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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 道

2022-04-12

福建文学 2022年4期

杜 衡

已经升上初二的乔荔看起来还没有发育的迹象:四肢黑瘦,胸部扁平,脑门宽阔,瞪着一双乌圆的眼珠子,整个儿像一枚大头钉。背着有她半个人大小的泛渍书包,穿着其他孩子,主要来自她们的亲戚淘汰下来的廉价塑胶凉鞋和两片式裙子,又脏又皱。这些东西曾经在她姐姐乔芝身上备受呵护,倒不是因为乔芝喜欢。她对乔荔说,为了不惹麻烦就得这么干。她可不想惹什么麻烦,她害怕所有的麻烦。可是乔荔呢,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因为满不在乎,乔荔没有少挨揍。

5 月底的一天,中午刚刚挨过揍的乔荔,当天傍晚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背着她那大书包慢腾腾地走到学校操场西边,把书包往沙坑里一掼,跳上单杆,两只伶仃的细腿勾在杆上,像只蝙蝠似的倒挂下来。乔芝一声不响地跟着她。但乔芝没法像她那样,跳不上去也挂不下来,只得站着。

别老跟着我呀,乔荔一面说一面用力晃着掉了搭钩的塑胶凉鞋。那双鞋子真脏,乔芝瞪着乔荔的脚。我不想和你一起挨揍,她闷声回应说。塑胶鞋吧嗒掉落在沙坑上,乔荔从单杆上翻身下来,挑着细瘦的脚尖,一下子勾住塑胶鞋。她眨了眨眼睛对乔芝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就比比谁的眼泪大颗,输了的就从台子上跳下来。她指了指操场边的裁判台。水泥台子很高,至少在当时的乔芝看来,跳下来没准摔折了。但乔芝是姐姐,没有示弱的道理。怎么比?乔芝问。乔荔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作业簿,撕下两张,其中一张分给乔芝,煞有介事地说,把眼泪挤出来滴在纸上,谁晕开的面积大,就算赢。

乔芝从没有想到还可以比较眼泪的大小,既新鲜又可笑。但是她笑不出来,她可不是个爱笑的孩子。她想到这是一个关于眼泪的比赛,得哭才行。接着发现自己竟然也不擅长哭,比起乔荔,她就没有挨过揍,连批评也不曾有过几回,不知道要哭什么才好。这么看上去,她的脸古怪地扭成一团皱巴巴的纸。

操场上静悄悄的,5 月傍晚的蛐蛐唱了起来。直等到晚饭时间过了,学校才陆续有了些人声。礼堂的灯,唰地白了一片,锣鼓咚咚响起。和憋着一股哭劲儿的乔芝不同,乔荔坐在沙坑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既不哭也不笑,亮着眼睛望向礼堂。礼堂里头正准备排练明天晚会的节目,这已经是第三次排练了。她们都知道在小组唱《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之后,接下来会有支好听的女声独唱。乔荔就是为了听这支独唱才留在操场上的。但她们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歌,连歌词也听不太清。不过乔荔知道,唱歌的是她们班的见习老师。二十出头,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两边闪闪发光的水钻耳钉,是所有见习老师中最漂亮的一个。光是每天看起来都有细微差别的明亮唇色,就够乔荔琢磨上好一阵子了。她眼尖地发现了这点,红并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无数种。这位见习老师还出奇的白,尤其是从黑长裙里露出的一段细长胳膊和小腿,简直白得耀眼。这在本城里头可太少见了,因此乔荔敢断定她不是本城人。不光如此,她还能把全班同学的名字一个不落地喊出来,用唱歌似的清脆声调。她说乔荔,你该是夏天生的吧?嗓音条件真好,顶适合学唱歌。这是乔荔在学生时代受过的唯一肯定,虽然不久后乔荔自己发现,她的嗓音条件并没有比别人好,可至少也证明了她的嗓音条件并不比别人差。见习期很快结束,明天的送别晚会后,这批年轻的见习生们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

乔荔若有所思地竖着耳朵听礼堂里传来的歌声。就在今天早上,她把一张精心自制的立体卡片带到教室,准备亲手送给上完最后一课的见习老师。那是一张折叠的立体卡片,拉开内页,做工笨拙的图案登时立起来——一个歪头咧嘴大笑的女孩,环绕鲜花,头顶彩虹,并现出一行手绘字——献给敬爱的C 老师。她在课桌下反复地偷偷打开卡片查看,想象着C 老师收到卡片时的惊喜表情。就在这个时候,或是出于紧张,折叠的立体内页陡然间扯断了——这下可好,卡片送不出手了。下课铃声陡然响起的时候,她飞快地吐出在嘴里咀嚼了一整堂课的口香糖,将那早已没有了任何甜味的胶状物,黏在了卡片内页的断损处。黏着嚼过的口香糖的贺卡,看起来像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她把卡片小心地用饰有彩色条纹的信封装好,迅速地追出教室,将她的这份“告别礼物”,塞到了这位年轻的见习老师手里,然后像生怕被当面拆开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地扭头就跑。卡片被拆开后会如何呢?乔荔一想到这,浑身发起烧来。她怔怔地望着礼堂,在微凉的夜风中感到了一阵战栗。

只想早点回家的乔芝还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她捧着作业纸,有些急了。也许她应该多想想伤心的事情:穿着织补过多次,露出难堪针脚的外套算伤心事吗?这还真算不了什么,她可以尽量不去穿它。每次考试离满分总差了一二分?也许算吧,她想,但还不够让她流出眼泪。就在她不断从脑海里搜索之际,记忆里浮现出一座两进的老房子,天井里种着一圈吊兰,两侧厢房里住着多户人家,她的同学就在其中一户。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午后,同学的母亲在侧屋午睡,门虚掩着。屋内拉着窗帘,光线幽暗,可是在公用外厅写作业的她们,还是透过没有掩实的门,看见了一个丰满的裸身女人,只穿一条小小的短裤,背对她们躺在一张竹簟上睡着。她的同学,带着习以为常的神情,噘着嘴,瞥了一眼乔芝。乔芝慌忙把头埋了下来,心里一阵发虚。不一会儿,大门外跨进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逆着炽烈的夏日阳光,看不清面孔,倒让人吓一跳。等到他走得近了,乔芝猛然发现男人的眼睛瞟向女人的屋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低咳。他什么都瞧见了,乔芝心下暗自揣测,同时对自己的揣测生出一阵羞愧的反感:为何她会毫不费力地注意到这些?就在那一低头的瞬间,她发现屋里女人的身体动了一动,微微侧了过来,乳房低垂,手臂落在腰上,原来她并未睡熟。乔芝的手心冒起汗来,头埋得更低了。挥之不去的羞愧感,像梦魇一样攫住了她。她匆匆找了个借口,飞快地收拾书包,逃也似的离开那座两进六间厢的老房子。她厌恶这样的老房子,厌恶那里幽暗潮湿的气味。而这一天傍晚,当她无意间想起那具触目的女人身体的时候,羞愧难当地直想放声大哭。

操场上夜风微凉,吹着她们身上薄薄的衣衫,吹得她们身后的校旗婆娑摇晃。礼堂里不知何时响起一支同声合唱的歌曲,这是彩排的最后一个节目了,歌声清晰地飘荡出来: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

友谊地久天长……

乔芝那无法诉说的情绪在煽动着别离的英伦曲调中一下子被酝酿熟了,大颗的泪珠涌出来,滴在纸上。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比赛中赢了,眼泪立刻止住了——看看乔荔,她的眼眶里连泪花也没有。乔芝高举着满是泪渍的作业纸,仰着尖尖的下颌,以胜利者的快意宣布战果。

乔荔说,乔芝原来会假哭。乔芝被假哭这个词激怒了,大声说,眼泪怎么会是假的呢?你输了就是输了。乔荔爽气地走到裁判台上,纵身跳了下去。

乔芝记得那次乔荔并没有摔伤。她是不是蹲在水泥地里许久站不起身,用微弱的声音说她的脑子像一面被狠狠敲击的鼓,嗡嗡直响?乔芝记不清了。后来她们手拉着手,挨得很近地走回家。她们几乎忘掉了挨揍、比赛、眼泪以及可能摔断腿或脑震荡的危险。乔芝不再想起那身肥白的女人裸体,而乔荔呢,大概也把那张令她无比沮丧的告别卡片暂时地抛到脑后了。

乔荔是个难以管束的野孩子,这是身边所有人达成的共识。乔荔脏,乔荔馋,乔荔懒,乔荔撒谎成性,乔荔一肚子坏水。

每天中午,乔荔既不睡觉也不写作业,而是晃着系在脖子上的一把钥匙,趴在街边租书摊翻看乱七八糟的书。比起同龄孩子,她那宽脑门中的念头成倍增长,主意既大又坚决——就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乔荔低声对乔芝说,她已经做好离家出走的准备了。她刚刚才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就因为她没有经过允许便爬到椅子上,扯下一串搁在橱柜顶端的荔枝来吃。她的手臂上因此浮起几道红通通的鞭痕,特别显眼。乔芝拿眼觑向不远处,背影渐渐干枯瘦削下去的母亲,“啪”地竖起课本挡住脸,以此隔开和乔荔的距离。乔芝也吃,不过是吃乔荔递给她的,因此没有挨揍。下次就是剥了塞嘴里也不吃了,乔芝恶狠狠地对自己发誓。乔荔低声说她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挨揍呢?她的同桌吃荔枝吃到流鼻血也不会挨揍。乔芝说,偷吃就是不该。乔荔说,我没有偷吃。乔芝说,没有经过允许就是偷吃。什么时候会允许呢?乔荔恶狠狠地踢着桌腿说,等黑了烂了就允许了!乔芝嫌恶地放下课本,瞪了乔荔一眼。

这天中午乔荔没有回家吃午饭。一开始谁也没注意,大家都认为她是蹲在书摊里疯魔了。乔芝第一个发现乔荔失踪,乔荔居然真的离家出走了,她可够大胆的。

到了晚上,她们的母亲逮着几个同乔荔走得近的家伙,挨个儿询问了一遍,又把街头几家租书摊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深夜回到家若无其事地和乔芝说,乔荔总得回来的,翅膀都还没长硬呢,她饿了肚子就得回来。乔芝也这么想。乔芝想,乔荔什么也没有,她哪儿也去不了。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即兴”这个词语。

“即兴”这个词语,乔芝最早就是从乔荔嘴里得知的,那时候乔荔九岁。她拎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告诉乔芝,即是立刻,兴是高兴,组成词语就是及时行乐的意思。十岁的乔芝翻查词典,她才不信乔荔那套自以为是的鬼话,她要标准答案,并把它背下来。可是过了很多年之后,她偏偏忘掉了标准答案,只记住了乔荔的那套鬼话。

这是个周末,乔芝还像往常一样在家写作业。没有乔荔,就没有了母亲不定时炸弹一般的咒骂责罚声,她甚至感到难得的平静祥和气息,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时候她还想不出没有乔荔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乔荔是第三天一大早回到家的。整个儿更黑也更瘦了,眼窝深深地塌陷了下去,眼睛更黑也更亮了。她并没有像她们想象中那样,如打蔫了的细瓜,奄奄一息,反而精神十足地,一阵风扫光了桌上的剩饭剩菜,还打起了嗝。等她吃饱了,不出意外是一顿突如其来的恶揍。无论是妄为的一方,还是责罚的一方,都较之过去更加变本加厉。乔芝见识到了她们的母亲那干瘪的身体里无法抑制的暴烈。她疯狂地抽打乔荔,咒骂她,恐吓她,以便责令她痛改前非,不再干任何出格的事情。如果是过去,乔荔会发出凄厉的叫喊,并且满屋子乱窜,最后会像小狗一样钻进床底下,呜呜哀号,好让附近邻里都听到。但那天乔荔反常地不动也不叫,而且此后每次挨揍她都不叫。那副凛然无惧的神情,让乔芝一下子联想到黑白电影中面对极刑宁死不屈的战士。她第一次发觉,联想总能产生更多的荒唐感。

乔芝瑟缩在墙角看着乔荔挨打,不停地眨眼睛,抽一下眨一下,仿佛那根细长的竹条子也鞭及了自己。而正在挨抽的乔荔呢,瞪直那双黑而塌陷的眼睛,闭紧了嘴,一声也不吭。乔芝提心吊胆地想,乔荔紧绷的神经要是一松下来,说不准会有已经被咬得碎掉了的牙齿从嘴里吐出来。乔芝先是大气不敢出地缩在墙角瑟瑟哆嗦,抖着抖着,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停不下来,不得不开始抽搐。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笑,也许笑能够冲散她的害怕情绪。但是那近乎冷酷的笑,令她产生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新的恐惧。细长的竹条子,终于停止了挥舞。

睡觉前乔荔躺在床上,伤痕带来的疼痛使她无法正常入睡。于是她对躺在身边的乔芝说她查过地图,出了县城往北走,通过长长的山界隧道,就是另一座城市的边界地。当然,要想去到那座城市的中心,还得继续走,但是她没有。她只到隧道就停了下来,在隧道的凹洞里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她就忘了为什么要走到那儿去了。回来的时候迷了路,结果爬到一座山头去,饿急了没办法,偷地里的瓜。偷来的瓜别提多好吃,比菜市场买回来的好吃得多。乔芝说乔荔真会撒谎,山界隧道离城关那么远,听也没听说,根本就走不到那儿去。乔荔说,骗你干吗?夜里的山上沙沙作响,吓得她放声唱歌,就唱《友谊地久天长》。乔芝说,走那么远,还得回来不是?乔荔说,以为大家会难过,甚至伤心欲绝,结果一切还是老样子。乔芝说,乔荔,不要惹人讨厌。乔荔说,出了县城往北走,风景真好,下次我带你去。乔芝说,我不去。她把头偏向一侧,不再理睬乔荔。

有了第一次出走经验的乔荔上了瘾似的,频频离家,短暂失踪成了家常便饭。在所有人看来,离家出走只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斑斑劣迹中的一条。几次过后,没有人再因为她的短暂失踪而四处寻找她,没有人因此举起竹条抽打她,也没有人愿意耗费心血去改造她。她们的母亲疲于应付生活,有时候差点想不起有这样的一个女儿。乔荔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游荡下去。只要她不当众干出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乔芝呢,她无须再像母亲的影子一样跟着乔荔,她感到了松弛。她开始偷偷和男孩在僻静的地方勾着手指接吻,听廉价的盗版磁带,当然,也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用功、文静并且顺从,时刻显露出被人珍重的特质,并且不出意外地升上重点高中。

乔芝至今还记得乔荔有一只带锁的铁皮盒子。那是只斑驳的盒子,锁头是一枚小小的复古密码锁,黄铜质地,擦得锃亮,不知道乔荔从哪里搞来的。乔荔总是得意扬扬地宣称,也许将来大伙儿会管她要签名。乔芝不屑去看那盒子里的任何东西。不过当乔荔把盒子打开的时候,乔芝还是会瞧上两眼:盒子里那些稿纸用透明鱼线缝订成册,厚薄不一,针迹蹩脚。底下垫着一沓书报杂志上剪下来的散页,除此以外,还有玻璃珠贝壳糖纸之类的小玩意儿。乔芝很快收回目光,对于这些她没有半点兴趣。这时候她已经迈入青春期,无暇关心乔荔,也无暇关心自己。她怀着羞愧难当的快意,独自走进谁也不知道的禁区,沉溺在一涡一涡如光旋转的眩晕中。今天如果她还能对谁说起这段少年生活,关于乔荔甚至她们的母亲,她已经无从回忆,可想起的实在太有限了。

她能肯定的是,中学时代的乔荔在偷偷写作,正如她自己在偷偷幽会一样。在她们生活过的那段时间里,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光明正大。和欲望有关的所有一切——想要得到一双新鞋子、一本画册、一支笔,都是索取,都是羞耻——都是禁忌。她们所需要的一切,必须经过母亲的允许和分配。而父亲呢,从她们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他。都说他年纪轻轻死于绝症,并且算命的认为她们的母亲颧骨高突,鼻削如刀,命格有克夫相。但是她们的母亲坚持认为,是她们的父亲给她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霉运。为了避免霉运发生,她可得把该死的女儿们看紧了。

就在母亲严密掌控的种种禁忌之中,她们同时学会了用不同的方式偷取。像那荔枝,置于高处,她们去吃,就得偷,就是偷。只有等到荔枝的果壳长了黑褐的斑点,并且不断扩大,就快要烂进果肉了,才被取下摆在桌上,带着可惜了的痛心和不甘,一同品尝那带着腐烂味道的最后甜香。

这只是她们之间的互相惩罚罢了,对于这对狠狠管教和屡屡犯禁的母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乔芝都这样认为。而她则是个无辜者,她把自己想象成两人之外的第三人,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第三方。她刻意忘掉这些,不过她到底想起了这些,以及更多,乃至更多更多。

在乔荔的一次出走归来的夜里,她在被窝里贴紧乔芝的耳朵,低声说,妈什么都不爱,也不允许我们爱。乔芝生平第一次听到乔荔离得她这么近,对她说“爱”这个字眼,她心里漾起一圈圈讶异的涟漪。

乔芝断定乔荔恋爱了,她的呼吸里有着陌生的气息,胸部的起伏突然明显起来。乔芝脸红地发现,身为姐姐的她,一直认为乔荔是不会发育的孩子,是个没有性别的存在。乔荔热血沸腾而又无限慷慨地悄声分享她的故事,就在连续数日的夜半时分。她天生能说会道,一切经由她的描述,全都染上了活色生香的传奇色彩。乔芝懂得“爱”的幻想滋味,想起自己的地下幽会,因此听得兴味盎然。乔荔要的就是这样的氛围,她要乔芝知道她有多么不一样,像一个虚构故事里的女主角。她因为被勾起叙述的兴奋而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把两只手臂张开平放,两条细腿并拢高高举起,俯瞰是个T 字,侧看却是个L 字,她的手和脚如同两条永不相交却又并非平行的直线。

就这样,经过头几天新鲜浪漫,极尽修辞的故事铺垫之后,乔荔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毫不犹豫地拉了手。乔芝点点头,嗯。乔荔说,他的指关节又长又白,真是好看。乔芝又点一点头。乔荔说,然后我们亲了嘴。乔芝不吱声。乔荔压低了声音,往乔芝身边靠了靠,继续说,我们根本来不及思考便脱光了衣服。乔芝还是不吱声,她似已习惯用等待的姿势,应对她所不知道的一切事物。乔荔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用极为夸张的声调说,你根本就没法相信……那玩意儿丑怪极了……我又惊又笑,尖声叫了起来……

乔芝捂起眼睛,骇声叫道:乔荔不要再说了!她无法想象这样的画面发生在乔荔身上,就像她无法忍受目击一个中年女人丰满松弛,散发着湿热欲望的身体,令她感到难言的可耻。乔荔的下一句话还来不及吐出来就被乔芝叫停,嘴巴兀自半张着,隔了好一会儿,只得讪讪地闭了嘴。她不无沮丧地发现,刚刚还充盈心间的一团火花般的热气突然消失殆尽。几天以来让她们都感到兴奋不已的传奇爱情故事,瞬间变得尴尬窘迫,并且令这个故事的唯一听众感到惊惧并且厌恶。乔芝翻了个身,把被子卷走大半床,缩到床角去了。她们的母亲隔墙睡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吵醒,但她只是嘟囔着恨恨咒骂一声:乔荔这该死的骚货……然后倒头继续沉睡,直到次日醒来当作一个模糊的梦境转眼忘掉。

乔芝清楚地记得,她就是从这时起,刻意疏远乔荔。乔芝即将进入高三,她白天忙着刷题,夜里忙着刷题,整天忙着刷题。她的口袋里装着一瓶提神的万金油,一个金属外壳已磨损的walkman,戴起耳机漠然走在路上,在英文歌曲与听力之间不厌其烦地穿梭,以此宣示她即将远走高飞。她和乔荔可不一样,她是如此胸有成竹,对于未来,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穿过县界隧道的外面世界,全新的都市生活,仿佛都将在她多年的等待之中骤然到来。

乔荔问,乔芝会离开我们吧?乔芝不答。乔荔说,乔芝会读书,真好。接着她继续说,不过这没有用,说完朝乔芝眨眼笑笑,活像住在城边的跳神婆子。乔芝轻蔑地看了一眼乔荔说,乔荔倒几了?乔荔笑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乔芝眼前晃了晃。学校真该开除你,乔芝说。乔荔笑笑,满不在乎地走开了。

她们白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写作业,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她们在熟睡之后把头挨在一起,或者把脚伸向一处。但是她们都不说话,像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似的——她们不再分享任何话题。直到乔荔最后一次离家,而后彻底失踪。

乔荔是在乔芝进入高考冲刺阶段时失踪的。头三天没有任何状况,她们已经习惯了乔荔的突然短期失踪。第四天,她们的母亲挨家挨户,大街小巷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第五天,家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所有人都表示没有再见到乔荔。最后一次见到乔荔是……五天前?六天前?似乎是更早以前,一个星期……大概得有一个星期没见着她人影了……邻里们开始极力回忆和乔荔的最后一次照面或说话。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乔荔比他们认为的似乎还要更早地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之中。

毫无头绪的几天过去之后,不得不求助派出所。人们尽着最大的耐心与细致共同回忆乔荔,不断重复最后见到乔荔的时间、地点和具体情形,尽管他们所想起的并不是最后一次见到的乔荔,不过乔荔在他们的记忆里,似乎也说不上差别,最后一次和最后第二次……最后第十次,有什么不一样吗?乔荔还不就是乔荔嘛——他们可是看着她在这个小地方长大的。最后,所有人的说法趋于惊人的一致,他们以不胜感慨的无奈,总结说,乔荔太野了,实在太难管束了。能有什么办法?兴许是心血来潮跟哪个外地男人跑了呢!叫我们说什么好呢?远亲不如近邻是吧……可怜哪,剩这娘俩!为她操了多少心呢!

而她们的母亲比过去加倍喋喋不休,不停地念叨,乔荔已经十七岁了,就是肚子饿了,也知道怎么去讨吃的了……她可死不了……骨头硬着呢……天底下也没有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孩……真不该惯着乔荔……倒是真该多管管乔荔……她在邻里老姐妹们面前,沉着一张惨白发青的呆滞面孔,揪自己的头发,揪自己的衣摆子,揪自己的手指头,好像要把这些从身上通通揪掉,好像因为这些无法从身上通通揪掉而苦恼不已。

乔荔可死不了。乔芝同母亲想的一样,乔荔已经十七岁了,可以偷,可以讨,可以卖……呵,乔荔远走高飞了,离开她们了,比她乔芝还要快上一步。

乔芝陪同母亲做的失踪笔录。她板直了瘦小的身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母亲身旁,严肃而茫然地盯着派出所问询室的一堵白墙,上面刷着八个猩红的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八个字,因为恐惧而愈发沉默,就好像她是这桩失踪案的同谋一样。

乔荔失踪后,她第一时间在乔荔的书桌上发现一盒旧磁带。那盒磁带正反两面,标注曲名,一共十二支英文曲目。这张旧磁带对于乔芝来说,再熟悉不过,是她屈指可数的正版磁带中的一盒。她记得这盒磁带已经丢失近两年了,早已记不起是怎么丢的,只当是借给了哪个同学。显然,这是乔荔临走前留下的,而且不知道何时把这盒磁带偷为己有,现在又归还给她。她把磁带放入walkman,按下播放键。很快她发现磁带盘子被拆过,里面的带子被剪掉大部分,只留下一截,刚好是一支完整的英文歌曲《友谊地久天长》。倒过背面本该是一首《往日重现》,然而在一阵沙沙作响的白噪音之后,飘出一首翻录的中文歌曲,勉强能够辨认歌词:

我所有美好的记忆,

此时清晰浮现,

令我泪流满面,

像从前那样,

仿佛昨日又重现……

乔芝不能肯定这首被改录的歌里是否是乔荔的声音,磁带的音质实在太差了。也许她当时应该把磁带的事情告诉做笔录的民警,但是她没有。她像所有认识乔荔的人一样,说着几乎相同的话。

她记得母亲被搀扶着离开派出所,一路絮絮地低声咒骂:这杀千刀的乔荔呵!乔荔留存于乔芝脑中的一切记忆,戛然停止在这一刻。如果乔荔没有失踪,乔芝还是今天的乔芝吗?许多年过去,这个问题依然在乔芝心里盘旋,一遍又一遍。

因为该死的乔荔,乔芝高考没能如愿。她在高考的最后一天莫名发烧了,发挥失常。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以及在此后许多个踌躇时刻,退而求其次。她仿佛看到乔荔在看不见的某处朝她调皮地笑笑说,瞧啊,没有用吧,一切如我预见。

乔荔除了有一只不肯轻易打开的铁盒子外,还有一本旧相片册子。翻开,里面全是关于各地隧道的新闻剪报,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地至某地某隧道竣工,全长多少。有些甚至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其中一张,详细叙述了一条叫做“乌岭隧道”的爆破施工过程。剪报按隧道长度依次整齐排列,显现出一种清晰干净的秩序感。乔芝不明白乔荔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剪报,看起来精心得像出自另一个人之手,而不是那个永远想要制造一出骚乱的乔荔。

随着乔荔的失踪,铁盒子和剪报册也失踪了。直到高考放榜后的一天早晨,乔芝收到一个包裹,拆开,里面除了一张折叠的手工贺卡,什么也没有。打开贺卡,内页图案登时立起来——一个歪头咧嘴大笑的女孩,环绕鲜花,头顶彩虹,并现出一行歪歪扭扭的手绘字——献给敬爱的C 老师。这字迹乔芝认得,是乔荔的。但贺卡的彩色卡纸已然发黄,微微卷起毛边,卡片内页还黏着一块干硬的灰黄色胶状物。

乔芝想把它抠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卡片里歪头咧嘴大笑的女孩,随着干硬胶状物的掉落,一下子断成了两半。她翻来覆去查看包裹。包裹是本地寄出的,没有写寄件地址,收件地址倒是写得明明白白,字迹清晰,呈现出训练有素的利落特质。显然不是乔荔写的——也许是乔荔请谁写的呢?乔荔失踪后的那个暑假,乔芝曾经试着按照乔荔向她描述过的路线,寻找过她。不过乔芝很快便发现,城区外面根本就不存在这些地方。乔荔所说的地方,所遇到的人,所经历的事情,或许全都只是她的虚构。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样,乔荔惯会这些伎俩:撒谎,恶作剧,不留余地……如果铁盒子还在就好了。乔芝这些年来总不免这样想想,至少可以看看乔荔这些年都写了些什么。

不过这没有用。永远十七岁的乔荔仿佛正在朝她眨眨眼睛,挑着眉毛,满不在乎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