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静

老约翰是莱菲尔小城的一名警察，今年六十四岁，再过三个月就要退休了。最近，他特别小心，就是想把这三个月平安度过，不要再出岔子，他就能安安稳稳地领退休金了。这天下午，他照例开着警车在街道上巡逻。

一个提着笨重行李箱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这个人并不是小城的人。他开车过去，叫住了中年男人：“嗨，兄弟，你到小城来做什么？”

中年男人用灰褐色的眼睛看着他，扬了扬手，用夸张的口吻说道：“啊哈，警察先生，你们的小城不许人来吗？我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挣钱的。但我可以和你打个赌，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怎么挣到钱的，而且是很大的一笔。”

老约翰不客气地说道：“那么，请你拿出驾照，也打开箱子，我要检查。”老约翰下了车，拦在中年男人面前。中年男人拿出了驾照，显示他叫杰克，现在住在千里之遥的马兰市，并无犯罪前科。杰克打开箱子，箱子里有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叫《珠宝流传》，有十几条项链，二十几盒戒指，还有两盒精密工具。

老约翰问道：“你是珠宝商人？”杰克纠正道：“我是珠宝设计师。只设计制作珠宝，并不贩卖。”老约翰问道：“不贩卖，你为什么要带这些珠宝？”杰克诡秘地笑笑说：“这是我的教材。啊，对，是教材。”老约翰看不出异样，只得放他走。

杰克在希敏饭店住下来，在电视、报纸和网络上发布广告，承接珠宝设计制作。老约翰看到广告，马上就猜到了杰克的伎俩，是要以假换真。他马上在小城的论坛上发布消息，请居民们注意，不要上了骗子的当。老约翰在居民中很有威信，他这样一说，居民们都注意了防范，不去找杰克。

杰克揽不到生意，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在网络上发布直播，给居民们讲如何分辨真假珠宝。他每讲一次课，都会毁掉一个假珠宝。一个多月下来，他的假珠宝都毁完了。他在直播中说道：“我这次到小城来，只带了这些假珠宝，亲爱的老约翰警官可以做证。很多朋友希望我再讲下去。那么，明天，我就要到小城中去找假珠宝了。”

老约翰很好奇，杰克会到哪里去找假珠宝呢？小城中也有几家珠宝店，若被杰克发现了假珠宝，此店就会名誉扫地，只有关门倒闭了。他也是充满了好奇。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希敏饭店，没见杰克出门，却见几个珠宝店的老板带着箱子去找杰克。

老约翰拦住了一个老板，问他找杰克做什么。老板敷衍着说，杰克是位优秀的珠宝设计师，他带些原材料过来，请杰克给设计制作成首饰。老约翰立刻明白了，这些珠宝店老板心虚啊，就用高额的加工费来堵住杰克的嘴巴，以免他在自己的店里发现假货。他怒气冲冲地对杰克说道：“你这是敲诈！”

杰克不卑不亢地说道：“警察先生，我是名珠宝设计师，我给珠宝店设计加工珠宝，怎么能算是敲诈呢？你这样讲话，我是不是可以告你诽谤？”

这一句话就把老约翰噎得直翻白眼，他实在无力反驳。当天晚上，杰克在网络直播中，没讲怎样辨识假货，倒讲起了珠宝设计，还展示了他今天制作的几样珠宝。那些珠宝样式新颖，搭配合理，气质典雅，看上去让人耳目一新。

老约翰暗暗发笑。他终于明白了，杰克这么折腾，不过是想找份工作，能够挣上高薪。他只是通过他的方式，让珠宝店的老板们主动找上门去，请他设计制作珠宝，付给他酬劳。他还通过直播，让那些珠宝热销，可以说是他和珠宝店双赢了。

过了两天，老约翰在街上遇到了杰克，就笑着讲了自己的想法。不想，杰克看着他，诡秘地摇了摇头说：“老约翰，我是来挣大钱的，怎么会只挣这么一点点儿？我敢和你打赌，你永远也猜不到我会挣到多少钱。”

老约翰被他激怒了：“那就打赌，我让你挣不到！”

老约翰回到警局，调出杰克的资料来仔细研究着。杰克不光是个著名的珠宝设计师，还是个旅行家。每过半年，他就会到一个新城市去，而在他马兰的家中，他居住生活的时间却很短暂。最近两年，他就去了凯赛尔、新城、布里斯班、澳莱卡。他在这些城市中所住的时间，二到五个月不等。他在这些城市中都做了什么呢？老约翰冥思苦想。他记得当初检查杰克的箱子时，里面有一本厚厚的书，名叫《珠宝流传》。他也上网买来了一本。书中罗列着这个国家的顶级珠宝，它们的样式，发现经过，流传历史，艺术特色，现在在谁手中，价值，文学家们赞颂它们的文章。老约翰翻阅下来，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杰克去过的那四个城市，都在书中有所提及。凯赛尔城中的费依太太，有一个红玛瑙项链，据说那是世上颜色最为纯正的红玛瑙;新城的罗莎太太，则拥有一颗黑珍珠，历史非常悠久;布里斯班的尼克夫人，有一朵黄金头花，是中国汉朝的作品;澳莱卡的雷蒙顿家，则珍藏着一块蓝水晶。

老约翰又翻到一页，介绍了一款名为大西洋之泪的绿宝石，那是这个国家发掘出的最大的一块绿宝石，辗转流传到莱菲尔城的卡恩家族。老约翰心里“咯噔”一下：杰克到小城来，不会是为了得到这块绿宝石吧？他可有必要给卡恩家族提个醒。

老约翰赶去拜访卡恩家，卡恩太太热情地接待了他。等他说明来意，卡恩太太使劲儿地摇着头说：“老约翰，你放心好了，那块绿宝石，我们是不会让杰克看到的。不只是他，所有的陌生人，都别想见到它。”老约翰的心落回肚子里。

但是，老约翰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杰克在这些城市里，又都做了什么坏事呢？他要揭穿这个骗子。揭穿才是对居民最好的保护。他决定去两个城市调查一番。

第二天一早，老约翰赶到警局，把手头的工作交代好，然后就坐着火车出发了。他首先赶到了澳莱卡。澳莱卡离莱菲尔最近，而且是杰克刚刚去过的，雷蒙顿家应该对此事记忆犹新。

雷蒙顿家做主的是雷蒙顿夫人。她今年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皮肤白净细腻，像二十多岁的少女，穿着华丽，戴着名贵的首飾和昂贵的手表。老约翰说明来意：“我怀疑你家的蓝水晶被杰克先生做了手脚。”雷蒙顿夫人连忙摆手：“你错了，约翰先生。杰克先生是个天才设计师，他让我家的蓝水晶焕发了光彩，升华了！”

雷蒙顿夫人从保险箱里取出那串蓝水晶，递到老约翰手里。老约翰微微一愣。《珠宝流传》中刊载有蓝水晶的图片，那是一块未经切割制作的原态水晶。而现在，蓝水晶变成了项链。老约翰看着那条精美的项链，迟疑地问道：“它的价值，是比原来高了还是低了？”

雷蒙顿夫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接过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展示给老约翰看。她停下来，问道：“约翰警官，你看我戴上它怎么样？”老约翰由衷地说：“华贵、惊艳！夫人，它为你添彩。”

雷蒙顿夫人更开心地笑了：“这就是它的价值。如果它继续在保险箱中沉睡，又有谁知道我家的尊贵呢？”她把水晶项链放入保险箱里，又从桌上拿过一本杂志，雷蒙顿夫人赫然就在封面上，戴着那条项链。她把杂志递给老约翰看着。老约翰说道：“这张照片照得很棒。但实际上，你比照片上显得更美。”雷蒙顿夫人妩媚地笑着：“我也感觉如此。照片毕竟是平面的，没有真人的感觉。我感觉我腰部的曲线是最美的，但照片要突出项链来。”她贴近了老约翰的耳朵，小声说道：“不瞒你说，原先那块水晶锁在保险箱里，人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富有，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公司的股票，都上涨了很多。这条项链，给我们创造了价值。而它，仍然毫发无损。”

那么，杰克是怎么赚的钱呢？老约翰问道：“那么，他收了多少设计和制作费呢？一定非常高昂吧？”

雷蒙顿夫人连忙摆手：“不、不，约翰警官，杰克先生说他能给这样一件稀世珍宝做设计，是他的荣幸，他分文未收。杰克先生……他是个设计狂。”

老约翰从雷蒙顿家告辞出来，这个调查结果，让他无话可说。但有个很简单的问题，让他无法解答：杰克是靠什么生活的呢？杰克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住酒店，还要吃饭，还有各种应酬活动，这都是需要钞票的。可他却免费给雷蒙顿太太搞了设计和制作。不，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就像杰克说的，他从中赚到了钱，而且是很大一笔钱。

老约翰决定继续他的调查之旅。这次，他锁定的是布里斯班的尼克夫人。但他找到尼克夫人家的时候，却见大门紧锁，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邻居告诉他，尼克夫人去旅行了。老约翰叹口气，沮丧地说：“来的真是不巧啊。现在并不是旅行的热门季节，她怎么想到去旅行呢？”邻居说道：“她应该是出去散心了吧。她不想再被丈夫骚扰。实际上，尼克先生每天都来骚扰她。”

老约翰听糊涂了，正要问其究竟，邻居看到有辆车开过来，慌忙关上房门回房去了。老约翰见那辆车在尼克夫人家门前停下来，一个男人下了车，来到门前，边敲门边说：“奎娜塔，你要听我说！奎娜塔，你不能相信那个骗子的话！”老约翰来到他面前，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道：“请问，你是尼克先生吧？”尼克点点头：“是的，是我，约翰警官！”老约翰说：“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奎娜塔的事情吧。”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一个咖啡厅里。老约翰问他怎么把夫妻关系搞得这么僵，那个骗子又是谁。尼克气急败坏地说：“奎娜塔那个蠢女人，她中了骗子的毒！”

一年前，有个叫杰克的珠宝设计师来到小城，在网上开直播，讲述如何辨识假珠宝。而后，他就讲起了珠宝的鉴赏和设计。很多女人都被他迷住了，然后就找出自家的传家宝，找他重新设计制作。尼克家的宝贝就是一朵来自中国汉朝的黄金头花。奎娜塔拿给杰克看，杰克看完了就说，这朵黄金头花因为存放的时间过久，表面已经被氧化了，但这层氧化膜是个宝，因为新珠宝上面并没有，氧化膜会使珠宝看上去更加沉稳厚重，有沧桑感。但若戴上整朵头花，则显得沉闷脏旧。如果把头花拆分，镶嵌在新的黄金饰品上，那就显得复古又有品位。

奎娜塔就让杰克给她设计制作了一个新饰物，黄金打造，但把黄金头花上的一片花瓣摘下来，镶嵌在了中间。奎娜塔很喜欢，戴着它去参加酒会。尼克出差回来，看到奎娜塔从古代头花上摘下了一片，大为光火，两个人因此大吵了一架。他也一气之下，搬到酒店里去住了。但是，他不想离婚，因为家庭财产的关系。

老约翰惊讶地问道：“从古代的头花上摘掉了一片，那头花就不值钱了吧？”尼克一拳砸在桌子上：“是的。这个蠢女人，她简直是疯了！愚蠢！”

老约翰又问道：“杰克从她手里骗走了多少钱呢？”尼克摆摆手：“杰克是个疯子！他只是疯狂地设计珠宝，但并没有要钱。我也不得不说，他新设计出来的首饰，确实很好看。但是，我们承受了损失。奎娜塔并不这么认为，但我知道这是损失！”

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杰克不是疯子，绝对不是。老约翰已经从两次访问中得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推论：杰克在做着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正像杰克说的，他赚着大钱。想到钱，老约翰灵机一动：查出杰克的进项，或许可以解开这些谜团。

老约翰赶到银行管理委员会，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明了来意。接待他的公务员带着他来到电脑前，输入了杰克的驾照号进行搜索。很快，杰克的所有账目都一一呈现出来。老约翰看了一阵，目光就落在一笔很大的进项上：三个月前，埃尔松公司给杰克打了四百五十万美元。天哪，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呀？老约翰再往前看，九个月前，同样是埃尔松公司，给杰克打了三百八十万美元。老约翰再搜索埃尔松公司，看到了许多相关新闻。

他把日期锁定在给杰克打款日附近，一条重大新闻显现出来：埃尔松公司在顶级珠宝拍卖会上大获全胜，一块全国最大蓝水晶制作的首饰卖出了六千万美元的高价！老约翰马上翻开《珠宝流传》，上面清楚地记载着雷蒙顿家的那块蓝水晶才是全国最大。他一拍脑门，猛然想了起来：雷蒙顿家的那块蓝水晶，已经被做成了项链，再也不是最大啦。埃尔松公司的首饰能拍出高价，正是用了“最大”这个噱头。之所以能成为最大，是因为杰克毁掉了原来的最大。埃尔松公司才会付给杰克如此之高的“毁损”报酬吧。

老约翰急切地给卡恩太太打了电话，问她绿宝石保护得是否完好，没有拿给杰克吧。卡恩太太迟疑着说，她看中了杰克的一款设计，正准备把绿宝石拿去让他制作呢。老约翰大声喊道：“千万不要！我马上就回去，告诉你缘由！”卡恩太太出于对他的信任，答应了他。

老约翰马上赶回了莱菲尔小城。他把这几天的调查结果讲给了卡恩太太听。卡恩太太摇了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杰克给我做了一款设计，给绿宝石做一个精美的百合花形铂金外套，把我的绿宝石镶嵌在里面，并不对绿宝石本身进行加工。老约翰，你是没有看到，那个设计，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完美极了！”老约翰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约翰蔫头耷脑地在街上走着，迎面碰上了杰克。杰克老远就跟他打招呼：“约翰警官，好几天没见到你！你是去查案了吧？是去查我了吧？”老约翰点点头：“是的。”杰克很感兴趣地问道：“查得怎么样啦？”老约翰把结果告诉他。杰克忍不住打了个响指：“约翰警官，你查得很清楚！但是，这并不违法。”老约翰两手一摊：“是的，这并不违法。杰克先生，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也不会再调查你，更不会逮捕你。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好奇？”

杰克得意地笑起来：“约翰警官，我赌赢了。你想知道我到莱菲尔小城怎么赚到的钱，对吗？”老约翰连连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杰克极度聪明。杰克凑近了老约翰，小声说起了事情的原委。他们这些顶级珠宝设计师，经常拿着名贵珠宝，也因而经常会成为劫匪的抢劫对象，一旦被抢劫，他们就会赔得倾家荡产。他们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城市来居住和工作。但这首要的一点，就是警察要负责任。于是，他们这群人，对各个城市进行考察。考察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故意做出违法的样子，看警察查不查。令人失望的是，这几年的时间，他们快把全国的城市走遍了，老约翰是唯一一个查案的警察。就在刚才，他已经通知了朋友们，莱菲尔小城宜居。如果通过了他们的审查，他们会付给他一大笔钱。

杰克握住了老约翰的手，真诚地说：“約翰警官，谢谢你。你才是我要寻找的无价之宝。正是因为有了你，我才能又赚到一大笔呀。”

老约翰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道：“可是，我马上就要退休了。”杰克很认真地说道：“但我看到，你带出来的那些年轻警察，和你一样认真。”老约翰生气地说道：“可是，你用那么阴险的办法赚钱，让我们感到害怕。我要说服小城的居民，不接纳你。”杰克兴奋地一拍巴掌：“他们若是知道你这样认真，一定会很快就通过宜居审查。约翰警官，谢谢，谢谢你！”说完，他就扬长而去了。

老约翰愣怔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