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老妈就是一个拼尽全力却没有成功的普通人，是一个无论多么努力还是让我童年充满遗憾的母亲。不过，当我原谅并且接纳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觉得好幸福，仿佛拥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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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打工养不起孩子，出去打工对不住孩子……”这是老妈北漂数年中的QQ签名。

小时候，每年春节与老妈分离。我无数次想象自己有一天再也不与他们分离的幸福。这天真来到的时候，我却变得无所适从。

2017年底，老妈结束打工的生活，在县城租了一个店面做瓷砖生意。我爸继续在北京的瓷砖店里打工，帮老妈进货发货。

我与老妈变得愈发生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跟老妈睡。老妈在一楼做生意的时候，我在二楼做作业。如果有什么事情，宁可微信语音留言也不愿意下楼面谈。老妈问原因，我扭捏半天，在微信里说：“习惯你在屏幕上的样子，还是听你的声音好一点。”

闲暇时间，老妈都来陪伴我。老妈删我手机里的抖音、陌陌、快手等一些很消耗时间的软件，只留下最基本的功能。然而，我宁可玩自拍也不跟她交流。

在我的抵触情绪中，我们的疏离与隔阂被无声地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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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在北京时很大方，我要啥买啥。她回来后，买一个装零钱的罐子，还教我记账，让我将花不完的钱存起来。我说：“我的钱根本不够花。你还是出去多赚一点吧……”

我不想故意气我妈，但是就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过去，每到春节，我们这群留守儿童就换上乖乖仔、乖乖女的假面具跟父母装十几天，然后就打回原形继续撒谎骂人，玩手机、打游戏、与同学打架，跟老师唱反调。

如今，老妈回来了，我憋了一段时间实在装不下去。理应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早在常年的时空分隔中，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回来不走了，我却因曾经的“遗弃”变得越加反叛。

闺蜜给我出招：“你狠狠气你妈，她就会走啦。”

于是我按着闺蜜教我的，对老妈做的饭菜挑三拣四，讽刺她赚钱不如从前多，还直戳软肋地说：“你回来，也无法再走入我的心灵，因为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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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被我气哭了好几次，她哭的时候，我也莫名其妙哭起来。

我拿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我1岁时候他们回家过年时的照片。每次想念他们或是在学校受了欺负我都会抱着合影睡觉。

那夜我假装睡熟了，妈妈跟外婆进来看着我。妈妈摸摸我的头发叹气说：“我好像跟孩子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她都不好意思跟我四目相对，也不知如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外婆说：“咱们这里好几个妈妈原本打算在生二胎之后再也不出去打工。没想到二胎稍微大一点，又纷纷背起行囊。她们都觉得孩子跟自己不亲了，你可别这么早放弃啊。”

老妈在县城的瓷砖生意做得不错，她非常想念北京的风土人情。

这里是老妈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然而大城市的一部分似乎进入老妈的生命。她比其他本地妈妈要时尚、有魅力、而且很会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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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好几次的吵架，老妈做规矩。比如：“不可以撒谎、不可以骂脏话、不可以偷窃、玩手机要有限制”。每次捍卫规矩，都是伤筋动骨。

我一次次试探老妈的底线，甚至假装离家出走。老妈一边拉着爸爸远程协助，一边邀请我班主任摇旗呐喊，还要跟我的闺蜜搞好关系让她帮忙疏导……屡败屡战，苦不堪言。

一天，我对老妈吼叫：“你要是别回来就好了！”老妈则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家乡，你给我几点理由，我为啥不能回来？”

话糙理不糙，看来这个老妈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赶走的。她也用积极的方式去激励我，比如成绩提高或是遵守规则时，带我去外地旅游，这招很有效，我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老妈根据我成绩的短板报了几个补习班，我们最多的相处时间都是在接送补习班的路上。陪着陪着，我似乎习惯了老妈的存在。有时候老妈生意忙或者身体不舒服，我会问来接我的外婆：“老妈为什么不来？”

我关心老妈的方式很含蓄，会语音留言给她，或是写个小纸条：“多喝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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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愿意跟老妈谈一些同伴的事情。不过，我要她绝对保密。老妈也跟我谈一些自己的感受与挣扎。

一天，我坐在车里看着一群男生在补习班的门口推推搡搡。

我说：“好幼稚啊，我經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群很low的本地人。”

老妈说：“在北京的时候，有时候站在高架桥上看那座城市，好繁华好美丽，但是附近没有一扇点灯的窗户是我的。那种感觉也是，我不属于这里。”

我笑着说：“所以，你就很没出息地回来了？你啊，就是赚不到钱，也成不了啥事儿。”

老妈点头。我狠狠地对她做了个鄙视的动作，然后拍她一下肩膀。

老妈自嘲说：“如果我当初像我高中一些同学那样考到北京的大学，毕业后未必能赚到很多钱，但是会更容易融入北京，不会为自己的文化低感到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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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啦！”我嗔怪，“你总是三句话不离高考。”

老妈说：“别看不起高考，这可能是你唯一能够摆脱出身、真正融入大城市的独木桥。”

我继续玩手机。老妈则惆怅起来——没错，跟我爸妈一起出去打工的这批人，大城市融不进，故乡又变得好陌生，身份也是好尴尬。

老妈回家的半年后，老妈的外婆去世了。我跟这个太太感情很深。太太突发脑溢血，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跟太太告别。

太太生前总是唠叨玩手机会瞎眼睛，我在她身边变得越来越沉默。

太太走后，我说：“现在真想太太能多唠叨几句。”

老妈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趁着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对他们态度好一点，千万别等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后而追悔莫及。”

我跟家人们一起穿起了本地奔丧的服饰，参与葬礼的每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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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葬礼守灵的时候，老妈也跟我谈到老妈们在外面打工的艰辛。老妈很诚恳地对我说：“从小将你丢在老家，对不起你。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有能力把你的孩子带在身边。”

“好吧，原谅你。”我说，“其实你从北京回来，我很开心，想跟你好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一直闹别扭。”

在葬礼上，对生命的敬畏感瞬间消解了两代人的隔阂，拉近了我与老妈的距离，也完成了母女俩的第一次和解吧。

总而言之，老妈就是一个拼尽全力却没有成功的普通人，是一个无论多么努力还是让我童年充满遗憾的母亲。不过，当我原谅并且接纳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觉得好幸福，仿佛拥有了一切。

张泽林摘自《演讲与口才·学生读本》