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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太没出息了

2022-04-12林一芙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2年2期
关键词:同桌爸爸

林一芙

1

我不知道你们是在多大年纪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英雄的。

我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在此之前,我的父亲是名中学老师,在我眼里像是能执掌生杀大权的人。

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不仅是隔壁班的班主任,还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每次放学后,他从办公室的小黑屋里走出来,拿着一只鼻烟壶,鼻子重重一吸,一脸享受。

同学就用肘子捅了我一下:“喂,陈辰,你爸爸。”

然后他们就羞怯地避开——这种得意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人心目中英勇夺目的大英雄,在你身边就像一只小绵羊。

这种充满占有欲的感情,让我对父亲充满崇拜之情。

后来班上传出风言风语,说陈辰一定是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才上了优等班。

我非但没觉得难过,还在心里偷笑,心想:“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有这样的爸爸,你都没有!”

但我也有不太明白的时候。

小时候的我很调皮,和其他小孩儿干架都是常事。小孩干架,双双挂彩。我爸到教室里,点头哈腰地给人道歉。

我不服气,为什么总是我的爸爸在道歉?

我赌气,嘴巴噘得可以挂住一把壶。回到家里,我爸也“识相”,赶紧做了一盘香喷喷的红烧里脊哄好了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让?”

“为什么?”

“谦让是美德。你让了同学,下次他会念你的好,也会让着你的。”

那时我觉得父亲的话就像圣人之语。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没用,是天大的没用。

2

上小学的时候,他说:“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念书。”

小学毕业升中学的时候,他说:“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念书。”

好容易等到中学毕业,如他所愿考上了大学,他依然老生常谈地叮嘱:“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念书。”

父亲重视学习,却一直不得法门。唯一的方法就是鞭策我努力。

高考之前,我同桌的父亲给他弄了一个投资移民。在我爸看来“一点儿也不重视儿子学习的、戴着两天金链子就装老板”的同桌父亲,直接就用钱给儿子砸出了一个无比光明的未来。

我爸知道后严肃地说,这怎么行,要被查出问题的。

结果,同桌不仅名正言顺地“移民”了,还用接近二本线的成绩上了重点大学。

我也真的很努力地在考。

高考前,我爸不允许我喝咖啡,说是对身体不好,可他又讓我努力学习——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撕一包速溶咖啡干啃。

我以一个还不错的成绩去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专业的选择听从了父亲的意见,他说:“选金融做什么,都是泡沫,女孩子就该踏踏实实地选师范。”

聚会的时候发现,原本吊儿郎当的同桌突然也开始勤勉奋进,一骑绝尘而去。

酒酣之后,他解释过自己的努力:“我爸说,只要我能考到一所还不错的学校,大二就能申请去国外,回来就去接管他的生意。”

那时,我特别沮丧地想着:“比你有背景的人都在努力,你努力还有什么用?”

我的父亲要是也给我准备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我也会比现在更努力。

3

大学毕业后,父亲把我弄进他的单位,一个三线城市的地方中学。

父亲说:“你要珍惜这样的机会啊。在我们这一辈,稳定的工作多难得。”

这算是什么机会?一个在体制内战战兢兢的工作?

报到那天,全市的老师去参加一个类似于规培的培训。我爸兴致高昂地要带着我去,说他认识规培的老师,是他的一个“铁哥们儿”。他要亲自把我带去,亲口叮嘱他的“铁哥们儿”照顾我。

等他满面红光地走到演讲台前,拽着我的手,对台上的人说:“郑局!嘿!郑局!这是我的闺女儿……”

那人正准备着材料,被他问烦了,回了一句:“你是谁?”

父亲一怔,使劲地想让对方想起自己。

“上次广州开会,我们那时候聊过了,还在天桥那儿喝过酒……”

父亲又一拍脑袋:“对了,你那时候说我名字就和‘陈世美差一个字,我就是那个‘陈世美啊!”

他手脚并用,脸因为过度焦急而涨得通红,在领导面前像是一只哈巴狗。

我的脸红到脖子根。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个像跳梁小丑的人是我的父亲——是我曾经视作英雄的父亲。

第二年,我就离开了学校。我知道我一定要走出父亲的视线,否则我就会拥有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生。

我换了一个更加自由的高薪职业,可是不太稳定,项目告急时需要通宵赶工。于是,我就顺势在外租了个小屋子。

每次回家,父亲还要旁敲侧击地提起:“我们学校又来了个新老师,和你年纪一般大。你要是还在的话,现在也可以评职称了。”

我会毫不留情地呛他:“可我现在赚的是以前的四倍。”

我想证明他是错的。

——我就是故意要告诉他,如果我躲在他失败的庇护下,是会长成一个和他一样差劲的人。

——我就是故意要告诉他,他失败的人生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没有资格指点我的人生。

4

年初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去了广场相亲会,花了十块钱把我的名字写在了登记册上,又花了五块钱买了五个男方电话号码让我打。

这种简单粗糙低质量的婚姻贩卖,让我挺难过。

晚上父亲推门进来,看见我哭肿的眼睛,就帮着我数落母亲。

“我姑娘怎么可能嫁不出去?我姑娘这么好看,脸哭花了都是好看的。”

“我同事的小孩都说,你家囡囡眼光高,我们攀不上。”

我听完更生气:“你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介绍!”

“可是我想嫁个有钱人。”

“你别想什么有钱人,你哪一点配得上有钱人?”

“我才不要找个像你一样的男人!”

父亲怔住了,大概是从没想过自己在女儿的眼里是这样的形象。

等父亲悻悻地走出门,我才意识到我说了多么不该说的话。我听到门外母亲在跟父亲说:“她怎么这样跟你说话?”

我好像突然醒悟过来。

我听见他说:“也好也好。我的姑娘看不上我这老头子,真好真好。”

他一直说着,“真好真好”。

“真好真好。”

《疯狂动物城》里的朱迪的父母,罔顾她想要做兔子警察的梦想,总想着让她回到乡下种萝卜。而当朱迪工作失误导致大众对食肉动物的错误认识,她的父母却身体力行地支持她为了女儿,他们与食肉动物们合作,企图扭转错误的舆论导向。

而我父亲也一样。他经历的年代让他以为,“无病无灾到公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日子。所以,他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都给了我。

5

六月份,我带父亲去了一趟北京。

我父亲是个文艺青年,他和文艺青年最像的就是“穷”。

小时候,我以为他哪里都去过,直到有一次,听到我妈特别兴奋地说,她的蜜月旅行去了广州,看了五羊。

我问:“然后呢?”

“然后就回来了啊。”我妈说。

在北京的日子,早上四点半,我爸要去看升旗。路过天安门的时候,我爸说:“哎呀,你看,毛主席!”我站在我走过几十次的天安门广场,附和着他:“是啊是啊,毛主席。”

六月底的北京,烈日灼心。

我要给他租个电子导游,他不要,说我小瞧了他,还偏要自己给我讲。

在去大观园的路上,他给我讲芦雪庭小聚,讲十二钗的判词,讲“二木头”是怎么嫁给了“中山狼”,讲“金玉良缘”如何不复存在。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爸拉着我,细细地讲着展牌上的释义。那时候,我以为凡是父亲说的都是对的。

而今,我依然无法反驳他,他对历史知道得通透。我懂的比他多,其实是他反刍之后再喂到我嘴边的结果。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的背影,就像童年去少年宮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闻着他白色汗衫上略浓重的汗味。

我知道他,好像已经融到了我的血液和骨子里。要不然,他怎么是我的父亲,而我怎么是他的女儿呢?

我引以为傲的父亲,他终于赶不上我了。他已垂垂老矣。

我爸养了一条狗,名字也贱得很,叫嘟嘟。嘟嘟还挺知道事儿,一只长相凶狠的狗,被取了这么个听起来俗气得不行的名字,吃着那么磕碜的狗粮长大,依然热情地对着我爸摇尾巴。

人不如狗,人不如狗,人不如狗。

我知道世界上有太多的父亲都是孤独的斗士,他们活得苍凉而坚强,妄想着把脱轨的世界扳回原来的样子。他做不了我的英雄,但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我花了十几年时间,终于完成了对父亲的和解。

明辉摘自《姑娘,你有权活得体面》(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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