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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的滹沱河

2022-04-17史丽娜

美文 2022年7期
关键词:灯花石头

史丽娜

友人去沙漠,由滹沱河故道返回。言语间满是对滹沱河的疼惜:再不去看看它,不是它看不到我们,就是我们看不到它了。

谁把谁弄丢了都是遗憾。在彼此成为标本的路上,打扰,是消除阵痛最好的方式。

庚子年初冬,小雪节气的第二天,面对北方已板起面孔的水面,终于向滹沱河发出了一个请求,请它接纳我们以行走的方式抵达它的时光。

水是向导,我却是顺着一座桥找到了它。桥,叫单桥。至今,仍有许多光环闪耀在桥头。如:京德古御道与滹沱河的交汇处,世界最长不对称石拱桥。

选择从单桥出发西行,其一,是想看看上天役水为笔写下的这587公里的“一”字,是何种文体?

原始的陶文?还是篆、隶、行、楷?从未间断过文化传承的国度,当综艺体、浮云体等各种文体纷至沓来,还会有人在文明和生命萌芽的老河口守望古老的字体吗?山西、河北,从始皇帝言辞藏刀锋之音,到汉光武帝开东汉先河,刀戈铁马,是非成败,时间有一杆判别正误的笔。而滹沱河这无法定论的一笔,定睛看来,却是藏了诸多智慧。除了历史的思考,又似是汉字演变的过程。甲骨文的奇特,篆书的繁琐,隶书的简达,它都见过。篆孕育了隶,隶造就了楷,依次循环,像极了人类的繁衍生息。大秦帝国一统天下之时,始皇帝长剑一挥,想必昭告天下的陈词也让篆书无限风光了一番。天下归一,出身囹圄的隶书让一个小吏有了“献字赎罪”的幸运。汉末的草书,魏晋的楷书,逐一得以问世,是宣示權势的一种渠道,还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或许,二者兼有。

其二,《畿辅通志》载:“通计滹沱河于直隶、山西境内,共受有名之水二百五十六条。”由一而发的众生,道家一定有话说。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象,在一河,两岸,天地人间比比皆是。像祖孙三代,祖为始,二为子,三为孙,生生相衍,谁能舍弃了谁独活?

不过,滹沱河福荫一方,也曾祸及一方。约束,是一种责任,除了自身还需借助外力。把这个问题提上日程的是明崇祯年间的河间知府王逢元。一位宽平坦易、洁己爱人的好官。一位被钟繇、王羲之、赵松雪以书艺熏染了性情的父母官。《大明会典》载:检修路桥是地方官的职责,检视修造不利会遭惩处。献县知县李粹白义不容辞接手修造。“修桥十一年,用石百万方,上至官绅,下至平民,慷慨解囊,出工出力。建桥资金全部募化而来,未动用国库一文钱,故称‘善人桥’”。

捐助第一人冉志文出场,用三十两纹银把“众”修成了“一”。

大自然的桀骜,被美学和良善感动。

一条河流有了音乐、文学、诗意的支撑和支持,才会让它更协调和有韵律感。

桥,给了河这个惊喜。东西、南北,流动、静止,一动一静,便是四通八达的“十”字路。桥的理性和水的使命感有机会较量一番。生性狂妄的河水在石孔中思忖、盘旋,大小不一的石拱、俯视河面的螭头,龙狮争斗、王母出行,这些画面让滹沱河放慢脚步环顾四野,天有云聚散,两岸鸟雀鸣;芦苇摇曳,人声欢愉。“水止则气蓄,”这境况,让风水有了东迎朝阳,先得紫气的寓所。

桥接管了壮大和重塑,作为融入另一个世界的章节,其生命被力量的光束照亮。未来是怎样的命运?河与桥,是互补还是否定?

一句话便是答案:“人何以灵长万物?”“曰智。”

单桥,是河间知府王逢元、献县知县李粹白的智,是刘尚用、石守志、冉聃等人的义,是生活绅士化的德行。四百岁的老者,皱纹堆累,矍铄仍在。它身上,有来自千里之外太行山十八亿年片麻岩的基因,有滹沱河三万年来沉积地层的气息,也有募捐者和建造者眼神里无私的期许。磨难与大好的时光它都不曾错过,征战、和平、花信、鸟趣,还有桥上“三千狮子六百猴,七十二统蛟龙碑”的传说,都是它不能割舍的情愫。单桥,不是历史的长辈,却是时间的权威,它把人与大自然的和谐谱入历史。好多词语为它神魂颠倒。比如:不舍昼夜,比如:气贯长虹,追随成了它们一生不愿更改的目标。

如今的单桥,活成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模样。桥上左右望柱上的狮子、猴子,几百年的笑容虽已模糊,但它们看得清身边的热闹。有心的匠心人,还原了人鸟同林、流水有声的自然景观。砖石的甬路两侧,花草迎合着四季展露心意和笑容。远路而来的小桥,带着滹沱河的温度躬身于此,内心想必早已是“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的安详了。

几百年前曾有缘一见的老友们也被匠心人一一请来,或坐或卧,或近观或远眺,津津有味地拉回过往。看,纪晓岚站在桥北坡,拍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指着让他摔出轿子的地方,“失足寻常事,疲癃不汝嗔。忍饥今几日?我是故乡人。”

河心小亭子上的匾额“福泉”,又是一段佳话。时间已记不清它的年龄,却记得明宣宗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后回师北京,驻跸单家桥时的一饮的甘甜。三句“民之福也”,余音不绝。滹沱河水涨不漫井、水枯井水不减少,留下“河水不犯井水”的说法。现在,仍有“绕井转三圈,福寿大无边。许上三个愿,个个皆灵验”的笑谈。

乐寿山、孝子洞、枕钓园还有诸多单桥的老朋友,被时间召唤于此,历史换上了一件新外衣,古朴而纯粹。融合新创意的七星园,花草林立,魏紫姚黄,众星捧月般守护在单桥的周围,单桥像被尊崇的一位老寿星,沧桑不改,善意犹存。

时间,站在相宜的位置,毫无企图和伤害。单桥记忆里最稳固、最持久的东西仍在一点点发酵。

熹微的晨光冲开一条缝隙,漫天的亮白色逼退着黑夜,光线散落在单桥的望柱、桥面、水面及周边的树木上,像浓而烈的感情涌进了单桥,浸润、氤氲。忽然,一声鸟鸣,声如裂帛,破空而来,一切都醒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滹沱河伸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跑一段,便来到这里。

到大汖村时,才知道有些软件对自然天成的美是没有价值可言的。一个由石头构建的世界把故事从情节到细节都做了一个颠覆。不同的时空衔接在一起,错愕中沉思的石头,用沉默完成了对村庄结构的完善和守护。没有统一的规划,高低错落,就这么随心所欲地簇拥出了层次感。那是一个坚硬的壳,每一个躯壳的组成者无论大小都是伸展的、刚劲的。世外虽不一定都是桃园,但在当下,真正不被世俗打扰的安宁显然胜于世外和桃园的属性之和。

这应该就是海德格尔笔下“直接从一种源始消散于现象的状态表露出来” 的原始现象吧。这个用石头建起来的村子,如果不是完整地独立于山水之间,匹配“村”这个单位委实有些“超编”的感觉。更想不到,“望而却步”这个词是送给《现代汉语词典》的,因为即使翻遍整本词典也找不到它的影子。不能亲临现场时,在《康熙字典》里跟它见上一面,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大汖村,位于山西盂县梁家寨乡深山沟谷里的一个古老村落。字典里念pin,四声,当地人念chang,三声。善于会意造字的中国人,把有山有水的地方用直白的文字叠加起来是最简单、最能直抒胸臆的命名方式。山,自然是五台山、太行山脉。水,就是滹沱河。据说原来村口有三条瀑布,村子所居位置为最大瀑布,所以叫大汖村。

村里人很自豪地说:知道云冈石窟吧,大汖村是可以和云冈石窟一起庆贺生日的,同年同月。一个名气大到世界有回音,一个喊一声只能被山谷送回原处的古村落。造物主的心中有数是不可抗拒的。据说,村子后面曾有座“镇山大王庙”,里面供奉七尊石佛。“镇山大王”像背后有就有“北魏永安二年”的字样。这是让村子骄傲的年龄——一千五百岁。虽然这个村子被一群摄影爱好者发现仅仅是十几年前的事,但它却有着跟云冈石窟一样的生命长度,或许还有一些等待探寻的、不为人知的生活奥秘。

村里没有商店、饭店、药店等任何用来消费的店铺。没有可供孩子们获得知识和娱乐的任何场所。除了满眼满地的石头,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老人、几只鸡或羊,站在门口或台阶上遥望。还有墙缝中已凋谢却不肯离去的花草。他们跟石头保持着一致的沉默,身体也像石头一样干瘦硬朗。即便是挪动脚步、转动眼珠和被风怂恿,仍然是悄无声息。最热情的只能算猫了,它时而跟在身后,时而跳上墙头,脚步轻缓,表情淡定,只是在我拿起一块石头时,它很快地向我靠近,我看到了它眼里的焦灼:直视、怨怼。

这样的世界,是一种困惑,我无法把认可和惋惜进行到底。山水相依,本是彼此成全。静中有序,动中有形,而时间善待的却是此时此刻的当下,是一种止静。这种友好又警惕的静很难把灵魂和肉体一同对号入座。

我怀疑,大汖村的精神和肉体都留给了时间,成了时间不能拒绝的礼物。高贵时尚、繁花卓锦,这些东西村子在梦里都不曾靠近过。灯红酒绿和车马攒动从未动摇过村庄的一叶一尘。科技和现代化在这只有一个代表:电视机。对于过去,他们已不记得瀑布是在哪个夜晚偷偷溜走的,河床是何时像遭劫了的女人一样衣不遮体的。不记得滹沱河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薄情寡意,忽略他们的感受和心情,兀自离去的。房屋、老人和他们维生度命的鸡羊一样正在衰老和减少,而支撑这些的似乎只有一种东西:石头。

石头统领着这个世界。村子,石头上建的;屋子,石头盖的;道路,石头锉的;就连村前那棵五百多年的老槐树,也是从石头缝隙中钻出来的。这个村子,石头的数量越来越多,超过人的几十倍、几百倍。村子最热闹的时候,有三百人,而今,只有二十人留守,并且都是老人。但他们的眼睛,和石头一样闪着坚硬的光亮。石头,是想营造一个怎样的世界?

刘锡诚的《石头生人-石头-母体的象征》中说:帝尧时代的大禹出生于石头,他的孩子启也是石头裂开出生的。神话中孙悟空生于石头。《红楼梦》中贾宝玉含玉而世。借此,有了石头作为母体的象征。在中南美的土人相信石头是人类最后的归宿,大石头是伟大的人,小石头是小孩所化。中国人也有死后化身为石、立碑刻字的说法,用名字嵌入石头以示生的永恒……

一些与石头有关的故事生出许多与众不同的寓意。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凝视它,会有一种神秘而又庄重的体验,那些蓝色天幕下的线条隐藏着世界的奥秘,它的沉默同时包含了自由与秩序。

看到李敬泽在一个颁奖词里的一句话:他的目光里有世界和万古……他一直在起源处辨认中华文明的内在根性与外在风度。我想,大汖村的石头是不是也在做着这件事?

大汖村,人们把它称为太行山的“小布达拉宫”。我读懂了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子,是它的风水引起了上天的妒意,它用权力扣留了这个村子在时间中前行的脚步,让它成为某个历史阶段的标本或者化石。再回头看每一块石头,像一只只眼睛。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村子里的年轻人走了,心却留了下来。老人们以石头的形式继续留在村子里,用生与死不变的形态继续着最初和最终的形象。

天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一块云彩从山坡后面慢慢闪出,像一块石头。雪花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舞动,丝丝凉意降临村庄。我知道,是地上的水跑到了天上,在天上闲逛的时间久了,又开始想念家乡,趁着黑夜来看看。石头们不睡,你拥我挤地注视着雪花落下的地方,那里有光亮闪过。

这是上天的眷顾。

应该是一段并不长的叙述。就像文章中需要过渡的一个自然段落。这是灯花村的名字给我的直觉。

这种烟火味的村庄,在滹沱河沿岸应该是时间留下的特产。内心的想法像催化剂一样有效,想象瞬间失去了蠢蠢的欲念。好奇心也随着困意一起在山路上颠簸。

的确,见过很多大山深处的村庄,像一个个迟悟者,不知道科学、电子是何方神物;垃圾盲区似的遍布;贫穷和方言像一对双胞胎让人尷尬。风景无非来自那几条横竖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街道。狭窄的小巷里偶尔走过几个面容苍老的老人或他们饲养的牛羊鸡鸭。几棵核桃或花椒树在牛舍或鸡舍前被风撩拨得摇颈颔首。它们祖祖辈辈讲出的道理强拉硬拽也很难跟哪位大师的思想沾点边。用比较含蓄的话说:朴素是他们的内涵和主旨。

其实,灯花村早已看不到灯花。虽然灯花点燃的过往时光长久定格于黑白胶片的模板里。这个从大明朝走来的村庄,据说,最初是由一位邓姓子民创建。它扛着五百年繁华的记忆,又咀嚼了“与世隔绝”的滋味,最后,用原始的田园生活缔造着鸡犬相闻的天籁之音。无关“大隐于市,小隐于野”的抉择。忘掉钱权、放空焦虑,慢慢踱来,自是一种教诲。在尘出尘,在世出世,也不失“隐初在我,不在于物”。

那个晚上,被所住民宿楼下的吵闹声惊醒。是朗诵的声音。

三个村子扶贫的干部聚在楼下吃饭,听说我们是为寻觅滹沱河足迹而来,一盘花生米让他们醉在知音相遇的兴奋中。三个八零后大学生干部,在无任何配音设备中和我们的人一起朗诵或倾听着文学的声音。长久的忽视,是一种疼惜。他们走进大山,父母妻儿,朋友爱好,论资排辈一样顺延在扶贫的后面。我曾参与《中国扶贫》杂志社组织的 《习近平扶贫论述实践故事》采编活动。在我们走过江西井冈山茅坪的神仙村、济南章丘三涧溪村、安徽金寨县等地方时,那些走进大山的基层扶贫干部的模样和名字,让我在采访过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会时时想起并愿意多想一会儿。贫穷,是被他们的笑声赶走的。感动,似乎是被这个时代搁浅了很久的词语,它的动词属性早就淹没在个性和自由的生活节奏中。在灯花村,我又见到了这个词语辐射出的激情和魅力。

夜很凉,零下九度。有光照在窗上又反射到墙上,无法成眠。索性穿衣出门。屋外的鸡舍上,房主又盖了一床被子。这光在高于灯花村十几米的高处,开始以为是警灯或是施工照明。实在不应该这么长时间地怀疑这束光的真实性。它真切地存在,距离灯花村一百米,年轻人几个箭步就能蹿到那,慢悠悠一百步也可以丈量。这是阳五高速梁家寨收费站。这灯光,夜夜不休地照拂着灯花村,似乎有说不尽的话。也就是说从灯花村走出一百米,大山的背景就有了白色前行的直线,引导着走出去、走进来的车流。阳泉-五台山,山西省东纵干线的两个焦点。一个是矿藏丰富的山西第三大城市,一个是被称为“华北屋脊”的佛家文化圣地。

灯花村,小巧、宁静,藏在经济、文化优越的穿梭线上。被各种繁华熏染,它能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贫穷?一车车煤炭跑来跑去,一趟趟旅游大巴擦肩而过。“好高骛远”绝不会伤害它的自尊心,脱贫,就是让文化和经济结合后的重生。

贫穷并不陌生,大山内缺衣少食的孩子多有接触,天南地北的捐助每年都在继续。但对贫穷的宽解实属不多。

曾在庞培的文字里体会贫穷,“我把贫穷本身看做一笔不菲的财富。就像一把磨不快的钝斧头,虽不灵便,使用起来效率慢,但是结实,耐久。我并不愿眨眼之间把它丢弃进废料箱里。”

贫穷若是财富,那便有取之不尽的源头。财富,是创造者和被创造者同样的价值体现。

乡村,是贫穷的背叛者。我看到了终结者们头上过早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它们写满了故事,故事里的困厄、纠结和从容,在每一个不眠的夜晚陪他们醒来,在现实的丰盈中缝补着节奏和顺序。贫穷的伤痕正在被时代开启的“合并同类项”抹平。乡村-城市,同父同母的兄弟或是姐妹吧。这就对了,同甘共苦才是一家亲。

该走了,扶贫的干部站在灯花村,指着有灯光的高速口为我们引路。此刻,时间的两端,像生活的两极,遥映、向远。他们赶来高速口为我们引路,灯光照在他们脸上、身上,身形被拉长成巨人。灯光照在大山、道路、来往的车辆中,明亮,柔和。回头,是灯花村人踮着脚尖的表情。

总觉得灯花村正在燃起一团焰火。果然,在一页宣传册上,看到了关于灯花村的报道。灯花村的生态野趣、乡村农趣、民俗、民情、民风,这些自然天成的资源,早就列入扶贫计划。水果采摘园、光伏发电站、旅游综合服务中心、电子商务平台、线下销售展示等等。这是灯花村花团锦簇的未来。

布局,是为了解局。贫穷,震荡性解体。

灯花村会有灯花吗?这个奇怪的想法再次窜入脑海。随之,灯花村一百米处高速口的灯光照过来,照在那几个扶贫干部端着酒杯、吃着花生米的脸上。

他们醉了。

这是一个王的世界。

在忻州代县政府两扇红油漆大门里,历史保持着一千多年的鲜活。阿育王塔,老代州衙署,现代县政府,三个模糊了时间界限的权威者以和睦相处的姿态作为切入点,发出敲击历史大门的当当声。

阿育王塔,一副异域面孔充满早年岁月的沧桑和理性。砖石须弥塔座,仰覆莲瓣、缠枝花卉。十三层砖体相轮,高大、雄奇。我求助了很多词语:巍然、挺立、端坐,它们都怯生生不敢靠近这座由庄重、威严和使命感组成的佛藏塔。我送去一个仰视的注目长礼,还是让它矗立在那吧,时间不动声色,清晨的风绕着塔身、塔刹来来回回,铃铎清脆,不绝于耳,像是对 “孔雀王朝”的故事进行一遍遍剪辑。

“阿育王”,印度语“无忧王”的意思。是古代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任国君,也是在世界极负盛名的君王。受其家族的影响,阿育王性情暴戾、秉性顽虐,十八岁时出任阿般提升总督,残杀兄弟,铲除异己,建造“天堂地狱”,发动侵略战争。仅载入史册的两件事,就足够历史对他有一个颠覆性的认知。

阿育王治国,一生有两件武器,现在他拿起第一件,二米多长的软剑。刃口上凝着一团寒光,流动着逼人的杀气。剑锋一指,回到历史,历史便战栗一阵儿。

两千三百年前的一天,阿育王站在城墙上,潮湿的风送来阵阵喧嚣。南来北往的繁华,摩肩接踵的交易,让他对由摩揭陀国独立而雄起的羯陵伽国垂涎欲滴。他经常梦见自己执剑跨驵行进在长街上,万民叩首,呼声震天,煞是威风。终于,他策划了这场“羯陵伽”血战。他的长剑被施了魔法一样锋利。厮杀声让他对血腥味儿充满亢奋。匍匐的百姓、倾覆的房屋,绝望地逼视着他的野蛮行径。男人女人,老者孩童,横尸相枕,血流成河。浓烟和火光以废墟的仪式洗礼了这座美丽的城市。时间和历史互望一眼,同时发出一声叹息:一个绝版的恶魔形象。

然而当阿育王挎着宝剑、踩着一条血路走向征服者耀金的宝座时,屈死的十多万亡灵开始向他聚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被噩梦纠纏的夜晚,无数把利剑一次次指向他的良心,他忍受着刀割的疼痛,一遍遍解读命运的暗示。为了寻求解脱,阿育王用了四年的时间收剑入鞘。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也是一个震惊世人的宣示:放下屠刀,归于佛门。昔日的冷面杀手瞬间变成一位慈善的圣主。魔鬼和神灵、暴力和仁慈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交接。

多么戏剧化的历史。是他背叛了自己,还是良知吞噬了魔性?阿育王做了历史剧独一无二的正反主角。他骨子里的悲悯淌成可锈蚀掉刀箭的长河,让叱咤风云的部队霎时手无寸铁。

有人说人类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我们与其他生物共享的自然界,一个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文明。阿育王似乎发现了这两个世界的界限,然后又極自信地抹平了这个界限。他发现自己创造的文明让世界的一切清晰可辨。

他收起长剑,拿出第二件武器。这件武器,是可以放在心里的。算是最早的心理学宝典。讲究“以法胜,是为最胜”。讲究“行善改善命运。否定宿命论,希望人人开创命运”。这些“法赦”刻在石柱、石壁上,并编纂成书籍。而后阿育王又派遣大量使者和僧侣到周边国家做宣传,并在世界各地建筑盛放佛祖舍利的佛塔。让佛教成为世界性的教科书,让佛教思想住进人们内心,在人们心里留下阿育王的佛教教义和宗教道德。这是阿育王武器转换成功的标志。

他的第二件武器,具有超越第一件武器的威力。通过征服内心达到征服行动。为此,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设计了水路和陆路两条通向世界的路线。缅甸、斯里兰卡、叙利亚、埃及,还有间接传入的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家,到处都有宣传佛教使者的影子。佛教,像种子一样被刮到世界各地,生根、发芽,长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果实,阿育王的攻心术让他的长剑和盔甲锈迹斑斑地躺在角落里喘息。

阿育王来了,穿越成群结队的人群,穿越虔诚的目光,他的脸上带着无需伪装的平和与慈爱,他前进的每一步,都让他的暴虐减少几分,让他的强大增加几分。像尼采说的: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更强大。他像这个世界的光和食物,救赎了自己,也救赎了这个国家。他从抢夺中流失的元气,现在都因佛法的传播在一点点蓄积。他的智慧是上天的恩赐,现在他要把这种恩赐再次恩赐出去。

据说,剑客有三种境界:一是手中有剑,心中无剑;二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三是手中无剑,心中无剑。阿育王应该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客。为了他的国家,他把剑客的三种境界都经历了一遍。悟出了怎样化“剑”的腐朽为“佛”的神奇,走到了第三种“手中无剑,心中无剑”的境界,成为一名手无寸铁又名副其实的剑客。此时的他更加强大,此时他的国家,更加辉煌。

想来,生活这个大江湖中的剑客川流不息,包括我们每一个人。手中剑,就是我们护国护家护自己的本事,大家叫武器,小家叫技能。紧握生存的这件武器拼争,有人活得边界清晰生活惬意,有人活得一塌糊涂疲惫不堪。惬意者,大多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得心应手的武器。而疲惫者,应是忽视了如何合理调配和使用自己的这把武器。

历史的更迭亦如人的世界,每一个独特的形态,都是一侧山河的远攻近交。遗忘的或传颂的,都曾是鲜活的面孔。兴亡更替,鹊起鹘落,都无法取代他们流星一样的光束。就像阿育王朝无法阻挡它的消逝,阿育王也无法阻挡死神的告白一样。但生命的长度和质量却有一个固定的法则:适者生存。“历史如同天地一样驱策着我们,我们的向往和行动伴随着彻骨的疼痛。”疼痛的蜕变就像新生事物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救赎,把生命暗夜的颓废重新包浆,包浆后的信念包裹了一层坚硬的壳,这层壳护卫着你,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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