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忱

（北京中轴线遗产保护中心，北京 100006）

引言

2020 年4 月10 日，正阳门箭楼消防泵房施工时，在东侧绿地发现C.E.M.C 字样的方砖及花岗岩条石一块，随即上报北京市文物局。C.E.M.C 字样方砖长25 厘米，宽12 厘米，厚6.5 厘米，未完全清理表面，只显现C.E.M.C 四个字母。

经史料推断，砖面字母应为C.E.M.C.L，即开平矿务有限公 司“The Chinese Engineering and Mining Company Limited”的缩写。此次出土方砖为研究正阳门箭楼改造提供了实物资料，同时也为清末民初资本主义工业曲折发展历程提供了新的物证。

一、正阳门改造工程

辛亥革命一声枪响，民国建立，帝制废除。政治制度的变化同时也带来近代经济形态和思想观念的改变，这种改变直接或间接地加速了城市改造的步伐，使帝都逐渐从封闭走向开放，从传统迈向现代。

彰显封建皇权的“国门”——正阳门，成为了北京城市改造的模范。正阳门是明清内城的正门，城楼、箭楼、东西闸楼及瓮城共同构成了一组气势森严、宏伟壮丽的建筑群。在明清时期，箭楼的门洞只有在皇帝出巡或祭祀时才会开放，瓮城的东西两侧闸楼的门洞则供百姓出入。《辛丑条约》签订后，京奉铁路和京汉铁路在正阳门两侧开通运营。近代铁路的运营带来了大量的人口流动，再加上瓮城东西墙外侧鳞次栉比的“荷包棚”，使瓮城内拥挤异常，即便是正阳门三座城门的开放也不能疏解（图一、图二）。

图1 未改造之前的正阳门城

图2 改造前正阳门全景

图3 改造后正阳门箭楼东侧

1913 年，在北洋政府主导下，正阳门改造被提上日程。1915 年底，正阳门箭楼改造工程完成（图三）。改建后的正阳门不仅便利了市民交通，缓解了京奉铁路和京汉铁路的拥堵，也美化了首都。工程采用了德国建筑师罗斯凯格尔设计方案，拆除瓮城和东西闸楼，改造箭楼，开辟门洞，修筑马路。改造工程由内务部总长的朱启钤主持完成。 改造工程具体包括拆除瓮城工程、箭楼改造工程、新辟城门工程、加宽马道工程、修筑马路工程等。改造后的正阳门，瓮城月墙被完全拆除，箭楼被独立出来，城楼城墙上开了两座门洞，新修了宽阔的道路。瓮城内外及城墙附近的小房子和小商店都被拆除了。改造后的正阳门东西两侧道路十分宽阔，闭塞的瓮城开阔了起来，交通问题也得到了有效解决。通过查阅资料，此次出土的方砖应用于正阳门箭楼改造工程中的修筑马路工程。朱启钤《验收正阳门呈》中“查新开东西门洞以下改修马路二条，宽二十法尺，南循月墙旧址，直抵正阳桥，北接东西交民巷；又由东往西除当中石路仍留存外，余均添筑石；沥青马路做法系用石渣铺盖，敷以碎砂，再用重量汽碾压至三十法寸厚为度，两旁人行便道亦均用唐山钢砖铺砌至马路（图四、图五）；流水沟概用条石修砌暗沟，全体计长八百法尺，宽六十法寸有奇，深一法尺有奇，并附连诸小水沟，更于新开东西城门下，添开宽大暗沟二道，由中华门前起直达护城河止，以备夏令盛潦积水宣泄之地……”正阳门改造中的修筑马路工程，以坚固清洁城市道路为目的，详细记述了修筑方法和相关材料，其中“新筑马路两旁均设人行便道，用唐山产钢砖（用火烧过的洋灰砖，一种高强度建筑砖）铺砌至马路”将箭楼东侧出土英文机制方砖的由来指向了唐山。

二、开平矿务局和开平矿务有限公司

“先有开滦，后有唐山。”——肇始于一八七八年的开平矿务局及其附属企业——铁路、水泥、陶瓷、纺织业，催生了唐山这座新型工业城市，甚至助推了冀东平原乃至中国北方经济格局的变革。

开平矿务局创办的原因在于清末通商航船和工业发展的需要。第二次鸦片战争后，面对太平天国运动和西方列强侵略的内忧外患，清政府掀起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大规模引进西方先进科技，兴办近代化军工业和民用企业，包括江南制造局、上海轮船招商局、湖北汉阳铁厂等。这些工业的发展，急需大量煤炭作为燃料，而土法采煤已远远不能满足近代化工业的需要。

1876 年，直隶总督李鸿章委派上海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筹办开平矿务局。“Chinese Engineering and Mining Company”——开平矿务局用于公司文件的英文名称就是唐廷枢决定的。依靠明朝就探明的煤炭资源，仿照西方管理模式，聘用英人矿司、工匠，购买国外机器，开平矿务局一跃成为当时全国采用“西法”最成功的的煤炭企业。1892 年唐廷枢病故，张翼接办开平矿务局。他借用外资办矿，改变了唐廷枢时代集股筹资的办法。

图4 箭楼东侧绿地发现C.E.M.C 方砖

图6 开平矿务有限公司标识戳印砖

1900—1901 年“庚子事变”期间，英国人使用商业诈骗和武装强占等手段骗占了开平矿务局，并将其改名为开平矿务有限公司，英文全称为“The Chinese Engineering and Mining Company Limited”。“Company Limited”的缩写形式为“Co.,Ltd.”，开平矿务有限公司英文名的标准缩写形式即“C.E.&M.Co.,Ltd.”简化版为“CE&MCOLTD”“C.E.M.C.L”“CEMCL”三种（图六）。这三种钢砖为唐山李稳先生收藏，唐山博物馆刘文论证了这三种钢砖为1901 年开平矿务局被骗占后，改名为开平矿务有限公司，全称为“The Chinese Engineering and Mining Com—pany Limited”。此次正阳门出土钢砖所记载英文字母缩写与唐山收藏家收藏的三种钢砖相同。可判断1901—1915 年，开平矿务局生产过C.E.M.C.L 标识钢砖，运输至北京用于正阳门改造。1906 年，长芦盐运使周学熙建议再建煤矿，以抵制开平煤矿并将其收回，得到北洋大臣袁世凯的允准，于1908 年成立北洋滦州官矿有限公司。虽然“以滦收开”（以滦州矿务局收回开平矿务局）有一定成效但是最终失败。1912 年，“滦开合并”成立开滦矿务总局。

三、启新洋灰公司与马家窑砖厂

《开滦史鉴》记载“到1900 年前后，开平矿务局在唐山矿、林西均建有砖厂，全局共有砖窑17 座，年产砖60 万块。1912 年，开平矿务局与滦州矿务局联合成立开滦矿务总局后，原有唐山、林西两矿砖厂已不能满足矿山和市场的需要，为此，开滦与启新洋灰公司磋商，于1917 年达成永租启新洋灰公司马家沟砖窑的合同，在此基础上于1925 年扩建了马家沟砖厂”。

启新洋灰公司前身是唐山细绵土厂。唐山细绵土厂于1889 年由唐廷枢创办，创办目的为“修筑炮台楼房等项必需之物”。1900 年庚子事变，由于绵土厂因有开平矿务局垫款关系，与开平矿务局一起被英国侵占。1906 年，北洋大臣袁世凯饬令周学熙收回重办，并改名为启新洋灰公司。1906 年至1914 年间，帝国主义国家为了掠夺中国财富，纷纷向中国内地投资修筑铁路，需用大量水泥，迎来了启新水泥的“黄金时代”。1914 年至1936 年间，除铁路继续购用水泥外，以工业需要为大宗，大部分用于民用建筑。在销售上，民国初年交通部饬令京奉、京张、京汉等路局专用启新水泥。在捐税上，批准启新水泥和其他制品“无论运输至何处，只完正税一道，值百抽五，沿途概免重征”。在运费上，启新与各铁路局及招商局订有减收运费合同，按七八折收费。水泥的原料主要为黏土、石膏和石料，价格低廉；成本主要产生于运费，拥有以上特权的启新自然在其他水泥厂中一枝独秀。

四、国内钢砖（缸砖）烧造历史与开滦缸砖在北京的使用

何谓钢砖（缸砖）？钢砖是用陶土烧制成的砖，是耐高温、耐磨和耐侵蚀的建筑材料。钢砖（缸砖）与普通砖相比烧造温度较高，更结实耐用。“钢砖之尺寸形样与普通砖无何差异。所不同者，在其制造时所施之压力及烧炼之程度较普通砖为高，而其物理及工程性质亦较普通砖为优也。此外如用手指在缸砖表面敲之，则其声有如自金属发出者。缸砖在实用上可分为建筑用砖与道路用二种。建筑用砖之烧炼程度较弱，仅及砖之表面。而道路用缸砖之烧炼度十分强烈，深入砖内部……道路用缸砖之主要性质为其工程抗力。如抗压力，抗重力，磨耗损失，与其结构性质之均匀程度等，而其外表形样则无关紧要也。”中国最早的机制砖就是由开滦煤矿制造。开平矿务局（开滦前身）建矿需要大量的耐火砖，初期由唐山第一家陶瓷作坊陶成局包制，由于制作精良，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在开平矿务局的带动下，老陶成局、德盛窑业厂、新明瓷厂等唐山陶瓷企业纷纷生产机制砖品，广泛应用于工业生产和建筑工程之中，使唐山砖品成为中国近代具有代表性的工业产品之一。

开滦博物馆荣誉馆员黄志强曾论述了开平矿务局生产耐火砖各个时期砖面所刻英文字母的历史。1900 年前后，开平矿务局在唐山、林西均建立了砖厂。这一时期开平矿务局生产的耐火砖上，由中文“开平局造”和开平矿务局英文缩写“CE＆MC”的字样。1912 年，开平矿务局与滦州官矿有限公司联合后，开滦砖使用“CLACO”英文商标。1913 年，启用以开滦矿务局（Kailan Mining Administration）英文缩写“KMA”为标识的新商标。联合后的开滦发展迅速，原有唐山、林西两矿砖厂生产砖品已经不能满足市场需要，为此开滦与启新洋灰公司磋商，于1917 年达成永租启新洋灰公司马家沟砖厂的协议。1932 年，启新马家沟砖厂正式更名开滦马家沟砖厂。钢砖采用最新式的制砖机及砖窑制烧，其中有盖面砖、建筑砖、铺地砖等十余种，畅销国内外。

开滦缸砖最早见于河北秦皇岛，建筑用开滦缸砖主要有1918 年建造的原日本松昌洋行，1919 年南山高级员司俱乐部等；而用于铺地的主要有两处，一处是与开滦路平行的缸砖路（建于1913 年），另一处是通往老港区小码头的缸砖路面。正阳门附近马路开滦钢砖的铺设方法已不可考，但通过“缸砖路”铺设方法可以大致类比。 “缸砖路结构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三合土’，上层为开滦缸砖，施工砌建时每块缝都浇注柏油。”

1934 年，上海市建筑协会编辑并发行的《建筑月刊》中概述了开滦缸砖的特点：“中国建筑对于面饰之重视，已趋复兴之象，时至今日，面砖占极重要地位……开滦面砖优点，可列举如下：（一）承受压力，抵抗气候变化及损触。（二）坚韧耐久，不屈不挠。（三）拆修改造，随意所欲，可节省费用，减少工资。（四）砖面平滑光洁，适合卫生，纤尘不染。（五）美观悦目。（六）式样质地划一，在交货时可以担保。”开滦砖具有坚韧耐久、平滑美观的特点，因此也被广泛应用于市政建设。中华民国二十一年（1932 年），西河沿、宣武门门洞及公安街的道路都采用开滦钢砖。“令工商局为该局需用开滦钢砖由开平至北平运费，本府已函准铁道部按照公用材料减半计算，兹将运送物料凭单发交该局备用由。查该局因修理西河沿东口由珠宝市至鱼市一段道路及宣武门洞等处大车道需用开滦钢砖七万余块，所有北宁铁路由开平至北平一段运费请转函按照公用材料减半计算……”“西河沿东口由珠宝市至鱼市一段地当行要交通频繁而鱼肉来蔬等项车辆往来尤多，现有石渣路面屡经修缮难维持平坦。本局意见拟将该段改用开滦矿务局钢砖铺设以期一劳永逸……”可知西河沿东口一段由于车辆繁多，路面难以维持平坦，需要铺设开滦钢砖七万余块，缸砖经由北宁铁路从开平运输至北京。

“本局因改修公安街马路经向开滦矿务总局购订钢砖九万余块……”公安街在内一区中华路东侧，在正阳门改造后，其附近的道路用砖仍然采用开滦钢砖。通过以上资料发现，1932 年，为了维持道路平坦美观，采用开滦钢砖铺设，一般经由铁路运输，所需数量巨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开滦钢砖还被用于北京铁路路面铺设（图7）。2018 年，在京张铁路关沟段，发现了数十块印有“开滦”“得胜牌”字样的文字砖，这种耐火砖的设计制作与采矿工程师邝荣光有关。邝荣光与詹天佑曾同为留美幼童，学成归国后分配到河北省唐山开滦煤矿，后在詹天佑邀请下参与隧道工程的修筑。

图7 京张铁路出土开滦砖

在北京，除了道路铺设外，开滦缸砖还被应用于建筑。2017 年，东交民巷的比利时使馆旧址修缮时，发现了刻有“CEMCL”款识的耐火砖。法商大丰洋行旧址建筑顶部的女儿墙也曾拆下压刻“CEMCL”字样的耐火砖。

民国时期，从1912 年到1932 年，无论是北京的市政交通用砖，修造铁路用砖，还是使馆、洋行建筑都使用过开滦缸砖。由此可推测，城市建设大量使用这种美观耐久、采用西法烧制的新型方砖。这一时期，资本主义工业发展很迅猛，在煤炭、铁路等推动下中国近现代工业发展迅速，北京的城市近代化脚步逐渐加快。

五、结语

此次发现C.E.M.C.L 耐火砖，让我们得以了解民国初年正阳门箭楼改造中修筑马路工程所使用的材料，也从侧面不经意窥见开平矿务局及启新洋灰公司艰难发展的历史。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学习西方科技，创办了近代工业——开平矿务局。20 世纪初，开平矿务局由于西方列强的骗占，改名为开平矿务有限公司，后又经过国人“以滦收开”（以滦州矿务局收回开平矿务局）宣告失败，1912 年，“滦开合并”成立开滦矿务总局。1915 年，在北洋政府主导下，正阳门改造完成，修筑马路的耐火砖即来自国人辛苦艰难创办的开平矿务局（开滦矿务总局）。周边譬如比利时使馆旧址、法商大丰洋行旧址、京张铁路、西河沿、宣武门门洞及公安街的道路都有开平矿务局（开滦矿务总局）所产耐火砖的遗存和史料证据。这些砖石目睹了北京从封闭走向开放，由一座封建帝都转变为现代化城市，更见证了资本主义工业的曲折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