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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尘

2022-04-15邹冰

雪莲 2022年2期
关键词:海山旅行箱舅舅

【作者简介】邹冰,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芳草》《星火》《创作评谭》《厦门文学》《读写月刊》等刊。

也许,在这之前,一尘曾经有过一段生活,看电视,玩玩具,穿漂亮的新衣,被爸爸紧紧地拥抱。爸爸应该确实抱过他,在看电视的时候,还是在睡觉的时候,他记不清楚了,爸爸身上散发出好闻的味道,烟草味?酒精味?男人的汗味?他记不起来了,反正是好闻的味道。被爸爸抱着的时候,那种味道包裹了他,从头到尾。那仿佛是不久之前、昨天的事。那段时光,就像一场梦,已被遗忘。只有眩晕的光,让他隐约感觉到,那里有重要的东西,好的,坏的。如今都烟消云散。

只有妈妈,她身上紫色的衣服,和四个轮子的硕大的旅行箱。银灰色的箱子像一堵墙把他和妈妈隔开。

妈妈走得很吃力,旅行箱的四个轮子中有一个坏了,笨重的箱子变得桀骜不驯。妈妈好像突然发现一尘没有跟上来,她停下脚步,把他从行李箱后面拽到身边。

“快点,赶不上火车我们就得露宿街头了。”妈妈说。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很多人,很多人像妈妈一样拖着行李箱。一个行李箱快速地飞奔过来差点把一尘撞倒,一尘吓了一跳,赶紧躲到妈妈的身后。

他们在一排一模一样的、带轮子的绿色的房子前停下来。这些小房子就像倒在地上的行李箱,只不过上面有窗户。

这就是火车吗?一尘想,不过他不敢问妈妈,因为今天妈妈已经冲他吼叫了好几次。一尘觉得自己很听话的,只是走不快,跟不上妈妈,这个,他也没有办法。

妈妈把票递给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女人。制服女人接过票看了一眼,又把票还给了妈妈,懒懒地说:你的票是十号车,这是八号车厢,下一位。

见妈妈愣在原地,制服女人瞟了妈妈一眼,说:快点,火车就要开了。

妈妈拖着不听使唤的行李箱拉着一尘跑向十号车厢。

制服女人没有骗妈妈,他们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行李箱塞在座位下面之后,火车便开动了。一尘看见很多的房子从车窗跑过去,还有电线杆和树。

一尘没有买票,坐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嘴里哈出的热气使他的脖子痒痒的,很不舒服,当车窗外没有了高大的房子,只有望不到边的田地的时候,一尘睡了过去。梦中的他轻飘飘的,伴着白云飞。

突然,眼前没有了白云,他的屁股蹾在了座位上。

妈妈说:我的胳膊快断了,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屁股,让他挤一挤吧。

妈妈在和坐在她右手边的两个人说话。

两人木着脸,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妈妈好像不在意他们难看的脸,十分果断地让一尘挤在她旁边。

一尘的身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秃,外套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颜色,伴随着粗大的呼吸,一股难闻的馊臭味扑面而来。一尘怕挨着这个黄褐色门牙龅突的男人,他不停地往妈妈身边靠,渴望重新钻进妈妈的怀里。

一尘坐好来!妈妈累了,抱不动你了。妈妈推了一尘一把,一尘没坐稳,倒在半秃男人的身上,半秃男人青筋暴突的手抱住了他,一尘仿佛跌入了泥潭,惊恐地叫喊起来,半秃男人无辜地看着妈妈,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我来抱吧,你的骨头太硬,咯痛了宝宝。坐在对面的中年妇女笑吟吟地从半秃男人怀里抱起了一尘。

一尘闻到了淡淡的雪花膏的气味,那是妈妈的气味,他不再惊恐,在软软的怀抱里。

没事,你睡吧,你看上去真的累了,眯一会儿吧,我不会吓着孩子的,哎,坐硬座真遭罪。

一尘也累了,在女人暖暖的怀抱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醒,一尘,我们到了。

一尘十分疲累地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车厢亮起了黄黄的灯,女人把一尘送到妈妈手上,很是不舍。

小家伙这一觉睡的,女人啧啧称奇,瞧,还没有睁开眼。

妈妈抱着一尘下车,硕大的旅行箱早被半秃的男人拎下了车。

火车吐下三五个乘客之后,“突突”地走了。火车也累了。一尘觉得。

半秃男人拖着硕大的旅行箱走在前面,妈妈抱着一尘跟在后面,他们的身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乘客。他们经过一个长长的地下通道来到出站口,检了票之后,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小小的广场,有几个女人围上来,笑吟吟地问那些睡眼惺忪的男人要不要住店。

半秃男人说:黑灯瞎火的,也没有车,我们开一间房吧,房钱我来付。

滚!有多远滚多远!妈妈突然发怒,她从半秃男人手中夺过旅行箱,骂骂咧咧,滚开!再缠着我,我就打110了。

一尘不知道打110是什么意思,最近一段时间,妈妈经常发脾气,与人吵架,但一尘从未见过妈妈如此愤怒。一尘小小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半秃男人打妈妈。

不开就不开,嚷什么嚷。半秃男人极不情愿地转身走了,走出一段路后,又回过头来看,然后转身走进茫茫黑夜。

妈妈一手拖着旅行箱,一手牵着迷迷糊糊的一尘,走到一个避风的墙角,妈妈打开旅行箱拿出一件羽绒服穿上,然后抱起一尘坐下来,把行李箱搁在身边。

睡吧,寶宝,一会儿就天亮了。妈妈拍着一尘说。

天亮后,妈妈带着一尘坐公交车到客运站。一番周折后,他们坐上了班车。班车很破旧,开动起来后,哐当哐当的,似乎每一扇窗子都有可能被摇下来。

一尘不睡觉了,因为车上的人少,他有了自己的座位。他看车窗外面,房屋和田地都往车后跑,后来有了山,山也往车后跑。

班车停下来后,山也停下来。大山不跑的时候像一头老实的水牛。

妈妈抱着一尘下车,司机从车上放行李的地方取出硕大的行李箱放在妈妈身边后,又发动了班车,班车爬坡的时候吐出一串串黑烟。

妈妈,班车也放屁吗?一尘问妈妈。

放屁的。妈妈说。

一尘跟着妈妈来到一个小山村,看见了不跑的田,田里的庄稼收起来了,剩下的稻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见了真正的水牛,它们在田里吃草,懒洋洋的。

妈妈带着一尘来到一间两层的瓦房前,一位老太婆端着碎花碗倚着门框喝粥,看见妈妈和一尘后,懒懒地打招呼:就这样来了?

我还会走的,妈妈说,工作没有稳定之前,一尘先住你这里。

吃饭了吗?先歇着,我去煮饭,你说你,还是不靠谱,你来之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你们的饭。

一尘,这是外婆,你一直想念的外婆,快叫外婆。妈妈把一尘推到外婆身边。

一尘嚅嗫着,没有出声。

咳,妈妈叹气,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不叫就不叫,别为难他。

妈妈带着一尘进了门。

你们歇着吧,我去煮饭。外婆说。

不用了,有开水吗?我带了方便面,我们吃方便面。

妈妈从旅行箱里拿出两桶方便面。

我不吃。这是一尘到外婆家说的第一句话。在火车上已经吃了两次方便面,回想起来,他吃过太多的方便面,闻到那股味道就想吐。

不行,不吃会饿瘦。妈妈说。

我就不吃。一尘说。

随他,外婆说,饿了就会吃的。

妈妈泡了一桶面。

哥哥還没有去上班吗?吃面的时候妈妈问外婆。

不把你爸留的那点积蓄用光,他是不会去工作的。外婆说,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游戏,就像个废人。

妈妈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给外婆,她说:这是一尘的生活费,钱不多,等我挣了钱会多给的。

外婆接了信封,捏了捏,说:少是少了点,自己的外甥,有什么办法呢,你呀,活该受罪,当初寻死觅活的,非要嫁李生,李生那家伙,白生了一副好皮囊,禽兽不如的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信,老话说得不错,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哎,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你怎么过下去!

我会找到幸福的,你不要操心。

妈妈终于吃完了面,但是方便面的味道依然在小客厅弥漫,一尘坐不住了,他想去外面玩。

去吧去吧。外婆说,就在门口玩,不许走远。

屋门口有一小块空地,空地边种的菊花已经打了花蕾,一棵桂花树,正开着细小的花。空地前面是池塘,池塘前面是田地,远处是一抹青山。

池塘里,一群鸭子在戏水,田边,一位老人牵着水牛走过。一尘觉得这一切比屋里的对话有趣多了。一尘捡来小石子往池塘里扔,他喜欢看小石子激起的水花。玩了一会儿,他饿了,回到屋里,妈妈泡了方便面,吃完了面,妈妈带他到一间小卧室午休。卧室里光线昏暗,有一股腐烂的气息,很不好闻。妈妈抱着一尘靠在床上,也许是太疲惫,不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

一尘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妈妈。他独自来到门口,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站在门口,看着他笑。

我叫小花,他叫强强,他叫康康。缺了两颗门牙的小花个子最高,看上去比强强和康康大,你叫什么名字?介绍完自己和强强康康后,小花问一尘。

我叫一尘。

三人都抿着嘴笑,一尘也跟着笑,有点莫名其妙的意思。小花说:这也是个名字?

我从小就叫一尘。一尘说。

你从城市来?小花问。

我不知道。一尘说。

你爸爸呢?小花问。

我好久没看见爸爸了。

他干什么?

当官的。一尘说。

当官?小花又抿着嘴笑,强强和康康也笑,一尘没有笑。

我爸爸是打工的,强强和康康的爸爸也是打工的,我妈妈是打工的,强强和康康的妈妈也是打工的。

去玩吗?强强问。

我妈妈会骂我。一尘看了眼屋里,头摇得像拨浪鼓。

晚餐,舅舅也来了,戴着眼镜,脸色蜡黄,像几天没睡觉的人。一尘只看了舅舅一眼就低头扒饭,不敢与舅舅的眼光相接。

吃完饭,妈妈帮外婆收拾碗筷,刷碗。一尘跟在妈妈身后,舅舅上楼,一尘松了口气。厨房的事情忙完后,妈妈烧了热水为一尘洗脚。

母子俩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后听见楼梯“噔噔”响,一尘猜是舅舅下楼了,他很怕舅舅来到自己的房间。

睡吧,一尘,妈妈在呢,不用怕。妈妈紧紧地搂住一尘。

要住多长时间?是舅舅在说话。

你妹妹给了生活费的。外婆的声音。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老呆在家里算什么事?还带着个拖油瓶,那个小屁孩,畏畏缩缩的,看了心烦,就像我是个妖怪。

咳,我也不想他们长住的,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女儿。

我不管,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重重的摔门声吓得一尘连打哆嗦。

一滴泪掉在一尘的脸上,冷冷的,一尘觉得妈妈搂得更紧了,他有点喘不上气。

一尘醒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外婆唠唠叨叨地进了房门,一边为一尘穿衣,一边抱怨子女不孝顺,累得老骨头要散架。

妈妈呢?一尘怯生生地问。

妈妈出门打工去了,她要养活自己,还要养你,不去打工又怎么办呢?

一尘不太了解打工是做什么。

以后就跟我过了,外婆说,记住,不许哭,我最讨厌小孩子哭哭啼啼的,还有,不要惹你舅舅,那个丧门星,惹急了,他会打你的。

外婆牵着一尘来到厨房,把她的毛巾打湿,胡乱地在一尘脸上划拉几把,端来一碗大米粥。

自己吃吧,我还有事。外婆走后,一尘开始喝粥,刚喝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外婆的毛巾留下来的老人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含在嘴里的粥喷射在饭桌上。

外婆正在大灶上煮鸡蛋,她很不高兴地放下锅铲,拿抹布为一尘擦嘴角的米粒,一尘本能地扭过头,欲躲开抹布,刚好看见了舅舅,他连忙回过头来迎上那块颜色不明的抹布。

舅舅也喝大米粥,就着咸菜和煮鸡蛋,一尘没有鸡蛋和咸菜,而且碗太大,他喝不完。

舅舅吃了鸡蛋,喝了几口大米粥又走了,一尘对外婆说:外婆,我吃饱了,我想出去玩。

外婆说:去吧,腿在你脚下,不要跑远了,迷了路,我可没时间去找。

小花和强强康康在门口张望,看见一尘出门,嘻嘻地笑。

你起得真晚,我们早就吃饭了。小花说,和我们一起玩去?

去哪里啊?我不能走远了。一尘说。

带你去看怀孕的母牛,它快生了。小花说。

四个人去看怀孕的母牛,他们走在一条窄小的机耕道上。小花说,母牛在牛棚里,牛棚是陈世海家的,陈世海的老婆叫会香,她天天给母牛吃好的,比我们人都吃得好。

比我们人都吃得好?强强表示不相信,牛吃草,我爸爸说,草是牛最好的粮食,有草吃的牛是幸福的牛。

我喜欢吃肉。康康说。

你又不是牛。小花嘻嘻地笑,一尘喜欢看她的笑。

打个谜语给你们猜。小花说。

什么是谜语呀?强强和康康都不明白。一尘好像听人说过谜语,他说,你打吧,我猜。

小花说:

红罐崽,绿罐柁,

摇摇摆摆树上坐,

大風大雨都不怕,

就怕鬼崽来捏我。

这就是谜吗?强强说,你从哪里学来的?

小花嘻嘻地笑:知道你们猜不出来的,是辣椒!

辣椒?一尘想不明白。

走着走着,他们看见了一所破旧的砖瓦房,单门独户的。

看见那所房子吗?小花说,海山叔在里面住,他一个人,也不怕鬼。

鬼?什么是鬼啊?一尘的脊背凉飕飕的,自从看见那间破旧的瓦房。

鬼吃人的,我爸爸说的,你们不知道吗?小花问。

三个小男孩同时摇头。

我也不知道。小花说,听我爸爸说,鬼长得很丑陋,晚上出来吃人。

我们回家吧。一尘有点怕。

怕什么呀,你?小花说,现在是白天,没有鬼,鬼晚上出门。

不回家,我们还没有看见怀孕的母牛。康康说。

不过我们不要被海山看见,他是个癫子。小花说。

一尘怕鬼也怕癫子。

好了,不要说了,我们眯着眼睛走过去。强强说。

四个人眯着眼,慢慢从老屋门前通过。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陈世海家的牛棚。真的有一头怀孕的母牛,肚子很大,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中年女子在它的肚皮上拂来拂去。小花告诉一尘,她就是陈世海的妻子会香大妈。

四个小孩坐在地上,静静地看会香抚摸怀孕的母牛,母牛闭上眼睛,很舒服的样子。

小花说:我想妈妈了,还有爸爸。

我也想妈妈和爸爸了。强强和康康说。

我也想妈妈。一尘说,他记起了妈妈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妈妈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他,他都喘不过气来,一尘忘记了爸爸,他想不起来爸爸长什么样的。

四个小孩眼巴巴地望着会香。

看着我干嘛?我可没有什么吃食,如果饿了就回家去吧,快到饭点了,看得出来,母牛今天不会生小牛。

生小牛的时候我们可以来看吗?小花问。

可以的啊,就是不知怎么告诉你们。

打我爷爷的手机呀,小花说,我爷爷有手机的。

我爷爷也有。强强不甘示弱。

我外婆也有手机。一尘说。

你是谁啊?我没见过你。会香大妈说。

他叫一尘。一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花便抢过话头,他爸爸在当官,他妈妈打工去了,我爸爸妈妈也打工去了,强强和康康的爸爸妈妈也打工去了。

可以啊,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将来准有出息。会香大妈说,快回去吧,家里大人该着急了。

四个人往回走,快到海山叔的破房子的时候,小花和强强康康加快步伐,他们把一尘甩在了身后。

等等我!一尘急得快要哭出声了,三个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叫喊,越走越快。慌乱之中,一尘摔了一跤,他想爬起来,但手脚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他哭了,很伤心地哭了起来。

一双大手把他抱起来,这是海山叔吗?他是癫子还是鬼啊?一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脚胡乱踢蹬,他欲挣脱海山叔的双臂,但是,他的努力微不足道,海山叔的双臂把他抱得更紧了,他把一尘抱进了破屋,屋里黑洞洞的,刹那间,一尘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死了吗?一尘哇哇大哭。海山叔趁机把一块小东西塞进一尘张大的嘴巴。这是什么呀?毒药吗?一尘小小的脑筋转不过弯来。

他的舌尖触到了那块小东西,凉凉的,甜甜的,是糖!他不哭了,有滋有味地咂吧那块糖。

后来,海山叔再抱他的时候,他不哭了,海山叔的双臂缠绕着他,这不是妈妈的怀抱,妈妈的双臂软软的,不像海山叔的双臂,很硬,但一尘好像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气味把他带到一个遥远的过去。

外婆找到一尘的时候,一尘在海山叔的怀里睡着了。

你没有怎么样他吧?外婆诧异于在海山叔的破房子里找到一尘。

我只是抱抱他。海山叔说。

外婆不相信,她从海山叔的手中接过一尘。你没有吓着他吧?

嘘——海山叔示意外婆小声说话,他说:小家伙睡得可香了,让他继续睡吧,不要吵醒他。

其实,一尘早醒了,他只是不愿睁开眼睛。

只走了几步路,外婆便抱不动一尘了,她把一尘放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脸蛋,说:一尘,醒醒,我可抱不动你,自己走吧,叫你不要走远的,你怎么跑到海山家里的?你不怕他吃了你?哎哟,我把村庄跑遍了,腿都快跑断了,才找到你,你妈妈这是要累死我啊,把你扔给我带,还有你舅舅,到了家里你可当心点,他也到处找你,气得头发都穸起来了。

村庄慢慢地暗了下去,夜降临了。一尘没有说话,他跟在外婆后面,默默地往那个他不熟悉的又被称为家的地方走。

刚进家门,就看见舅舅黑着脸坐在门口,他不敢进去了,站在门外边。

还不快进来,吃去死的。外婆说完,一把把他拖进门。他还没有站稳,舅舅的手攫住了他的胳膊,他哆嗦了一下。舅舅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掐住他胳膊上的一嘟小肉肉。他没有哭。

这天晚上,一尘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男人紧紧地抱住他,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和汗味,他很不习惯地叫了声爸爸,然后害羞似的把脸藏在男人的怀里,男人的双臂蛇一样缠住他,越来越紧,他喘不过气来,他想挣脱,但是无法使劲,男人的脸变成了海山叔的脸,男人冲着他的脸喷一口烟,然后嘻嘻地笑,笑声越来越疹人,一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一只手在掐他,很痛,男人不抱他了,把他蹾在地上,他松了一口气,他看见了小花了,穿红衣服的小花。他想问小花,为什么不等他,使他落人海山叔的手里。小花没有理他,唱着那首知道了谜底的童谣:

红罐崽,绿罐柁,

摇摇摆摆树上坐,

大风大雨都不怕,

就怕鬼崽来捏我。

小花转眼就消逝了,连同她的歌谣,一尘掉进了一个黑洞里,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吓得大叫起来。

第二天,一尘病了,发高烧。外婆买来板蓝根冲剂喂他,喂了三天药,烧还未退,一尘原来乌黑的眼珠竟逐渐黯淡,外婆急了,打了妈妈的手机,命令她快点回来,又到海山家,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使小一尘高烧不退。

海山说,他只是抱了一尘,并没有对他怎么样。

谁知道呢,你一个大男人不出门打工,也不结婚,谁知道你的心事?外婆气咻咻地说。

要不,我去看看一尘吧,买箱酸奶去。海山说。

罢了吧,你还不嫌乱?我丑话说在前面,一尘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外婆刚出走出海山家的破屋,便遇上了会香,会香像瞧西洋景似的看着外婆。

我来找海山算账的,大前天,我在他家里找到一尘,我也不知道一尘为什么在他的家里,一尘回家之后,一直高烧,我不知道他对一尘做了什么,我来找他算账。

大前天啊,会香说,对啦,有四个小孩到我家里看怀孕的母牛,有一个小孩是你的外孙?会香问。

我不知道什么四个小孩,那么,你的母牛生了?

巧得很啊,新产的小牛不吃不喝的,正要去镇上请兽医,你家一尘的病啊,也不用着急,到鎮上请一个医生过来,挂几瓶盐水,保管没事,你跟我一起去吧。

外婆跟着会香到了镇上,会香请了兽医,外婆请了镇上有名的儿科医生。

会香的牛吃了兽医的药几天后便好了。儿科医生给一尘挂盐水。针管插进一尘的静脉之后,外婆松了口气,烧很快会退去,那时他妈妈也来了,无论如何,得让一尘跟妈妈走,我不想担责任。

两天之后,会香上了门,看见一尘躺在床上,脸颊的肉已经凹陷下去。会香把外婆叫到一边,咬着外婆的耳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事,你得为他收吓。

怎么收?外婆问。

哎呀,这个事还要问我?晚上为他叫魂啊。

哎,再听你一回吧,我实在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外婆叹气。

夜半三更的时候,外婆和会香带上一尘的一件衬衫和一只小碗到了海山家门口,海山的家里早已熄了灯,破旧的老屋看上去阴森森的,外婆害怕了,扯着会香的衣服,战战兢兢。

不用怕,海山是人不是鬼,他只是懒一点,不去打工挣钱。会香宽慰外婆。

会香把一小撮大米放进小碗,用一尘的衬衫盖住了碗口,然后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通口诀,便端了碗朝外婆家走,外婆紧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几步之后,会香生气地回过头对外婆说:唤啊,唤一尘的名字,不是教了你吗?

一尘啊,回家哟!一尘啊,回家哟!

外婆按照会香教的,跟在会香的后面,唤着一尘的名字回到家里。进了家门,会香来到一尘睡觉的床头,一边念着口诀,一边把装了大米的小碗放在床底下,小衬衫放在一尘的枕头边,然后,他走出房间,对跟在身后的外婆说:好了,没事了。

外婆连忙奉上早已备好的红包。

第二天,外婆起床后,连忙到一尘的窗前,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

不烧了,终于不烧了。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白天很快过去,到了晚上,一尘又开始发烧。

她绝望了,连忙打一尘妈妈的手机,手机那边的人告诉她,正在路上,马上就到家了。

那天是一尘妈妈到家的日子,一尘坐在门口,无力地看着通向外面的小路,不久之前,他就是从那条路来到外婆家的。

今天,那条路上开来了一辆警车,警笛声引得村里人驻足观望,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警车停在海山家门前,人们才想到海山犯了法,又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大胆的人都到他的家门口看热闹。

他们看见两个警察把海山从家里带出来押上警车,然后,警车又鸣着警笛开走了。

午饭的时候,会香来了,她告诉外婆,海山在外面犯了法,他现在想起来了,海山过完年是去了外地打工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回来了,看上去挺老实的人,怎么是个犯人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妈妈来了,拖着那只硕大的旅行箱。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妈妈了,一尘竟有些害羞,他低着头,眼睛偷偷地看妈妈。妈妈刚放下行李便抱起了一尘,她把一块巧克力塞进一尘手中,脸贴着一尘的脸,悄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外婆家的。

一尘羞赧地把头埋进妈妈怀里。

离开外婆家的时候,妈妈一手拖着硕大的旅行箱,一手抱着一尘。一尘还有点低烧,不过比前两天好多了。

我们坐火车吗?一尘问妈妈。

坐火车。

回家吗?

回家。

爸爸呢?

会找到爸爸的。妈妈哽咽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放下那只硕大的旅行箱,紧紧地搂着一尘,她把脸藏在一尘细小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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