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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56岁的另版“娜拉”

2022-04-16朱秋雨

南风窗 2022年7期
关键词:娜拉丈夫妈妈

朱秋雨

2022年春,1.5米出头的苏敏,提了辆3米高的房车。

她58岁了,走路很麻利。吃火锅吃到一半,快递电话打来,她一路小跑过去,穿越几条街巷又兴冲冲回来,继续吃。她做事也麻利,梳起头发“刷刷”的,遇到打结的发丝凭蛮力往下梳,好像没什么结是不能用力量战胜的。

她的新房车,总价35万,有15万是银行贷款。

重要的是,这是一辆只写她名字的车。成为妻子的30年间,她不曾有过这样的掌控感——把方向控制在手上,把名字写在证明所有权的本上。

2020年9月24日,患抑郁症的苏敏从郑州的家独自出发,开着一辆白色Polo,车顶盖上顶着帐篷。一路向西,再向南。她像是那些耍酷的人,开始自驾环游中国。一路上,只要遇见人,她都会被问一句:“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她会说,我家那位爱好不同,他喜欢打乒乓球,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自由”,一个人驾车“没有禁锢”的那种自由。

自驾游出行一年半,她没回过家,没联系丈夫,两次春节都在热带的海南度过。她同时被越来越多人看到,“全平台粉丝加起来200多万”。逃离家庭的大妈与当前的青年理想不谋而合,每天18点开播的直播间,她边唠嗑边带货。

无数留言冒上来,“好羡慕你,为自己活”。

但苏敏的中年出走,并非一个女性意识觉醒后“娜拉”的出走,这不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

这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中国母亲学会了乐观、走出家庭、建立自信的故事。苏敏身上有中年妇女的最大公约数,她的婚姻、苦难与坚韧,同属于一代人。

苏敏说,她起码为自己折腾过,还折腾成了。

软 弱

2022年的冬季,苏敏在西双版纳呆了20天,避开了她厌恶的北方的冰寒。

过去一年半,她独自游玩全国100多个城市、8个省份,最喜欢冬日渐暖的云南。

她熟悉这里的空气、气候和味道。在川滇交界的泸沽湖面,她见到了大片的、荷叶般的漂浮物,但它们又没有像莲藕一样的根。这是云南人餐桌的青菜,名叫“水性杨花”。苏敏觉得,这植物有点像人,“没有根,水里面泡着,不需要土壤,也可以长大”。

云南是她过去苦闷时憧憬的诗与远方。50岁以前,打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她没时间想象买新车、新房,没出过远门,更没钱旅游。

除了老家和居住所在的郑州,佛山是她当时少有的去过的城市。2011年,二弟在佛山开了家出口贸易的家具厂,邀请苏敏做帮手。她同意了,辞了在郑州送报员的工作。

工厂周围没有摩天大楼。苏敏不仅负责工厂采购,还要做厨师,每日给工人买菜、做午饭。“没有固定工资,没钱了才跟他们要。”

到了年底,工人们排着队领完了薪水,苏敏的那份却被弟媳妇以“目前没钱,等有钱再给你”的理由搪塞过去。她手头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迫于无奈向母亲电话“投诉”:“你儿子叫我帮忙,连路费都不给。”母亲觉得不好意思,转了500元,她才得以回家。

但过了个年,苏敏又回了佛山,念着“人家开口叫你去了,想走也不好意思说”。

对待家人,她的姿态更加柔软。家人提出的要求,她都基本妥协接受。

苏敏女儿杜晓阳对南风窗记者回忆,在家的苏敏“很懦弱”,只要父亲发话,她会如同膝跳反应般执行。苏敏也说,自己爱吃川菜,河南烩面、胡辣汤都不是心头好。但过去30年,她将就丈夫的喜好,煮饭没放过辣椒。

苏敏觉得,这植物有点像人,“没有根,水里面泡着,不需要土壤,也可以长大”。

她出生在1960年代的西藏昌都。父亲是河南周口人,当兵,因接到建设青藏铁路的任务,带着妻子搬迁西藏。很快,他收到就地转业通知,家人的工作包分配。满心欢喜的苏家留在了昌都,相继生下苏敏和三个男丁。

在苏敏的童年记忆里,生活就是被大山包围的。四面八方的林场,走到哪儿都是坡。弟弟出生以后,这样的感觉更强烈。

她是长女,母亲身体很差,每年一半时间住在医院,照顾兄弟的任务全落在她头上。弟弟们在山坡往下滑玩闹的时候,作为女孩,她要忍住放纵的冲动,预备回家给他们清洗脏裤子。上到初高中,她每天早起为弟弟蒸馒头,中午课间再溜回家,劈柴煮饭。

高考落榜后,一如既往地,她听从长辈安排,进河南化肥厂做工人。

20岁时,厂里的女孩陆续结婚。苏敏连爱情的萌芽都没有过,只是看着别人婚姻和睦,似乎很轻易能叩开幸福的大门。

她想用婚姻逃离原生家庭。

23岁,她第一次为人生做主。

不顾父亲因收不到500元彩礼的反对,她决定与只见一面就前来提亲的男人,成家。

女兒也在这年降临。

女 儿

我叫杜晓阳,河南郑州人,34岁,苏敏的女儿,一对双胞胎兄弟的妈妈。

我的妈妈苏敏,过去一直很忙,很少有坐下来的时候。冬天,妈妈总蹲在窄小的卫生间,搓洗一家人的衣服,双手冻得通红。我吵着问妈妈要吃的,把脸贴在她背上,感受温暖,有时候就这么睡了过去。

从记事以来,我的父母感情就不好。爸爸对妈妈既不关心也不过问。他休息时就出门,和朋友一起钓鱼,或者打乒乓球;隔一段时间,就用拳头打妈妈。他没有喝醉,在正常清醒的情况下,脾气一上来就动手。

每次这个时候,我都特别害怕,冲上去挡在妈妈面前,阻止我爸爸。当时我太小了,现在想想可能一点儿都不管用,他还会继续打人。每次打完架,母亲一直在哭,我也会哭。

那时候,我还很懵懂,不懂什么叫婚姻,什么是恨。我只感到奇怪,为什么我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天总是像塌了一样。上了初中后,我经常感到痛苦,學习成绩不好,很快出去寄宿。

没成为妈妈以前,我也不理解她。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很多年了,我的妈妈在家总皱眉头,动不动唉声叹气,我跟着也心情压抑;只有请她吃汉堡,或者去公园,才感觉她真正放松下来。

我以前想,妈妈,为什么不能多传递正能量?

现在我能理解了,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爸爸对妈妈总是打击、谩骂。只要他在家,妈妈说话走路做事都小心谨慎,生怕招一顿打。家里的什么事情,她都不能做主,只有奉献的份。连看电视,也要等爸爸睡了后,她才坐到沙发拿遥控器。

他不是个好丈夫,做父亲也不合格。别人说的父爱如山,我从来没感觉过。听妈妈说,连我初高中的学费、开支,都是她一个人给我的,我爸能躲则躲。

他好像只爱他自己。

婚 姻

苏敏没想过离婚。

火了以后,面对媒体的提问,她常用一句话回应:“离婚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什么也得不到。”苏敏对南风窗记者说,话头里有些咬牙切齿。家里房子是丈夫单位分配的家属楼,虽然夫妻合力买下,但写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如果离婚,她觉得会失去一切,丈夫还可能争抢女儿。

但苏敏心里很清楚,这是一段很早就没有温存的婚姻。从30岁起,她与丈夫开始分床睡。两人金钱独立。据苏敏说,养女儿的开支,基本由自己出。

50岁退休后,为了还女儿出首付买的白色Polo车贷款,她继续到超市打工,一天连续站八小时,工资2500元。刚还完车贷,杜晓阳怀孕了。

从怀胎5个月开始,杜晓阳身体不适,行走困难,从公司辞了职。

苏敏也赶紧辞职,与丈夫从老屋搬至女儿家的二居室,两人多年来第一次被迫待在同一个空间。

丈夫提出买一个上下铺,苏敏睡在需要爬梯子的上铺。

与过往的30年一样,丈夫仍像个不对称的天平。照顾外孙到他这,用词是“我帮看孩子”,但对苏敏,他常说——“你怎么没看孩子?”很多事情似乎就是女性的义务。带外孙出门,苏敏转头和邻居聊天,会遭来谩骂:“你顾着说话,万一孩子走丢了怎么办?”

苏敏现在回想,那么多体力活儿都扛过来了,但丈夫一挑毛病,她又怀疑自己一无是处。

她变得敏感、易怒,想割自己几刀。有时坐在大厦中间,她忍不住想:“要是从30楼跳下来,人会不会很疼?”

“不疼的话,死后会不会对社会有用一些了?”

她后来割了腕。

吵架时,55岁的苏敏当着丈夫的面,想在语言暴力下自杀证清白。

戴上耳机,别过身子,她没说话,内心却打定主意,等外孙上幼儿园,就要像燕子一样向南方去。

血流了满地,被丈夫送去医院急救,她才知道,自己得了中度抑郁。

如今,记者来采访时,她会展示自己手上的两道竖着的疤痕,还有右胸口的一道疤。她不知道怎么讲述出走、自驾环游的心理,但伤痕一针见血地告诉外人,是忍无可忍了,她才“抛弃”家庭。

转机在2019年出现。

沉迷看网络穿越小说的苏敏,通过小说链接看到一名自驾游博主的生活,动了心。一年间,她有意无意对女儿提起出走。像艾丽丝·门罗笔下的女主人公,“逃离”的种子一萌芽,怎么都遏制不住地疯长。

她开始往淘宝购物车添户外用品,甚至有意识地拍自己在家做菜的视频,“想做自媒体,赚路费”。网上199元的视频剪辑课,她也舍得购买了,丈夫讥笑她:“想做视频赚到钱啊?”

戴上耳机,别过身子,她没说话,内心却打定主意,等外孙上幼儿园,就要像燕子一样向南方去。

不回头

2022年3月,在云南丽江玉龙雪山的阴面,记者见到苏敏和她的房车。

她给自己定了一个2022年度计划,从云南出发,经318国道,到西藏、新疆、内蒙古,再往北,最后沿东部城市环游中国。

房车是在春节时,女婿从郑州给她开过来的,替代她那辆没有床的白色Polo车。她为此激动地录了段视频,指着高高的、看起来无比坚硬的房车外壳说:“我终于有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她的生活变得忙碌又充实,在丽江休整的一周,她每天都会收到全国各厂家寄来的快递,再独自紧锣密鼓地拍广告,录视频。每晚6点,她还要直播两三个小时,等红心点赞满百万再下播。在横竖只有两条商业街的丽江白沙古镇,找苏敏合影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这就是做网红。走在哪里都会被认出。”苏敏向记者解释。

一次午饭间隙,一个眼睛深邃的山东女人穿着加绒运动服,从隔壁包子店风风火火地来看苏敏。一见面,她紧握她的手说:“你活出了女人的样子。对啊,我们都要为自己而活。”

山东女人说,女儿和外孙2021年到丽江做义工,她跟着来。义工时间结束,她突然不想回去当别人的老婆和外婆,于是独自留下,开了家鲶鱼饺子店,打算一个人待一辈子。

苏敏成为外界眼里女性觉醒的象征。杜晓阳也发现,母亲“出走”后,性格变了,“自信、雷厉风行”,不像在家时畏畏缩缩。

接受采访时,曾经不自信的她会长期直视人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说丈夫的“坏话”。大多数时候,她语气平静,说话得体,回忆就像结痂的疤,没给她太多波澜。

只有一次,记者问她:“成为母亲的年纪,你当时有梦想吗?”

她突然放下手机,情绪开始激动:“不是我不想回忆,你们记者都问我在不在做梦。那个年代,我没有选择,我能怎么选啊?”

只有完成身为妻子、母亲的任务时,她才放心为自己活一次。

女性的一生,苏敏形容,就像工厂的链条一样,不停地运转,人就不自觉地往前走。她好像从未有过对抗时代、选择梦想的机会。

1989年,第一份工作所在的化肥厂倒闭,苏敏成为被时代淘汰的人,宅家做全职主妇。

每次问丈夫拿家庭开支时,她都得不到好脸色——“不是刚给你钱吗?怎么花的?”不耐烦的语气下,他会询问每一笔支出的细节、查看收据。令她感到羞辱的是,丈夫有时怀疑她报假账。“你是不是把钱给娘家人了?”

做了半年的家庭主妇,苏敏说,像做饭时擀面杖碾平的饺子皮一样,她失去棱角和尊严。她决意找工作,得到了一辈子都受用的经验,“女人赚再少也要出去,绝不伸手向男人要钱”。

她做过一段时间按件收费的裁缝零工,但发现没法兼顾孩子。为了空出时间带女儿,她去当清洁工,每天凌晨3点扫地到早晨6点,趁太阳来临前消失在街巷中,回家做母亲。后来她又去送报纸,整整十年,做低收入体力活儿。

只有完成身为妻子、母亲的任务时,她才放心为自己活一次。

苏敏的驴友小雯子告诉南风窗,走出来的苏敏不再像操劳半生的家庭妇女。“在外,她引领别人。途中的很多问题她都帮助别人解决,有思想也有自我的主动性,完全不依赖别人。”

然而,苏敏一路上总能遇到不解的人。很多人经常抱着好意问她:“一个人自驾,万一生病了怎么办?谁照顾你?”

她回:“靠自己,在家我也自己照顾自己。”

也有人看热闹,每天点开直播间就问:“还不回去,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苏敏说,就冲这些人,她绝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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