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们杀死施黛拉

2022-04-14玛尔伦·豪斯霍夫尔杨稚梓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奈特

〔奥地利〕玛尔伦·豪斯霍夫尔 杨稚梓

我独自一人。里夏德跟孩子们一块儿去他母亲家了,打算在那里度过周末,我给女佣人放了假。自然,里夏德要我跟他们一起去,不过,他这样问,纯粹是因为知道我会拒绝。我在的话,只会打扰他和阿奈特的时光。再说我也早就想独处一回了。

这下我有了两天时间,有两天来把自己必须要写的东西写下来。可自打这只鸟在菩提树上鸣叫,我就一直难以集中精神。要是今天早上我没注意到它就好了。都怪我的坏习惯,我总是在窗边站上好几个小时,盯着花园。要是只匆匆往外面扫一眼,我就永远不会发现它。那鸟的羽毛是发绿的灰色,像树皮一样。我注意到它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因为它扑扇着翅膀叫了起来。它还很小,都不会飞,能抓到的蚊虫还没有那么多。

一开始,我以为它妈妈马上就会过来带它回巢,但鸟妈妈没有来。我已经关上了窗户,依然听到它在叫。不过,妈妈肯定要来接它的。或许鸟妈妈还有别的幼鸟要照顾吧。再说,它叫的声音那么响,它妈妈只要还活着,就肯定会听到的。这只小小鸟儿让我这么烦恼,简直可笑——这标志着我精神状态很差。我的精神糟成这样,已经有几周时间了。我听不得噪声,去买东西时,偶尔膝盖会突然发颤,身上也突然冒出汗来。感觉得到汗水一滴滴从胸脯和大腿上流过,又冷又黏,我很怕。

现在我不怕,毕竟在自己的房间里,不会出什么事,再说,他们全都走了。只是窗户玻璃还要再牢固些才好,让我不用非得再听这叫声。沃尔夫冈要是在,就会试着去救那只鸟,不过,他自然跟我一样想不出办法。我们只好等着,期望鸟妈妈还会来。它肯定会来的。我用全身的力气希冀着它来。

话说回来,我在街上也不会出事。天啊,谁又会来伤害我呢?就算我被汽车给撞了,那也不要紧,我是说,不是真的要紧。

可我真是特别小心。每次过马路前我都习惯性地左看右看,就像小时候人家教的那样。四周空旷的空间让我恐惧。不过,别人看不出来,还没有人看出来过。

鸟妈妈顶多就在旁边的花园里,或者旁边的旁边。这里每栋房子都带了一座花园,我们这座数得上是这里最大的,也数得上是最荒芜的。这花园在这里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能够透过窗户看到它。现在,天气变得暖和了,菩提树叶总算长出来了。毕竟今年什么都晚了几周。嗯,这几年我总感觉,我们的气候渐渐偏移了。童年时那些炽热的夏天去哪儿了,那些积雪的冬天和踯躅前来、缓缓绽放的春天又去哪儿了?

假如一下子又冷起来,那只小鸟可就要遭大罪了。不过,我没必要担这心,现在甚至刮着点儿焚风。再说这只小小鸟儿根本也不重要,像它这样的太多了。我要是没看到它,没听到它叫,是根本不会在乎它的。

我原本也压根儿没想写这只不幸的鸟嘛,我想写的是施黛拉。我必须要写一写她,然后才会忘记她。因为,倘若我想重新拾起自己昔日平静的生活,就必须要忘掉她。

毕竟,这就是我真正想要的——能够平静生活,不用害怕,不用回忆。如果能像此前一样操持家务,照顾孩子,透过窗户看看花园,我就满足了。我觉得,如果你安安静静的,就不会牵扯进别人的事情里。我又想到沃尔夫冈。有他天天在我身边,多么惬意啊!他从出生那天起就一直属于我。难道我真该为了施黛拉的缘故,让我们平和相处的生活受到威胁?

好吧,即便我真那么做了,结果对我来说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糟。施黛拉向我报仇,把唯一一样仍然牵挂着我心的东西夺走了,但这是胡话。施黛拉根本不会报复的嘛,她还活着的时候都那么无依无靠了,现在得有多无助呢!倒是我自己替施黛拉向自己报仇了,这是真的,而且,即便我拼命抗拒,也没有办法。

自然,我一直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即使没有施黛拉,也会有这一天。沃尔夫冈早晚会离我而去。他是那种不抱幻想的人,出了错误会引咎自责。我也不喜欢幻想,但活得就好像心中存有幻想似的。以前我以为自己还能从头再来一遍,现在却已经太迟了,其实什么时候从头再来一遍都太遲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已。

再做什么都不值得了,因为沃尔夫冈无论怎样,都会离我而去,而且那样对他也好。

我在什么地方读过,人什么都可以习惯,习惯是我们生活中最强大的力量,我不相信这话。这只是个借口,有这借口,我们就不用非得考虑旁人的苦难,甚至连我们自己的苦难都不用去想。人可以承受很多,这是真的,但不是出于习惯,而是因为人心中有一丝微弱的火花在闪耀,这丝火花让人暗自希望,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突破习惯。虽然说人软弱又怯懦,一般都突破不了习惯,但跟愿望并不矛盾。抑或有两类人,其中一类会习惯,另一类则做不到?这是我无法相信的;或许只是体质的问题吧。一旦我们到了某个年纪,就会被恐惧侵袭,然后会试图做些抵抗。我们预感得到自己在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企图进行几场小小的困兽之斗。如果这些努力第一回就失败了——一般都会这样的——我们就会屈服,然后沉沦,直到下一次的抗争。下一次的抗争力量已然更弱了。最终,我们会被抛回原地,败得更惨。

于是,里夏德经常喝红酒,追求女人和金钱;我的朋友路伊泽追逐年轻男人,她都可以当他们母亲了;我则站在窗前,盯着外面的花园。施黛拉,这个愚蠢的年轻姑娘,才第一次尝试逃脱就成功了。

要是可以跟她换,不用再坐在这里写她那个悲惨的故事——同样是我那悲惨的故事——我倒是非常乐意。我宁愿跟她一样死了,不用再听那只小鸟叫喊。为什么没有人帮我抵挡鸟儿的叫喊,抵挡死去的施黛拉和柜橱上郁金香那折磨人的红色?我不喜欢红色的花。

我的颜色是蓝色。蓝色会给我勇气,会帮我摆脱所有人所有事。里夏德以为,我之所以穿那些蓝色的衣裙,只是因为它们穿在我身上合适;他不知道,我穿那些是为了保护自己。我穿着那些衣服时,谁也伤不到我。蓝色让一切都离我远远的。施黛拉喜爱红色和黄色,她穿着我送她的那条红色的裙子,跑到了一辆涂着黄漆的卡车轮下。

黄灿灿的死亡像一颗恒星陨落在她身上,我想,这场死亡美丽又可怕,就像我们在古人的传说中听过的那样。

我不得不去给她认尸。她的脸没有受伤,但白得发绿,比我印象中她还活着时的样子小了很多。

生命中最后几天那种惊慌失措、近乎疯癫的表情从这张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冰冷的沉寂。

施黛拉一向有点儿迟钝和胆怯,她那张端正的大脸就连高兴的时候也仍旧是木木的。后来,这张脸从里而外绽放开来,连嘴唇都亮出了光彩。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施黛拉是很幸福的,但她学不会游戏规则,没法适应,只得毁掉了。

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被轻浮又贪婪的母亲塞进了一家寄宿的修道院学校。记得当时,大约五年前吧,我在教堂里打量过她。那时她跪在我旁边,脸朝着圣体光,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噘着,全身心地投入,赤诚坦率。后来,她也以这副表情凝视那份遮着里夏德面孔的晚报。沃尔夫冈也看到了。他脸红了又白,最后呛了一下,好把我的注意力从施黛拉身上移开。他十五岁了,跟我一样深知发生在我们面前的是怎么一回事,他还绝望地试图阻止我搞清楚这情况,我则只顾力求不要把他卷进来,于是偏偏做了不该做的:什么都没做。

施黛拉无法掩饰自己唯一一份炽烈的感情,不可制止地朝着厄运滑去,里夏德则试图用自己毫无瑕疵的敦厚态度瞒过我们,与此同时,我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这样做既是为了沃尔夫冈,也是为我自己好,因为我最痛恨的莫过于冲突和争论,光是紧张的情绪,就足以让我心烦意乱好几周之久。

我房间中的孤独和宁静,眺望花园时看到的景象,看到沃尔夫冈时充溢在我心中的柔情,难道真应该为了一个姑娘的缘故,拿这一切——而且这些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了——去冒险?那个姑娘浑浑噩噩地冲向自己的命运,拦也拦不住,有那样单纯愚蠢的情感,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在我们这个土崩瓦解的世界上告败。

好了,费力气去冒这样的险并不值得,但那本应是值得的,毕竟施黛拉是青春的生命,我却让她跑到了一台杀人的铁皮机器中。

人可以以诸多种方式毁灭,可以毁于愚蠢,同样可以毁于过度谨慎;我觉得前一种方式更有价值些,但那不是属于我的方式。

路伊泽,也就是施黛拉的母亲,是葬礼后才来的。她之前出去旅行了,她居住的那个偏僻小城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们总算能够联系上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里夏德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办得漂亮又妥当,他向来什么事都解决得这么好。路伊泽坐在我家起居室里,面对着我们抽泣,顺便一提,她之前跟男朋友——一个年轻的药剂师——待在意大利来着。

里夏德对她讲了些客套话,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比从我嘴里说出来有说服力得多,简直是真正感同身受的话语。他的眼睛变成了深沉的蓝色,显得湿润起来,他激动或者喝醉了之后,这双眼睛也会变成这样,会让我不由得想到那座光秃秃的坟丘上的花圈。另外,花圈不多,毕竟施黛拉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我们和學校里的几个女友。我想到那坟丘和施黛拉破碎的躯体,流干了鲜血,被关在木头监牢里。怜悯第一次袭上我心头。这样很蠢,而且荒唐,毕竟施黛拉已经死了,但怜悯在我身体里涨起来,就像一份没有形体的痛苦,仿佛梗在我胸中,一直扩散到手指。但这份痛苦为的不是施黛拉,而是她死去的躯体,那已经注定要腐朽的躯体。

我听到里夏德在讲话,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阵惊惧涌来,我只看到他的眼睛,它们那么湿,那么有生气。他身上每根毛发都活着,还有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双手,这一幕让我无法呼吸了。

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中年夫妇,试图安慰一位被痛苦击倒的母亲。

只不过路伊泽不是什么被痛苦击倒的母亲。对她来说,施黛拉死得正是时候。这是我们知道的,她也知道我们知道,但她还是叹息哭泣,按照自己角色的要求演戏。

好了,既然施黛拉那份遗产——那家药店归给她了,她就可以跟她那个药剂师结婚了,要是没有这份晨礼类似彩礼,是丈夫送给新婚妻子的礼物,那人是绝不会娶她的。她这下可以把这个年轻健壮的男人买下来了,能在一段时间内确信自己是幸福的。

施黛拉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个负担,她是个障碍,现在总算从我们的路上清走了。自然,要是她幸福地成了婚,或者移居国外,或者不管怎样从我们面前消失了,那就更好了。不过,无论如何,她不在了,我们可以永远地忘掉她了。

看着里夏德,我发现他已经把她淡忘大半了,因为对于他来说,遗忘是身体上的事。他的身体已经把施黛拉忘了;他坐在我身边,身材高大魁梧,饥渴地追求新的女人和情感刺激,用他那护理过的宽阔手掌轻抚着路伊泽干瘦鸟爪般的手指,他的手摸上去永远干燥、温暖、舒适。

感受着这份温暖,听着他那令人安心的声音,路伊泽的啜泣声渐息。

“我一直,”她呜咽着说,“跟她说,过马路时要小心。我真想知道,她脑子放到哪里去了。”

“是啊,”里夏德忧愁地说,“我们也想知道,是不是,安娜?”

他看着我,我点了点头。他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嘲讽。我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得去厨房里看看,但我没有进厨房,而是进了浴室,涂了点儿胭脂。苍白的脸色跟我不相称。

施黛拉在最后几周里也面色苍白,但她才十九岁,痛苦让她的面孔更加优雅,成熟又有魅力。女人过了三十岁,就该懂得让自己不再痛苦了,痛苦对她的容貌没有好处了。

施黛拉来我们这里时,皮肤晒得稍微有点儿发棕。她很美,但没任何魅力,也不妩媚。要是用现代人的品位看,她有点儿太过健康强壮了。后来也得要用一辆沉重的卡车才能把她身体中的生命碾碎。施黛拉考虑得多周到啊,她从人行道上下来,仿佛只是个偶然,这样一来人家就可以把这当成一场意外。而且,这就看出路伊泽对自己女儿没什么了解,她以为这就是场意外。可施黛拉虽然活得梦幻,却像头强壮的小兽那样,像做梦一样穿过城市里的纷扰,走在自己的路上。就连那卡车司机——一个思想简单的年轻人——都不相信这是场意外。施黛拉想死,她毫无意识地放弃了自己,当初她也同样是这样毫无意识地投身于生命,那生命却忘记了用一点点爱、善意、宽和挽住她。

我们有理由心存感激。要是她用的是安眠药,或者从一扇窗户中跌出去,那该多尴尬啊。她的高雅是一种心灵的高雅,展现在她死亡的方式中,这赐予我们所有人一个机会,让我们可以相信那是场毫无意义的意外。

可事到如今,这些对我还有什么用呢,原本只有一个人必须相信那是场意外,这人却不相信,而且永远不会相信。施黛拉将永远拦在我和沃尔夫冈之间。充满孩童柔情和信任的时光过去了。沃尔夫冈厌恶自己的父亲,鄙视我,因为我怯懦。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懂得我,到那时候,他会跟我一样,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只因心里惶恐,知道这囚牢决计无法逃脱。但到时候我就不在了,正如我父亲也不在了。我小时候,父亲带着些讽刺之意任由我干这干那,让我满心不安。我玩娃娃时对上的目光,就是沃尔夫冈跟朋友去打网球时,我追随着他的目光,也是他现在打量着自己小妹妹玩游戏时,就已经会流露出的目光。

如果现在沃尔夫冈在我身边,他就会试着去救菩提树上那只鸟,我就只得阻止他去:如果鸟妈妈不来了,什么也帮不了那只小鸟的,毕竟它不能自己吃东西嘛。只有它妈妈可以救它,我开始怀疑鸟妈妈还会不会来。小鸟叫声太凄惨了,引得我走到窗边。它明显比之前又小了些,虽说早上它就好小,我都根本想不出比这更小的鸟。现在我清楚地看到它,一小团羽毛,因为恐惧和饥饿疯狂地张着嘴巴、瞪着眼睛。它妈妈不会再来了,我又关上了窗户。现在阳光照在它身上。它可能会睡着,如果我知道它还安全,就能安宁几个小时。它这样叫喊,也会早早地失去力气。它可能渴了,我甚至相信它肯定渴了。不过,说来也可笑,我竟让一只鸟扰乱自己心绪。里夏德会笑话我的。我只得相信它的妈妈会找到它。有时候我感觉,就是因为我没法去相信什么,才招致了灾祸。假如我当初盲目地相信里夏德,他可能永远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假如当初我把里夏德带回家时,我父亲没有那样怪怪地看着我们,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我父亲怎么会知道将来会怎样,他有什么权利知道,我又有什么权利用目光追随沃尔夫冈,就像先前用目光追随里夏德和施黛拉那样。

或許我们必须习惯不要直接盯着人和事看,永远不可以让自己的想法流露到眼睛里。自然,要是能不再思想,那就更好了,因为我们的想法就能杀人。过去我想:“他会毁掉施黛拉的。”我想得太久,想着想着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知道里夏德害怕我的想法。他迷信,跟所有生来精力旺盛的人一样,只害怕那些用自己的手段没法掌控、理解的东西。但他很是强大,有力量把这份恐惧推到一边,如同把所有可能会妨碍自己计划的东西推到一边。

九月的那个晚上,施黛拉来到我们家时,为什么没有任何东西警告我一下?我为什么不干脆拒绝路伊泽的请求?收留这个陌生的年轻姑娘,这根本不像我会干的事,里夏德听了这个主意也不高兴。他之所以同意只是为了我,也因为施黛拉只会暂住十个月而已。路伊泽是我的朋友,这意思是,三十年来她一直说她是。我压根儿就没喜欢过她,还在上学时就没有,因为她小时候就吝啬,有心眼,而且恶毒。路伊泽总是想要我的东西。当时她拿走了我好多橡皮、漆皮带和香肠、面包,后来她又想要那些向我献殷勤的男人,现在她终于靠自己女儿把我苦心经营才得到的安宁毁掉了。这个路伊泽是个扫把星,长得难看,面容枯朽,还离不开男人。但我从来没法说服里夏德去相信,自己对她只有厌恶之感。里夏德怎么都不能理解会有这种人,你厌恶他们,却摆脱不了他们。他这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处境。任何一个人,只要不能在某个方面对他有些用处,都会被他甩开。施黛拉也没被他用很久;只有几周,然后就结束了。他觉得她太麻烦了。他这样的玩家怎会找上这么个迟钝又严肃的孩子?还没有哪个女人像施黛拉这样,这么快就让他厌倦了。

此前里夏德从没见过她。路伊泽一般不带着女儿出游,于是他想象中的施黛拉完全不是那回事。直到今天,我还不能相信,施黛拉真是路伊泽的女儿,虽说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施黛拉的父亲肯定是个没有责任心的恩主,竟会干出跟路伊泽生下孩子的事。后来他似乎对那一时的冲动后悔了,起草了一纸既周全又缺乏远见的遗嘱,试图保护孩子免受自己妻子的伤害,只把路伊泽定为财产受益人,把药店留给施黛拉。他要是没这么做就好了,因为这么一来他就给女儿树了一个无情的敌人。施黛拉在路伊泽身边时,总是羞怯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当她变得愈发碍事后,路伊泽把她送进了一所修道院学校,这是路伊泽为施黛拉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在那里施黛拉总算获得了不少爱意,靠着这些爱活了整整八年。她本来应该上大学学药学的,但路伊泽无意让她接受这种教育——对那些本应懂的东西,施黛拉懂得越少,对路伊泽就越有利。可既然施黛拉毕竟得做些什么,她的母亲又根本不可能需要她在自己的女友、狗和情人们身边,路伊泽就突然冒出了个念头,把施黛拉推给我,只要她那商学班还上着,就至少得在我这儿待一年。那段时间,路伊泽肯定满心绝望,不断地告诉自己,施黛拉成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当然,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她也不会遭受灭顶之灾,因为她还剩下一件遗赠,而且过去这几年里,她肯定也发够了财,这样一个岁数不小、有点儿痴呆的被监护人基本上不会碍她的事。然而,现在又有了这个年轻人,她无论如何也想嫁给他,但心里明白,这个人她只能买到手。我承认,当时的情况在她看来很是绝望。

就这样,施黛拉再一次被自己母亲推到一边,来到我们家,我们也没有欢天喜地地盼着她来。因为我们家庭这种情况,承受不了不速之客。要说原因,那是明摆着的。里夏德的朋友从不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让里夏德很不自在。再说,外人又不知道我们彼此交往时必须注意的那数不胜数的禁忌,就连我家孩子们都尊重这些忌讳。因此,我们谈话的题材有些受限,但这也比不断争执要好。再者说,一个外人会打扰到我和沃尔夫冈的关系。当时,所有人都会妨碍我们,就连小阿奈特都一样,里夏德当然也一样。

所以我也没找保姆,而是雇了个操持家务的女佣人,一个不言不语、怏怏不乐的人,她对我们不感兴趣,对她来说,我们只是付给她一大笔工钱,让她擦地板的人。她一门心思地干活,脑子里全是对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的念想和忧虑。对她来说,月亮上的人也不可能比我们更陌生。在无言中,我们家里分为两派:里夏德和阿奈特——沃尔夫冈和我,我们严守着游戏规则。里夏德会跟儿子简短地谈谈话,谈得又有点儿太过真挚,沃尔夫冈对此报以无比恭敬的态度,阿奈特偶尔会坐在我怀里,我当然会把她抱到床上,她则会亲吻我、拥抱我。可这并不完全是我们的真心。我想,沃尔夫冈一向是爱他父亲的,虽然他一直能看透父亲,如果里夏德的生命中真有一道隐痛,其名就是沃尔夫冈。如果说他真容许自己难受,那么儿子跟他不一样这件事肯定让他很难受,因为里夏德其实想要一个朋友,沃尔夫冈却永远不会成为他的朋友。至于小阿奈特,如果她跟她父亲没有那么像的话,我大概一定会本能地爱她。有时我看到她就满心惊惧,但这不是她的错。我看着她那张生气勃勃的小脸,感受着她的温暖,听着她的笑声,知道这些跟里夏德的温暖和笑声一样,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两人,阿奈特和她父亲,都是生来就要诱惑人的,他们是陷阱,不知是上帝还是谁为别人设下的,为那些忧郁的人、忠诚的人、满脑子幻想又感情充沛的人。或许阿奈特也过于健康和幸福了,别人都没法真正地爱她。这个孩子将会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永远不会期待那些不可及的东西。她那份弱小和无助就跟一头小老虎或者一棵食肉植物的弱小和无助一模一样。里夏德以这个女儿为傲,但他其实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人,只要他处处由她的性子,她就是他好脾气的帮凶。不过,由于他最爱的无非是他自己,必然也爱他这小小的翻版。

偶尔他会使劲地抽阿奈特一巴掌,她则轻声号叫,挨了下来。他从没打过沃尔夫冈,沃尔夫冈这种孩子没有人会去打。里夏德很聪明,不会暴露自己的软肋,置自己于不义之地。

施黛拉来这里后,头几周里让我们很烦。里夏德很喜欢在晚上喝红酒,抽烟看书,面对施黛拉这样一个异常疲惫、前途无望的姑娘,他感觉自己有必要做出妥协。阿奈特纯粹是嫉妒,对每一个获取她周围人好奇心的人她都这样嫉妒。沃尔夫冈感觉受了干扰,因为气氛变了,我则感觉自己太沉默了,觉得自己并不知道怎么跟年轻姑娘打交道。我觉得,施黛拉的想法好像是不可能猜出来的,我好像不可能理解她。这个高大、漂亮,有点儿太过结实的姑娘在我们家里是个外人,这一点她自己肯定也感觉到了。与其说她腼腆,不如说胆怯,是多年的寄宿学校生活让她束手束脚,我想,她可能在那里也显得有点儿与众不同。她不像通常的年轻女孩那样甜美、幼稚又愚蠢。事实上,她看上去就像个女人,只是恰好还是个孩子。尽管如此沉静,别人也不可能忽略她。她穿着路伊泽给她买的那些丑陋的棕色衣服,模样是没什么亮眼之处,可别人就是不可能忽略她。

我原本打算把施黛拉要住的那间客房改得多少适合年轻的住户住,往里摆了几个小摆设,弄成年轻女孩子喜欢的那样,又往深色的家具上盖了带花边的罩子。后来看到施黛拉后,我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些零碎都弄出去,可既然她已经看到这些东西了,我就不能再那么办了。这些白马、小狗和芭蕾舞女就这样留在柜橱上,在严肃的大个子姑娘旁边显得够怪的。我猜,施黛拉從没真的学过什么。她坐在书本前,显然百无聊赖。她计算能力很差,可能是她那个速记班里最慢的一个。其实我可能根本就想不到她到底能干些什么。她会跟动植物打交道,喜欢做粗活,会用粗糙的灰色羊毛给不知哪里的穷人织上衣和袜子。她之后会把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送到自己过去那所修道院。里夏德常常嘲笑她的好心肠。于是她抬起自己宽大的白色眼睑,笨拙地轻声笑笑,笑得就好像是方才学着去笑。她织这些东西,为的只是能够一个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浸几个钟头,还不用落得一个懒惰的名声。

我对她这些思绪毫不了解。见她的脸那样一动不动,有时候我都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想事情。她喜欢和阿奈特来往,后来那孩子也总算开始对她的喜爱有所回应了。一开始,沃尔夫冈还会用混杂了好奇、胆怯和偏见的复杂态度打量她。这一点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仿佛从没有过接近一个陌生人的念头。我明白了自己可能永远找不到对施黛拉的合适态度后,就偃旗息鼓了,跟以往一样生活,仿佛我家的客房里没有住着一个年轻姑娘。虽然她仍然会干扰我,可我毕竟知道,她不会打扰我太久。我一直友善对待施黛拉,跟对待女佣人、邮递员或者沃尔夫冈在学校的朋友同样的友善。

我又开始沉溺于旧日思绪,一边从一扇窗前走到另一扇旁,一边抽着烟,或者把双手插到袖子里,望着愈发光秃的花园。我会买花,随着寒意渐临,花越来越贵,我会履行义务,带阿奈特散步,跟沃尔夫冈聊他一本接一本贪婪吞下的书,这些书可能并不全都适合他。自然,我也料理家务,对在学校里懒散邋遢的阿奈特生气,还会一如既往地跟里夏德谈有关孩子和家务的各种事情。这一切都是公事公办,实际上我只是盯着花园,在家里焦躁地来回转悠,看着沃尔夫冈时胸中涌上暖意。

多年以前,我出了件事,让我停滞于一种残缺的状态中,像一台自动机器,会完成工作,几乎不会感到痛苦,也可以变回昔日那个鲜活的年轻女子几秒钟。沃尔夫冈颈背上动人的线条、白色花瓶里的玫瑰、将窗帘吹到鼓起的清风,这些会让我突然感到自己还活着。

可另外那样东西还在,让我满心恐惧和惊慌,总感觉下一瞬间就会有什么东西跳到我身上,把那道看不到的墙打破。

我知道是不可能有这种事的,但这感觉不断逼来,它透过街上的一张张陌生面孔盯着我,在狗叫声中浮现,在肉铺中混着血腥味钻进我的鼻子,在我看到里夏德那张丰满开朗的脸时,像只冰冷的手一般触碰我。

数年前我肯定遭过变故,从那之后,我觉得自己就没法忍受善恶一体这个念头了,我的头脑和内心都不知这是为何。你需要有巨人的生命力才能忍受这个念头。然而巨人根本就不会落到这境况中。一根结实的棒子取代了他们的思想。他们把棒子抽出来就能生活。思想的人总要放弃生活,生活的人却不必思想。(假使真有某种)行动能让人解脱,也绝不会有人那么做,因为有力量那么做的人不知道那是必须要做的,知晓的人又没有行动的能力。

施黛拉属于生活的人。说她像个人,还不如说她像一只大灰猫或者一棵年轻的落叶树。她坐在我们桌旁,头脑空空,天真无邪,等着命运降临。里夏德只需伸出手,抓住她浅棕色的手腕。他没有那么做,但他微微笑了,同时安安静静把自己盘子里的肉切碎,很是享受。

里夏德天生是个叛徒。既然生就一副可以让他不停享乐的皮囊,他原本可以活得很满意——要不是被额外赐予了一份出众的理智的话。正因有了这份理智,他那贪图享受的身体的各种消遣才成了罪恶行径。里夏德是一个怪物:他是关心家人的父亲、受人尊重的律师、热情似火的情人,也是叛徒、骗子和杀人凶手。

这一切我多年以前就知道了,要是知道是谁让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把那人弄死。过去我觉得,这全是里夏德的错,于是开始恨他。可现在我早已知道,世上有他这么个人,而我对这一事实做出这等反应,并不是他的错。他这样的人太多了,这显然是全世界的共识,全世界都容忍了,没人会开庭审判他们。是谁让我无法跟别人一样就这样接受了呢?我慢慢地不再期待这个人有朝一日站出来,而且就算他站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我的怒火早就烧光了,剩下的只有那份占据着我整个人的恐惧,我生活在其中,如同生活在一间讨厌的房间中。这恐惧钻入我心中,将我完全浸透,如影随形。没有逃脱的出路。我最可怕的念头是,即便死亡可能也不够致命,无法把这恐惧一了百了地消除。

但这份恐惧和对那不该知晓的真相的认识已经嵌入了日常生活的秩序中。唉,我依附在这秩序上,依附于自己有序的一日三餐、日复一日的工作、走亲访友、外出散步。我喜爱这秩序,是秩序让我能够活下去。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施黛拉穿着她那些衣服时,沉静的样子多令人动容啊,那些棕色、酒红色和紫色的恶心东西,穿在她身上不是太松就是太紧,都是坏心眼的路伊泽搞的。

“我们得给她买些合适的衣服,”我对里夏德说,“她穿上会是个美人的。”他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惊奇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想吗?”

我知道他偏爱娇小雅致的女人,于是继续赞美施黛拉的优点。他听了就笑,遗憾地来回摇了摇头,最后说,给她买衣服不是我们的事。过不了两年,一旦那药店归她了,她就会开始好好打扮自己。“路伊泽啊,”我说,“是个怪物。”里夏德可笑地耸了耸肩,稍微晃了晃,笑了。我突然有了个念头。我来教施黛拉穿戴,怎么样?我闭上眼睛,看到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从一道楼梯上缓缓而下,弯弯的嘴唇上一抹微笑,红棕色的卷发闪闪发亮,年轻漂亮,很有魅力。我看着里夏德白皙有力的手拿着报纸,想到他偏爱矫揉造作的精致漂亮姐儿,结果看不到这种美,于是心中充满了一种报复性的满足感。

第二周,裁缝来我家里,给施黛拉缝了几条裙子,用的是便宜的布料,但颜色明丽,正适合年轻姑娘穿。

那是一场完美的脱胎换骨。施黛拉站在镜子前,第一次看到自己。“你很美,施黛拉。”我说着,把一条褶皱拉平整。她没有看我,严肃地对着镜子说:“我很美。”她很惊奇,措手不及,最终被我的话和她的形象在自己心中唤醒的新情感征服,又说了一遍:“我很美。”

此时我本来可以享受胜利的,路伊泽这恶妇被我的设计打败了。脱胎换骨的施黛拉完全有可能领一位未婚夫回家,这位未婚夫会想办法,让施黛拉的财产未来不再换成路伊泽的衣服、帽子和情人。可奇怪的是,我高兴不了了。其实,我从未因一场胜利而满足过,大获全胜后往往会陷入尴尬之中,甚至微微感到一点痛苦的悲哀。或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的胜利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失败,我会把自己变成这个人,不由得跟他一起忍受痛苦。不过,我太讨厌路伊泽了,不会为她而产生这种感情。我之所以没法好好高兴,是因为施黛拉在镜中的那张脸,这容光焕发的面孔,年轻娇艳的肉体和忘我的目光,完全沉迷于这全新的光彩中。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从下往上在我身上蔓延开。施黛拉不再是那个叫施黛拉的孩子了,她胸中是一片空白,会把世界拉进去,这是我不喜欢的。因为我无力控制将会填充那片空白的洪流。“施黛拉,”我很快地说,“施黛拉,你今天不是还得去练速记吗?”

她做了个孩子气的动作,把双手盖到眼睛上,样子很动人,然后转向我。她的双臂落了下来,眼睛里的光彩熄了,叹着气转身往门那边去了。

这天晚上,里夏德还没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新的施黛拉。阿奈特倒注意到了,沃尔夫冈也是,沃尔夫冈看着我,满是不解和沉思。

施黛拉呢,穿着她那身草莓色的衣裙,几乎什么都没吃,直直地盯着前方,好像在做梦一样。她完全浸在自己健康青春的身体中,忘我地小口喝茶。

那鸟还在菩提树上。这一整宿,它没挪过一星半点的位置。它不再叫喊了,只剩下微弱的吱吱叫声。要是关上窗户,我就不会再听到它的声音了。它现在太小太小了,几乎都没法称得上是只鸟。它妈妈没有来,我想,也不会再来了。

我独自一人在家时,总会意识到,这不是我的家,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在这里是个暂住的房客。属于我的只有花园的景象,此外就没有了。过去我有时候想象着自己至少有个家,可施黛拉一死,金笼子也变成了地牢。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连花园都从旁边移开了。花园慢慢地、几乎在不知不觉间离我而去,某一天它会消失不见,到时候我会透过窗户凝视着一片空白,想着这里过去是菩提树,那里是长了几丛荚迷的小片草地。或许是窗户的问题吧,窗户越来越浑浊,总有一天会将我的视野封闭。

下起雨来了,只要雨水不冷,对那小鸟也好。雨会让它精神一下,它肯定都快蒸发了嘛。我并不觉得它很痛苦,它这么孱弱,肯定疲惫困倦。它从自己的世界、从鸟儿的神灵手中跌落出来:我帮不了它,只能试着忘掉它。

但我想写的还是施黛拉,写我们是怎么杀死她的。

事情开始于那些受了诅咒的新衣服,不,并非那些衣服,从我把她接到家里时就开始了。我本该知道,里夏德是个没有限度的人,他什么都不尊重,在一个尝腻了每一种爱情的男人看来,一个单纯的大孩子可以让自己换换口味,别有风味。不该把羊羔引入狼穴,而我正是这么干的。我问自己,此事为何让我如此痛苦,我欠了谁一个解释,又该畏惧谁的惩罚?我知道,折磨我的不是道德和伦理方面的顾虑。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律法,每个人都被画下了不能逾越的边界,一旦越过就会毁了自己。我的律法就是生活不可侵犯,我心不在焉地默许了施黛拉的生活毁在自己眼前,就这样越过了自己的边界。

控诉里夏德不是我的事。我的任务原本应该是守护生活,让生活免于遭受屠戮。可我实际上做了什么呢?我在优渥的环境中生活,倚在窗边呼吸着四季的芬芳,而四周都是杀戮和伤害。

如果花园开始排斥我,我是不该感到惊奇的。毕竟,让菩提树叶变绿的那种神秘力量也是让血液在施黛拉年轻的身体里川流的力量,可那柔和的红色浆液大摊大摊地洒在铺路的石块上了。

菩提树知道我的背叛,将死的小鸟也知道。大家都不想要我了。我在孩子们的眼睛里读到这些,我抚摸外面的猫狗时感到这些,我朝自己小茶几上的风信子走去时,花朵也因抗拒和畏惧僵硬起来。叛徒是不会得到原谅的,它闪闪发亮的花朵告诉我,它的香气让我想起抬施黛拉的尸架上升腾起来的那甜丝丝的气味。

當然,我也可以继续逃避,不让自己认识到真相,但我已经逃够了。我知道,坦白罪责不会让什么好起来。坦白甚至不会让我放下包袱。我从不理解坦白带给人的快慰之处。可能其他人坦白后会得到宽慰吧,但愿其他人真是那样的,可支配着我的力量是不会淡忘和原谅的。它们会决然地驱逐不听话的孩子。

我记得,自己有次从已经枯萎的灌木丛上剪下了几朵小小的芍药花苞。我希望能让它们再多活几天,第二天,它们真的开了花。小小的花瓣在我眼前延展,接下来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就仿佛是它们死去的母亲那绿色的手突然间把它们放开,花苞像粉色的小球一样掉在桌布上。

那只曾是我置身之所的绿色大手也就这样放开了我。我不断跌落,不会有人接住我。

施黛拉呢,就算在湿润的泥土中也被千百条树根细小的手指爱着挽着,比起你,我才是死得了无生机啊!

施黛拉来我们家两个月后,我第一次在里夏德眼中看到了那种对人评头论足似的清醒表情,他慣于用这种眼神盯着女人。或许他之前已经这样注视过她了,只是我没有留意到。没有人比我更好骗。要是让我掺和进别人的事情中,我会感觉无聊,我打心眼里厌恶那样。

当时——那是十一月中旬,我一心扑在沃尔夫冈身上。我们一同翻译《伊利亚特》,这件工作和沃尔夫冈那张年轻热切的脸让我得到了我这样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宁静和满足。我知道这不是幸福,这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有些人出于某种原因拒绝了真正的幸福,这是给他们替代幸福用的。我的房间是我们的小船,我们站在特洛伊城前时,四周的现实沉没。阿喀琉斯这人,沃尔夫冈称,纯粹是歇斯底里。他说着,不屑地皱起鼻子,我太理解他了,虽说,古人那美丽的疯狂被我们时代的人卑鄙地评价为歇斯底里,总让我感到遗憾。沃尔夫冈自然还不会料到,在不算太过遥远的未来,这让我们鄙夷的歇斯底里会再次变成美丽的疯狂。

那时候,他的心潮为了卡珊德拉而澎湃,这让我惊讶至极,我觉得对于一个青春期少年来说,卡珊德拉这角色不算有魅力。可说到底,他怎么就不能预感到卡珊德拉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为何这样低估自己的孩子?之前我偶然找到了上学时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看得我无比惊奇,我都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可那是熟悉的儿童笔迹,一个十四岁的人儿写下的文字,她有信仰,尚未气馁。之后的那些年里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低头盯着那张纸,满心嫉妒和赞叹,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一败涂地。

有时候,沃尔夫冈会说些绝妙的话。将来,随着年岁渐长,他说这种话的时刻会越来越少,最终,会跟现在的我一样,站在一扇窗前,心中充满沉闷的悲哀,为那些渐渐忘却和从未认识到的事物而悲哀。他将成为一个高大的男人,略显枯瘦,长着一双总在沉思的灰色眼睛和一双神经质的手,一根接一根地点烟,再一根接一根地按灭,无助得如同现在的我,如同过去我的父亲,也如同那位遥远的先祖,当年第一个感觉到了滴答作响的焦躁,走向自己小屋的窗。

好了,当时,那是十一月,我正专注于《伊利亚特》和沃尔夫冈,有一天晚上,施黛拉对我说,她要去上一门意大利语课,每周有三天要到九点钟才能回家。我看着她,她就那样站在我面前,略显太高的颧骨上是一抹温柔的红晕,修长的手指搅在一起,回避着我的目光。我想,意大利语她是永远学不会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语言天分,但她的决心肯定是值得称赞的。再说我对这些是根本无所谓的,要我说,她去学吉尔吉斯斯坦语也行,再说吉尔吉斯斯坦语要跟她搭调得多。施黛拉不是我的孩子,她喜欢什么就干什么,我都随意。我说了些晚餐会凉之类的话,然后又钻回特洛伊的世界里。

于是施黛拉去上她的夜校课程,能多规矩就多规矩。那时候她开始绽放成一个年轻女子。她那些笨拙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她的脸也稍稍圆润了。如今的她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俏丽,尽管看着那么可喜,我好像还是更喜欢过去那个穿着棕色衣裙的她。

后来,里夏德开始跟她一起外出。说起来,印象中那还是我怂恿的。我讨厌出去娱乐,能给他找一个女伴,我还挺高兴。我觉得他一开始甚至有些抵触,但我也说过了,里夏德是很聪明的。我家的裁缝用便宜的白色塔夫绸给施黛拉缝了一条连衣裙,施黛拉看上去就像是彩色电影里走出的公主。看得出来,里夏德很骄傲,表现得像个仁慈的叔叔似的。顺便一提,这种叔叔劲儿不是演出来的,是跟一些完全相反的特质一起,存在于他的天性里,而且他知道怎么巧妙地利用这些特质。里夏德擅长交际,又残酷无情,无怪乎几乎一直能成功。他会抱着极大的耐心,无比执着地用招人喜欢的手段尝试着达到目标。直到他的魅力不管用了,他才会残酷起来。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知情的人都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不敢对他造反。

就这样,他们,好叔叔和愚蠢的年轻姑娘,出去狂欢。

两人走后,我进厨房,为孩子们准备晚餐,把饭菜都放在一个托盘上,端着进了儿童房。阿奈特躺在地毯上,两条腿抬在空中,正在读米老鼠。她大声笑着,我则吓了一跳。每次听到她的笑声我都会稍稍惊到。我不能理解,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会笑得跟里夏德一样,或者,最好说,笑得跟里夏德一样,假如里夏德是个小姑娘的话。我们中唯有阿奈特对施黛拉的死不负有责任。沃尔夫冈虽然毫不知情,却在这件事中充当了工具。为了他,为了把他留在幻觉中,幻想他在一个规矩的家庭中长大,我对一切都缄口不言。但这不仅是为了沃尔夫冈,也出于纯粹的怯懦和懒惰。

这时沃尔夫冈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从我手里接过托盘和牛奶,陪着我走到桌边。这个孩子从第一天起就带有某种动人的东西。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如果真有这样的婴儿——就谨慎体贴,喜欢思考。而且,尽管他的举止跟这个年龄的所有男孩子没有太大不同,偶尔我还是隐约感觉,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跟别人搞好关系,因为他感觉这样合适。有些瞬间,角色突然对调,我成了一个愚蠢的孩子,而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温柔又宽厚地落在我身上,就像一位父亲的眼睛一样。他的乖巧和出奇的顺服表面下藏着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沃尔夫冈是唯一一个会让里夏德不踏实的人。其他的时候两人互不相干,就算坐在同一张桌边也一样。

我把胳膊放在沃尔夫冈的背上,说:“今天施黛拉不是漂亮得像个公主吗?”他恼火地注视着我。“像个公主?可笑,她是个蠢妞。你要美上一百倍。”我受用地笑了。“你真好,”我说,“不过,你说得不对,而且她样子真的像个公主。”他不说话了,移开目光不看我。

晚些时候,我坐在他床沿上。街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我看到,他在焦虑地思考着什么。“怎么啦?”我说,仍是揶揄的口气。他那张脸,刚才还严肃焦虑,一下子软了下来,变得孩子气了。“什么都没有,”他说,“到了夏天,你能跟我一起出去休假吗?就只跟我,阿奈特可以去奶奶家,爸爸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出去一回了。”

我想了想,沃尔夫冈说得对。我们可以在某处的湖边或者山里,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为什么每年都非得跟里夏德一起出去玩呢?要是没有我,里夏德可以玩得开心得多。里夏德最喜欢开着车狂飙,一天“搞定”五个城市,到了晚上还要出去。每次跟他出去度假都要把我的力气耗得一干二净,之后要等到入冬,我才能恢復过来。每年我都害怕这场旅行,可每年都毫无怨言地跟着他走。确实,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回自己喜欢、期待已久的事呢?

“我会跟爸爸说的。”我说。我知道那是很难的。里夏德感觉自己有义务跟我一同度假。他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被他称作散漫放纵的状况,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就一刻不停地处于这样的状况中。按他的说法,放纵和偏激就是分房睡、不跟妻子共度假期和周日不跟孩子们去动物园或电影院。他也永远不会跟我离婚。我是他的房子和孩子的守护者,他这人暗地里过着至为无法无天的生活,最重视的莫过于表面上的秩序和精确。没人比暗中违法的人更恪守道德,毕竟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每个人都有机会跟他一样生活,人类就要毁灭了。

我好年轻的时候问过他一次:“你为什么爱我?”他回答得又快又肯定:“因为你是我的。”

他爱我,不是因为我的长相或者因为我的可爱之处,而是因为我属于他。

把我换成随便一个人,他同样会爱的,他也用这种方式爱他的孩子,他的房子,简而言之,爱属于他这个人的一切。我心中有些东西当时就在抗拒这样的爱,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那时就已经明白,我们两个之间是不可能进行对话的。

没有一个情人会让他迷恋到放弃自己的家庭——或者说他的所有物的地步,如果我某一天冒出了离开他的主意,他会固执地一心要报复,毁掉我的生活。不过,里夏德这种男人会败掉自己的女人们找情人的兴致。要让我接受另一个男人稍微一点点的爱抚,那都是不可能的。我完完全全就只是里夏德的女人,如果忍受不了这种身份,就注定要孤独。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把全部情感灌注在沃尔夫冈身上。我成了一个愚蠢的母亲,自己很快就认清了这一事实,于是我开始严格自控。谁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把举到半空、渴望去碰触他的头发和额头的手缩了回去。谁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站在儿童房门口,又无声地转身,回我自己的房间。我把自己封锁起来,抵挡他皮肤的香气,抵挡他的声音和圆润脸颊上黑睫毛的诱惑。我准许自己给予的那点柔情恰好可以维持我的生命,还不会伤到沃尔夫冈。

可谁知道呢,或许我还是伤到他了,或许我一直在伤害他。

我说:“你现在得睡觉了,沃尔夫冈。”他双臂环住我的脖子,把凉凉的鼻子按在我的脸颊上,说:“施黛拉确实是个蠢妞。”我轻轻地从他怀抱中挣开,从房间里出去。沃尔夫冈不喜欢施黛拉,让我有些遗憾,因为我已经开始习惯有她在身边了。

里夏德和施黛拉很晚才回家,我假装睡着了,省得一聊天就再次睡意全无。透过眼皮间一道窄窄的缝,我看到里夏德在脱衣服,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放下——他在这些事情上非常规矩——然后进了浴室。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身上是肥皂和牙膏的气味,然后他上床到我身边。他把手放到我肩膀下面,马上就睡着了。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好了,我回来了,我希望看到一切如常,我这个“如常”的“常”恰好叫作安娜,正睡在我的床上。

我早就不再试图从他的手上挪开,那天我也躺在上面没动,透过睡袍的丝绸感受着他手上的温暖,凝视着黑暗。那一夜我梦到,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街上朝着不幸的卡珊德拉扔了一块石头,因为她的预言让我恼怒。可是,她对我说了什么,我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忘光了。

里夏德又跟施黛拉一起出去游玩了两三次,姑娘举止间自信起来了,说话自然起来了,也越来越像她的同龄人了。那时候我仍然不知怎么跟她打交道才合适。有时候我听到她在厨房里跟女佣人说话,看到她跟阿奈特玩,却想不到一点儿可以跟她说的话,为此有些生气。沃尔夫冈显然在回避她,里夏德似乎不怎么在乎她。再说他本来也很少在家。他的办公室在内城区,所以只是晚上回家吃饭,而且也回来得很晚。我不知道他那么多个晚上都是怎么度过的,我也不想知道。

周日,我们大多开车带孩子们出去,要不然里夏德就跟他们去电影院,过去几个月都只跟阿奈特一起去,因为沃尔夫冈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所以施黛拉的事他并不关心。周日施黛拉更愿意待在家,做些织补洗涮的活,修自己的指甲,稍微温习功课。或许这种时候她会感觉很无聊,因为她不读书。我偶尔给她一本书,她谢过我,稍微翻几页,然后就把书放回去。她最喜欢的似乎还是去电影院,从电影院回来时激动得脸上红扑扑的。那时候我常常感觉,里夏德一心等着这个陌生人离开我们房子的那天。于是我为施黛拉感到难过,但她似乎几乎没注意到他那冷漠的态度。

除了那些最平淡琐碎的事情,我跟施黛拉从没聊过别的。偶尔我试着跟她谈话,但丝毫回应都得不到。看上去,面对我她放不下那份拘谨。我把这个情况归咎为路伊泽对待她的恶劣态度。可能在施黛拉看来,每个路伊泽那个岁数的女人,甚至每个当母亲的人都是危险的。

三月的一个晚上,沃尔夫冈和我坐在桌边,阿奈特已经被我送上床了。房间里一片寂静,我们两个都不喜欢在读书时听音乐。我想,里夏德很快就要回家来了,会用喧嚣占据我们这份美好的寂静,想到这些我就很是不安,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书上。沃尔夫冈低垂着脸,一绺深棕色的头发落到他的额头上,在灯光上闪着红彤彤的光。我一如既往地想伸手抚摸他,每次看着他读书的样子我都会这样。但我没有伸手,毕竟谁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呢。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把一块夹心糖果推给他,他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把糖果放在书边上。用甜食也收买不了他,他可能会收下,但随后就把东西放在卧室里,直到小阿奈特发现这些甜食,把它们吃光。

我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雨已经下了一整天。接着我看到施黛拉沿着花园的路上走来,低着脑袋,步履有点蹒跚,仿佛喝醉了酒,或者疲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施黛拉回来了。”我说着转过身。沃尔夫冈似乎没有听到。施黛拉打开门,消失在房子里。我听到她上了楼梯,打开家门,在前厅里脱下衣服。过了五分钟,她才进来。她被明亮的灯光晃到了,闭上了眼睛。

“你身上都湿透了啊,”我责备地说,“你忘带伞了吗?”

“是啊,”施黛拉说,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忘带伞了。”她湿亮的头发四散在脑袋上。我给她倒了杯茶,她在我们旁边坐下,仿佛快渴死了似的,大口大口地把茶喝了。“施黛拉啊,”我说,“你在发抖啊,怎么啦?”

她看着我,几乎有些怒意。“没什么,”她说,“根本没什么,我只是跑来着,没赶上电车。”她别过脸去,捏碎了一个小面包。

我突然看到,沃尔夫冈不再读书了。他半垂着眼睛,从旁看着施黛拉,脸慢慢地红到了额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她胸前缺了两个扣子,脖子上还有些奇怪的斑。

“时候不早了,沃尔夫冈,”我说,“还是去睡觉吧。”他没有反对,站了起来,从房间里出去了。他走了之后,我考虑着是不是要对施黛拉说些什么,但还是作罢。反正她脱衣服时也会自己注意到的,或许在前厅里就已经发现了。显然,她已经太累了,坐都坐不直了。她确实也马上就上床去了,我又回头去看书。一刻钟后,里夏德回来了,情绪好得不能再好。尽管他这么聪明,还是总有很多小事情泄露他的秘密。在他这里,高昂的情绪和这种快活劲儿就意味着他喝过酒了,或者是从某个女人那儿回来。这天晚上他没喝酒,我从他呼吸里闻得出来。他很有胃口,在我看来吃得太多了些,晚上吃这么多没有好处。他一边吃,一边兴奋地给我讲他上午参与的一场庭审,他的当事人被无罪开释了。他俨然打算让我感觉,自己情绪这么高涨,都是因为这件事。

不过,他这样是瞒不过我的,我知道他取得事业成功后快活的情绪是什么样,也知道男人们聚在一起玩乐一晚后的高兴劲儿是什么样,还有他一场艳遇后高涨的生活情致,也就是雄性把雌性追到手后那种胜利的满足感。每次里夏德试图哄骗我时,我都会突如其来地感到羞耻。可我并不是那个应该害羞的人。然而,正因他不知廉耻,我才羞耻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时候我没法看他的眼睛,也没法使用那种轻松的语气跟他交谈,虽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用那种语气才合适。我是个很差劲的演员,好在里夏德把我们两人的戏都演了。终于,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了,转向他的报纸,喝他的红酒,脸上带着暗自享受的笑。

我上床,他跟着过来时我装作睡着了。他体贴地把灯关上,把手伸到我的被子下面。这只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我一动不动。这只手这么暖,这么鲜活。几个小时之前它还在爱抚一个陌生的女人,可我不厌恶它。里夏德身上什么都不会让人厌恶。如果我真能把自己对他本性的认识抛到一边,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获得幸福。即便到了如今,我偶尔还是会满心希冀自己忘记一切,委身于他那伟岸强壮的躯体,这副身躯被造就出来,就是为了获取和给予欢愉。

在他那只手轻微的按压之下,我心中充满的不是厌恶,而是自己再了解不过的那种畏惧。我畏惧的是那看似被驯服的食肉动物,有好吃的,还有人好好照料着,它夜里出去稍微捕捕猎就满意了,劫掠完毕,又会心满意足地发出呼噜声,回巢里去。那头猛兽偶尔会忘记及时抹消自己出猎的痕迹。这种时候,它身上就带着猎物的陌生香水味,衬衫的白领子上还有血红色的口红印。

我当然也可以逃走,而且多年来一直翻来覆去地动这个念想,但其实是不可能逃走的。跟里夏德共同生活,已经把我毁掉了,让我变得不中用了。自打知道竟有人仁慈善良却杀了人,我就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好像就都没有意义了,而且世上还有每天都在破坏法律的法律代理人、勇敢的懦夫和忠诚的叛徒。天使面孔和魔鬼面相的诡异结合我已经太过熟悉了,无论什么纯真无瑕的图景,让我看了都只能产生至深的怀疑。

里夏德睡着了。他的手还放在我身上,这只手现在沉甸甸的,沉得让我难耐,它又是温暖的。

我轻轻地从床上下来,进了厨房,想拿杯水喝。

路过施黛拉门口时,我听到她在呻吟。我站定脚步,仔细倾听。施黛拉在哭。她哭得不像成年人惯常的哭法,没有遵循悲伤的规则隐忍压抑地哭,她哭得肆无忌惮,哭声很是难听。我突然想到她脖子上的斑痕。无疑,施黛拉走上歧路了。警告她,好好规劝她,或者至少安慰安慰她,本该是我的责任。

这些事情我一件都没做。我最讨厌人肆无忌惮地爆发情感,再说我清楚,一旦让这个女孩子觉醒,就无法再抑制住她。人家把她常年拘禁在沉闷造作的童年中,一丝温柔都不给她。我不应为她这场爆发而惊讶。可恶啊,我当时竟那样疏忽,居然產生了送给她新衣服、让她出去消遣的念头。我知道在这些游乐场所会遇到的都是什么男人,没一个比里夏德善良,大多数还没有他的水平,都是些平庸、卑鄙、好色的骗子,任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引施黛拉这样蠢笨青涩的姑娘上钩。

我突然想到她的夜校课程,于是决定偷偷跟踪她一回,好看看她去见谁。

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并不会把它付诸实践。这一切都太可憎太可悲了。

我躺回床上后,发现里夏德身上只有他自己须后水的味道。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用香水?我坐起身来,盯着自己身旁枕头上那张模糊的脸,蓦地感到恶心。我的脑袋落回枕头上,有几秒钟的时间什么都感受不到。又能思考了之后,我在黑暗中从床头柜里找出一片安眠药,把那杯水喝掉了。一如在那些早就过去的夜里时常经历的那样,我感觉某种可怕的东西逼近了我那道脆弱的玻璃墙,我都能感到它的呼吸和气味了。

第二天早上,施黛拉面色苍白,眼皮红红的。里夏德出来得比往常晚些,她请他用车捎自己一段。他听了这个请求好像不是很高兴,却没有流露出怒气,邀请沃尔夫冈一起坐车走。我知道,他不愿意跟施黛拉单独在一起。就算是他,面对这情况也有些局促。但沃尔夫冈拒绝了,他已经说好了要去接一个朋友。他对父亲说话时很礼貌,但我从他的声音中隐约听出轻微的忤逆之意。里夏德扬起眉毛,好像要说些什么,又想了想,只是刻意地看了看表。

最后,每次都拖到最后的阿奈特也慢慢腾腾地走了,我这才坐下来吃早饭,翻看报纸。然后订好了一周的菜单,又动手给花浇水。浇水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我们家四下养了好多花,这种工作会让我置身于幻想之中,以为自己在做某种有用和正确的事。然而我深知,自己把感情浪费在根本不需要感情的东西上。夜里施黛拉的呜咽其实根本就没触动到我,只是让我厌恶困惑。新长出来的仙人掌有些缺水,却让我真心苦恼。

我爱花更甚于爱动物,因为花是沉默的,不会到处蹦来蹦去,我沉浸在自己没有结果的疯狂思绪中时,花不会烦扰我。

女佣人来了,在厨房里忙碌,我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手里拿着小洒水壶,凝视着外面的花园。晨间的风钻进仍旧光秃秃的灌木丛中,灌木枝不断颤动,我感觉这轻微隐蔽的动荡仿佛要对我说些什么,说些我听不懂却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回想起孩提时某些没有悲痛和感伤的日子,那时候就连同情之心都没有。当时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被熟练的大手扼死了,草草掩埋了。这并不可惜,因为她都没怎么抵抗,我们是不用为那些不会抵抗的物和人而悲伤的。

最后,女佣人进屋来了,我就去了旁边的房间,在那里望着外面的花园。

邮递员来了。我听到邮件从开口处掉进邮箱,却没有动。我没等着别人寄来的信,我从不等人寄信给我。唯一一个会给我写重要信件的人,就是我自己,所以这封信是永远不会写的。我听到那姑娘把邮件拿进起居室,仍旧看着纠缠在一起的树枝。雨后,树木和灌木上的花苞稍微圆润了点儿,新生的草闪着水光。

过去,我有时禁不住诱惑,下楼进花园,但到头来总会变成一场失望。从这儿的窗户往外望,这距离对我正好合适。

于是我站在窗边,知道自己必须要里夏德给个解释。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听到他惊讶的抗议声。他从不会供认任何事情,这是他策略的一部分。他强就强在这里,这么做的话,他就能让那些容易上当的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那些怀疑他的人则被他用否定铸造的光滑墙壁反弹回去。只要施黛拉身上还有某种东西让他上心,或者说,只要她年轻健康的身体还在吸引他,他就不会放她走,但一旦时过境迁,他没了激情,就什么都拦不住他抛弃她。我也知道,她毫无保留地委身于他,听他的话,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会背叛他。

我看着那一大簇长着花苞的枝条,想着施黛拉的幸福时日不会长久,突然间,我感觉,横插一手把这么短暂的时光毁掉,没有意义。

其实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施黛拉大概会有一段时间痛彻心扉,然后开始平静下来,就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不平静下来不行。她会结婚,找一个我们经历过一场失望后会嫁的那类男人,然后生孩子,慢慢淡忘。但她再不会是原来的她,进我们房子之前的她,曾经激起里夏德渴望的她。

我厌恶也害怕和里夏德争吵。他这人记仇,使起为我设计的惩罚手段来残酷无情。这些手段都跟沃尔夫冈有关。里夏德聪明得像个魔鬼,让我害怕。当然,我也知道,这么考虑就小家子气了。比起为了让里夏德享受一点儿每个站街妓女都能给予他的乐子就把一个年轻无助的人在我眼前毁掉,我的安宁和舒适,甚至沃尔夫冈的安宁,都不重要。

我关上窗户,清楚自己不会跟里夏德谈的。

春天到了。施黛拉重新平静下来了,心中满是自己隐秘的幸福。此时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女人,这令她的样子比过去平凡了一些。她常常回自己的房间去。顺便一提,没人惦记着她,只有小阿奈特常常徒劳地敲她的门,最后也去玩其他游戏了。

沃尔夫冈一如既往地回避着她,里夏德反正也从没在意过她。他也基本上不会在家看到她,几乎只在周日才会看到。这几周来,他奔忙个不停,让别人很难熬,总是很晚回家,他那止不住的快活劲儿开始烦到我了。他这种人会让整个房间充斥着自己的生命力,别人都会觉得,在他们身边肯定会窒息而死。

阿奈特是我们中唯一一个没这种感觉的。在他身边,她就更有活力,甚至于到了放纵的地步。里夏德明显对她很满意。他对她百依百顺,而且阿奈特也利用这点,摆出恬不知耻的甜蜜爱意来,在这一点上,阿奈特也完全是他的女儿。沃尔夫冈正相反,从那时候就开始让里夏德感到恐慌,他那沉静的谦恭和里夏德的愉悦摆在一起,俨然有一丝高傲之意。

沃尔夫冈站在窗边看着花园。他听到我的声音后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是因为愤怒、苦闷,或许只是因为他在思考。

马上,他露出那种腼腆的微笑,打算瞒过我,让我看不出他的心境。“你在想什么?”我问。

“其实啊,妈妈,”他说,“我刚才在想,随便一条小狗甚至一只蜜蜂就比其他的一切珍贵得多,比方说,比一座大教堂或者一架飛机珍贵得多。”

我凝视着他,充满了惊讶和喜悦。这个念头我从没说出口过,却在他的头脑里滋长出来,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我感到高兴,同时也悲哀,不过,他马上就减缓了话意。“或许也不完全是那样,毕竟狗基本上是不要钱的,不是吗?”这件事上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不太对劲,他好像觉得确实不太对劲。我看得出来他眼底动荡的疑虑,他显然很困惑。我很快地说:“你说得很对,各种事物不仅有金钱的价值,也有一种自然的价值,这种价值几千年来一直不变的。其余的一切都是虚无,只有生命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这些话我说得不太舒服,但愿他还能无忧无虑地过一段没这种想法的日子。

要不了多久——我知道——他就会开始备受煎熬。或许我太依恋这个孩子了,因为我曾在战时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抱着他跑进地下室,让他紧紧贴在我身上,好给他必需的温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团新生的小生命救下来。那时候我还相信爱情,相信里夏德,当时爱情和里夏德对我来说是一回事。

但我还剩下沃尔夫冈,在梦里,我仍然一次次地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穿过坍塌房屋的烟灰和焦味,躲进幽暗的地下室。

到了阿奈特那里,一切都多么轻松啊,我把她生在一家干净安静的诊所,喂奶时饮食很好,一切都毫不费力,轻巧随意地过来了,仿佛只是买了只小猫,小猫开始在各个房间里爬来爬去,很快就能自己站着了。把阿奈特当成熟人的孩子也完全可以,她不过是来我家做客,不过是个孩子,可以给她饭吃,给她洗澡梳头,给她穿上白色的小袜子,闻着她健康幼嫩的气味,身上还能感到些许的温暖。

阿奈特从来不是个难题,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难题。她在我身边时,爬上我膝盖亲吻我时,那种轻微的不适感偶尔会侵袭我心头,但那不是她的问题,这感觉一出现,我就把它驱散。

阿奈特吻我是很愉快的,即便我知道她亲吻她父亲、卖牛奶的女人、医生和隔壁那条狗时,跟偶尔亲吻我时一样热情。她的吻都只是突如其来的热忱,没什么意义,这些吻都极为随便,下一刻就被她忘到脑后。

沃尔夫冈从不亲吻人。但假如他把鼻子在我脸颊上贴一会儿,那也比阿奈特的亲吻意义大多了。

现在他又转向窗户那边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还是让他想些别的好。

“你想不想去找弗利茨,”我说,“或者去埃拉姑妈家?”但他不愿意。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开始烦到他了,于是我离开他,他仍然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一刻钟后,我发现他还是那个姿势,我不喜欢他这样。“我们可以去看那部科教片,”我提议说,“然后把爸爸从单位接回来。”

他猛地转过身。“不,”他说,“不去找爸爸。不过,我们可以去散散步,看看展览之类。”我都无所谓。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有种履行一项重要义务的意识。我虽然不懂,沃尔夫冈昨天才跟我讲,他多想去看那部电影,现在为什么突然想去看展览,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恶劣的大风天,但谁知道呢,或许新鲜空气对我们两个有好处吧。

我们沿着街道闲逛了大约一个钟头,沃尔夫冈摆出了一种兴奋不已的开心劲儿,让我看这看那,显然是在演戏,让我的心难过得沉重不已。他有什么事不对劲。我们回家后,我的头嗡鸣起来,沃尔夫冈在桌边坐下,蓦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憔悴下去。他脸色苍白,眼睛周围浮现暗色的圈,就这样坐在自己那杯可可前,显得说不出来的疲惫。我送他上床,等到他入睡,随后想起来,春天对他来说总是一段疲惫不快的时光,会让他身心交瘁。

说起来我也累了,没有等里夏德。阿奈特在奶奶家,这样我可以安安静静地躺下。我没听到里夏德回来,施黛拉也是到了吃早餐时我才见到。

接下来的某一天里,紫罗兰那件事发生了。我清楚地记着,那是一个周三,也就是在一个施黛拉不去上她那意大利语课的日子。她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穿着那件有点太紧的黑色连衣裙站在我面前,递给我一小束紫罗兰。“真美啊,这花。”我对她说,把花接过来。她让我很难过,我能感觉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沮喪,有些恳求之意,她一下子看上去又像是来我们这里时那个笨拙的大孩子了。我稍微向前弯了弯腰,亲了下她的脸颊。她惊恐地缩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即将抽泣着扑到我的肩头。我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让她回过神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施黛拉回了她的房间,我回了我的房间,我把关于她的念头驱开,这几周都是这么办的。

过了一会儿,沃尔夫冈问我,这些紫罗兰是谁给的。听到了施黛拉的名字后,他突然间显得生气又苦恼,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一样,然后立刻走开了。

我把紫罗兰从桌上拿到柜橱上,感觉无依无靠,很是难过,然后想起来,反正也要去准备做饭了。

后来,我躺在床上读书时,忘掉了施黛拉、紫罗兰和我自己。但我忘不掉沃尔夫冈,他就在我意识表面之下的浅滩上折磨着我,让我难受。

四月到了。我一如既往地干自己的活儿,轻车熟路地操持家务。阿奈特带着差劲的分数回家,我每天都给她做听写。沃尔夫冈跟朋友们相处的时间明显多了,里夏德的事我确实不记得了,他肯定是跟往常一样。在他看来没什么新鲜事。当时他正打算终结一段情事,他在这方面已经轻车熟路了,是不可能为这事就失去安宁的。

年中,施黛拉的课无缘无故地结束了。她根本没费心思说谎骗我,我也没有问她。我打定主意要体谅她,不要总用没用的问题去伤害她。现在她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我时常跟她一起坐着喝茶,等里夏德回来,但里夏德工作繁忙,总是很晚回家。那时候,他身上有时会有我没闻过的香水味,我希望施黛拉没注意到。她那个晚上要是已经上床去了该多好,但她仍然坐在那里看报纸,虽然眼睛都已经累得合上了。

不过,她根本没在看报,她把报纸举在脸前,一动不动。她丝毫不记得人们看报时是要时不时翻下页的。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满脑子的渴念和绝望,简直要发疯,盼着至少能看到里夏德,听听他的声音,再捕获他一个目光。我隐约感受得到她已经遭遇过和还将面临的羞辱。我考虑了千百次,是否应该跟她谈谈。我不想听她的供词,因为没法回应,而且我说谎已经说厌了。

那天晚上,里夏德总算回来了,我又进了趟厨房,想煮些新鲜茶水。我回来后站到门口时,听到里夏德在对施黛拉说话,我们家的门关得很严,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但没有忽略他声音里那种尖刻的冰冷恶毒腔调。施黛拉想必固执得出奇,因为以里夏德的做派,他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女人说话的;可亲可爱,但圆滑无比,不会被限制住——那才更像他的风格。我用茶盘撞了下门,终于走了进去,嘴上带着一丝尽可能无所谓的笑。

施黛拉靠在炉边站着,手里捏皱了一块手帕。她的脸白得跟墙壁一样,我立刻移开视线。

她说“晚安”。声音让我冷得发抖,然后跌跌撞撞地匆忙走出房间。

“施黛拉看上去好可怜。”我说。里夏德耸了耸肩。“谁知道她乱跑到哪儿去了,”他说,“等她开开心心地回她妈那儿,我才高兴呢。我们的责任太大了。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管她啊。”

我不说话,我能怎么回应呢?灯光落在他生气勃勃的光洁面孔上,我想倒茶,朝他弯了下腰,这时一种柔和的陌生香味飘进我的鼻子。之后,我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那一脸的波澜不惊,想到施黛拉可能正抽泣着,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这时一股恶心和晕眩向我袭来。“怎么会这样?”我想,“怎会有这种事?”但我知道就是有这种事,只不过我没法理解。

后来我们总算去睡了,那时已经很晚了。

第二天,施黛拉四点钟就从学校回来了,一回来马上进了自己房间。她没来吃晚饭,于是我拿了个托盘端着茶和小面包去她的房间。她脸色白得像死人,嘴唇破了,又红又肿。她说了些头疼欲裂之类的话,然后朝着墙转过身去。我给了她一片药,让她一个人待着。第二天,她还是躺着,不吃东西,一直扭着脸朝着墙那边。她没有发烧,脉搏也正常。她再起床去学校时,整个人都变了。后来她几乎不进起居室了,总是躺在床上,有时候像个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仍然没有问她什么,因为害怕自己可能会听到的东西。我仍旧抱守着那个可笑的想法,自信可以让自己和沃尔夫冈摆脱里夏德的阴谋诡计。看到她那张被疯狂无声的痛苦占据的美丽面孔,我感到真切的忧伤,但还是不希望打破那扇尚能把我和这份痛苦隔开的墙。

一天下午,我邀她跟我一起进城,希望能让她稍微分分心。我们买了几样小东西。施黛拉处于她近来的那种狂乱中,根本就心不在焉,我心里沮丧,态度笨拙,还有点厌烦。我注意到身后有人盯着我们,于是终于带着施黛拉进了一家咖啡馆,里夏德有时在这里跟他的棋友们碰面。在这个行走的厄运女神身边,我局促得要命,真想打她,把她从恍惚中唤醒。

“施黛拉,”我尖利地说,“施黛拉。”她根本没听到我的话。她一双惊恐失神的眼睛看着我旁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旁边的桌上有个人在跟我打招呼。那是里夏德的一个熟人,某个叫W 的医生,这是个妇科医生,诊所在里夏德的办公处附近。有次里夏德替他打了一场离婚官司,官司打得很好。这个W医生想甩掉自己的妻子,安排了一出戏码,佯装意外看到一个朋友跟她在一起。这自然是个很老的把戏,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都拿这事寻开心。但他没担责任就离了婚,也不用付抚养费。

每次我看到这个人,都觉得恶心。

这时候,施黛拉使劲地盯着自己的杯子。我交了钱,说:“我们走,施黛拉。”她点头,站了起来。到了街上后,我挽住她的手臂,感觉她在颤抖。

我身边这个不幸的大孩子会变成什么样?愤怒和羞耻把我的血驱赶到心脏里,但我什么都没说。到家后,我马上让施黛拉上床去了,给了她一片我的安眠药。她感激地看着我,把脸压到我的手上。我飞快地缩回了手。施黛拉真的没有理由感激我。

里夏德回家时情绪再好不过。他双眼蔚蓝湿润,满是兴奋之情。他吻了吻我的脸颊,我惊讶于自己竟没感到恶心。

“你这一整天忙什么了?”他快活地问。“我跟施黛拉在城里,”我说,“另外,我们碰到了你的朋友W 医生。”

沉默,随后他的声音带上了怀疑和谨慎的意味。“朋友算不上,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了。还有别的新鲜事吗?”“没别的了。”我说着注视着他。不幸的是,别人总能从我眼中读出意思来。里夏德从我眼中读出的东西,肯定能吓他一跳,也确实吓了他一跳。

他的目光马上从我身上移开,用他那种悦耳平静的声音——那种正直绅士般的声音说:“这段时间沃尔夫冈在干什么?我希望没人来抱怨他。”“没有,”我说,“没有人抱怨。”我倒希望自己能当面嘲笑他。真希望我能说:“我亲爱的,不用提醒我你可以拿沃尔夫冈来勒索我。我知道自己完全掌握在你手里。”但我没有这么说。不然他会毫不留情地惩罚我,惩罚我和沃尔夫冈,虽然沃尔夫冈是完全无辜的。施黛拉不是我的孩子,而且什么都救不了她了。我做的事都帮不了她了。但愿她很快就能回到她来之前的那座小城里,我也不用再见到她了,再也不用了。

我感到恶心,而且突然间十分疲惫,就这样上床去了。过了一小會儿,我感到里夏德的手放在我肩上,闻到他清新的气息。他跟我说有一个戒指跟我的晚礼服裙很配。我没有动,但他没有抽回手,我们就一直这样躺着,最后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梦到自己被埋在一个地下室里。一面被烧成焦炭的墙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慢慢地把我压死。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还算挺快。油漆匠来我们房子里,把所有窗框都刷了。里夏德这下有理由了,可以只为了睡觉才回家,我倒要谢谢他不在。要是施黛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对她也更好些。

这一周正好阴冷多雨,窗户上什么都没有,我们冻得很惨。房子里从地下室到阁楼,处处是不适和湿寒。我一直跟在阿奈特身后,留神着让她远离粘手的门窗,然而到头来,她的绿色绒布小裙子上还是沾了很宽的一道白,无论用松节油精还是别的什么都除不掉。

污渍向来是种奇怪东西。我这辈子还从没除掉过哪块污渍。我对那些声称可以擦去污渍的女人怀疑至极。要么就是她们在说谎,要么就是她们没遇到真正的污渍。无论如何,我们的衣服都送进了洗衣店,拿回来时虽然干净了,却变成了透明低劣的破衣服。或许那儿是用剃刀和砂纸除污渍吧。阿奈特的小裙子也没救了,洗完之后基本上穿不了了。

不过,跟这许多事情相比,这点事其实并不重要。阿奈特轻轻地挨了一耳光,哭得两眼都肿了,倔强地坐在厨房里装煤的箱子上,小衬裙拉到了膝盖上方。最后,沃尔夫冈心生怜惜,带她散步去了。这场灾难的第一天就出了这事,接下来的日子也一般无二。

最后,我们大家已经长出一口气了,才发现那些油漆匠把所有窗户都安错了位置,没有一扇关得上了。沃尔夫冈和我干了半天活,才把窗户弄好,晚上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这段时间里,施黛拉没搭理我们。每天上午,她跟往常一样去上学,到了下午,她躺在床上,凝视着墙壁。

我虽然觉得这活儿麻烦又讨厌,但它来得正好。这一来我就根本没法去关心施黛拉。我十分理解她的处境,但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该怎样,在这件事情上,我万万不能期待里夏德伸出援手。对于他来说,施黛拉根本就不存在了。他已经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了,带着大忙人的神态走自己的路去了,根本不许别人打扰他做那些重要的工作。

周日,雨终于停了,我们开车去乡下。施黛拉拒绝了我的邀请,道歉说她得学习。我庆幸自己一天都不用见她。我坐在车里,在里夏德身边,心中稍稍轻松了点儿,有那么几个小时把她忘在脑后。里夏德轻快得让人着迷,他显然努力让我这一天要多愉快有多愉快。谁都不像他那样精于此道,即便想到他这样做是有明确意图的,当时筋疲力尽的我也不至于真感觉不舒服。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我不愿去留意沃尔夫冈过于安静地待在后排座位上,不像平时那样应和阿奈特叽叽喳喳的话语。

晚上,我没去施黛拉的房间,我觉得她至少可以来厨房跟我打个招呼。一想到以后她又要天天待在我眼前,我就气愤厌烦得浑身没劲。

里夏德总是毫无顾忌地回避与忧郁和不幸的人交往,我有些理解他了。

周一早上,我刚刚吃完早饭,电话响了。我不情愿地把视线从菩提树顶上柔和的蔚蓝天空移开,进了房间。

一开始我什么都没听懂,但那个陌生的男声给我把一切非常详细地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清楚很慢。我穿好衣服,去急救诊所。他们给施黛拉做手术时,我坐在一间小小的等候室里等着。人家没让我抱什么希望,不能期待她还会重新恢复意识。

我盯着地板上的花纹,试图驱散那折磨人的麻木感。

小桌子上种着一棵室内荨麻,我数起它浅色的心形叶子来。施黛拉,我想,六、七、八,又是施黛拉。小树摇晃着,向我倾来,接着地板翻起来扑向我。

有人把那张痛苦的脸从我眼前抹去。“您应该去找医生看看您的心脏。”护士说。我大声地笑了起来。她严厉地看着我,把一根针扎进我的胳膊。“没什么好笑的。”她说。我惊恐地闭上嘴,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笑了。我的心脏没一点问题,甚至十分强壮有力,这我最清楚不过。我坐起身来,问施黛拉怎样了。护士还什么都不清楚,她是门诊部的,跟手术室没有关系。

“她是您女儿吗?”她问,稍稍温和了些,显然打算原谅我不合时宜的笑。

我说“不是”。她好像马上就后悔自己那么温和。“您躺回去吧,”她气呼呼地命令我,“您要这样考虑,发生的这些事情对我们都是最好的结果,即便我们不理解。”我听从她的话。护士的话无疑是对的,即便她说得不对,我也没法提出自己观点。她把我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她一看向别处,我就又把扣子很快地扣上了。此举让我的力量和镇定又回来了。“我已经好些了。”我大着胆子说。她怀疑地看着我,然后威胁了我一句就走开了,说她很快就会再来看我。我坐起身来,等待着。

医生过来时,我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施黛拉死了。他们给她做手术,只是为了装装样子。我原本也没有别的期望,因为我相信她要做就做得彻底。“需要我叫辆出租车吗?”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陌生男人说。我点头,他让一个护士去办这件事。他还说,像我这样受了很大刺激,最好还是不要去看她。但我坚持要看,于是他耸了耸肩,带我去她那里。

真是无法理解,这团陌生的白色形体就是施黛拉,两个小时以前还活着从我身边离开。我把手放到她的脸颊上,她的脸已经冰凉,比我的手还要冷。后来车子来了,别人把施黛拉的包交给我,我坐车回家了。

这时候我其实需要给里夏德打个电话,但一种隐晦的羞耻感让我没法去打。这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刺激他,而是感觉,对里夏德讲施黛拉的事,是在对她犯罪。

我往前厅去了三四次,拿起听筒又放下。最后,我发现自己抽着烟站在窗边,脑子里空荡荡的,盲目地盯着花园看。

阴雨连绵的一周之后,有了个明媚的好日子。水滴在幼嫩的菩提树叶片上颤抖,清新纯净的空气从窗外涌进。

施黛拉死了,我突然感到轻松多了。我再也不用绞尽脑汁想自己该对她说什么,再也不会看到她那张毁损的苍白面孔。施黛拉死了,我可以过回自己过去的生活了,有沃尔夫冈、花园和一丝不苟的日常秩序。实在是太轻松了,我都轻轻地笑出声来。

快到中午时,沃尔夫冈回家来了。我把发生的事跟他说了,感觉他无动于衷,他问:“爸爸已经知道了吗?”随后他进前厅打了电话。我听到他说:“施黛拉死了,爸爸。对,我待在家里。或许你可以早些回来。在急救诊所,对,好的。”我突然浑身发冷;在外面说话的那个人不是在那些炮火连天的日子里一直被我抱在胸前的孩子,而是一个刻薄的陌生男人,完全是个成年人,冰冷无情。

我听到他进了厨房,拿着茶具忙活了一阵。我顺从地喝了他给我拿来的那杯热茶。我很想把茶杯放下,把沃尔夫冈拉到身边,使劲哭出来,但面对这个新的沃尔夫冈,我感到羞愧,他如此严肃僵硬地挺直腰板坐在我身边,也不看我。最后他把一条毯子铺盖在我身上,从房间里出去,我这才转向墙壁,哭了出来。我哭,是为了沃尔夫冈,为了施黛拉,为了里夏德,也为了自己,我觉得自己哭得再也停不下来了。我感受着脸颊和双手上的湿意,还有嘴里泪水的咸味。渐渐地,我疲惫了,空虚且平和。

傍晚,里夏德回家來了。他已经去过医院,也跟他熟识的那位主任医生把一切都打理好了。我没有问他看没看到施黛拉,或许没有吧。我第一次为不用跟沃尔夫冈独处而高兴。话说回来,父亲一来,沃尔夫冈就马上走了,去奶奶家接阿奈特,阿奈特是他中午时送过去的。

里夏德在我身边坐下,给了我一根香烟。我看出他对施黛拉不合时宜的举动很是生气。她以前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事到如今,他都以为一切都料理得再好不过了,她却定要给他找麻烦。“那是场事故,”他说,“毫无疑问,就是场事故。”

我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手上的温暖透过我的衣裙,让我感到全身心的安宁和舒适。我的头脑知道里夏德是什么人,但我那悲惨衰弱的身体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源源涌出的温暖和安逸。

我毫无准备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重新忙起了自己的事。葬礼结束,路伊泽匆匆离去后,偶尔有那么几个小时,我会感觉施黛拉仿佛从没进过我们的房子。路伊泽把她的东西拿走了,客房空了,床上铺了新床单。那屋里没什么让人再想起施黛拉。

我有些累了。我已经写了两天。很快,里夏德就会带着阿奈特回家,再过不久沃尔夫冈也会回来。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我想闭上眼睛,睡觉,遗忘,但是做不到。

我会把窗户打开,把空气放进屋里。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把菩提树上那只鸟忘了。它已经不在那树枝上了。它妈妈没有来过。它小小的皮囊可能正躺在树下的灌木中;过不了几天就会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但愿它妈妈已经找到了它,把它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但这些我从没真心相信过。

现在我希望能发生一个奇迹,希望那小鸟还温暖安全地待在巢里,希望施黛拉穿着她那件快活的红裙子走进屋来,仍然年轻鲜活,尚未被死亡和爱情碰触,希望沃尔夫冈再次把脸贴到我的脸上,让我的心因柔情而悸动。我还希望自己可以躺在里夏德臂膀间,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他那庞大身躯令人安心的温暖。

之后,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想起了那件事,仿佛胸口挨了一击。

什么都无法让那一天倒退回去,那天,沃尔夫冈背对着我说:“你能不能告诉爸爸,我想秋天到乡下的一所寄宿学校去?”

我盯着他油亮的褐色头发下细长固执的脖颈。“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沃尔夫冈,这是为什么呀?”

他没理会我的问题,有教养的人不会去理会不合时宜的问题。

“学校注册的时间已经过了啊,”我慌张地说,“我们应该早点注册的。”

突然间,他转过身,对着我:“我已经给他们写过信了,妈妈。你可是一直都在说,城市里的空气对我没有好处。那里还有空名额。我想,爸爸会觉得这样挺好。”

是啊,他会觉着这样特别好,我苦涩地想。又来了,面对这个曾是我孩子的少年时的羞耻感。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吧。爸爸最后会同意的。毕竟你的健康状况确实不算太好。到了放假的时候,”我说完又上加一句,“到时候我们还要更开心呢。”

他长长的睫毛低垂到脸颊上,他说:“当然了,妈妈。”然后他走到我跟前,把脸颊在我的脸上贴了一会儿。他分明洞见了一切,一丝同情和悲哀让他眼中的冰冷和厌恶模糊了些。

可我不喜欢同情。“没事的,”我说,“我会跟爸爸说的。”

他出去了,我一个人留下,永远一个人了。

我突然想要收拾箱子,和沃尔夫冈一起离开。我可以在另一个城市里租两个房间,给我自己和孩子们,再一次从头开始。

但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从前一切都井然有序,后来有人把线团弄乱了。我再也找不到头绪,手中的网一天比一天混乱,它越张越大,越发纷繁芜杂,总有一天它会把我掩埋,让我窒息。

我很怕。每天我都要上百次调整情绪,告诉自己:别想了,从窗户边走开,忘记你那些可悲的习惯,别再盯着花园看,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花园里没什么给你看的。

关心一下房子的事,关心一下阿奈特,想想你的责任。

然后我拿起包去买东西,有什么东西向我扑来,从死鱼的眼睛和被宰杀的小牛玫红苍白的肉里向我扑来,我从店里跑了出去,走到街上时,我感到它在我背上。但我没有回头看,因为不值得回头看。我筋疲力尽,浑身颤抖着倒在长沙发上,我的思绪又继续活动起来,一切再次从头开始。路伊泽走进屋来,问我,能不能收留施黛拉一学年,我不敢对着她那张白鼬一般不怀好意的小脸说不。我又在往柜橱上铺带花边的小布罩,把灰猎犬、马和舞女放在那上面,然后我们从火车站接来了施黛拉,想到她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样的麻烦,有些不高兴。里夏德几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他有时候带着香奈儿5 号香水的气味,施黛拉还没有危险。她穿着自己那些棕色的衣裙,坐在書本前,百无聊赖,或者给穷人织袜子。

“得给她买些衣服,她穿上会是个美人的。”我对里夏德说,然后就是他第一次看施黛拉的那天。

是啊,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剥茧抽丝地回溯一遍,看出来变成这样是必然的结果。我再次回味和沃尔夫冈共度的那些夜晚,我们谈论阿喀琉斯和卡珊德拉,我很幸福。

当然,我也可以想想未来的事,但那些事我从来不想。即使我毫不作为,未来也会到来的,会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把我们变成自己从不愿成为的那个样子,每分钟、每秒钟都在让我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而我最怕的就是那一天到来,我将忘记一切都曾经不是这样。我很想唤回躺在床上后那种感觉,那种摇曳的寂静,你慢慢地浸入睡梦中,恐惧和懊悔尚未到来,还有在晨曦中醒来时的感觉,独自一人,幸福喜乐,和自己融为一体。到什么时候,我会忘掉自己怀抱着沃尔夫冈时从心中泛滥出来的柔情呢?

我听到石子路上的脚步声,那是里夏德的步子和小阿奈特急切细小的步子。都不用走到窗边,我就能看到他,看到他慢慢地走着,省得她太累,看到他的手包围着孩子圆乎乎的手,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有一拍心跳的时间,我变成了那个小女孩,在一个充满甜蜜明快的暖意的世界里,牵着无所不能的仁爱父亲的手。

施黛拉的肉从骨头上剥落,浸在棺材板流下的水中,此时杀死她的凶手的脸映在无邪的孩子眼中的蓝天里。

原载《世界文学》2021年第6期

猜你喜欢

奈特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美国奇人奇事: 他为何从20岁起与世隔绝30年
凯拉·奈特利 别样美
你打算和谁比
奇迹之门第五集 奇妙的任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