉之所以定都洛阳，主要是洛阳本是东周旧都，地理又处于刘秀的部下河北、颍川、南阳三大功臣集团的结合部。学者潘明娟在《汉长安城给排水系统及其启示》中提到：汉长安城排泄雨水或生活污水的是排水明沟或雨水井，没有防止渗漏的措施。几百年的使用之后，这里的地下水已经被严重污染，史载“水皆咸卤”，恐怕是当时另一个不便明说的原因吧！

到了隋唐时代，执掌权柄的是关陇贵族集团。无论是来自弘农郡的杨坚还是来自陇西的李渊，他们都是关陇贵族集团的子弟，因此在长安重新建造一座都城就成了这些人“衣锦还乡”的荣耀之举。宇文恺于是受命修建了大兴城，把无人认领的枯骨野坟收集埋到了今天的乐游原，在这里建立寺庙祭拜，这里便是后来名满天下的青龍寺了。隋炀帝杨广死在广陵之后，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杀，杨坚的一位姨表外甥李渊夺得天下，建立了历史上最辉煌的大唐。从此，大兴城更名成长安城。

唐长安城的夕阳余晖定格在了公元907年。这一年，朱温逼唐哀帝李祝禅位，改国号梁。在此之前的几年里，他已经将唐长安城的宫殿拆除，将那些巨大的檩条、木柱、门框、窗棂放进渭河让它们沿河东流，然后再到洛阳和汴梁打捞;他把长安城的各种奇珍异宝悉数打包，并且诛杀了大部分宦官和几百位大臣。

事件发生在公元905年，朱温在李振的鼓动下，在今河南滑县境内的白马驿杀死了众多大臣，这些人是唐王朝最后的忠臣，皇帝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们约有三十余人。朱温命人将他们杀死后并投尸于河，史称“白马驿之祸”。

是环境造就了人类的活动，人类的活动又形成了人类的历史。从这个角度来看，山河大地是盆景，刮风下雨是气候，长期的气候形成了环境，换来换去的人们不过是盆景中的蝼蚁。朝生暮死，旋荣即灭。

生生死死，哭哭笑笑，历史的长河里，人那么一点喜怒哀乐又算什么？在秋风萧瑟季节里，唐朝的落日一点点从断壁残垣中移到了渭河之中。片片残红，说不尽凄凉。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几年，西安的雨水越来越多，西安的降雨量越来越大。

青砖铺就的道路上，如今那些青青的苔藓越长越多;传统的古墙外总会是斑驳陆离，如今那些竹子和蒲苇也越来越茂密。水是人的生命线，要知道在清朝的西安人，喝水大多要到西门里的甜水井去买水，因为长安城的地下水“水皆咸卤”，自唐末以来已经是确凿的事实。

西安人苦水久矣。因为城市缺水，在解放后西安城也就保留了明城墙的区域，城墙外仅有三四个镇。因为城市缺水，解放后工业用水、居民用水都成为难题。一直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停水停电对西安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那些年在西安上过大学的同学们还记得吗？一到停水的季节，大家都拿着塑料桶，排着长队去打水，大家说说笑笑，打来的水都要省着点用，洗完脸的水还要留着洗衣服。因为谁也不知道水要停几天。

西安真正地告别水荒是在公元二千年以后了。如今，黑河引水工程让西安真正告别了水荒。下一步，再到引汉济渭一旦开通，来自长江水系的源源清水将经过昆明池的调节分配，流向渭河流域，滋润关中平原。那个时候，大西安将再现处处碧波荡漾、四郊湖塘池陂的盛景了。

金秋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时期。但是华西秋雨，却常常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连绵的秋雨过去主要在四川、重庆、汉水流域，如今，降雨线已经悄悄移到了西安。西安的秋雨一年比一年多，降雨量一年比一年大。多数的“华西秋雨”比较温柔，雨下得相对绵长，不及夏日猛烈。有些年份雨不逊于夏季，会形成明显“秋淋”。

如今，1300万人的西安已是超大城市。作为北方移民之城，很多新西安人正在完整体验西安的“秋雨时节”。等西安再整夜下雨时，你也可以赋诗一首赠给情侣：“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南山夜雨时。”

水带来的是城市的再造，巨量的水将会让西安变成杭州那样被湖水温柔包围的城市。到那一天，西安不再是黄土平原上的一颗明珠了，在密集的水网、丰沛的水系中，在这架由长江水、黑河水、渭河水、泾河水、洛河水，还有我们熟悉的浐河这些长安八水组成的“葫芦架”上，西安将迎来自秦汉以后的第二次湾区时代。长安城将再一次成为能变出魔法的“宝葫芦”。

长江的水灌进渭河的水，巨量的雨水正在改变西安的城市格局。让长安城躺进渭河的臂弯吧！在这里，大长安将梦想成真。长安是个湾，它未来必将迎来自己的湾区时代。

湖光山色，长安在望;波光粼粼，长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